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的大暴动:中国共产党早期武装斗争探析
2020-02-03余文华
余文华
摘 要:中国共产党在其成立之时就明确了走俄国十月革命式的武装起义之路,主张通过“联合的大暴动”夺取政权。“联合的大暴动”的实质就是政治工作优先,以政治工作推动工农兵的武装暴动。从中国共产党成立到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乃至土地革命初期,中共都在致力于营造和开展工农兵联合武装暴动来夺取政权。事实证明,中共一味地照搬俄国革命经验,而不从中国实际出发,遭受挫折就不可避免。然而,“联合的大暴动”主张从广大民众中塑造革命武力,倡导武力与民众的结合,却为日后中共“三结合”的武装力量体制及人民战争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关键词:中国共产党;武装暴动;国民革命;土地革命
武装斗争是中国共产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克敌制胜的一个重要法宝,但中共对其认识却经历了一段艰难曲折的过程。关于大革命前后中共武装斗争问题是中共党史研究的一个热门话题,但以往学界主要是基于毛泽东的判断,多从总结大革命失败教训的角度进行反思,对其又缺乏整体详尽的梳理。近些年,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学界又形成了一批新的重要成果①,但仍存在两点明显的不足:一是没有把武装斗争置于整个国民革命背景之下加以考察,仅从中共自身掌握武装力量的角度探讨中共对武装斗争的重视与否;二是将武装斗争简单看作是军队的军事行为。从中国共产党成立到土地革命初期的这段历史无疑是复杂的。短短的数年间,年幼的中国共产党就经历了艰辛的初创、无奈的合作和惨烈的背叛,诸多矛盾交织在一起,纷繁芜杂。如果仅从军队军事视角,抑或简单用重视与否来判定中共早期对武装斗争的认识,则就无法厘清中共早期的整个革命逻辑。中国共产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的历史就是一部武装斗争的历史,但在不同阶段,中共所主张的武装斗争呈现的方式有所不同。刘少奇曾经就将武装斗争分为正规战争、游击战争和武装暴动三种方式[1]。本文认为,中共在大革命前后对武装斗争的认识和实践是一以贯之的,即坚持走俄国十月革命式的武装起义之路夺取政权。为此,笔者尝试以中共早期所主张的武装斗争方式——“联合的大暴动”②为切入点,对中国共产党早期武装斗争做一分析梳理,以冀清晰地呈现其发展的逻辑脉络。
一、生成逻辑:“走俄国人的路”的双重意蕴
在无产阶级革命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虽提出用暴力革命的手段推翻资产阶级政权,但并没有将其提升到一个规律的高度,要求各国无产阶级革命都必须遵循这一革命模式。相反,马克思恩格斯强调各国无产阶级革命应根据自身的历史传统、制度现状和文化风俗,选择符合本国实际需要的革命手段[2]。列宁在革命斗争中继承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暴力革命学说,并结合俄国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和革命实践,明确了俄国无产阶级只能通过非和平的革命方式夺取政权,强调武装起义是争取自由的必要手段[3]。正是在列宁和俄国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和策划之下,俄国无产阶级通过工农兵联合武裝起义一举推翻了资产阶级的反动政府,建立了工农苏维埃政权。俄国十月革命不仅改变了俄国人民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世界历史的发展走向,尤其对于那些苦于探索中国出路却又囿于西方文化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指明了一条通往新世界的曙光大道。他们从俄国十月革命中窥视出世界革命发展的新潮流,视其为“人类社会变动和进化的大关键”[4],“二十世纪初叶以后之文明,必将起绝大之变动”[5]。面对此种潮流,“顺他的生,逆他的死”[6]。于是,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在经历一次次的失望之后纷纷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在这过程中,以俄为师,“走俄国人的路”[7]成为我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一致共识。
“走俄国人的路”,其内涵不仅昭示要走俄国发展社会主义的道路,“跟着俄国的共产党一同试验新的生产方法不可”[8],实际上也蕴含了另外一层涵义,即效仿俄国十月革命的模式,以工农兵联合的大暴动的武装斗争方式夺取政权。毛泽东就深刻感受到了俄国十月革命中民众联合的巨大威力。他在《民众的大联合》中指出,俄国革命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仰仗的就是民众大联合,“我们应该起而仿效,我们应该进行我们的大联合”。[9]1920年8月,身在法国的蔡和森在写给毛泽东的信件中,也希望他“准备做俄国的十月革命”。[10]130李达则将社会主义运动手段划分为议会主义、劳动运动和直接行动三种,主张中国也应该采用俄国直接行动的革命方式[11]。所以,他设想中国革命也要像俄国革命那样在各大中心城市,组织工农兵开展联合的武装暴动夺取政权[12]。施存统在《我们要怎么样干社会革命?》一文中也强调,在中国开展革命,要利用好无产阶级和兵士两大最有力量群体,并让有觉悟的学生去宣传和动员他们,等他们觉悟起来便可猛然干起社会革命来[13]。不难看出,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大都倾向于工农兵联合的武装暴动来推翻旧制。为此,由陈独秀领导的上海共产主义小组起草的《中国共产党宣言》就特别强调,共产党今后的任务就是要组织、集中和增强攻打资本主义的势力,“这一定要向工人、农人、兵士、水手和学生宣传”才能成功[14]549。在随后的中共“一大”通过的仅有十五条的中国共产党纲领中,涉及到联合工农兵的问题就达三条之多③。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中共此时所指的武装暴动是以推翻资产阶级为目的的社会主义革命,但在后来转向民主主义革命,乃至国共合作之时,其工农兵联合武装暴动的主张也未发生改变。正如邓中夏所言,资产阶级虽能参加革命,但他们总不免为了自己的身家,瞻顾却虑,中国革命的主力只有工人、农民和兵士,因为“他们在经济上和政治上所受的压迫和痛苦是格外比人厉害”。[15]
中共之所以效仿俄国工农兵联合武装暴动的方式来夺取政权,除了俄国十月革命成功给予的直接鼓励之外,当中也有着对中国现实层面的考虑。
一是中国的反动政权“是打建在武力上边的”,只能用暴力革命的方式推翻。形成于民国初年的中国军阀政治最大的特征就是政治武力化,政党亦多假军势以自固,党争之日往往就是兵争之时,“那么,要推翻支配阶级,打破旧社会组织,就不得不用暴力革命了”[16]。“所以我们主张先要把呻吟的旧社会制度的多数劳动者,赶快武装起来,以他们的强权,武力,来解除旧社会中治者阶级的武装。”[17]1922年6月,针对社会上一些改良主义者鼓吹“废督裁兵”、建立“好人政府”的设想,中共在《中国共产党对于时局的主张》一再强调共产党人并不崇尚武力,但是为了遏制军阀战争,解放人民群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就不得不“用革命的手段完全打倒非民主的反动派官僚军阀”。[14]44
二是无产阶级突发猛烈的直接行动是最有效率的革命手段。李达在《社会革命底商榷》中指出,中国的无产阶级人数众多,只要参加革命的人越多,运动越猛烈,革命便越发奏效。而中国政治经济社会的混乱恐慌至极,恰恰给工农兵的联合也创造了可能[12]。毛泽东在《民众的大联合》中也提供了相似的论证,他认为中华民族的民众大联合必将爆发强大的能力,因为“压迫愈深,反抗愈大,蓄之既久,其发必速”。[18]
三是俄国工农兵联合的大暴动是建立在强有力的组织之上,流血代价较小。俄国十月革命在布尔什维克前期充分的思想和组织的准备下,过程进展顺利,并未发生大规模激烈的武装冲突的状况,俄国无产阶级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掌握了政权。所以,蔡和森在1920年9月写给毛泽东的信中就特别强调建立共产党组织的重要性。他认为俄国十月革命之所以能够以较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成功,皆因革命之前俄国布尔什维克扎实有效地将广大工人和士兵组织和动员起来;十月革命“完全是一种组织的革命”,“绝不是流血的革命”。蔡和森强调中国革命若“不趁此时加一番彻底的组织”,“将来流血恐怖自然比有组织要狠些”。[10]142
二、内在理路:不可颠倒的革命步骤
1927年8月,毛泽东在“八七会议”上指出:“对军事方面,从前我们骂中山专做军事运动,我们则恰恰相反,不做军事运动专做民众运动。”[19]毛泽东的这一判断常被学界引为中共在早期不重视武装斗争的重要论据。实际上,民众运动和武装斗争并非截然相悖。从中共倡导的“联合的大暴动”的内在理路来看,“暴动是革命斗争发展到了最高峰的一种群众武装推翻反动阶级,夺取政权的直接行动”[20],而各革命势力的联合则更需要通过长期艰苦卓绝的宣传和组织方能实现。由此可以看出,“联合的大暴动”的实质就是政治工作优先,以政治工作推动武装暴动。所以,一宣传二组织三暴动,在中共眼里自然就成为不可颠倒的革命步骤。这种先宣传后暴动的革命步骤决定了中共早期的工作重心只能放在宣传和组织上,而这恰恰也符合初创时期中国共产党的现状:一来党员少,只能集中精力放在宣传和组织上,尤其是组织工厂工人[21];二来早期党员多为知识分子出身,且大多身处教育领域,有过多年宣传出版经验和组织发动学生的优势;三来在国民党掌控的区域有相当的发展工农运动的空间。然而,中共先宣传后暴动的革命逻辑却与国民党武力至上的思维不可避免地发生强烈碰撞。
与中共将“一切运动都必须深入到广大的群众里面去”[14]90不同,孙中山及其领导的国民党却一直迷恋于单纯的军事行动,在各军阀之间疲于周旋。犹如苏俄军官波波夫上校所言:“孙中山是一个旧式武人,除了打仗,找不到别的办法去救国。”[22]其实,孙中山在经历多次军事失败之后,也认识到了革命以人民之心力做基础为最足靠[23]480,甚至在1923年1月国民党的改进大会上对与会人员以“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相告诫,号召进行国民党的宣傳工作[23]415。但现实中,孙中山往往不能将这种反省转化为实际行动,每每局势稍变,旋即又陷入急于军事行动的窠臼之中。究其缘由,当中不免有革命速成心态的影响④,但更多的还是其阶级属性使然。孙中山及其国民党不赞同在中国行俄式革命,也不情愿以党的名义搞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诚如他于1923年2月在香港大学演说时所言,“其所主张者非极端主义,乃争一良好稳健之政府”[23]422。与其不同的是,共产国际和中共却一直致力于将苏俄革命道路植入中国国民革命之中,中共甚至将“阻止国民党集全力于军事行动,而忽视对于民众之政治宣传”作为中共党员在国民党中须注意的主要事项之一[14]147。为此,国共双方也是龃龉不断。1923年6、7月间,孙中山因华南战事搁置了国民党改组和加强宣传工作,中共在马林的授意之下,在《向导》周报上多次公开发文批评国民党,一度发展到孙中山扬言将陈独秀开除出党的地步;1924年9月,孙中山计划再次北伐,遂即又招致中共集中发文批评。
从中共对国民党军事行动批评的行文上来看,其主要内容可归结为两点:一是,国民党现有所能掌控的军队完全是以利结合的雇佣军队,不是可靠的革命军队。中共认为,南方诸省将领与北方军阀在扩张军队、压迫人民方面并无二异,就算把他们烧成灰“也找不到丝毫的革命民主的痕迹”[24]92,他们“今天可以为我们革命之用,明天亦可以为敌人收买作反革命之用”[25]。所以,作为国民革命的中心力量国民党,倘若还是想着利用旧军队采用过去军阀夺政权抢地盘的旧方法来建立新中国,容易“给人们造成我们与军阀是一脉相承的印象”[24]91,这就与日常国民党革命形象的宣传不相符。二是,当前仍是宣传组织群众时期,不是军事行动的时候。中共主张国民党应集中精力“到民间去”做政治宣传,将广大国民引导到党的旗帜下,“组织工人、农民、兵士的大民众”,“只有全国工人、农民、兵士之联合的大暴动,才可以破坏全军阀阶级的军事势力”。[24]373中共在致孙中山的信件中,还特别强调抓住北京、湖北、湖南、上海和广州等中心地区的组织和宣传工作,以免整个工作流于肤浅分散[24]91。至于何时才是军事运动的时候,林育南认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方可武装民众,准备军事行动:第一,要被压迫的群众有阶级觉悟和革命的要求;第二,要觉悟的群众团结其力量;第三,要有指挥革命的群众党[25]。由此看来,我们不能因中共反对国民党某一时的军事行动而就据此断定其不重视武装斗争。就如陈独秀在批评国民党同时也强调:“在原则上,我们不但没有理由可以反对一个革命党做军事行动及建设革命政府,并且极热忱的希望中国国民党早日进展到能做革命的军事行动能建设革命政府之一日。”[24]374
按照中共的革命逻辑,其所主张的“联合的大暴动”是大量政治工作完成以后“与军阀决死战的最后争斗”[26]94,是呈进攻态势的武装斗争。对于在宣传阶段一些防御性的武装斗争,中共不仅不排斥,甚至认为十分必要。1925年1月,面对民众时常遭受地主阶级反革命武力的压迫和匪患滋扰,中共四大就强调建立“农民自卫军”的必要性[14]363。实际上,相对与中央政策层面的认知,身处民众运动一线的农会工会迫于革命斗争的需要较早就建立起了工农武装。如1924年8月澎湃等人就将第二届农民运动讲习所的两百名学生(除女生外)改组为农民自卫军[27]。与此同时,由刘尔崧、施卜领导的广东“工团军”也组建了起来[28]。不仅如此,中共领导的工农群众和工农武装在国民党平定商团叛乱、平息刘杨叛乱和两次东征等维护南方革命政权的防御性的军事行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这几次军事斗争的胜利则更坚定了中共对“联合的大暴动”的向往和营造。
五卅运动后,随着全国革命形势的发展,“民众之普遍的觉醒”和反帝反封建的“主力军工农阶级势力之形成”让中共断定中国革命已近于准备武装群众的时候了[26]61。为此,中共开始在多种场合宣称“最后的时机到了”,号召民众团结武装起来,“发动一个比五卅运动更伟大的运动”。[26]57瞿秋白在《中国革命中之武装斗争问题》中就明确指出,中国革命已经到了武装直接决战的准备时期,中国代表民众的革命政党要领导广大工农群众从消极反抗进于积极反抗,从各方面准备武装暴动,以实行革命战争[29]。在实际工作中,中共也开始逐渐将党的工作中心转移到准备武装暴动上来,并在1926年2月特别成立了中共中央军事部,以便系统有计划地开展党的军事工作。
三、实践演进:从经验积累到暴动骤起
“联合的大暴动”应如何开展推进?在中共最初的设想中,宣传阶段开展的民众运动实际上也包含了兵士运动,即通过秘密宣传将反动军阀军队策反成革命的武力,一俟时机成熟,再加上武装起来的工农,共同举行武装暴动。然而现实情况是,从建党前后就开始的兵士运动开展艰难,效果亦不明显,无法契合日益发展的革命形势的需要。至于工农武装,虽然在五卅运动后中共十分重视且连续通过议案要求各地党组织把武装工农作为一项重要的任务去落实,但发展也是十分有限。究其原因,主要还是与共产国际将重心放在巩固国民政府和进行北伐有关。陈独秀就曾向共产国际代表提出把供给国民党的枪械匀出部分武装广东农民,但共产国际代表并不赞成,担心此举惹起国民党方面的猜忌[30]416。广东尚且如此,更遑论在国民党国民军政权之外不易发展工农运动的地方了。所以,在国民党计划北伐时,中共只有期望通过广东国民政府的北伐来推动“全国民众及接近民众的武力更加暴发革命的火焰”,进而“煽动全国反帝国主义的暴动”。[26]81为此,中共中央在1926年2月的特别会议上明确了中共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从各方面准备广东政府的北伐[26]57。虽然在“三二〇事件”后,陈独秀受莫斯科和共产国际的影响,在北伐态度上一度出现反复,将其定性为“不能代表中国民族革命之全部意义”[30]105,但中共最终还是给予其极大的支持。在1926年7月的《军事运动议决案》中,中共再次明确表示,中国共产党应随时准备武装暴动,更应积极参加国民革命北伐工作,“助长进步的军事势力,摧毁反动的军阀势力,并渐次发展工农的武装势力”,从而获得有条理地准备武装暴动的经验[26]227。
从事后来看,国共合作之下的北伐实现了一次有限的武装暴动。一方面,国民革命军之所以能够在北伐中一路势如破竹,正是得益于工农兵的联合行动。在准备广东政府北伐时,中共就宣传“全国农民现已走到一个准备暴动的时期”,并要求各地党组织“在广东以外北伐路线必经之湖南、湖北、河南、直隶等省预备民众奋起的接应”。[26]81-82中共中央局在1926年9月的报告中声称,“此次北伐军能迅速的荡平吴军,得力于两湖农民援助之力非常之多,尤其是湖南农会的参战更勇烈”,而农民因实际参加战争牺牲的也不在少数[26]351。值得一提的是,1926年10月至1927年3月,中共接连在上海发动三次工人武装暴动,将中国经济中心城市上海从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统治下解放出来,有效地配合了国民革命军,把北伐推向了高潮。另一方面,此阶段的工农暴动仅限于北伐道上的发动,而国民党一旦掌握了某一区域,工农运动便受到遏抑。这主要与国民党在北伐期间对工农运动的态度有关,当工农运动有利于其政权统一和巩固则予以支持和利用,否则加以限制和压制。实际上,在国民党控制的地域,其地方行政基本维持旧制,尤其乡村的封建组织没有一点动摇,地主仍旧掌握大量的民团武装,并时常勾结落伍军人向农会内外夹攻。中共囿于国共合作,对此也是十分矛盾,一面强调“此时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中,是急需各地农民大规模的暴动,始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26]210,一面又将农民武装限于“防御的自卫”[26]212,更不赞成广东农军时常向地主阶级挑战的做法[26]251。不仅如此,城市工人武装也被限于维持秩序和对付工贼流氓等自卫范畴。现实的发展是,民众运动一旦触犯了国民革命军将领及底下军官的利益,他们便调转枪口弹压工农。四一二事件和马日事变皆是如此。面对国民革命军的突然叛变,装备落后、势力单薄的工农武装无法与之相抗衡,而中共在危机时刻也没能采取及时有效的应对举措,留下了深刻的教训。
大革命失败后,中国革命发展到土地革命阶段。此时,中共仍判定全国的革命潮流仍在持续高涨,并将国民党的反革命暴行视作是革命转到解决土地问题时阶级冲突的反应。中共已经认识到,土地问题的解决和政权的掌握紧密相关,只有取得政权彻底推翻农村封建旧制,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土地问题[31]218。所以,从1927年7月开始,中共要求各地黨部想方设法使农民接受军事训练,获得武装,进而开展武装暴动。考虑到中国各省情形大不相同,不能预定全国各地同时举行暴动,中共就计划在那些已成农民运动中心的各省趁秋收时期开展武装暴动,并要求其它省份根据自身情况,相机而动[31]334-335。同时,中共也在计划秘密武装工人和开展暴动巷战等军事训练,以备时刻响应乡村农民的暴动[31]300-301。为此,中共在8月特别制定了《中央关于湘鄂粤赣四省农民秋收暴动大纲》和《两湖暴动计划决议案》。为配合和帮助农民暴动的实现和成功,有效推动土地革命的开展,中共在8月1日将自己所掌握的部分军事力量率先组织起来发动了南昌暴动。后来受共产国际和党内“左”倾思想的进一步影响,在11月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中共决定将乡村和城市的暴动结合起来,以城市为中心,在全国掀起武装总暴动的局面,进而尽可能获得大范围内的胜利[31]457-458。直到党的六大,中共才纠正了党内总策略上的“左”倾错误,明确表示中国革命仍在低潮期,党的中心任务应该是集中精力打造群众基础,而不是千方百计地组织一些胜算不大的武装暴动[32]309-315。
总的看来,从1927年大革命失败到1928年底,中共领导和发动了包括南昌暴动、秋收暴动和广州暴动等在内一百余次工农兵的武装暴动,但绝大部分都以失败而告终。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反动势力强大的客观因素,也有自身准备不足,发动仓促,策略不当等主观因素。如很多地方的暴动只有军事上的准备,并没有完全发动工农群众。中共中央就批评广东农民暴动,“根本上没有发动农民群众”,“大半是,或是完全靠已经组织好的农军势力行动”。[31]402李立三认为工农军的暴动“不过是变相的军事投机”。[31]421再比如,各暴动区域相互之间缺乏协作,基本是孤军奋战的局面。广州苏维埃政权的失败在一定程度上与没能及时和仅有六天路程的海陆丰建立联结有关[32]25。革命道路总是在艰难曲折中前进。中共领导的一系列工农兵武装暴动虽然多数遭受挫折,但革命火种并没有就此熄灭,越来越多的革命者不约而同地将暴动中的革命武装保留下来组建工农革命军,并深入农村开辟革命根据地,为日后中国革命走向复兴奠定坚实的基础。
四、结语
综上所述,中共早期对武装斗争的认识不存在重视与否之分,只有形式之别。对于年幼的中国共产党来说,面对复杂多变的国内外革命环境,在既缺乏革命实践经验,又没能深刻了解马克思主义的情况下,走俄国十月革命工农兵武装暴动之路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选择。从中国共产党成立到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乃至到土地革命初期,中共都在致力于营造和开展工农兵联合武装暴动来夺取政权。所不同的是,前者受制于国民党未能得到有效地开展,并最终因国民革命军叛变革命遭受严重打击;后者虽在中共独立领导下得到了开展,却因条件的不成熟、力量单薄亦未能达到预期。事实证明,中共一味地照搬俄国革命经验,而不从中国实际出发,遭受挫折就不可避免。正如毛泽东在《战争和战略问题》中所指出,对于外没有民族压迫,内有民主制度的资本主义国家来说,可以通过长期的合法斗争聚集革命力量准备以城市为中心的武装起义和国内战争,但对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来说,正好相反,“在中国,主要的斗争形式是战争,而主要的组织形式是军队”[33]。经过土地革命初期一系列的武装暴动之后,中共进入创建和发展工农红军和农村革命根据地时期,武装斗争在客观上也开始由武装暴动转向游击战争和正规战争,但全党上下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仍需一个转变过程。需要指出的是,“联合的大暴动”主张从广大民众中塑造革命武力,倡导武力与民众的结合,为后来的中共“三结合”的武装力量体制及人民战争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注 释:
① 近些年关于中共早期武装斗争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何益忠、杨人懿《大革命时期中共对武装斗争“认识不足”辨析》,《理论学刊》2013年第4期;任伟的《先党后军:中共早期与“枪杆子”关系考论》,《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邵建斌:《大革命前后中共对武装斗争的认识与实践》,《党的文献》2016年第5期;龙心刚、谢春娅:《从民众运动到民众军事化——中共早期关于军事问题认识与实践的演进逻辑(1921-1930)》,《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9期等。上述研究成果丰富和深化了学界对中共早期武装斗争的认识。
② “暴动”即“起义”,两者在中共话语中存在明显的时间差异。在民主革命初期中共文献出现更多的是“暴动”一词,此后“起义”代替了“暴动”的使用,并延续至今。参见曹展明:《对民主革命时期中共话语中“暴动”和“起义”称谓使用变迁的考察——基于九种482篇历史文献的统计数据分析》,《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9期。
③ 《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共十五条,当中第二条第一款、第三条、第十条都是涉及工农兵联合问题。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3-4页。
④ 1923年5月15日,马林向共产国际报告称,孙中山有一个快速消灭北京政府的计划,为此聘请了一百多名美国飞行员并且购买了飞机,等到轰炸成功,他本人也坐飞机到北京建立一个“好政府”。参见李玉贞:《国民党与共产国际》,第1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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