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思想者
2006-07-06陈丰
陈 丰
《狂人日记》是鲁迅发表的第一篇白话小说,是他作为小说家成熟的发轫之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当之无愧的里程碑。五四时期,启蒙运动的先驱们无不大胆而无情地攻击封建传统文化。鲁迅也以他独特的文化洞察力攻击和揭露封建传统文化。他关注的是几千年封建传统礼教对中国愚弱国民的精神奴役。狂人是鲁迅笔下精雕细琢的人物形象,其思想必定体现了鲁迅思想的某些方面。历来对狂人的形象也存在不少争议,我认为狂人作为受封建迫害而导致精神失常的知识分子,其发狂后的话语必定体现其发狂前思想的某些方面。本文就试图从狂人的话语去分析其思想清醒、理性、深刻的一面。
一、狂人之“狂”
从狂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出发研究狂人发狂的原因,无疑是理解狂人思想内涵的重要一环,也是理解狂人理性精神的关键因素。鲁迅笔下的狂人生活在清朝末年,此时正是中国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转型期。中国传统社会乃是以家族为本位的封建宗法制社会。在家族宗法制社会,还形成了一个以仁义道德为核心的礼教系统。两千多年来,封建礼教形成森严的网络,一直规范着人的思想,制约着人的行动。无数的事实表明,以长者、尊者为家长的家族宗法制,犹如无形的绳索,禁锢着人的精神,束缚着人的个性。不过,当历史的步伐迈入近代,欧风美雨飘洒在神州大地,西方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猛烈碰撞与交融,才使这种“从来如此”的状况有所改变。鲁迅笔下的狂人,就是中国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转型期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在他身上交织着中西两种文化因素。
中西两种文化的碰撞,在狂人的心灵里折射出洞察“仁义道德”本质的睿智光芒,复活着诅咒封建黑暗势力的愤怒,沉淀了反封建斗争的叛逆思想。为了驱散这股笼罩在华夏大地的令人恐怖窒息的封建思想阴霾,狂人与之进行毫不妥协地斗争,在反抗封建压迫,追求民主、人道精神中表现出深广忧愤。笔者认为,“廿年以前,把古九先生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九先生很不高兴。”这叙述是有所指的。《狂人日记》写于一九一八年,由此上溯“廿年”即是一八九八,戊戌变法正是这一年。“把古九先生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用的是象征手法,正是象征狂人亲身参加了维新变法运动。这正是狂人发狂前革命的实际行动,体现了狂人对封建历史文化的逆反心理,表现了狂人蔑视传统,睥睨偶像,力抗时俗的英勇斗争精神。为此狂人得罪了象征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古久先生、赵贵翁之流。后来,由于西方科学文化思想的影响熏陶和实际革命斗争的磨难挫折,狂人对家族宗法制的压迫和封建礼教束缚而造成的痛苦与日俱增。于是,他认真思考传统社会的种种不合理现象,探索一条通往“容不得吃人的人”的社会道路,渴望变革现实。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狂人若仅仅是一个从自身利益出发而缺乏人道精神的个性主义者,或者仅仅是一个脱离个性主义战斗精神支持的温情软弱的人道主义者,都势必导致向封建思想势力的妥协,那就无所谓迫害致狂。而难能可贵的是,在狂人的身上既具有反封建内质,也具有人道思想。他关心的不是个人的命运,而是整个社会的改革,其思想比谁都清醒,其抗争比谁都坚毅,因此更遭到封建势力的注意。他们既怕他,又随时随地想加害于他。在封建势力的包围和迫害下,狂人防不胜防,终于因内心世界与现实社会的尖锐对立和激烈冲突导致精神分裂。从此,狂人观察生活,认识社会,都带有浓厚的虚幻色彩,脱离了常态。
病理学原理告诉我们,一般精神病患者发病后,并未停止思维活动。而且刺激患者发狂的原因,往往会成为他思想活动的中心,并朝着偏执方向发展,使得神智更加错乱不清。如果说狂人在发狂前由于封建势力的沉重压迫,有些话不敢明白地说出来,那么发狂之后就会把长期积淀在潜意识层的心思,毫无顾忌地讲出来。狂人是一个被封建制度迫害成的“迫害狂”,是一个被封建制度、宗法礼教残酷迫害而引起的神经错乱。正因如此,当他发狂后才能对遭到的迫害记忆犹新。所以,狂人在日记中所表述的某些思想,可以看作是他发狂前思想的一种反映。从狂人的日记中我们可以发现狂人对现实、对历史、对自我都有着清醒深刻的认识,其思想有着振聋发聩的理性力量。
二、狂人之不狂——认识本体文化“吃人”的罪恶
狂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对中国封建社会历史和现实有着透辟的研究。首先,狂人的目光透过礼教的“仁义道德”外衣,发现延续了几千年的家族宗法制社会历史,原来是极其野蛮残忍的人吃人历史,一语双关地道破封建社会的本质。“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并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狂人以敏锐的感觉,战栗而清醒的声音,指出了封建家族制度和礼教毒害人民的本质,“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者礼教假面具吃人的滑头伎俩,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其惊人的透析力与概括力,可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因此,狂人的逻辑思维有着高度的深刻性与概括性。在狂人心目中,外部世界是一个变形的吃人世界:不仅“易子而食”,而且还“食肉寝皮”;不仅大人吃人,而且小孩也吃人;不仅“自己想吃人”,而且“又怕被别人吃了”;不仅吃别人,而且在家族中也吃自己的儿女和手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吃人”和“被吃”的关系。在这样的社会里,无论男女,不管老幼,大家都浑浑噩噩,辗转吃人场中,或有意或无意,参与吃人和自己被吃。这正是最沉痛、最发人深省的悲剧。
狂人不仅展现了“吃人”社会的罪恶深度和广度,而且对“吃人”者的本质有着深刻的认识。封建社会不仅是一个“吃人”的问题,更可恶的是,“吃人”者还要将被“吃”者给予一种罪名,使他们的罪恶行径得以堂而皇之,仿佛是做了好事一般。“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直接杀了怕有祸祟,所以大家联络,布满罗网,逼我自找。”这样他们“既偿了心愿,”“又没有杀人的罪名”,一举两得。狂人以敏锐的眼光,揭示了腐朽的道德观念,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它从精神上屠杀广大群众,要比真正吃人的肉体,严重千百万倍,但人们却很少发现这手段的残忍,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吃人者手段的狡猾——“逼我自戕”。对吃人者本质的认识,这一狂人所思索出的真知灼见,无疑使小说充满着深切的哲理意味。
“吃人”是狂人对中国传统封建文化最反人性、最野蛮、最残忍和最充满血腥气息的本质的感悟和最触目惊心的发现。鲁迅曾鲜明的指出:“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个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通过象征主义的丰富意蕴,我们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一个清醒的反封建战士在痛苦思索,大胆的反省和义无反顾的呐喊疾呼,可一切又不着痕迹地统一于狂人的完整形象之中。
三、狂人之清醒——自我审判:自身的罪恶
狂人虽然毅然决然地撕破了中国社会“仁义道德”的假面,揭露出其“吃人”的本质,而迥异于赵贵翁、大哥等人,但他也毕竟生于斯,长于斯,与这“吃人”的社会,与那些“吃人的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狂人最终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仍是这“吃人”传统的一部分,自己从根本上无法完全割断与这“吃人”社会的血脉联系,便自觉地走上了自我反省的道路。如果狂人只是停留在对社会对历史的批判而缺乏对自身的反省,那么狂人的思想就要打些折扣了。然而狂人思想的可贵之处在于他醒悟到自己也吃过人:“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在震惊、惭愧中笼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绝望的阴影,同时又标志着大彻大悟的觉醒。
当狂人发现了满纸“仁义道德”的字缝里,写着“吃人”两个字之后,狂人觉悟道:“吃人的是我的哥哥”。紧接着他由吃人者亲哥哥,想到自己:“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想到自己被人吃了仍旧改变不了自己与“吃人”者的兄弟关系:“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依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在这里,狂人把自己的被吃与“吃人”的人联系在一起,强调了自己同“吃人”者的血缘关系,含蓄地指出了由“吃人”的哥哥给自己带来的罪恶。接下来,狂人反省出自己类似于“原罪”的罪恶。“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轮到我自己”。狂人的反省,深刻地道出了自己的罪孽,并由此设计着他的反抗道路。这种从个体心灵出发,由个人行为的担当来赎罪的方式,开辟了一条自醒、自责、自救的道路。
狂人是个“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的激进的革命民主主义者,更是革命初期勇猛无畏的“精神界之战士”。自我批判,正是狂人与同时代其他觉醒的知识分子的根本区别所在,“五四”前夕,许多“精神界之战士”,思想进步,行为激进,在反封建斗争中扛大旗,流血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是他们很难做到与狂人一样能够无情地审判自己,因此其思想的局限也就无法达到狂人的高度。而狂人却能清醒认识自身的历史局限性,勇敢地挑起历史因袭的重担,背负沉重的精神十字架与光阴偕逝、消亡,“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帐”。因此,狂人把自我放在历史的审判台进行灵魂的拷问正是小说动人心魄之处,也是狂人思想灵魂的崇高伟大之处。自我罪感使狂人具有了灵魂的深度和丰富的表现力,无疑在小说文本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位置。只有从狂人表现出的自我罪感的角度,才能恰当而准确地解释清楚狂人忧愤的深广。这是狂人自我反省的痛苦结晶,也是清醒的现实主义的体现。
四、狂人是斗士——要推翻封建主义、呼唤人道主义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封建伦理道德是封建统治者愚弄广大人民的主要统治手段;而人们一向把“仁义道德”规范视作天经地义的绝对真理,奉为万古不变的永恒信条。这种残酷虚伪的“吃人”伦理,一旦成为因循守旧的社会习惯心理,人们自然不敢越雷池一步,惟恐稍有“越轨”,便成众矢之的,宁愿沦为被“吃”者,也万万不愿背上“逆子贰臣”或不贞不烈的千古罪名。恪守伦理规范早已成为民族的心理定势。人们恪守“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思维定势,对“吃人”现象已司空见惯,因而人肉筵席延续了几千年。
然而在狂人这里思维定势发生了变化。狂人一旦发现几千年的文化历史是“吃人”的历史,便对家族宗法制与封建礼教存在的合理性产生怀疑,“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发出了“从来如此,便对么?”的疑问。狂人看待历史把握现实的这一崭新的视角,使他对中国的社会历史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认识,使他跳出了因循的思维模式,常人所难以企及的精神境界,进入了新的思维层次,从而萌生了一种新的思维定势。新的思维定势使狂人认识到产生“吃人”现象的原因,在于人身上残存着的兽性和野蛮性,狂人主张现代人类剔除兽性和野蛮性,净化为不吃人的“真的人”。中国几千年封建主义思想承传着人类原始兽性和野蛮性,其阴暗处烙着血淋淋的“吃人”印记,只是狡猾的统治阶级美其名曰“仁义道德”,而国民蒙蔽受害其中。狂人之主张,其实质就是要推翻封建主义,建立一个真正的“人国”。他预感到社会历史的发展趋势是“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显然,新的思维定势增进了狂人对未来社会的信心。
从这种希望出发,狂人努力打破大哥、古久先生、赵贵翁、陈老五、老头子乃至于赵家的狗所构织成的“吃人关系网”,探索一条通往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社会的道路,期待着没有吃过人的“真的人”出现。为了拯救这一类人的灵魂,狂人以规劝大哥为手段,把他那脆弱的救世精神和朴素的人道主义表现得淋漓尽致。狂人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残忍下去,他想规劝恶势力能改邪归正。这些发自内心的呼声,昭示了狂人对健全人性的向往,对人道主义的呼唤。
当然,由于“吃人”的势力很强大,“吃人”的弊习很深,要想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可诅咒的时代,根本改造“吃人”社会,决非一朝一夕之功,也远非狂人所能办到的。狂人虽然“狂”了一阵子,却不可能完成“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的使命,更不可能将理想变成现实。于是他便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救救孩子”的呼吁。然而,狂人在“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之后,又怀疑这样的经验,“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于是选择了“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小说开篇介绍,狂人“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我认为所谓候补,就是狂人等待派遣的机会去做行将崩溃的清王朝的官,伺机图谋东山再起,要“作绝望的抗战”。其实狂人这“绝望”之背后就是清醒,清醒地面对现实,打破一切自欺欺人的神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狂人的最后行动,并非对封建余孽势力的妥协,而正是一种清醒地面对现实的战斗精神。可见,狂人形象的意义,不在于他的思想是否健全成熟,也不在于他的反抗是否成功,而在于他经过西方文化思想的初步启蒙和对传统文化的认真反思,最先认清了历史的本质,看到了国民劣根性,并且揭示出启蒙的艰难和“立人”的不易。
综上所述,狂人虽是受封建迫害而导致发狂的知识分子,其狂态狂语之下却蕴涵着理性的思索,包含着深刻的哲理,闪烁着人性的光辉。狂人以前无古人的反叛精神,站在时代的前列,纵横驰骋,冲锋陷阵,负戟独战多数,用震撼人心的呐喊揭穿了几千年封建文化和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使封建统治者伪装的皮毛下面露出肮脏的灵魂。狂人内心充满自我忏悔和赎罪意识,并且超越自我,具有群体生存悲剧的忧患感知,并由此升华出拯救群众的强烈使命感,因此,狂人是一位清醒的思想者。
(陈 丰,浙江省瑞安市林溪乡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