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说中留学生形象的典型性与现代性
2020-01-25秦红玉
摘 要:在20世纪中外文明碰撞的洪流中,留学生形象作为人物形象系列的一个组成部分,时代特色鲜明,文化内涵丰富。老舍一生的小说创作十分丰富,他描写了不同的市民形象,对中国国民性进行了深层次的探究。留学生形象是老舍塑造的市民形象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类,通过这些形象表现出在中外不同思想文化的冲击下,留学生面对差异极大的两种文化的抉择,他们被发达国家的物质繁华迷乱双眼的表现,或者在面对国内满目疮痍现状时的反应和行为等,既具有典型性又具有现代性,是对中国20世纪初庞大的留学隊伍较为全面的概况和思考。
关键词:老舍;留学生形象;典型性;现代性
清朝同治十年七月(1871)曾国藩与李鸿章上奏《拟选子弟出洋学艺折》,提出“出洋学艺”“师夷智”等主张,开启了中国近代留学事业。中国逐渐打开了国门,向西方派遣留学生,以学“西”补“中”。但由于当时的中国已经在固步自封的历史中生活几千年,作为“天朝的子民”的傲气,让中国国民以为海外皆是蛮荒之地。纵使中国战无不胜的“天朝”形象已经被打破,主动借鉴国外那些蛮荒之国的方法仍被国人瞧不起。正是因为这样固执保守、盲目自信的心理,从派遣第一批官派留学生开始往后的40年间,成功派出国的留学生仅208人。
留学事业真正兴旺是在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在战争中输给日本成为清朝的“奇耻大辱”,于是中国人终于意识到学习强国技术的重要性。为了寻找日本强大的原因,中国掀起了一股向西方学习的浪潮。庞大的留学生队伍为中国文坛带来了无数写作素材,出现一批以留学生为主角的小说作品。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学生成为各路作家歌颂的对象,几乎是没有缺点的“英雄式人物”。但老舍秉持其客观严谨的写作态度,描绘各式各样的学生,打破“但凡是学生,就是正面人物”的叙事模式,尤以其作品中的留学生形象的塑造颇为鲜明生动。
一、老舍作品中留学生形象的建构
老舍一生的小说创作十分丰富,他描写了不同的市民形象,对中国国民性进行了深层次的探究。留学生形象是老舍塑造的市民形象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类,通过这些形象表现出在中外不同思想文化的冲击下,留学生面对差异极大的两种文化的抉择,他们被发达国家的物质繁华迷乱双眼的表现,或者在面对国内满目疮痍现状时的反应和行为等,既具有典型性又具有现代性,是对中国20世纪初庞大的留学队伍较为全面的概况和思考。
其中一部分是新时代的建设者,他们出国之际,正值中国面临内忧外患的双重危机,国家和民族的复兴都寄托在这些留学生的身上,他们勤劳苦干、实业创新,在国外学习先进文化和技术,学习科学和知识,学习资本主义的经营之道,积极探索中华民族的发展途径。这些正面留学生形象有《不成问题的问题》中的尤大兴、《铁牛与病鸭》中的王明远等。而另一部分是外国陋习腐蚀的寄生者,他们有的在见证了资本主义国家的强盛后,迷失在纸醉金迷之中,以至于觉得作为中国人出生是一种“牺牲”;有的凭借一纸文凭归国谋仕,肆意钻营,严重阻碍了国家的发展。这些洋派作风严重的留学生是被老舍置于嘲讽、唾弃地位的,他们学到的更多是西方现代文明中的糟粕部分,将有害的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劣根陋习结合,并把其奉为“先进思想”“先进文明”,把出国留学当成是一种“镀金”的手段,当作是中国仕途的“敲门砖”。老舍在其作品中大量塑造了这种自命清高、目空一切的反面留学生形象,例如《牺牲》中的毛博士、《文博士》《东西》里的鹿书香和郝凤鸣、《善人》中的穆女士等,并给予他们深刻的批判。
(一)正面形象:勤劳苦干、实业创新
《不成问题的问题》中的尤大兴在美国学习园艺,是一个热衷于农业的现代技术型人才,他聪明、强健、肯吃苦。他做起“实验”来,准确,敏捷,毫不拖泥带水。小说中写道:“他喜欢在美国,因为他不善应酬,办事认真,准知道回到祖国必被他所痛恨的虚伪与无聊给毁了。”[1]178但是,在中国面临危机、抗战的呐喊声传遍全世界之时,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国,用自己的才能建设祖国的农林事业。树华农场一直存在产量上升却经济亏损的情况,尤大兴作为新上任的主任以求真务实、科学高效的办事作风,使得树华农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主任不仅给农场带来了新农业技术,而且给农场工人带来了一种不同于牌、酒场中的健康的愉快,是通过工作和学习得到的愉快。但由于严格规范的农场管理,触犯了丁务源等人的私人利益,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去找尤大兴的工作疏漏,以打击、驱逐他。面对此种形势,尤大兴毫不畏惧,他始终坚信“科学的方法与法律的生活,是建设新中国的必经的途径”[1]184。
但“向上的路是极难走的”,“理智的崇高的决定”[1]183往往被自己周围的各种因素所抑制,最终在丁务源、秦妙斋的挑拨、自己妻子的“偷鸡蛋是为了替他说好话”的荒唐行为中,被排挤出了农场。但是在小说末尾,夏天农场里比去年多出三倍的蔬果产量,昭示着尤大兴“实验”革新的实际价值。
尤大兴是老舍笔下有理想、有抱负、有技术的实业创新型留学生形象代表,在这一类人身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交织相融,他们是中外文化烛照下的产物。社会地位、金钱财富,乃至家庭爱情在他们心中都可以为了祖国发展而放弃。在留学的过程中,他们学会的不仅是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还有西方求真务实、理法兼具的思维模式。在面对国内腐朽黑暗的社会现状时,他们坚韧不拔,怀着一腔报效祖国的热忱,把情与理、理想与实践结合,通过自己的努力“实验”为中国添一分光彩。
老舍笔下另一典型的正面留学生形象是《铁牛与病鸭》中的王明远(外号“铁牛”)。王明远的个人品性和人生遭遇正是留学生在混杂社会中沉浮的一个典型代表。王明远是没有被西化的海归,“谁也看不出他曾留过洋,念过整本洋书”,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夹杂着洋字,他不会“因为街上脏而堵上鼻子”,不一定要“吃美国橘子”,“既不闹中国脾气,也不闹外国脾气”[1]374。王明远是学农的,留学归来在一个官办的农场作选种的研究与实验,面对农场的“几度易主”,他都毫不关心,甚至还不大记得场长们的姓名,“只要准我在这儿工作”,就颇为安心[1]375。每年一次的为了证实农场存在的价值的农品展览会,王明远就算累得“四脖子汗流”,也尽心尽力。他听不懂朋友对他的故意侮辱,因为“他自己的话永远是从正面说”[1]376。就是这么一个梦想着“和和平平做件大事”[1]383的热衷科学实验的进步青年,却在与残酷黑暗社会的交锋中惨败,最终丢了自己苦心经营几年的农场实验。
小说最后“铁牛”一边走一面低念的“和和平平的作件大事”无疑就是老舍隐晦的讽刺,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中,想和和平平做件事怎么就那么难呢?这既是“铁牛”对现实发出的质疑,也是老舍对当时中国发出的诘问。
(二)反面形象:崇洋媚外、体用不分
《牺牲》中的毛博士是哈佛大学的海归博士。小说里他并未做一件坏事,只是不关心国家、社会,空有一身本事却对中国的现状熟视无睹,面对满目疮痍的社会无动于衷,更甚者表现出一种轻视的心态,认为出生在中国是最大的“牺牲”,必须“全副武装”地穿着洋服,即使在假期也绝不放弃这一习惯,以彰显自己西方学者的身份。小说描写的这一类留学生对中国的现实冷眼旁观,转而投向西方文明中的肤浅低俗的层面,追求腐化堕落的物质生活,最终被西方纸醉金迷的生活所异化,变成彻彻底底的洋奴。
毛博士谈及电影和女人时,感叹“一个人不该受这个罪!没有女朋友,没有电影看,要是在美国,哪怕是上海(毛博士认为是中国城市中最接近美国社会的):电影是好的,女朋友是多的”。谈到中国北方的大戏,他却说“中国戏野蛮!”毛博士还认为中国的澡堂不安全、不卫生,他郑重道:“美国家家有澡盆,美国的旅馆间间房子有澡盆。”并以此得出“中国人脏得很”的断言,甚至于觉得“中国人太脏,街上也没法走”“野鸡,强盗,杀人放火的事,什么危险都有,又因为有中国人”,总之完全用美国人的那一套看中国人——野蛮低俗未开化的民族。毛博士盲目崇拜美国人,崇拜其一切,“单讲吃冰淇淋的钱,中国人就花不起”,因为美国人足够富有。毛博士不仅在思想言语上崇拜美国人、美国思想,就连他的生活、习惯都处处模仿美国人,按照“美国规矩”来布置自己的房子,屋內有美国货的桌布与文具,有哈佛的班旗和在美国拍摄的照片,有全英文字典书籍,还有洋人才买的团龙绣枕,等等。小说里,他经常把“牺牲太大了”挂在嘴边,没想到竟然是生为中国人的“牺牲”太大了![1]216-219
“我”和毛博士的谈话仅限于金钱、洋服、女人、电影等话题,有时候提到文艺、政治、社会形势,毛博士都不接茬儿,因为这些与他所“信仰”的毫无关系,“大概除了他自己与他那点美国精神,宇宙的一切并不存在”[1]222。由此可见,毛博士所追求的仅是低俗腐化的物质文化,包括他后来要签订中英双版合同,违约离职时就是中国精神“作祟”,合法维权时就是美国精神“体现”。毛博士已经完全沦为一个西方文化的附庸品,背弃了中国文化本位的思想,彻底沉迷于西方物质文明之中,数典忘祖。但可笑的是,像毛博士这种极力拥护西方文明的行为,最后却成了个“半生不熟”的什么东西,既没有被西方文明完全接纳,又早早地将本土文化抛置体外,以至于造成一种极其尴尬又滑稽的状态,最后只能成为一个处于文化断层的漂泊者,成为割断了文化本源之“根”的零余者。
老舍对数典忘祖型的留学生形象的塑造是饱含辛辣讽刺的,短篇小说《善人》就从语言和思想上对这类人物的丑恶面孔进行了双重讽刺。首先,小说题目就是老舍讽刺的开端,题为“善人”,那主人公穆女士真的是“善人”吗?穆女士是一个慈善家的形象,“她在外国读过书,知道世界的大势,她的天职是在救世”,而她所谓的“救世”行动就是提倡“沐浴”“没有澡盆,不算家庭”。小说中她自以为善解人意,对丧妻的方先生进行救助,“大方”地将自己的鸡蛋送给方先生10个,“想象着方先生吃过嫩鸡蛋必能健康起来”,还感叹自己“永远体谅人怜爱人”。这是多么滑稽可笑的行为!老舍将穆女士那一副端着“高等人”的架子,“自以为是地怜悯众生”的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其次,穆女士的丫鬟们的名字也是一种文字上的讽刺——“自由”“博爱”,用西方的泊来品给丫鬟命名,一方面显示出穆女士洋化的丑态,另一方面也是对穆女士品性的反讽,她恰恰缺少的就是自由和博爱。最后,穆女士每天睡到九点起,出门必乘汽车,早餐必有黄油面包、草果果酱、加乳咖啡,单雇了一个西餐厨子,浴室里凸花的玻璃、白瓷砖的墙、雪白的澡盆,这种完全西化的生活方式,追逐感官享受,贪恋物质生活,无一不凸显了一个数典忘祖、追求享乐的留学生丑像[1]265-266。
老舍对这一类物质富足、精神空虚的人物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抨击。这类人物往往拥有高素质的教育,却把眼光局限在物质享受上,还用自己那一套可笑的“行为准则”去衡量、要求别人。他们只会对中国现实不满,鄙夷他们眼里“低俗”的人事,却不会采取任何有正面意义的行动,顶多也就是穆女士所谓的“救世尝试”。
二、留学生形象的现代性
20世纪中国的国门被打开,西方思想、技术大量涌入,民族的现实处境出现了逆转性的变化,从自己的角度看世界不得不转变成从世界的角度看自己。现代文学作品中留学生形象呈现出多元化、现代化趋势,不仅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缺点的暴露,同时也源自外国思想文化的冲击。
(一)两极文化冲击下“自我”的迷失
以世界的眼光看自己,就意味着不得不接受新的规则,而这些未知的、无法掌控的规则带来的一定是不安和慌乱。中外文化的交融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中国知识分子对外国文化侵入的忧虑、对传统文化的老旧陈朽的痛惜,体现了忧患意识在新环境、新时代、新背景下的高扬与转型。在20世纪初期的年轻人中,能把握住中国传统思想优质部分的进步青年少之又少,本就对传统文化没多大信心的青年们,面对西方飞速发展进步的现状,面对无数新潮流行的文化思想,守住本心,坚持以中华文化为本位的更是少数。这也是为什么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作品中留学生大多以负面消极形象出现的主要原因之一。
毛博士一类留学生就是在两极文化冲击下迷失的典型。他们最先接触了先进的西方文明,自诩为新时代的领军人物,时刻用“外国标准”“外国办法”来看中国社会,却从不费心思考如何拯救这个满目疮痍的社会,沉浸在西式的物质享受中,对贫苦大众指手画脚。这些人往往家族庞大,物质富足,成为中国现代社会发展的拦路虎。
(二)中国社会现实中“异己”的沉溺
尤大兴一类虽是正面积极的形象,为了中国进步的事业不停奋斗,献出自己的一切,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小说中的正面留学生形象虽是老舍实业救国思想的体现,但这些实业人才的结局却大都是失败的。留学生的西化程度是不同的,但彻底化的极少,可见传统文化对这些知识分子的影响。中外文化冲撞带来的文化逆差现象,必然会引起忧国忧民的先进留学知识分子的警觉,他们“引进”西方的优质文化来改变中国社会,但他们中的一部分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中国社会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另一部分企图用简单的填鸭式补充来“建构”新的中国社会,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救治”又如何能撼动中国社会的腐朽之根。一个人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要成为理想与实际相结合的人,最先要求必须得是社会的人,既然是属于社会的一份子,那必然会受到社会的规约,一旦某一个人作为一个“异己”觉醒,妄想独立于社会,甚至想要改变这个稳定的模式,那么他必定会被这个社会排斥、打压。小说中王明远、尤大兴都是这样的“异己”,最终只能是“低着头向外走”。
三、留学生形象的现实意义
1918年4月15日,陶履恭在《新青年》第4卷第4号“随感录”栏目上,以孟和的笔名谈论“留学生”这一名词,接连四问留学生乃“社会上之一特殊种类与?官制上一种新出生与?谋事用之一种新履历与?讣闻上之新官衔与?”由此引发文学界对留学生的关注,老舍笔下的留学生形象正是对那一时代留学生现象较为全面的概括。
现代文学文本中出现的一批留学生形象,无非分为两种,一种是先进报国类的正面形象,一种是崇洋媚外类的反面形象,尤其以反面形象刻画得更为突出、更具典型性。留学生是最早接触外国文化的人,他们是时代的“弄潮儿”,把握住他们的思想和形象,就能从文化接受的原初角度分析外国文化输入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反应。留学生需要的正是如何深入认识不同文化的相对价值,以及如何对自己伸缩性的文化身份给予合理的定位。
老舍是“五四”退潮时期登上文坛的作家,他并没有直接参与新文化运动,没有“五四”学者的激情,更多的是沉稳、实际的救国思考。老舍是国家苦难的自主承受者、牺牲者,和他那些“吃的是糠,而道出来的是仁义”的人物一样,他是宁肯委屈自己,也要以一己之肩担天下之重的救国者,“对于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2]。老舍致力于描写这么多现代化的留学生形象的意图也在于此,一方面是对于中国现状的忧虑,一方面是对于当时留学生归国后的做派与表现的失望,进一步描写那些实业型的留学生救国方式的艰难。
一个时代的文学终究会受到时代的束缚,现代文学中的留学生形象的建构也无法摆脱时代的规约,因此留学生形象的塑造具有表象化、感性化。作者创作中的心理机制和文本书写,是他所处时代背景和处世方式的本质反映,作者只有将自己與社会生活中的辛酸百味、与精神上的伦理道德、与情感上的牺牲和博爱相联系,才能勾连过去,牵系未来,才能真正创作出反映时代特征的人物形象。
参考文献:
[1]老舍.我这一辈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2]老舍.何容何许人也[M]//老舍文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54.
作者简介:秦红玉,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