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时代交织下的“独异个人”和“庸众”
2020-01-21王苇娟
摘 要: 鲁迅的《狂人日记》与巴金的《家》分别创作于“五四”之前及之后,这两部作品中的“独异个人”首先是具有共同点的,即都带有悲剧元素;但鲁迅是借“独异”的“狂人”之口对国民性和封建文化进行既哀且怒的控诉,而巴金却旨在讲述受“新文化运动”洗礼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前途和命运。鲁迅对“庸众”的麻木内心是既痛又怒的,而巴金却是带着理解及同情诉说着他们的矛盾与无奈。这之中有两位作家创作的个体差别,更有时代的风云变幻在文学作品中的映照。
关键词:“独异个人” “庸众” “狂人” 觉慧
李欧梵在《铁屋中的呐喊》里对鲁迅短篇小说中的人物进行了“独异个人”和“庸众”的解读,这为我们阅读鲁迅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李欧梵说:“‘独异个人和‘庸众正是鲁迅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两种形象。我们完全可以为他们建立一个‘谱系……”a事实上,“独异个人”和“庸众”不仅仅只存在于鲁迅的小说中,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这样的“独异个人”和“庸众”不乏其人。《红楼梦》里的宝玉显然就是大家眼中的“异类”。他是封建旧制度的叛逆者,他抗拒科举,对大观园中的小姐和丫鬟们都寄予同情和爱惜。也正是因为宝玉的“异”,他被冠以“混世魔王”的“封号”;而与宝玉相对的,诸如贾政、贾赦、薛蟠等一干人物自然就成了精神蒙昧的“庸众”。不仅中国如此,法国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莫泊桑在《羊脂球》中着力塑造的底层人物羊脂球也是“独异个人”的代表。小说通过描绘1870年普法战争期间同乘一辆马车的羊脂球和另外九位貌似身份尊贵的乘客对侵略者的不同态度和处事方式,为我们展现了“独异”的“个人”被“庸俗”的“众人”轻视与孤立的尴尬处境,进而在对比中揭示出羊脂球的高尚和其他人的卑劣。又如,中國古代民间传说《白蛇传》中不惧人“蛇”殊途的白素贞,《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勇敢追求自由恋爱的梁祝二人,《愚公移山》中锲而不舍地“挖山止水”的愚公,亦有《安娜·卡列尼娜》里善良而真实的安娜,《简·爱》里独立坚强的女主人公简·爱,等等,他们都是 “独异个人”的优秀代表,他们对抗着各自所处时代之“庸众”的世俗眼光和现实阻挠。他们身上自然有缺点,但那坚守自我价值的信念,那勇于抗争的精神使这些“独异个人”的形象长留于亿万读者的心中,经久不衰。
作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形象可谓是“独异个人”的典型。鲁迅在随感录《三十八》的开篇曾分析道:中国人多的是“合群的自大”,却缺少“个人的自大”。他之 “合群的自大”即是一种抱令守律的盲目自信,可谓“庸”,这“庸”又在数量上占了多数,遂称“庸众”。而“个人的自大”一方面必然有“几分狂气”,另一方面却也是“大抵有几分天才”的,若非如此,《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又如何在几千年“仁义道德”的历史上看出了“吃人”二字,如何能发出“从来如此,便对么?”的质问。“狂人”的独异,在于他能够从惯常中看出不常,在拾陈蹈故中偭规越矩,奈何大部分人,甚至“愈”后的他自己,都只把这认为是一种“迫害妄想症”罢了。再看巴金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长篇小说《家》,作品中同样存在着“独异个人”与“庸众”的抗衡。高家三兄弟是三位性格特征各异的青年,具有新思想、新觉悟的觉民和觉慧不妨就可以看作是“独异个人”,包括觉新在内,加上克明、克立等一众人物就可以看作是在封建思想毒害下的庸碌守旧者。故事发生在旧制度被推翻,“新文化运动”席卷全国之际,“五四”的新青年正是在与封建传统势力的对抗中完成了“新”对“旧”的宣战。然而,同样是“独异个人”和“庸众”,他们在《狂人日记》和《家》两部作品中所呈现出的面貌却不尽相同,作者对小说人物赋予的情感也存在差异。
一、“独异个人”相同的悲剧命运
“独异个人”和“庸众”的力量悬殊是造成“独异个人”悲剧命运的主因。
《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命运无疑是不幸的。在周围的人看来,他是不正常的有病者;同时,“狂人”又时时感到受着被周围人“吃”的威胁。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理解、沟通机制断裂了,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使“狂人”的处境显得极其尴尬。此为“狂人”的悲剧之一。也就是说,尽管他似乎发现了数千年来伦理纲常的“真相”,但那些怀疑和呼喊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粒粟,太仓中的稊米,微不足道亦不被认同,虽振聋发聩然应者寥寥。如李欧梵所说:“狂人的见解越是卓越超群,在别人的眼里便越是显得狂乱,他从而也越是遭到冷遇并被迫害所包围。因此,狂人虽然具有批判意识,但并不能使自己真正从吃人主义的庸众掌握中解放出来。……狂人的清醒反而成了对他存在的诅咒,注定他要处于一种被疏远的状态中,被那些他想转变其思想的人们所拒绝。” b这就形成了一种独异者的悖论:“独异个人”在自身觉醒的前提下想要启蒙“庸众”,但“庸众”却拒绝被启蒙。这一方面是因为独异者并没有找到启蒙的有效手段,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庸众”的过度愚昧。这样,独异者的觉醒就显得毫无意义而只能成为“庸众”的笑料与谈资。在《狂人日记》的开头,“狂人”自述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c,“独异个人”最终在“庸众”的强大势力下被同化,此为“狂人”的又一悲剧。《狂人日记》发表于1918年,正值“五四运动”前夕,部分“铁屋子”中的有识之士已渐渐清醒,然而这些先觉者毕竟还势单力薄,以螳臂之力终究难以当车。“狂人”之回归“庸众”恰恰反映出当时时局之困和“独异个人”之艰难境况。不过,暗夜即将迎来黎明的曙光。当“五四”之潮席卷中华大地,越来越多的人逐渐“睁眼”看世界,看中国,看自己。“独异个人”和“庸众”的力量比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到了20世纪30年代,巴金的《家》横空出世。小说中的觉慧作为受过“五四”洗礼的新一代青年知识分子,无疑是那个时代的“独异个人”。他敢怒敢言,对于高家的一切旧礼俗都极力反对,甚至敢于对抗旧道德传统礼教者;他出门从来不坐轿子,因为觉得这不人道;他思想开明,许诺要娶丫头鸣凤。似乎一切都很让人振奋。然而,觉慧虽与鸣凤惺惺相惜,却因为鸣凤是高家的下人,觉慧就经常以身在富家的琴与鸣凤相比较,认为如果鸣凤生长在有钱人的家庭,前途也许能和琴一样光明。他对于鸣凤的海誓山盟,犹如一张空头支票,鸣凤最终投湖而亡。可见,觉慧性格虽然有大胆的一面,敢于反抗不合理事物,但当面对自己的感情问题时,却还是显得手足无措。这位叛逆者身上,还无法完全清除传统封建家族的血液。“独异个人”虽试图追寻阳光,却无法摆脱身后的暗影。他们的悲剧,有“庸众”的逼迫,有现实的打压,也有“独异个人”自身的软弱。所幸,此时的“独异个人”不再被看作是患有精神病的“狂人”,他们已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为自己争取正当权利。但是,在新时代到来的时候,觉慧们给旧势力带来了冲击,却无法从根本上撼动固有体制的根基,“独异个人”的力量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推翻“庸众”对主流社会的“统治”,这便也造成了他们悲剧命运的必然。
二、对“独异个人”的书写目的不同
虽然《狂人日记》和《家》都刻画了为时代和社会所不容的“独异个人”形象,但两位作者的书写目的和出发点却存在差异。
“与当时‘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立宪救国‘实业救国思路不同,鲁迅认为救国之根本在于重塑国民的人格”d,即改造“国民性”。于是他举起“为人生”的笔杆,开始了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面对孱弱、愚昧的民众,鲁迅痛心疾首。作为率先在“铁屋子”中苏醒的人,鲁迅在希望和绝望间徘徊,是让他们在昏睡中闷死,还是叫醒他们,发出最后的呐喊?在《呐喊·自序》中,鲁迅借钱玄同的话说道:“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e鲁迅也的确是这样做的。《狂人日记》是短篇小说集《呐喊》 的第一篇,也是鲁迅最初的“呐喊”。“狂人”越“异”,越显出“庸众”之“庸”。小说中的“狂人”除了“怪异”,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任何优秀品质,整个文本透露出一种压抑和沉重的气息。鲁迅塑造“狂人”这一“独异个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赞扬这个人的伟大或者先知先觉,而是衬托出封建文化的可怖以及“庸众”数量之众。就连赵家的狗和小孩子,都向“狂人”投出恶狠狠的目光。在小说末尾,“狂人”惊人地发现:“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f被“吃”者原来竟也曾是“吃人”者,“狂人”已孤立无援,何况“狂人”自己也曾是罪恶的同谋。鲁迅之意,在于用“狂人”点醒“庸众”,以达到“揭出病苦”,发起疗救的效用。独异者“狂人”只是一种揭露的工具。
再看巴金的小说《家》,作者对高家兄弟的描写突出的是“独异”的“新人”在特定社会背景下的思想和行为,反映的是新时代的青年们在封建旧家庭中的选择和命运。他们是小说的绝对主角,外部环境和其他人物则构成了故事发生的背景。三兄弟对“旧”的“反叛”可以说是阶梯式的:觉新在心理上理解支持弟弟们,但在行动上却顺从懦弱;觉民勇敢地追求自己和琴的个人幸福,是较为理智的本位主义者;觉慧无畏地抗拒一切陈腐观念和既有规则,尽管他的思想和行为仍不成熟,但却是新青年朝气蓬勃的象征。因此觉慧最为叛逆,最具有斗争性,也最符合“独异个人”的特质。小说发表后,相当一部分同龄人在觉慧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得到感动,获得力量。小说的结尾,觉慧“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离开家了……在那里新的一切正在生长。那里有一个新的运动,有广大的群众,还有他的几个通过信而未见面的热情的年轻朋友”g。巴金怀着深厚的感情书写着他们,尽管他们身上或许还残存着妥协性,但仍然是国家的未来。通过《家》,作者巴金所期待看到的,是将来千千万万个觉慧们的崛起。他们不再像“狂人”一样只是个别人失望的口头抗争,而是一群人对旧思想旧文化的抵抗。由此可见,“五四”之后,越来越多的“狂人”已登上舞台,他们要摧毁,他们要创造,他们要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三、作者对“庸众”的不同态度
既然是“庸众”,作家对于“庸众”形象的态度,自然是负面的。然而仔细甄别,在这两部作品中,鲁迅和巴金对“庸众”的态度依旧不尽相同。
鲁迅对所谓封建传统伦理和既迂且腐的国民深恶痛绝,对这些思想的承载者——庸众,鲁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或者说,是既哀且怒,其中怒占了重要地位。爱之深所以责之切。鲁迅以其如炬之眼洞悉了中华民族在那个时代的隐痛,以如椽之笔企望唤醒沉睡着的东方雄狮,他期盼所有国民能够“醒”过来,众志成城为国家探寻新的出路,却只见四处鼾声、满目疮痍。在新的运动冲击他们麻木内心之前,鲁迅的《狂人日记》是对“庸众”腐朽灵魂的先头痛击。在《狂人日记》里,鲁迅借“狂人”之口将中华几千年的历史都概括为“吃人”,将“庸众”对“狂人”的排斥也视为“吃人”现象,几乎每个人都“吃”过人。鲁迅一贯主张要“痛打落水狗”,缓行“费厄泼赖”,他的“偏激”是那个时期应当有的“矫枉过正”,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只有“大破”才能“大立”。因此,对“庸众”的唾弃和责难是一种捶胸顿足的喟叹,是施加于“庸众”腐臭心灵的一剂苦口良药。“他以超越时代的深刻思想,把自己与同时代众多的社会活动家区别开来,而体现出一个伟大思想家的特质”h。
反观小说《家》,巴金对“庸众”的态度就显得温和多了。对于封建大家庭的统治者高老太爷和高家长房长孙觉新,巴金一面批判,一面是抱著理解的态度的。以高觉新为例:他的“庸”在于他的无抵抗主义和作揖主义,在长期的封建传统思想熏陶下,他已经丧失了自我个性与反叛能力,“温厚敦实”“谦让顺服”等一系列传统道德成为他的行动准则;尽管与梅两情相悦,他还是接受了父母的包办婚姻,由于他的退让屈服,两位女性都走向了毁灭——妻子瑞珏难产而死,梅抑郁而终。纵使这样,巴金对于觉新却并不是一味地指责,他细腻地刻画了觉新身上存在的种种矛盾,让读者除了恨他的懦弱之外,也增添了一分同情。在《家》整部小说中,巴金对于父慈子孝的传统家庭伦理仍旧是饱含温情,也充满留恋的。这就与鲁迅的决绝拉开了距离。这一方面是由于两位作家的性格和创作偏向迥异,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在“新文化运动”初见成效之后,部分知识分子对自我的反思与内省:他们在时代和新思想的感召下已逐渐成为“叛逆者”,但其内心深处的犹疑也在巴金的笔下被袒露出来。
结语
从鲁迅的《狂人日记》到巴金的《家》,不过只有十几年的时间,但那是中国历史上最风起云涌的年代,新思想新文化纷至沓来,冲击、动摇着一切旧有秩序。我们看到,从《狂人日记》到《家》,“独异个人”的队伍和能量正在逐步壮大,他们从“呐喊”变为行动;“庸众”内部也出现了精神上的倒戈者,如觉新。从这两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五四”之功,也看到了当时社会发展的轨迹。实际上,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独异个人”和“庸众”的对垒都难以避免,不过,“独异个人”和“庸众”的角色并不是固定的,“独异个人”也可能在某些时候构成“庸众”,“庸众”的成员也可能反过来成为“独异个人”。从一定意义上说,正是“独异个人”与“庸众”的交互对峙加速了人类思想的进步、观念的革新。而这,也必然成为文学作品的创作母题,在其中不断演绎着“独异个人”与“庸众”的矛盾故事。
ab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1页,第72页。
cef鲁迅:《鲁迅文集·小说卷》,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第6页,第16页。
d 吴翔宇:《鲁迅小说的中国形象研究》,九州出版社2016年版,第122页。
g 巴金:《家》,开明书店1941年版,第497页。
h 张承良:《个体的精神觉醒:从“超人”到“庸众”——谈早期鲁迅的“道德理想主义”》,《文艺理论与批评》2006年第3期,第69页。
作 者: 王苇娟,集美大学文学院2018级中国语言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