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李清照《声声慢》的愁绪脉络
2020-01-25欧阳瑛
欧阳瑛
摘 要:李清照的慢词《声声慢》是词人南渡之后叙写身世之作的经典作品。词人以一个孀妇特有的身份和一个女性细腻的心理感受南渡之后的国破家亡之痛,并用常见的生活意象将秋日某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思层层铺排,意脉清晰,愁情深隐,令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关键词:李清照;声声慢;愁绪;脉络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992-7711(2020)35-210-02
自古骚人思士不胜失意落魄之痛,情郁于中,往往诉诸诗文,是以历代文人诗词中,以“愁”为主题者浩如烟海,然大多抒写“愁”情者往往都是单纯的、直率的、浓重的。唯有李清照《声声慢》却是愁情深隐,愁意缠绵,令人扼腕叹息。明代杨慎云:“《声声慢》一词,最为婉妙。” 即是感叹此词抒写愁绪之婉转巧妙。
《声声慢》是词人南渡后叙写个人愁苦身世的经典之作。靖康之变后,北宋沦亡。词人漂泊江南。南渡,山迢递,水潺湲,人凄楚。从汴京到临安,这一路,她走得艰难,也走得悲苦。词人由一个衣食无忧,浑身洋溢着小资情调的女子,沦落为无家可归、无人可倚的孀妇。晚年的寡居生活,形单影只,茕茕孤立。国破家亡的悲愤,像千斤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令人无法喘息。一个落寞的秋天,词人独自面对眼前冷冷清清的秋景,触发了内心深重的愁绪,于是久蓄心间的愁情如滔滔江水喷涌而出。那么素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的李清照,在这首被称为“赋之余”的慢词中是如何逐层铺叙自己内心“最难将息”的悲怆情怀呢?
词人虽然愁绪盈怀,但行之于文,却如叙琐事,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龙榆生在《词学十讲》说:“这里面不曾使用一个典故,不曾抹上一点粉泽,只是一个历尽风霜,感怀今昔的女词人,把从早到晚的所感受到的‘忽忽如有所失的怅惘情怀如实地描绘出来。看来都只寻常言语,却使后人惊其‘遒逸之气,如生龙活虎,能‘创意出奇,达到语言艺术的最高峰。” “创意出奇”可谓将《声声慢》的跌宕起伏、舒缓有致的愁绪脉络一语道尽:词人以无端的寻觅起笔,营造一种凄惨愁绝的情感基调,然后以简笔勾勒出一天之间的所见所闻所思,层层铺排,一咏三叹,将“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怀,用泣血的泪水在明晰的语脉中缓缓道来。
开篇的“寻觅”,是心无所依的迷茫。
“寻寻觅觅,泠泠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词人以叠词开篇,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难以排遣却又无法言说的愁绪。以“寻觅”落笔,更是凌空突兀,毫无来由。然而凌空而来的“寻寻觅觅”却预设了全词凄惨愁绝的基调。事实上,漫无边际的“寻觅”也预示了她斑驳的余生,注定要在这寂冷的日子里滋生了一种无所凭依的期盼。前人评价这首词,多赞其开端三句叠词。吕思勉《宋代文学》:“易安诗笔稍弱,词则极婉秀,且亦妙解音律,所作词,无一字不协音律者,实倚声之正宗,非徒以闺阁见称也。”七个叠词,按照“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的声调排列,富有节奏,韵律凄婉,形象地摹写出词人当时那种寻觅无着、哀婉凄切的情态。
词人这种漫无目的的“寻觅”总在不经意中沁人心骨。我们仿佛看见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踽踽独行的身影。那么词人在“寻觅”什么呢?是寻觅“绣面芙蓉一笑开”的娇美,还是寻觅“浓睡不消残酒”的逸兴。或许,词人原本就不清楚自己失落了什么,所以其苦苦寻觅的东西始终保持着一种模糊茫然的状态,并未点明所寻者为何物。所以,词人在苦苦“寻觅”之后,并没有一个明晰的结果,她所得到的只是一种冷清、凄惨、悲戚的情境,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冷清”是无人相伴的凉薄么?这“凄惨”是国破家亡的感伤么?这“悲戚”是漂泊异乡的孤寂么?词中没有答案。我们只能在朦胧中体验,在虚幻中感受,恍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但依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词人在叠词中所蕴藉的哀婉气息。而这种复杂而隐晦的情绪恰恰因为借助了十四个叠词而生发出无限的想象空间,既可延伸其无限的可能性,也能加深读者对其所蕴藉的情感的体认。由此可见,叠词的使用,无疑是奠定了整首词“凄惨愁绝”的情感基调,也增加了愁味的浓度和分量。十四叠字,造语奇隽,词境迷离,读来字字幽咽凄楚,肠断心碎,令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消愁的“淡酒”,是难以将息的寂寞。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秋风咋起,晓寒犹重。百无聊赖的时候,词人依然不知道如何去排遣这深闺里蓄积已久的寂寞。一切都无以言说,像泛了黄的记忆,颤颤地动着人心,任由逝去的岁月起了褶皱。此时“最难将息”的又是什么呢?是身体不适,还是心灵的虚空?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借酒浇愁的确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在“乍暖还寒时候”喝酒是幽居的女性渴望获得心灵舒展的最佳方式,酒可以祛除身上袭来的寒意,亦可消除心中郁积的愁绪。可是詞人为何用“淡酒”来“将息”呢?曾经的美好时光已经淡化与缥缈了。“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或许,只有经历过繁华逝去的女子,才更懂得如何排遣自己心中莫名的愁苦,在孤寂苍白的日子里,给予落寞的心灵一点抚慰。事实上,“淡”字是由承开篇难以名状的愁苦哀伤而来的,因为“将息”的不仅是秋寒,还有词人怅然若失的情怀。夜色缱绻,素月高悬,词人寻觅无着,却又茫然无措,只好用“淡酒”来打发这惨淡而漫长的时光。酒的浓淡就是词人情感外化的标志。词人沉迷在莫名的愁绪中不能自拔,企盼借这杯淡淡的薄酒来温暖这个清冷的日子,融化词人心中茫然的忧伤。然而醉意在一缕香烟散去之后还能持续多久呢?词人手中的这杯清冷的淡酒既无法驱散这周身萦绕的寒冷,也无法消解 “寻觅”无着的愁绪,更无法缓解心头刻骨的悲伤,自然是寡淡无味了。
渴盼的“鸿雁”,是飞不回去的往事。
情之所在,也仅是低眉浅笑间的一缕相思,弱水三千,盈盈一掬,便是刻骨铭心。曾经在千万人中,与明诚一瞥惊鸿,心里眼里生生的满是花前月下的缠绵甜蜜,一点一滴,洇染了每一个与他相处的日子。如今斯人已逝,自己依然长守那份爱情的执念。词人的愁绪无法排解,只能在风中凭栏四顾,迷乱在这孤寂的尘世。夜幕沉沉,“晚来风急”,“淡酒”消愁不能得到片刻的麻醉,窗外噬骨的寒意却再次侵入。香炉已熄,酒盅已空。睁开迷离的双眼,掀起尘封的珠帘,斜倚轩窗,只见一只孤雁掠过黄昏的天边,那落寞的身影,仿如晨钟惊醒的残梦,岁月的痕迹依稀在目。《唐宋词选释》说:“雁未必相识,却云‘旧时相识者,寄怀乡之意。”古人不仅常以鸿雁代表传递信息的使者,亦且作故乡的象征。雁逢秋而南飞,当漂泊江南的词人见到从故乡南徙的“旧时相识”掠过空旷的天际,自然会勾起对中原故土的无限回忆。宋毛滂《浣溪沙》:“雁过故人无信息,酒醒残梦寄凄凉。”词人的思绪飞向远方,可是家国破碎,前尘的往事如千年的裂帛,美好的记忆渗着点点泪痕,叹息低回。眼见天边的鸿雁过尽,连飞过的痕迹也没有留下,空阔的苍穹,如同空落落的心,容不下风,也容不下一丝往日的温存。
眼前的“黄花”,是容颜凋零的憔悴。
“雁过也”激活了词人南渡飘零的时间感。是呀,秋来了,一年又过去了,于是瞬间产生了年华易逝的警觉。那些摇曳枝头的鲜艳,一旦落入了尘土,就成了无人怜惜的残花败草。“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这凋零的黄花,不仅失却了“绿肥红廋”的艳丽,而且黯然失色了。那清廋的身影,迟暮的年华,犹如眼前满地枯萎的花瓣。词人憔悴的容颜,在似水流年的时光中搁浅。遍地的落英触动了词人人老珠黄的酸楚。“于今憔悴,风鬟霜鬓,怕是夜间出去”,词人无法排遣,也不能逃避,只希望快点捱过这漫漫长日,将自己孤独的灵魂隐藏在夜幕的深处,好躲避这满地的忧伤。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语虽浅俗,却能发清新之思。词人在深不可测的时光里,独倚轩窗,依稀听到了灵魂坠落的声音。词人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生命里那束爱情的光,将如何去面对这漫长而阴沉的时间。可是爱情太短,当一切土崩瓦解,才发现,最不肯放过的,还是自己。原来这无边的冷清凄惨,是由于“独自”一人的神伤。原来词人“守着窗儿”,不是在等待鸿雁传书的牵挂,也不是在聆听飞花落地的叹息,而是在夜幕降临之前该怎样度过白日的愁苦煎熬。“黑”与“晓”暗合,使得整首词的时间框架在拂晓与黄昏之间闭合。可以想见,词人的愁苦不是来自时间过得太快,而是相反,时间过得太慢了。“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词人是在用残余的生命等待着天黑,好让自己忧郁的眼睛在黑色笼罩中得到暂时的消停。
耳畔的“细雨”,是茕茕独居的泪水。
熬过白昼,人也黄昏。山影绰绰,云絮隐隐。看不到飘零的落花,心灵似乎可以归于岑寂了,然而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萦绕耳畔,扰人心绪。“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守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到黄昏,到底还是伤于冷清。那冷寂的秋雨敲打着枯黄凋敝的梧桐树叶,片片飘零,在凄风苦雨中挣扎和无奈。元人徐再思《双调水仙子·夜雨》:“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词人夜不能寐,烛影摇风,倚窗听雨,一滴滴,一声声,如丝如缕,仿佛离人苦涩的泪水,点点滴落在词人饱经沧桑的心头。温庭筠《更漏子》也有这种难以入眠的场景:“梧桐树。三更雨。不到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这彻夜不停的“点点滴滴”的雨声持续而漫长,不可休止。
清冷的秋雨,单调的雨滴声,一方面与开头的叠词呼应,构成完整的整体;另一方面是无可奈何的听觉提醒,让词人在无眠的煎熬中苦苦思念着如烟的往事,又该如何熬到天明呢?听着凄寒透骨的冷雨,连人也渐渐的心寒下来了。
心中的“愁”字,是漂泊半生的写照。
细雨纷飞,风行云起,这样的暮色,更让人易感到莫名的愁绪。原以为夜色的降临,可以抚慰历经沧桑的心魂。但追忆往事,却倍感凄苦。丈夫的离世、收藏的遗失、再嫁的屈辱、独居的辛酸,一桩桩,一件件,仿佛是这漆黑的夜幕中那淅淅沥沥的雨滴声,“点点滴滴”渗透于字里行间,归结为“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刘体仁曰:“词之起最难,而结更难于起。”紧要处作结,如众流归海,须收得尽。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云:“一个愁字不能了,故有十四叠字,十四个叠字不能了,故有全首。总由生活痛苦,不能不吐而出之,绝非无此生活而凭空想写作可比也。” 此时此刻,词人被“生活痛苦”压抑的愁绪不可遏止,一个“愁”字已经配不上词人沉重的心境,即便是再多的“双溪蚱蜢舟”,恐怕也无法承受词人所感受到的“愁苦”的重量了。清代刘体仁《七頌堂词绎》云:“惟易安居士‘最难将息。‘怎一个愁字了得,深妙稳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绝句,真此道本色当行第一人也。”词人以蹊径独辟之笔作结,表面欲说还休,实则倾泻无遗,淋漓尽致,令人不忍卒闻。
《声声慢》一词所营造的既是词人晚年的凄苦之境,亦是词人自朝至暮、整日凝愁的真实之境。一个“愁”字,意脉清晰,愁情深隐。词人小心翼翼的地摆弄着冰冷的辞藻,攫取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用跳动的思维编织其内心辛酸和凄美的心路历程,恰如其分地体现了词人身处特殊时刻的心境。全词以特定的意象、有序的语言、跌宕的层次、舒缓的节奏,从内容到形式,从情绪到语词,大胆地突破了直觉的朦胧。难怪清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感叹:“这首词写从早到晚一天的实感,那种茕独凄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词人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心理体味到自己在一天之内所感受的煎熬,展示出南渡之后一个孀妇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可谓字字饱含血泪,无一处不是词人饱经忧患的低沉的倾诉,无一处不是词人历尽折磨后的忧叹,令读者产生“十分独特,十分新颖”直觉感受,令人唏嘘不已。
参考文献:
[1]李清照著 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4月版。
[2]卢静云著·李清照词传[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年6月版。
[3]艾朗诺著· 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 [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3月版。
(作者单位:广州市从化区第二中学,广东 广州 5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