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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与文学创作的转换

2020-02-04王云杉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本雅明

摘 要: 西方文论教材对于本雅明“经验贫乏”说法,以及相关几篇文章的介绍较少。在《讲故事的人》等文章中,本雅明认为,信息爆炸加速感官钝化,造成人们“经验贫乏”,导致叙事艺术走向衰落。从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案例来看,“经验贫乏”说具有一定合理性。不过,本雅明高估了新闻传播与“经验贫乏”之间的必然联系。从文学理论来看,经验属于作家不可或缺的创作资源,而“经验贫乏”的困境与现代传媒技术的发展并不存在必然联系。

关键词:本雅明 “经验贫乏” 《讲故事的人》

本雅明思想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进入中国,引起人们的关注。目前,不少西方文论教材和其他理论专著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角度,以艺术生产、机械复制、震惊、波德莱尔等几个关键词,对本雅明思想进行评述。a尽管这些著作从文论史出发,展现本雅明艺术理论的基本内容和思想贡献,但是难免遗漏了其中一些与当下文学创作更为密切的术语,比如经验和讲故事。马新国主编《西方文论史》对于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进行较为详细的文本分析,但是对“经验”“讲故事”等术语的介绍还比较抽象难懂,不够充分 。b本雅明《经验与贫乏》《讲故事的人》《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等几篇文章,对于“经验”和叙事艺术的关系表达独到的看法,人们应该将这几篇文章视为一个整体,或许才能理解本雅明用心良苦之处。从本雅明对于“经验”等关键词的认识中,人们对于当代文学研究或许能够开拓更多的议题。

一、“经验”与“讲故事”的概念分析

本雅明提出“经验贫乏”的论断得到国内学人的广泛认同,有时一些评论家在分析作家、作品和文坛创作现状时,会沿用这个论断。“经验”一词的基本含义不难理解。从生活实际来看,人们从那些已经发生的历史和现实事件中吸取教训,可以称为经验。经验与知识有关,二者常常存在于不同群体的人们的交流之中。在本雅明看来,经验和讲故事密切相关:“什么叫经验:总是年长者把它们传给年轻人。简而言之——借助年龄的权威——用谚语;絮叨者,讲故事;是在壁炉前,悠悠地讲给儿孙听,有时讲的是其他国家的故事。”c从这里看,经验来源于个人的活动经历和知识积累。一个人的经验往往随着阅历的增长而增长。

然而,本雅明在下文中,却指出当时的人们经历战火和硝烟之后,经验却走向贫乏的尴尬处境。本雅明说:“不,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还没有任何经验被如此彻底揭穿:战略经验被阵地战揭穿了,经济经验被通货膨胀揭穿了,身体经验被饥饿揭穿了,伦理经验被当权者揭穿了……除了天上的云彩,一切都变了。”d 由此,作者面对战后荒凉的现实环境,表达出悲哀的心声,那就是人已经不认识当下的世界。人们的经验出现更大的贫乏。不过,作者似乎没有指出人们的经验不断贬值的具体原因。在《经验与贫乏》这篇短文中,本雅明仅仅暗示,人们并非对于新的经验毫无好感,而是由于接受太多经验,反而感到经验匮乏:“他们(人们)‘吞噬了这一切——‘文化‘人,他们吃得过饱,疲倦了。”e从这里可以看到,当人们面对的信息量到达泛滥成灾的地步时,反而会感到自身的经验匮乏。

本雅明认为:“如果讲故事的艺术日渐稀罕,消息的广泛传播是这种状况的祸首。每天早晨都把全球的新闻带给我们,但我们却缺少值得注意的故事,这是因为任何事件传到我们耳边时,都早被解释得通体清澈。换言之,现在几乎没有任何事裨益讲故事的艺术,差不多一切都促进消息传播。”f在这里,新闻、消息的使命在于尽量客观呈现一件事情发展演变的轨迹,而叙事艺术则需要增加个人的想象和创造力:“消息的价值昙花一现,便荡然无存。它只在那一瞬间存活,必须完全依附于、不失时机地向那一瞬间表白自己。故事则不同。故事不耗散自己,故事保持并凝聚其活力,时过境迁仍能发挥其潜力。”g如果新闻致力于传播信息和资讯,那么,叙事更需要表达个人对于故事的理解:“讲故事不像消息和报道一样,着眼于传达事情的精华。它把世态人情沉浸于讲故事者的生活,以求把这些内容从他身上释放出来。”h显而易见,新闻和叙事艺术具有不同的特性。在本雅明看来,讲故事的秘诀在于适当地留白,即讲述者避免将故事的前后逻辑解释得一清二楚,给听者留下想象的空间。问题在于,新闻传播是否导致叙事艺术的衰落?在本雅明看来,二者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新闻报道的原则(新闻要简洁、易懂,还有最重要的,即排除单个新闻条目之间的联系)对实现这个意图(新闻报道与经验脱离——引者注)做出的贡献绝不亚于编排版面所做的贡献。卡尔·克劳斯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表明,报纸的语言习惯能使读者的想象瘫痪到何等严重的程度。”i本雅明认为,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会随着新闻、消息泛滥成灾,而不断减弱。随着诸多新闻报道对生活的侵袭,叙事艺术(讲故事)的衰落是无可避免的。

本雅明关于“经验贫乏”的论断具有多少合理性,则需要结合当下的文艺创作情况,进行客观的分析。

二、“经验贫乏”之当代文学创作例证

从当下(2000—2019)国内文学创作总体情况来看,有学者认为长篇小说创作热潮,体现作家经验出现贫乏的状况。论者以总体性、全局性的目光看待文学创作现状,虽然能够指出一些问题,但是也有可能把事情简单化处理。另外,也有学人从单个文学个案,指出作家未能处理好新闻材料和文学写作之间的关系。事实上,从单个作家作品入手,更能较为客观地说明作家在生活经验与文学虚构之间转换方面,存在的一些困境。应该说,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中国作家及其作品,存在本雅明所说的“经验贫乏”的艺术症候。如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和《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余华《第七天》、东西《篡改的命》等。

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和《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情节模式和人物形象,展现生活与现实层面的荒诞性,与西方文学的异化主题和荒诞精神具有一定的关联。不过,两部小说存在的艺术缺陷,又反映了作家“经验贫乏”的创作困境。首先,两部作品中在主人公的塑造方面,存在符号化的弊病。一方面,《我不是潘金莲》中的王公道、荀正義、史为民、董宪法等官员形象,仅从人物命名,读者就可以看到作家对于官场的讽刺之意。然而,这些脸谱化的人物带有“想当然”的意味,显然难以承担起小说的批判任务。另一方面,作家对于主人公则缺乏基本的同情,甚至存在将弱势群体他者化的嫌疑。在《我不是潘金莲》中,李雪莲上访的主要动机在于,满足自身的情感需要,维护个人的尊严和名誉,然而,作者在叙述过程中,人物的生命情感补偿机制却被悄然置换为“官逼民反”的古代伦理学主题。于此,人物成为空洞的符号。到了《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作者对于被网络“吃瓜群众”玩弄的主人公“牛小丽”,缺乏应有的同情。最后,两部小说的结尾都表现出较为强烈的虚无主义色彩和悲观情绪。主人公荒诞的人生经历,似乎未能唤起作家从超越现实的层面对人的命运进行思考,而是换来鸡零狗碎的故事结局。人物对现实的抗争精神,也在带有狂欢意味的故事中被无形消解。作家未能更好地处理新闻素材与文学写作之间的转换关系。

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和《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取材于诸多人们熟知的新闻报道,体现文学与生活之间的紧密联系,而余华《第七天》的创作构思与此具有較大的相似性。《第七天》通过亡灵“杨飞”穿梭于生前的人间和死后的虚幻世界的所见所闻,试图表现现实世界的荒诞不经,以及小人物沉重与痛苦的生命体验。此书的扉页引用《圣经》关于创世纪的传说,但基督教的罪感意识和救赎关怀似乎并非作品的着力点。作者着力描写“此岸”世界的重重苦难,似乎放弃苦难救赎的可能性。当然,仅仅以西方文学的创作经验作为尺度,来评价《第七天》的艺术成就,也存在偏颇的嫌疑。不过,该作同样表现出“经验贫乏”的创作弊病。全书诸多地方存在“断裂”的创作倾向。作者在叙述故事的时候,突兀地插入一些新闻素材,因此,小说叙述话语与消息、新闻一类题材的话语,存在明显的抵牾。例如,作者在“第三天”部分,叙述主人公杨飞与亲生母亲相认的事件,以及DNA检验的结果,然后笔锋一转,又叙述警方扫黄的“惊雷行动”。随后,作者又回到小说人物杨飞身上,叙述杨飞回到亲生父母家庭的生活经历。又如“第四天”部分,作者首先叙述杨飞与乡下进城的打工女鼠妹在冥间相遇的场景,并且描写两位死者下棋的场景。随后,作者叙述警方在扫黄行动中,由于暴力执法,激化与群众的矛盾。最后,暴力执法的受害者来到派出所找当事警察报仇。在作者笔下,生前存在血海深仇的警察和群众,死后却成为一起下棋的好友。由此,作家对现实生活中的诸多事件缺乏的认识,仅仅将不同的新闻素材简单地缝合在一起。应该说,表象堆积的写作方法,体现作家“经验贫乏”的创作困境。

三、“经验贫乏”说的思想局限

“经验贫乏”属于当代诸多文学作品的叙述缺陷。除了上述作品,东西《篡改的命》等,均有这种创作弊病。一方面,这类底层叙述的作品存在细节失真,人物的对话、行动不太符合日常生活的逻辑等叙述缺陷。另一方面,作者对于小人物的悲剧命运的解释常常比较片面化。作者对于人物身上的性格缺陷还不够重视,总是将人物走向失败的原因,几乎完全归结于不合理的社会再分配制度。众多作家作品呈现经验匮乏的状况,导致当代文学的“口碑”下降。那么,作家们为何出现“经验贫乏”的问题?按照本雅明的说法,主要有两大原因:一是现代通讯技术发达,导致新闻信息爆炸。由于人们常常暴露于信息的冲击波之中,自身感官的敏锐程度衰减。信息的过度自我繁殖,同样会造成人们的经验贫乏。二是作家在“讲故事”的时候,总是把故事讲得很清楚,个人解释的意味较强。如上文列举的创作个案,中国当代作家依托新闻报道的事件进行创作,注重叙述事件的来龙去脉,但忽视了必要的“悬念”。对于小说中的“悬念”,一般认为,作家可以解开悬念,但也可以闭口不谈。事实上,悬念往往是优秀文学作品的亮点之一。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莫言《木匠与狗》等作品都充满悬念。本雅明区分新闻、消息与讲故事的文体区别,认为讲故事的奥秘在于作家避免完全敞开自己的故事,即把故事讲得特别清楚,而上述作品的写法与此恰恰相反。

不过,本雅明的局限在于,夸大了“经验贫乏”的程度,同时把“经验”和“讲故事”之间的关系直接化。本雅明的写作风格具有较大意味的诗性,注重文辞自身的审美意味。正是在这种写作风格的影响下,有些问题被简单化了。例如,人们接受的信息越多,就越导致感官衰退,经验走向贫乏吗?从文学史来看,不少优秀的作品根据某一时期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新闻事件改写而成,例如司汤达《红与黑》、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德莱赛《美国悲剧》等。从文学创作机制来看,小说虚构离不开大量的生活经验,而新闻、消息等渠道是人们经验的重要来源之一。里尔克《布里格日记》指出“诗是经验”说:“诗并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感情(说到感情,以前够多了),而是经验。为了写一行诗,必须观察许多城市,观察各种人和物,必须认识各种动物,必须感受鸟雀如何飞翔,必须知晓小花在晨曦中开放的神采。”j接着,里尔克列举了诸多人生经验,例如童年经验、疾病经验、旅行经验、家庭经验等。这里的“诗”不仅特指“诗歌”文体,而且可以沿用到小说文体之上。如果说诗歌创作离不开“经验”,那么小说家更是将“经验”之于写作的重要性,提升到更高的地位。关于经验之于创作的重要性,小说家茨威格《象棋的故事》对此也有一定的涉及。在该作中,一张棋谱成为人物B博士被囚禁期间唯一的阅读资源;换言之,B博士所有的经验都来源于那张棋谱。处于被隔断一切社会往来的环境中,棋谱带来的围棋经验激活了B博士的大脑,使他成为唯一能战胜棋王琴多维奇的人。由此,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研究活动,经验的补充并没有坏处。

经验分为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一般认为,经验来源于人们的实践活动。从职业特征来看,作家不同于演员,并非能够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因此,从阅读文献、实地考察、访谈对话等渠道获取丰富的社会信息,能够扩充作家的写作经验。个人的经验,例如相关人事经历和阅读积累等,毕竟相对有限,只有从更加丰富的渠道收集信息,才能扩大经验的储备量。曹文轩《小说门》在第二章“经验”不仅区分小说经验与诗歌经验之间的差别,认为前者比后者更加丰富、具体,而且分析“集体经验”与“个人经验”之间的关联:“集体的经验只是一种抽象,它来自于无数人的经验;没有个人经验,集体经验则无从说起。集体的经验寓于个人经验之中,它总是要以个人的经验形式才得以存在。”k也就是说,没有纯粹的集体经验或者个人经验。这里的集体经验也可以理解为各种媒介传送的新闻报道、通讯消息一类的经验。作家在创作活动中,有时为了超越个人有限经验的限制,需要采用他人的经验,或者集体的经验。

总而言之,本雅明的“经验贫乏”说切中文学创作的某些关键问题,例如叙事文学的创作技巧等。但是本雅明高估信息爆炸、感官钝化与经验枯竭之间的必然联系。事实上,传媒通讯技术的发展,能够为人们认识自身、自然、世界提供更多的便利。新闻报道、通讯消息的传播,同样有利于作家了解人性、人心、人情等复杂的命题。电影、电视、网络等文化传媒给作家带来的知识量,能够帮助他们进入生活的各个层面,丰富自己的写作题材。对于文学创作,关键问题在于,作家怎样将获得的经验加以升华,从超越现实的层面处理自己的情节和人物。就此而言,经验增长,与新闻、消息的大量传播,并不存在对立冲突的关系。

a 参见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3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3—157页;马驰:《新马克思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173页。

b 马新国主编:《西方文论史》(第3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34—539页。

cde〔德〕瓦尔特·本雅明:《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页,第253页,第257页。

fgh〔德〕瓦尔特·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见瓦尔特·本雅明:《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00—101页,第100—101页,第100—103页。

i 〔德〕瓦尔特·本雅明:《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见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43页。

j 〔奥〕马利亚·里尔克:《布里格日记》,见马利亚·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冯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56页。

k 曹文轩: 《小说门》 ,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60—61页。

作 者: 王云杉,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新世纪文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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