韩愈《送穷文》中的“五鬼”分析
2020-02-04吴元嘉
吴元嘉
摘 要: 韩愈《送穷文》中的五鬼乃针对人生命真实道理与独立进行论述,先从宏观视角下人之总体性(智),后分别从人作为个体其面对自身时之学(学),既为人智慧之所本,又由学有所成而用世,逐步推扩于外(文),以至于自我面对人类生命时之立命(命),并终极于致道落实之具体切实之方向及成果(交)。韩愈没有从庞大困难之事与超越人性幅度之外的道理作为人格生命致道之目标,反而从人与人关系中至为切近一般之关系而讨论,并始终不离人性之范围,使道不远人,为人人可行。
关键词: 韩愈 《送穷文》 五鬼
一、引言
韩愈《送穷文》一文,旨在阐明世俗价值与人格独立真实之道二者之间的对立冲突,全部问题聚焦在韩愈对“五鬼”(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的内容叙述中。深入研读反思,不难看到韩愈对于世俗价值的批判及对人格生命真实之道所做的论述反省,文辞虽简短,却多为道理本质性的勾勒。透过五鬼的阐述,韩愈究竟在人之智慧、学问、文学(能力)、命运、交友等诸项目问题上和在真实道理与世俗价值上分别做出了哪些发人深省的论述?同时,《送穷文》在共同主旨之下,又为何是透过智、学、文、命、交这五个穷鬼的论述,作为穷尽有关人格生命真实道理的讨论的?是随意地说话还是有所反思后的整体构画?此即本文所欲深入讨论之处。
二、《送穷文》的主旨衡定
首先,是有关《送穷文》的主旨衡定。关于这部分,至低限度我们可借由以下三条线索进行文章主题的推敲:文章标题中送“穷”的意涵,引发作者撰文写作之动机:“晦日节”(“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以及文章内容的核心部分:五鬼。
其次,从全文并未只字提及贫穷问题,可知送“穷”所指,非只狭隘地局限在物质生存境况的问题;而是如“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那样,是从人所遭遇的现实境况顺遂与否这个问题来说的。传统晦日节祓除不祥、消灾解厄的习俗,引发了韩愈对世俗价值多求现实顺遂人生这项问题的思考。文章的第一段,便是透过晦日节习俗活动,反映作者亟欲送走使自己人生困穷逆境(不顺遂)的五鬼离开。从文章首次指名五鬼共同的目的:“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来看,亦明显从总摄人的言、行两大主要方面,使人行事差錯及言语得罪人。简单来说,是以一切层面均使人不能顺遂作为五鬼共同志向的表明。至此我们可以确定文章主旨,应是在于讨论人生现实顺遂与否这项问题。
当然,从文章脉络而观,求人生之顺遂固是韩愈原初之目的,但若读完全文,则明显看到韩愈最终并未驱赶五鬼离去,反而是“上手称谢”并“延之上座”的。什么原因使韩愈认为有比起现实顺遂更值得为人所追求的人生意义价值?若五鬼明显使人于世俗现实中无利可图,那么构成韩愈“延之上座”的理由是什么?“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事实上,若从文章本身寻找答案,则不难看到这五鬼共同的内在本质,即人格生命真实之道,亦由此独立于世俗价值之上而不随波逐流,五鬼自我表明:“谓予不信,请质诗书”中“诗”、“书”所指的意义正在于此①。至此我们可更进一步推定文章主题,是在于追求现实顺遂抑或志向于人格生命真实之道二者之间的抉择问题。现实顺遂是人人所欲亦十分自然且人性的期盼,顺遂如“可欲”,即对现实顺遂的追求若能不违背人格生命之真实,则求之亦无害(如“邦有道,谷”即是);如“不可欲”,则韩愈仍以生命的真实与独立更是人之为人其真实价值意义之所在(如“邦无道,谷,耻也”即是)。非欲望必然不是,唯求欲之以道而已。同样的,不论从“与电争先”还是“垂头丧气”,我们均可一致看到韩愈对于道理的反省,其实是多么人性的真实的(均在人性幅度范围之内而论述人之真实性)。
三、五鬼分析(分论)
透过五鬼(智、学、文、命、交)的论述,韩愈深刻地指明了真实道理与世俗价值二者间的差异与矛盾。这些论述,细读之,实可深感其对道理真伪之辨别,均乃本质意义的说明。
(一)智穷
世俗所认为的人之智慧是怎样的?世俗之智,表面与人和谐而善,实则多只在现实中之利弊得失处计虑,故往往只从满足自身利益,或使利益不受损害为智,非对于事情道理真实之善的明白力行。对于世俗所尚之智,韩愈以一“圆”字表明,这实是对于世俗价值之智所做的本质勾勒。“圆”在这里,其实不“圆融”,而是“圆滑”之意思。与此相反,人格生命真实之智,故应是本于对真实道理有所明辨而智。客观来说,本就不同于同时高于世俗价值之上(“亢亢”,即与卑相对的“高”、“上”,亢从矫来,明显是指与世俗价值违异而高尚)。
人往往视与人和谐为善,故对韩愈所说的智有所质疑,认为“恶圆喜方”之智为不知变通,甚至也只是一种固执与自我盲目之坚持而已,若因这种固执自我而与人群不和与对立,则如何能算得上是“智”?其实,表面与人和谐实只为一己利益计算者,之所以与人能和,只是因为此时事情于己有利可图而已。一旦与自身利害发生冲突,就往往不惜伤害对方也必求巩固自身利益。由是可知世俗之智所谓的和,往往也只是表面的,实则只是一种自我利益之思而已,既非本于道理之正,亦从来无视于对象(为人而仁)而真实良善的。人往往在与自己无切身利害关系之处表现得处处为人着想,却在于自身利益面临损失与冲突时,丝毫不顾对方甚至不惜欺骗伤害对方也不能使自身遭受损失。如此之智,果真能和吗?这样的和谐真实吗?人纵然一时可能被这种巧智所蒙蔽,但这种蒙骗能永远吗?相反的,志于真实之道,始能于现实利益前无所动摇心志,始终本于道理之正及为人真实之善而为,故即便在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仍“羞为奸欺,不忍害伤”,是不会为了自身利益或做自我坚持便无视他人而不择手段的。
(二)学穷
智慧从何而来?本于何者?即人之学、问,故接续以“学穷”。人求学问的目的为何?什么才是人真正的学问之道?在韩愈对“学穷”所做的简要论述中,“数”“名”二字,已根本指出了世俗学问取向的终极目的,唯在自我技艺能力之表现及藉此所获得的个人名声与现实成就而已。简言之,只求一己于世俗现实价值中之完成建立,并从自己在世俗人群中的定位与评价来衡量自己。如是之学,实只利益心态,非欲求真实道理之明白的,故学穷鬼是“傲(鄙视)数与名”的。
相反于世俗学问的目的与心态,真实的学问,反而不应只知致力于人表面所易见或时代现实所关注之处,更应关注事情道理之細微甚至微不足道之处,换言之,能对事物道理尽可能地全面而无自我主观与时代价值取向地学习,由此方能建立对事物道理完整的认知,如此才是真正的好学。好学之为好学,即在其能不自限封闭,能不执于自我与时代现实所以为之价值为道。“摘抉杳微”非故弄虚玄,而是对反于世俗学问心态目的之表面与不实而言的,指出了真实的好学,是不应任随个人或时代之好恶而偏。在无所偏颇的前提下,所知既已全面,则更进一步的,仍应从其中区分明辨价值之高下与本末次第(“高挹”),不使道理之本末先后产生紊乱、舍本逐末,如是之学问才能真正踏实而不虚浮、非似是而非的。最后,对所学事物道理的完整把握固然重要,但其根本,仍先本于对事物道理本质的掌握,从道理的本质(神)与关键(机)逐步推扩至其全面与整体,此即“执神之机”。如是,韩愈对于学问道理所做的解释,不其实仍是本质性的把握吗?
(三)文穷
相对于学习、学问这能力还未建立而尚在培养之阶段,从韩愈一开始对“文穷”所做的说明为“不专一能”来看,可知“文”在这里所指涉的,非只是文学、文章的层面,而是泛指由学问养成的人之“能力”②。由学问而来的能力,其意义与目的,本在于有所用之于世、得学以致用,这是人学问从来之意义,同时也是人其生命努力之根本,故无不是。韩愈从“不可时(时下)施,只以自嬉”而立能力之真实意义,看似矛盾,其实应是在以下的前提下来说的:当时代价值混淆而不正,于时代无道或正道价值不彰时③,人之求取现实之用始不正。“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所指的,便是这个意思。换言之,人的能力之用,是应求对人群真实之帮助及正道之实现,而非藉此利益、标显自我而已。
当人之能力于现实致道不可能之时,始终还是需要面对自身生存的问题。能力对人而言的两方面意义本在于此:或求生存、或为致道。此即韩愈在“不可时施,只以自嬉”这能力施用对人所能造成的更大意义之前,先论及“不专一能”的原因。从能力之于生存问题而言,韩愈明白指出,人不应只专一能,而应具备多样能力。这并非如我们时代现实的以多才多艺彰显自我价值,而是从多能始得不受时代错误价值的制约与箝制,故不会因为生存上的无能为力、不得已而致自己于虚假境地。“不专一能”的意义,故非在自我之炫耀,而是在于不使时代价值之错误箝制了自己生命史中仍能志向于真实之道的可能性。
(四)命穷
人外在客观再无可突破的局限、限度,也即人之“命”。这往往是从人之能力所能获致的极限与最终的现实成就而说。作为人真正的命的意义,不应单纯从偶然之命定意义上说,因人人于此各自不同且根本无由选择改变。对人而言真实意义的命,故应就人学问后能力于自己这一生中最终究竟对自己成就些什么来说。紧接在文(能力)之后的便是命的问题,原因在此。世俗之言“命”,多只知从自己一生之努力究竟为自己实现了怎样的现实成就,从自身利益得获之满足以立自己之命。只知从一己生命所欲得者,单纯对自身所欲获得之成就满足与肯定,却不知命之于人实可有更大、更为真实的意义,此即从自己一生之努力究竟对人或人类生命有何真实贡献与成就来说。换言之,一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之“天命”④。我们或许以为,韩愈所言之命即便真实,但议论过高而难行。其实回过头来想想,人之定命,若非从天命而立,那么只求满足一己现实成就及欲望的自我,就其作为一个“人”而言,又如何能真实呢?
(五)交穷
从对人类真实之贡献立一己之命,必由自身连结到他人,故在命之后接续的,是人与人关系连结的“交”的问题。之所以从“交”(朋友)这在家庭血缘关系外最先触及与贴近平常之关系来论述,是因为家人之关系因有血缘情感为基础,故人对家人致道之努力通常不会不忠不信,从家庭血缘关系之外首先所面临到的最日常切近的关系进行论述。此外,从“交”这极为切近而又平常一般之关系言,亦明显使得这人格生命对向他人之努力及贡献既能切实具体,且不因对象之庞大或空泛而变得遥不可及、难以落实。当然,世俗之交乃重在利益结盟,真实之交友则重在仁德之相互督责勉励:“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故真诚待人而“吐出心肝,企足以待”时,世俗反以“置我仇怨”相待。
四、五鬼分析(合论)
在上述针对五鬼所做的论述中,其实已隐约显示出五鬼之间的脉络连结关系。在人格生命真实之道这一个主题的讨论下,为何韩愈是透过智、学、文、命、交五者涵盖主题范畴,应是不难理解的。首先,智慧是就个体生命总体而言的真实性来说的。人之为人,其真与伪,概括而言即从其是否具有真实智慧而论,故为人格生命之道之问题讨论所首先言及。在智慧作为人生命真实性的指导原则之下,学与文则更形具体地说明智慧之所本:学及其所用文(能力),一内一外。同时论述脉络亦由内而外逐步向外推扩,由近及远、由己及人,此明显是因为智慧不能局限在自我之故,人格生命的真实性同样不能仅只局限于自我而必向外推扩。自身能力极限之推度,即命,人学而后有能、能而后则行,并由所致成果之极限以定自己一生之命,此即是人人必经之路。从这个角度论命才真正能踏实有意义,故亦为人生命真实之道所必须涉及讨论之问题。唯人格生命之真实从命言,不应建立在自我,而应从对他人、人类真实之帮助与贡献而立,如此之生命实较自我于现实世俗价值之建立更为真实,“命穷鬼”对人的意义即在于此。最后,生命的真实,不能只于自己而必须落实于人与人之间,在人与人之关系里,在家庭血缘关系之外最为一般且贴近的关系,即友之关系,亦因是从人我切近而平凡之关系上说,故使得对人之努力更得具体落实而不落于抽象与空泛。五鬼间之脉络关系,故至此可明。
五、结语
《送穷文》中的五鬼叙述,并非随意的提点,而是经过韩愈深思反省后所得到的结果。这对人生命真实道理与独立性的论述,先从宏观视角下人之总体性而言(智),而后分别从人作为个体其面对自身时之学(学),既为人智慧之所本又由学有所成而用世,逐步推扩于外(文),以至于自我面对人类生命时之立命(命),并终极于致道落实之具体切实之方向及成果(交)。韩愈没有从庞大困难之事与超越人性幅度之外的道理作为人格生命致道之目标,反而从人与人关系中至为切近一般之关系而讨论,并始终不离人性之范围,使道不远人、为人人可行。我想,这是这篇文章在诸多表面轻松诙谐的语调背后最为深刻与严肃之意义所在,亦其可贵之处。
注释:
①《诗》《书》为“经”,乃对人性常道之教诲,故为孔子所重视而视为“雅言”(正道之言论)者:“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②能力从文学言,这是因为古代学问并未有如西方学门分类式引进下之思维模式。对中国古代而言,人文思想即学问的全部内容,亦是人是否具有为仕能力的标准。
③《送穷文》后段所言“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所反映的,正是时代无道时的情况,如时代有道,是不必乖(违背)于时(时代现实所视之价值)的,本文的推论故可直就文本获得证明。
④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中的“天命”之意,即指此。此外,为何命的问题放在人生五十(五十至六十)这一环节中讨论?这是因为,这一阶段,不论从人自身内在的能力上、还是从外部所可能具备的条件上来说,都是人内外条件顶峰之阶段,换言之,人一生努力其成就之终极,大致在此一阶段完成。故年至五十所要面对的会是命的问题。
参考文献:
[1][唐]韩愈.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康保诚.韩愈《送穷文》与驱傩、祀灶风俗[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