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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与现代之间
——进化论的“中国化”历程

2020-02-02商佳

魅力中国 2020年46期
关键词:斯宾塞进化论严复

商佳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00)

19世纪中后期,中西之别、古今之争等问题是一个令知识分子趋之若鹜的问题。当“闭关锁国”已成为过去时,“开眼看世界”“救国找良方”才是清朝统治者和官僚们的当务之急。在传统儒家思想与现代西方思想进行碰撞的过程中,严复翻译的赫胥黎的《天演论》似乎可以看作这个时代思想的结晶,古文的华丽词藻与西方社会思想竟能完美融一,也无怪乎胡适评价他为“介绍近代思想的第一人”。但是进化论的思想在近代中国的传播远非那么简单,传统的儒家伦理、道家的“无为而治”似乎都与力本论的进化论充满了矛盾与张力。在这一时期,晚清的知识分子如何理解进化论,又对进化论有哪些误读,这些问题放在清政府救亡图存的背景下探讨也可以看出他们在“保国”与“保教”之间如何进行平衡与取舍。

本文试图从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入手,从中窥探原产于西方的进化论思想是如何被儒教为本的晚清知识分子们所接受,它又是如何披上了民族主义的外衣成为近代中国思想转型不可或缺的动力因素。再进一步思考,“传统”中国与“现代”西方之间又是否存在长期为人们所忽视的共通之处。而到了进化论早已成为“传统”的今天,进化论又能给我们留下哪些学术遗产,这也正是本文所努力探讨的问题。

一、进化论的起源与发展

思想一旦产生,就往往无法避免传播的历程。在探讨进化论如何“嵌入”近代中国的社会之前,有必要对进化论的产生和发展进行一个简要的梳理,由此才能更好比较东西方对于进化论的不同认识。

进化论在西方思想中存在两条脉络,一条是生物进化论,另一条则是社会进化论。前者由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得以确立,而1871 年发表的《人类的由来》进一步发展了进化论的推论,即认为人和动物(特别是类人猿)都有着共同的祖先。达尔文提出的生物进化论之所以能引起西方社会如此大的轰动,也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19 世纪的欧洲,基督教仍然在政治、文化等方面占据主导地位。达尔文的思想一下子推翻了《圣经》中人由上帝所造的这一核心观点,由此也给宗教界人士带来了极大的恐慌。生物进化的思想在西方有着自己的传统。正如达尔文自己也承认,他的进化论思想从他的前辈那里获得了许多启发,但是零星的观察和碎片的思考并不意味着进化的观念的诞生。“人们也许认为文明在过去一直逐渐地发展,但是惟有继之设想文明在未来注定要无限期地继续发展时,人们才获得了进步的观念”。但值得注意的是,社会进化论和生物进化论的观点不完全一致,有的观点甚至还针锋相对。社会进化论思想未免就来得比生物进化论晚,如果说生物进化论的源头来自于科学,那么社会进化论的渊源无疑来自于哲学。然而,科学与哲学之间也并非完全割裂。正如皮特.J.鲍勒所说,“可以将科学、尤其是进化论看作要么是对传统的神圣目的性宇宙概念的阐释,要么是另一种哲学的根源,而这种哲学的某些成份在我们的社会早已存在。”

达尔文只是把进化论当作一种学说,而后来的社会进化论主义者甚至狂热者将其视为一种信仰和颠不破的真理,不免令人深思。一方面,达尔文认为“说一种动物比另一种动物高级其实是很荒谬的,是我们主观地认为那些大脑构造或智力最发达的动物是最高级的动物”。进化出于自然选择的缘故遵守着资源经济化利用的原则,此一过程既会导致某些功能的进化,也可以解释某些功能的退化。另一方面,生物体的适应只是对当下环境的适应,长远看来,适应不一定就等同于“进化”。可简单举一例,在冰期阶段皮毛厚无疑是一种适应,然而随着冰期退去,它明显又会成为一种不利条件。由此可见,“适应”的概念完全是被动地取决于自然环境的压力。生物个体的抉择在自然阴晴不定的变化面前显得尤为渺小,而只有保持种群的内部多样性才更有可能在“冷酷的丛林”中得以生存。总而言之,达尔文阐述了地球生物演化的不同阶段与适应性问题,但他并没有表露出进化发展就带有“进步的倾向”。与后来的“达尔文主义者”相反,他并不认为进化就是必然的,而是更注意到人类在自然界中得以产生的偶然性。

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一书中,赫胥黎对于社会进化和生物进化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过在此之前,有必要理清“进化”的概念以及当时的语境。“进化,作为一个自然过程,其性质与种子长成树或卵发育为家禽的过程是一样的,它排除了创世和其他各种超自然力量的干预。进化,作为一种固定秩序的表现,每一阶段都是一些因素按照一定规律发生作用后造成的结果,因而进化这个概念照样把偶然性排除在外。但要切记,进化不是对宇宙过程的解释,而只是对该过程的方式和结果的一种概括性表述。”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进化” 只是一种自然倾向,这种自然倾向与超自然力量无关,与偶然性无关,可以看作事物内在的规律与一种固定的秩序。

赫胥黎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一书中运用到不少生物学知识来为进化论作说明,但是还是不难发现,他的通篇重心仍放在伦理学。与达尔文相比,他更注重进化论在人类社会中所起的作用。进化论与伦理学的关系也是在变动不居中存在着紧张的对立。“那么避免我们遗传罪恶的唯一办法似乎就是,铲除让我们流于堕落的欲望之根,不再充当进化过程的工具,并退出生存斗争” “我们彻底地想一想,就会明白,社会的道德进步既不是靠仿效宇宙过程,更不是去逃避它,而是与之进行斗争。”或许不该忘记人类再怎么与动物“划清界限”,也仍然只是地球上的一种生物,由此也就无法脱离开宇宙的规律,而人类精心设计的“园艺社会”在发展壮大的同时,也难以避免与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发生摩擦。

赫胥黎被称为“达尔文的坚定追随者”,但这并不意味着赫胥黎认为进化论思想同样能照搬到人类社会。“虽然无比遗憾,但我还是得承认,把进化原理用于人类社会的那种严格的科学方法,几乎无法在实际的政治领域中使用。不是因为多数人不愿意,而是因为,也仅仅因为,不能指望单凭人类,就有足够的智力来挑选出最适宜生存的人”赫胥黎还区分了两种过程,一种是宇宙过程,另一种是园艺过程——“宇宙过程的典型特征是剧烈的、永不停息的生存斗争;园艺过程的典型特征是通过铲除产生竞争的条件来消灭生存斗争。”由此可见,宇宙过程与园艺过程的根本目的截然不同,前者以生存为最高目标,而后者更倾向于创造出适宜人类生存的人为环境,创造出一个“真正的伊甸园”,尽管它往往在现实中会遭遇各种挑战。赫胥黎还否定了斯宾塞的宇宙乐观主义,看到了“进步”可能带来的代价——“感官变得敏锐、情感变得细腻,为人类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但也正因如此,人类的痛苦程度注定也要相应加深。超凡的想象力既创造了新的天堂与新的尘世,但也相应地给人们创设了地狱,使人类充满了对过去无益的悔恨、对未来病态的焦虑。最后,过度刺激必然得到惩罚,走向衰竭,文明向其大敌——厌倦——敞开大门;无论男女,凡事都毫无兴致,只有死气沉沉、平淡无味的厌倦……甚至纯知识的进步,也会招致报复。”由此说明,他并不完全相信能力和永无止境的进步。进化论与不可逆转的进步论也不是一回事。

总而言之,通过对于进化论在西方社会的实际内涵的分析,可以看出进化论的创始者对于进化论的态度还是相当谨慎的。一方面,达尔文没有提出适应即更优的观点;另一方面,赫胥黎也悲观地看到了进化论背后的阴暗面,提出人类不应当充当“进化过程的工具”,而是应该完善自身道德,和宇宙过程抗争。下文将论述进化论传入中国后如何被改造和利用,从而成为中国人重新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

二、普遍还是特殊——进化论的适用性

严复可谓最早将进化学说译到中国的学者,但《原强》并未使进化论流行开来。在1895 年到1898 年的维新运动中,维新派欣喜地发现进化论可以为改革做理论支撑。严复的《天演论》于1898 年的首次广泛印发使得“物竞天择”广为人知。而《天演论》之所以引起中国思想界的广泛影响,也在于该书反复讨论的问题与“自强保种”有关。胡适曾回忆说:“读《天演论》,已成为那个时代的风气”,更评价他为“介绍近世思想的第一人”。当然,《天演论》这本书并非直译,而是进行了多种形式的取舍与加工,改换例证甚至有漏译、不译、曲译的现象。最明显的地方可能就是书名,严复直接去掉了伦理学,而将“进化论”译为“天演论”。除此之外,严复还在译文后加了大量案语来引述斯宾塞关于社会进化论的观点,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思想立场。

达尔文和赫胥黎的进化论学说诞生于富强而领先的英格兰,在优渥的经济环境下,他们思考的更多的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普遍性问题——人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但是严复的思想却脱离了来自达尔文和赫胥黎的进化论土壤,从一开始就在他的思想中将进化和进步的概念融为一体,而且使之混淆不清。从某种意义上看,这是对于西方进化论的一次曲解,但毫无疑问这种“曲解”也可以看作是为获得一种新的洞察力而付出的无害的代价。

赫胥黎所谓的“宇宙过程”和“园艺过程”放在严复笔下,被译为“天演”、“天行”和“人道”、“人治”。赫氏认为“宇宙过程”和“园艺过程”充满了对立,严复却并不这么认为。“大抵东西古人之说,皆以功利为与道义相反,若薰莸之必不可同器。而今人则谓生学之理,舍自营无以为存。但民智既开之后,则知非明道,则无以计功,功利何足病?问所以知之之道何如耳。故西人谓此为开明自营。开明自营,于道义必不背也。”严复认为“今人”若抛弃“宇宙过程”中那套生存法则,那么其存亡都会面临严峻的问题,他甚至为“国人”向来鄙视的“功利”抹上了一层道德色彩,认为“功利”与“道义”并不违背。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严复其实更接近斯宾塞的思想。斯宾塞不像达尔文和赫胥黎那般对进化论充满谨慎,而是对于历史的“进步”充满了信心。这种乐观主义似乎也感染了大洋彼岸的严复,为以严复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带来了“保种”的希望。严复并非看不到赫胥黎对待进化论的悲观态度,只不过那种“悲观”还只是属于技术发展而理性成熟的“强者”。连顶点都远未达到,又谈何担忧“下降”呢?

史华慈在《寻求富强》一书中认为严复站在斯宾塞而非赫胥黎一边的原因在于赫胥黎对宇宙的仇恨伤害了严复的宗教倾向,而斯宾塞认为的复杂的、异质的、有组织的世界来自“不可知”的观点恰好也迎合了严复吸收的道教思想中的神秘主义。史华慈还认为严复从两方面肯定了宇宙“一方面从神秘主义出发,对终极怀有深深的敬意;一方面又从行动主义出发,热情地接受进化过程已显示的‘被自然产生的自然’。像斯宾塞一样,他发现在这两方面,‘事物构成本身无根本邪恶’。”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严复对于斯宾塞的偏好实际上体现了他自己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偏好。

那么严复通过《天演论》这本书阐述了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等人的观点并表明了自己站在斯宾塞的立场上,又是为了说明些什么呢?其实最后应落脚的问题还是在于,如何看待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在西方的冲击下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

赫胥黎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一书中除了进化论的阐述之外,他对于人类文明的宇宙观也绘制出了一幅宏大的谱系。他宏观而抽象的对比了东方和西方的宗教和哲学,从中发现进化思想早就存在于古希腊当中。赫氏并没有把中国的传统儒家思想放在其中探讨,而这样的任务自然就留给了严复。

中西贯通的严复似乎总能在争端的表面找到背后的共通。他在《天演论》写道,“以尚力为天行,尚德为人治,争且乱则天胜,安且治则人胜。此其说与唐刘、柳诸家天论之言合,而与宋以来儒者以理属天,以欲属人者,致相反矣。大抵中西古今,言理者不出二家,一出于教,一出于学。”严复敏锐地察觉到了人类都曾思考过这个极具普遍性的问题——人类价值观是否根植于宇宙,或者是否违背宇宙的进程——换成中国的提法无非就是天人关系的问题。鲍勒曾说,“进化论因为直接涉及到人类的性质,所以它关注的便是知识与价值的关系。这类基本的问题,而正是知识与价值的关系决定了科学在当今世界中的重要地位。” 可以说,中国古代哲学中早已触及到赫胥黎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中的伦理部分,也即天人观的问题,但直到严复引入进化论思想,中国知识界才真正开始关注人类在自然界中的发展历程问题。在严复之前,中国人的“人观”是停滞的,并以“忠”和“孝”作为“理念模型”。而一旦外来入侵打破了中国稳定的内部环境,其传统道德信念必然也随之受到冲击。严复所宣扬的“物竞天择”某种程度上打破了人们对尧舜禹三代尚存的美好幻想,使得国人的视野终于不再局限于线性的历史观,从而能扩展到空间更广的维度。

进化论作为一种强调宏大视角的理论,对西方的社会学、人类学、哲学都有着重要的启发。自进化论创世以来,其显著的成就之一就是破除了文艺复兴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进化论者似乎往往很难摆脱进化解释中的一个偏见——西方中心主义。进化论暗含着事物的发展都会向理性化、现代化的方向迈进。联想到进化论诞生于当时世界最发达的英国和法国,这种偏见也就不难理解。当中国处于“东亚病夫”的弱势地位,进化论成了知识分子试图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而日本成功的现代化范例更给予了知识分子以希望。而其中暗含的问题在于中国数千年的文明形态能否与现代化的理性和睦相处,进化论的冲击又会给中国传统文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三、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进化论的启示与未来

在清理20 世纪学术思想之时,刘小枫认为这一百年关注的实质性问题便是现代现象。中国的现代化过程究竟是基于“冲击——回应”模式还是“内生说”,学术界尚无定论。但毫无疑问的是,西方国家“闯入”中国国门的暴力方式,加剧了时人的危机感并引发了有关东西方文化价值观差异的讨论,其实质也就是传统与现代的讨论。“现代化理论”起源于西方,难免带有西方中心主义的色彩。吉登斯就曾强调现代化是一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过程。换个角度看,现代化理论也可以说是“翻版”的进化论,即认为不同文化有优劣之分,非西方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过程也就是不断向西方发达国家学习和靠拢的过程。而社会学家希尔斯对现代与传统的关系也有着独到的理解,他认为实质性传统与现代化并非完全对立,实质性传统即使被科学主义、享乐主义和个人主义所削弱,但实际上仍大量存在,而且大有复兴之势。

希尔斯在《论传统》中说到:“社会科学不赞同传统,然而却依恋于甚至忠实于他们自己学科的知识传统。”作为社会学、人类学中的一个理论流派,进化论同样如此。严复引入的进化论思想一方面对中国传统文化造成了冲击;另一方面,进化论作为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肇端,也成为了该学科的传统。进化论可以说在旧传统与新传统之间搭建起一座桥梁,这里的旧传统指的是中国数千年来的儒家文化,而新传统则是在近代社会才在西方社会兴起的社会学和人类学内部的传统。进化论的野心在于不仅试图阐释自然界生物的进化历程,还试图将这种法则运用到人类社会当中,寻求一条线性的发展路径。然而,这种理念先行也常为后来的功能主义所诟病。

中国的改革开放之路无疑正是一条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一方面,我们必须看到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巨大经济进步,另一方面,似乎也无法忽视社会上的精致利己主义、个人主义的日益盛行。钱穆曾有言:“今人竞言进步,实则乃人欲横流也。”他指出:“西方人所谓进步,主要则皆在数字上”,而“中国人言进退皆重质,此岂西方人所知。”即使放在今日来看,钱老所言也未必欠妥。进化论的创立已经过去了一两百年,而在此期间,学界尽管早已对进化论逐渐淡忘,却似乎还是难以回答进化的本质是什么,进化论背后的普遍性问题似乎也已经被后现代的“嘈杂”所淹没,但这似乎并不能说明,进化论就此不重要了。

历史的诡吊之处在于,进化论者看似充满自信乐观,但实际也隐藏着某种悲观。达尔文与赫胥黎的谨慎与悲观前文已论及,就连斯宾塞,我们同样也可以发现他对于人类的未来丧失过希望——“如果我们将1815 年至1850 年这段时期同1850年至现在这段时期加以对比,我们不能不看到,随着军备的增长,冲突的日益频繁和军国主义情绪的复活,强制性的调节在蔓延……个人的自由在许多情况下实际被取消……不容置疑,这是向强制性纪律的倒退,这种强制性纪律遍布于整个社会生活,是军事社会的典型表现。”即使社会随着技术发展在不断进步,那么人类社会就会越来越好吗?斯宾塞并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而赫胥黎也似乎充满了忧虑。

进化论确实不是“灵丹妙药”,不能“根除百病”。但是严复引入的进化论思想可以说给国人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如何审视传统?如何走向现代?如何维持二者平衡而不失民族性?这些问题延续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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