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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民逃婚背后隐藏的悲剧

2020-01-21李青子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女性

摘 要: 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中通过觉民逃婚有力地反击了封建礼教旧制度,但在这场逃婚背后被忽视的是被迫接受逃婚现实的冯文英的悲惨命运,其生命各阶段盛衰对比鲜明,令人感慨,比小说反映的层层悲剧更值得深思的是现实中女性遭遇的压迫。本文从觉民逃婚谈起,剖析枚少奶冯文英的一生,窥探封建礼教对女性的压迫。

关键词:《激流三部曲》 枚少奶 封建压迫 女性

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分量,这是巴金对自己经历过的封建官僚地主家庭罪恶腐朽实质的有力揭露,是向封建礼教控诉抨击的檄文。巴金不仅描写了家长制的蛮横强硬,勾勒出受压迫的年轻人悲惨脆弱的生命,更刻画出勇于向封建礼教抗争的新一代。巴金的反封建思想既来源于幼年地主家庭生活中目睹的真实经历,“许多场面都是我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被逼着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横遭摧残,以至于得到悲惨的结局”a,也来自于五四运动时期接受新文化、新思想的洗礼。五四运动对传统思想的剧烈冲击和西方民主思潮的涌入,使得一批知识分子对封建宗法制度、家庭婚姻制度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迫切要求摆脱封建伦理的束缚,走向自由人性化的生活。巴金作为其中的杰出代表,其作品不仅反映了他的思想意识,也反映了在风起云涌、激烈动荡的新旧文化交替时代中种种或腐朽或昂扬,或凄惨死亡或正面抗争的社会现状。

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倾注了作者的心血和热情以及研究者们的关注,但三兄弟中的老二觉民是现在诸多文学评论中研究较少的。在笔者看来,作为对封建旧制度的抗争者而言,成功逃婚的觉民比起觉慧,在实际意义上更加做到了反封建。觉民的反抗不仅仅涉及自身,更有关整个家族,并且也同样能反映社会实际,因为彼时确有很多接受新思想的知识分子逃离了封建婚姻的桎梏。

觉民逃婚成功,是大快人心的事,这是对封建家长制最直接的抗拒,但如果不从反封建的角度来看,而从这场原本按理会成立的婚姻本身来看,觉民的逃婚固然为他自己争取了幸福,但原本要与其订婚的女方却遭受了与原本认为的不一样的人生。从被终止这场婚姻的那一刻,悲剧就已然发生,这是容易被忽略的、隐藏在各种反封建抗争形式下的、只属于她个人的悲剧。社会和历史往往热情讴歌不顾一切地反封建斗争,却很少关注由此产生的另一种悲剧,这值得我们窥探和思考。剖析原本要与觉民订婚却被拒的冯文英的一生命运,从易被忽略的视角揭露这种渗透在社会方方面面的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

一、冯文英的一生

觉民本来被高老太爷要求订婚的对象,是冯乐山的侄孙女冯文英,书中并没有把名字完整写出来过,只说“听说冯小姐的名字是文英”b,自她婚后则以枚少奶称之。这是作者笔墨不多的角色,本就不是重点,但比起《家》中众所周知的三位悲剧女主角梅、鸣凤和瑞珏,这个在《家》中因议亲略有提及而在《秋》中才有正面描写的女子引起了笔者的注意。觉民逃婚后,被拒婚的冯文英没有逃过封建礼教的残害,比起觉民奋力抗争的英勇逃婚行为,她此后的人生并不引人注目,却也是无法改变的十足悲剧。

(一)谢公最小偏怜女 冯文英是冯乐山的侄孙女,冯乐山号称当代大儒,作为孔教会的重要分子,以“拼此残年极力卫道”的重责自任。他表面上是省城的绅士名流,与九老会朋友们鉴赏书画古玩,仿佛志趣高雅,其实骨子里是个自私刻毒、残忍阴险的卑鄙伪善者。与这样的人有关联,天然就给人一种非善类的印象。果然,冯文英第一次被介绍,就是“脾气很大”。这远不是温良恭俭和顺娇柔弱的梅芬们的性格,这个娇生惯养的冯家小姐高傲骄蛮的形象跃然纸上,从《秋》中的描述来看也确实如此。我们可以根据书中的零星描写,来推测冯文英未出闺阁时真实的少女生活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秋》中陪嫁的冯嫂说过:“我们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脾气大。我们太太过世早,老爷在儿女里头单单喜欢我们小姐一个,什么事情都将就她。她一发起脾气来,全家人都害怕她。”c也许是最小的或者是唯一的女儿,虽不可考,但幼年丧母的冯文英受到父亲的宠爱毋庸置疑,但生活不止是受宠就够了,作为冯家千金,她必须接受不可或缺的封建女子教育。

在出嫁时“女家的妆奁……甚至还有好几套线装书”d以及周伯涛“对旧学也有根柢”e的评价,不难看出,冯文英在娘家学习过诗书,其父冯叔和还被周伯涛称为“当代经学大家”。然而封建女子的教育,根本目的是成為贤妻良母,最标准的行为准则即三从四德。东汉班昭著《女戒》,明徐皇后著《内训》以及清刘氏所著《女范捷录》等都是女性教育的教科书,内容无外乎卑弱、柔顺、守贞、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勤俭持家之类的思想约束。从后文来看,冯文英也并非骄纵地不可一世,其实际上是懂礼节的,只是不可避免地恃宠而骄起来,这只是暂时的幸福,在旧礼教熏陶成长下,旧文化悄然地顽固扎根于她的身心。

婚礼上“那双穿着大红绣花鞋的尖尖的小脚”受到了夸奖,从中传递出这样一个事实:丧母的冯文英作为父亲宠爱的女儿,依然没有逃掉封建礼教对女性身体的残酷伤害——缠足。郑观应曾称“妇女缠足,合地球五大洲九万余里,仅有中国而已”。缠足源头众说纷纭,一般学界认为萌芽于五代,形成于宋代,明清时走向繁荣。缠足思想的根深蒂固使得民间置朝廷禁令于不顾,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钱咏在《履园丛话》中指出“士大夫家以至小民编户,莫不裹足”,不缠足的女性被视为异类。当缠足与女性的生活息息相关,人们对尺寸大小和形状便更加关注,“脚不仅要小,还要弓,要裹成角黍形状”。“三寸金莲”成为评判女性容貌的一部分,更是女性德行的一种象征,社会上狂热追捧,历代文人交口称赞:“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佳人窄素金莲”“吴绫窄,藕丝重,一钩红”“锦束温香,罗藏暖玉,行来欲仙”。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女孩在五到八岁时缠足,用五尺长两尺宽的布条紧紧缠在脚上,把足背和四指往下压至足心。每裹一层,都要用唾液抹上,以便防滑紧收,最后用针线缝住。被缠者往往疼痛难忍,所缠之脚长大后因肌肉挤压,指甲软化嵌入其中,骨头变成弓形,腿部也不能正常发育”f。文人描写的温软秀美、纤小柔和之下是女性幼年忍受筋骨错乱、血肉模糊的悲惨血泪史。为了男性的赏乐和满足,对女性施加残忍的身心束缚,这样的封建礼教何其残酷。

近代以来,随着西学东渐,许多维新人士开始提倡反对缠足。自1901年慈禧太后亲自颁布劝禁缠足懿旨,各地总督也纷纷开启劝诫缠足运动,引起全社会放足热潮。在这种背景下,可以看到小说中高家姊妹、琴、瑞珏等青年女子都是天足,仅只有淑贞“挨了许多次鞭子,受了长期的痛苦,流了许多的眼泪,而且还有过一些不眠的长夜”g。不难想象冯文英也同样经历过这种悲慘,“那双穿着大红绣花鞋的尖尖的小脚跟淑贞的不相上下”。淑贞被缠了小脚,母亲预期的赞美和光荣没有来,反而受到嘲笑和怜悯,因而觉得“唯一的替自己出气复仇的希望只是在出嫁的一瞬间”。三寸金莲也的确是男性择偶的重要标准之一,而冯文英已经具备了。作为省城上层社会中所谓鸿儒世家的名门闺秀,冯文英接受了正统的封建教育,缠了一双足可被夸奖的尖尖金莲,受着父亲和全家呵护备至的宠爱,在幸福中长到了十九岁,即将面对的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婚姻。

(二)“摽有梅” 冯家意向结亲的对象,是高家的二少爷觉民。从高老太爷大寿典礼上冯乐山带笑向觉民问话时,这桩婚事就有了眉目。本来在婚姻由长辈决定的年代,当事人不会了解具体情况,恰好由于高家丫鬟婉儿成了冯家新姨太,才将消息清晰直接地透露给高家兄妹。彼时觉民还一无所知他已成了冯家选中的东床快婿,而一旦得知,便彻底失去他与冯乐山对话时的恭顺态度了。

《礼记·婚议》云:“婚礼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中国传统社会里婚姻的实质目的是为了家族繁衍、传宗接代,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在于扩充宗族势力。“‘合两姓之好就是为了用宗族观念维护同族关系,通过结亲的办法增强异姓亲属间的联络,从而各自加强本宗族的力量。”h上层社会联姻往往讲究门当户对,簪缨之族在婚姻中考虑门第根基,就是通过联姻巩固家族势力,维持家族兴旺,由此组成交织错综的社会政治网络,维护本阶层的各方利益,并追求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传统婚姻制度往往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长辈一手操持子女婚姻,漠视个人意愿,将个性完全消弭于家族观念中。因为婚姻不是青年男女的个人私事,而是家族大事,只有得到父母应允的婚姻才有合法权益。同样,媒妁之言在婚姻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说文》谓:“媒,谋也,谋和二姓者也。”《玉篇》谓:“妁,酌也,斟酌二姓者也。”这也是因为在“父权制社会,男性为了确保后代在血缘上的纯洁,做出种种规定以禁止婚前女子的性行为,未婚女姓被剥夺了与外界男性交往的自由,这时婚姻中联络男女双方的中介人‘媒就登上了历史舞台。”i这也是封建男权社会对女性实行压迫的一种体现。《诗经》中“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就是婚姻的必要条件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已影响两千多年的表现。

这种制度即使根深蒂固,却也不是不可打破。觉民就顽强地与旧制度抗争,他在婚姻的一套完整程序进行过程中意外消失,最终迫使这场联姻终止。旧婚礼制度要求娶妻要经过“六礼”的程序,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纳采即男家向女家提亲;问名就是询问女子的生辰八字和姓名;纳吉即占卜凶吉,通常以算命先生批字的形式决定;纳征,就是男方送彩礼到女家下聘礼,征得同意后婚姻关系就正式确定;请期是男家将商定的婚礼日期告知女家,礼成;最后亲迎才是结婚男女本人要参与的婚礼仪式,前几项流程则都是由家族进行的。这也体现出传统婚礼的宗族性特点,另外,传统婚姻也极注重正式性。“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妻子,必须严格按照“六礼”顺序,这也体现了婚约的重要性。

原本冯家按照传统婚姻应遵循的准则,在省城世家中选择北门首富高家,既考虑到高家门第之高、根基之深、财力之雄厚、子弟之优秀等诸多因素,也是冯老太爷和高老太爷世交友谊的家族延续,这一桩上流社会看来般配美满的姻缘在算命先生“夫荣妻贵,大吉大利”的批字映衬下更显示出合理。已经经过提亲、算过八字,就等即将交换庚帖下定的关键时刻,觉民意料之外不见了。经过高家的慌乱、觉民的固执、老太爷的震怒之后,最终,病倒的高老太爷选择原谅,冯家亲事被搁置,觉民的抗争以胜利告终。

逃婚的觉民没有被赶出家门,依旧是高家少爷;而同样逃婚的淑英被父亲克明断绝关系,“对外说死了一个女儿”,《白鹿原》中白嘉轩也宣称逃婚的女儿白灵“死了”。同样是逃婚,女性要承受更多的指责和压力,这也是封建男权社会对女性压迫的点滴表现之一。觉民逃婚对自己之后的学习生活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冯家和高家的友谊也没有受到影响,依然来往,只有被迫接受本该结亲对象逃婚这一事实的冯文英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三)不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冯家亲事不提后书中也就没有关于冯文英的描写,直到《秋》中周家的芸提到枚表弟在父亲周伯涛的决定下结亲的女子正是冯文英。彼时冯文英已二十一岁,按照当时婚姻法规定:男十八、女十六是法定婚龄。冯家原本精心挑选的女婿觉民与冯文英年岁相当,是般配的姻缘。从冯家的角度而言,要嫁的周家恰好是原本议亲的高家亲戚,即使尴尬也无可奈何。作者让枚迎娶被搁置的冯小姐也许有为行文方便的原因,可特定背景下的特定人物未免过于凄惨。要嫁的周家门第不高,枚年龄小、个子矮,显然不是合适的姻缘。但是在与高家的联姻终止后,无形中冯文英似乎被上流社会抛弃了,没有门第相当年岁相仿的世家子弟与之联姻。千金小姐落得无人求娶的局面,这实际上是冷酷礼教的无形折射。冯文英在实质上没有订婚,在本质属性无所更改的情况下,仅因为第一次联姻未成就被异样对待,或者可以说,被她所属的统治阶级平静温和地自然而然地忽视掉了。冯文英最终还是出嫁了,周家带有讨好意味隆重举办,冯家也厚嫁爱女,准备了四十四抬嫁妆,超过聘礼的三分之一,凭此就足以让冯文英在婚后保持骄傲。

成亲是传统婚礼的核心组成部分,“要求新郎在祭祖之后去女方家迎娶新娘,演奏乐队一路相行;而此时的新娘需精心整妆饰扮,身穿红嫁衣,头戴珠翠,盖上红头盖,静候新郎到来。新郎至新娘宅后,一对新人须跪拜新娘父母,之后新娘由其兄弟扶入花轿中。在新娘到达新郎家后,新娘被请出轿门,再迈过火盆,新人相互牵着红绸带共同进入屋堂,举行庄严的拜堂仪式。之后,新人在锣鼓奏乐和亲朋好友的簇拥中步入洞房。”j在有些地区,婚礼过程中会给新娘打一把黑伞,其意指新娘在结婚当天是最尊贵的,但也不能越过天,因此打一把黑伞避免与天争大。古代的婚礼将新娘奉为主角,在那一天给予凤冠霞帔的待遇,乃至于大到避免争天。这样突出狂放的举动之下隐藏着封建社会女性地位低下的事实,其实质依然是对女性的压迫。封建社会中男性成为主角的时刻有很多:金榜题名时、出将入相时,乃至于四世同堂时,这都是男性可以表现自我、受万众瞩目的时刻;而女性只有婚礼上被捧为主角,甚至男性不是主角,可能因为他还可以有很多次迎亲,而女性则被要求一生中只能有唯一一次出嫁。这是封建社会对女性地位低下采取的一种补偿,以一天的尊贵掩盖一生的卑微。

婚礼上,头戴珍珠流苏、身穿粉红缎子绣花衣裙的冯文英经过繁复的跪拜礼后在新房泥塑木雕地坐着,鼻上沁出汗珠也始终不发一言,不进饮食。她作为这场婚礼的主角受尽关注,却高傲地不回答高家姐妹的问话,不理睬太太们的笑话,“微闭着眼睛,板起面孔,不露出一点表情”! 1。高家五太太沈氏“先俯察裙下”,揭开裙角夸奖了那双和淑貞不相上下的小脚,冯文英幼时缠足受的苦也只有在此刻扬眉吐气。在闹洞房的客人们欢快的时刻,枚被折腾得四肢无力、脸色发白,冯文英却一直镇定地端坐不动,脸上甚至冷冰冰的不露笑容,也许觉得委屈和不满,但依然要面对现实。

婚后冯文英正式成为周枚的妻子,被称为枚少奶,得到公公的满意、周家女眷的期望,受到他们的欢迎和体贴,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的丈夫”! 2。封建社会中男性是婚姻家庭的主导力量,女性只是附属品,封建礼教要求她们以夫为天,将丈夫视为终身依靠。枚少奶也自然地接受了命运,爱上自己的丈夫,过着兴奋陶醉的生活,倾听枚坦白地倾吐胸怀,抓住他柔弱的心,只成天躲在房中陪着丈夫,不顾翁姑亲友,只想过二人生活。婚后枚少奶盛装修饰,浓施脂粉,脸上洋溢着全身的活力,却在回答二姑姐芸的话时冰冷淡漠;抬眼看原本会成为自己大伯子现要称表哥的觉新时“眼光好像是一股流水,要把人冲到什么地方去”;对家族中处理安葬蕙的曲折过程冷笑应对;嫌茶坏威严地责骂丫鬟。一切都表明枚少奶并不是标准的贤妻良母温弱和顺的样子,有着丈夫的呵护、公公的袒护,她有恃无恐,甚至脾气越来越大发展到敢和老太太吵架。娘家的娇养、婆家的纵容,让枚少奶忘记了温良恭俭的信条,任由自己性子过活。茨威格有句名言:“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枚少奶的全部幸福在枚少爷在自己娘家的酒桌上吐血的那一刻宣告终结。

(四)再休提绣帐鸳衾 枚的生病、吐血很早就有,却不敢对父道明,其父也从不用心寻医治疗。书中指出周伯涛作为顽固的封建卫道者,压制子女,不顾他们身心健康,一味遵守残酷礼教,葬送了女儿,也坑害了儿子,一双儿女都毁在昏蒙无知、独断专行的封建家长手中。在枚有病时其父不顾生病为其订婚结亲、在其病重期间拒绝觉新提议的西医治疗,在枚卧床将息时还不留神打碎茶杯,惊醒枚引起吐血,更不顾儿子吐血与妻子争吵,周伯涛作为刚愎自用、专断无能的典型代表,其种种行为都表现出对封建礼教丧失理智的追逐,引起读者的深恶痛绝,这样的旧制度发展到腐朽僵化的程度必然要引起抗击,从而走向崩溃。

枚少奶眼看着丈夫受苦,在其病重时温柔安慰,一面喂药一面掉泪,将一切希望寄于命运的枚少奶最后还是要面临枚死去的事实。枚死时“枚少奶哭得最惨。她跪在床前踏脚凳上,抓住枚的一只冷了的手,头压在被上,哀哀地哭着”,“后来只有枚少奶一个人嘶声哑气地在那里哭”! 3。此时距离婚礼举办还不到半年,枚少奶就被迫接受守寡的命运,“终日哭泣不思饮食”,“充满活力的丰腴脸颊在很短时期就消瘦下去”! 4。枚成服的日子,觉新目睹枚少奶穿着臃肿的麻衣匍匐在灵帷里草荐上哀哀欲绝地痛哭,也知道“枚少奶不得不跟着她的丈夫死去,这是那个奇怪的制度决定了的”。枚少奶在众人劝慰中挣扎地哭着,最后还是被送回了周家。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这是传统礼教对女性的要求。

封建社会中要求女性保持贞操是男性权力的体现,以对待私有财产的方式永久性独占女性身体与贞节。朱熹提出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妇女从一而终”等论断也成为后世女性面临守寡时遵循的清规戒律。到明清时,“封建政府为了表彰守贞或死贞现象以激励世风,往往会通过赐金帛、免徭赋、旌门、表墓、立庙、立牌坊等手段对守贞或死贞者进行奖励而耗费大量资金”! 5。这使得女性的个体行为关系整个家族利益。政府的教化、世俗的舆论、家族的期望、表彰的荣耀,都在层层逼迫女性为守贞付出血泪一生,乃至于自觉自愿地自残自伤,以最惨烈的形式换取社会赋予的类如御赐匾额、旌表牌坊、名列正史等最光辉的荣誉。女性承受着来自封建社会的全方位压迫,在扭曲的礼教之下埋葬了无数女性的血泪一生。

而彼时枚少奶还并不像梅芬因守寡完全失去生活的意义,她的怀孕承载着周家的全部希望,然而令周家遗憾的是,她生的是个女儿。《诗经·小雅·斯干》载:“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班昭在《女戒》中阐释:“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古代男尊女卑的观念在女性出生时就有体现,一出生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毫无社会地位可言。封建宗法制要求只有男性才是家族的传承,血脉的相传。满脑封建流毒昏昧独断的周伯涛这时候就不再对出身名门闺秀的儿媳偏袒。为周家能有男丁,他不顾自己年岁已老、已有儿媳孙女,也不顾母亲、妻子竭力反对,执意将丫环翠凤收房,还自为得意大请其客,封建礼教的离奇古怪不可理喻之处便再一次呈现。枚少奶失掉了公公的庇护、失掉了相爱的丈夫,再也没有骄傲的底气。曾经充满活力的脸上带着愁容,只能学着谦和,学着独自面对日长庭静,将生活的希望寄托于女儿。

枚少奶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也只有白日“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抚遗孤兮太息,俛哀伤兮告谁”;夜里“反侧不能寐,逍遥于庭前。踟蹰还入房,肃肃帷幕声”,面对这样的现实,她唯有“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

二、回首人生

(一)与《红楼梦》的联系 《家》《春》《秋》有“民国红楼梦”之称,其与《红楼梦》也不无相似之处。在巴金出生的书香门第中,除了几个小孩,“没有一个人不曾读过《红楼梦》”。巴金后来回忆说:“我常常听见人谈论 《红楼梦》,当时虽不曾读它,就已经熟悉了书中的人物和事情。”! 6巴金自幼阅读《红楼梦》,深受其熏陶,他是带着自己的生活体验感知这本名著的。《红楼梦》也对巴金家族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形象体系上具有鲜明的相似性。同样是大家族内部不可避免的腐朽使得家族走向衰败瓦解的主线,同样是日常生活的细节描述以及人物形象上的类似。单从枚少奶的角度,也可以看出有红楼女儿的影子,如果只是潦草地掠过,容易将枚少奶类比于河东狮夏金桂之流,但经过剖析,可以从几个层面看出枚少奶与红楼女子命运相似情况。

首先是与李纨的相似。同样出身名门,同样青春丧偶,李纨“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不难想象未来枚少奶的生活也是如此,她甚至比不上李纨因有儿子还能幻想梦里功名。《红楼梦》里写李纨仅有的两次哭泣都和提到贾珠有关,丈夫的逝去带走了李纨的青春和爱情,同样枚少奶在将来听到枚的名字也势必会泪流满面,这种精神的殉葬终生也逃不掉。

其次将冯文英与婉儿联系起来看,无形中具有了英莲和娇杏的相联性。《红楼梦》作者塑造的甄家小姐英莲(谐音“应怜”),年幼被拐卖成为富家妾侍,由主沦为婢;而甄家丫鬟娇杏(谐音“侥幸”)因好奇私顾外男,本是封建礼教不允的“一着错”,却幸运地受到青睐,后来“命运两济”成为正室夫人,由婢升为主。两厢鲜明对比,荣枯交错。枚少奶与婉儿具有这种人生易位来自于生育的子女性别。枚少奶本受尽尊荣,然而因为生了女儿难免令封建家庭失落;而代替鸣凤像礼物一样送到冯家被迫侍奉荒淫残忍的冯老太爷的婉儿,却因生了儿子足可扬眉吐气。难说作者这样设置不是出于对婉儿悲惨遭遇的同情,想必作者也清楚儿子对封建社会的女性意味着什么,这代表她未来的人生有了依靠,甚至可以有“戴珠冠、披凤袄”的奔头,而生了女儿唯有“俟其嫁”。冯家的千金和新姨太因为“夫死从子”这条封建准则,未来走向不同,其对比醒目惊心,命运颠倒,人生无常。

再次是枚少奶母女和贾敏母女的命运相似性,她们都是在娘家未出阁时“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而她们的女儿则不能延续母亲的地位待遇。黛玉父母双亡后寄居外家,“风刀霜剑严相逼”;枚少奶的女儿是遗腹女,“无父何怙”。枚少奶母女的命运逃不掉“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的凄凉。

本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她不信前尘。这也许是老天爷一番教训,教她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振作精神。把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宁馨。

枚少奶引人注目的很大原因在于其人生各个阶段盛衰对比强烈。与《家》中三个女主角不同,她不温顺柔弱,没有受过蹂躏压迫,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养尊处优。但无论人生哪个阶段,都在经历过幸福骄纵后依然被迫接受凄凉的境遇,这是封建传统礼教对女性的压制体现,女性无论出于何种地位,其身为女性的命运都必然取决于男性赋予,这是女性作为男性附属品的根本反映。

(二)与现实的联系 枚少奶的悲剧命运当然不能完全归于觉民逃婚,无论逃不逃,女性受到封建礼教残酷迫害总会体现在方方面面。只是研究者不要忽视在这场逃婚的反封建斗争之下有女性逃不开的悲剧命运。小说是现实的折射,在新思潮之下相当多反封建勇士在只顾自己反抗旧婚姻的同时造就了一出出被社会和历史忽视的、只有婚姻中的女性独自吞咽苦果的悲剧。

著名文学家鲁迅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被母亲骗回家迎娶朱安,鲁迅接受了命运,却没有接受朱安,公然表示朱安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把朱安称为“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去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在婚姻中鲁迅也从没有真正与朱安生活过,但即使鲁迅宣称“只好陪她做一世的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他依然可以与喜爱的女子许广平结合,朱安并不妨碍他过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只有朱安独自承受寂寞孤苦。在鲁迅死后,朱安因无法度日被迫变卖鲁迅遗物被众人劝阻,别人告诉她那是先生的遗物要好好保存,朱安回答她也是先生的遗物也要好好保存。从礼物到遗物,朱安的人生不过被定性如此。鲁迅“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信条中不包括他的发妻,鲁迅揭露的“吃人礼教”也同样吃掉了他的妻子。鲁迅是彻底的反封建,朱安则被忽视地孤独地度过了凄惨一生。

三、现实反思

女性受到的压迫层层递进,封建社会中,从女性未婚接受教育时起就受到歧视和偏见。女子接受“三从四德”的教育,要做到“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将生命自始至终依附于男性,没有独立而言。“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更将女性打造为物质性意味浓厚的存在。封建社会鼓吹“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女性读书识字,加深其蒙昧无知;即使有读书也不过《女四书》之类,意为“认得前朝几个贤女”,加深思想束缚。不仅思想上被控制在男性容许的范围内,身体上也用残酷的缠足折断女性的足肢,加深行走困难,缩小活动范围,也就在日常生活中更加依赖男性。婚姻遵循“烈女不更二夫”的准则,夫死后也不得自由,用一生血泪换取家族哀荣。生育的如果是儿子还能期待家族延续,而如果是女儿则了然无趣,并且又开始新一轮的歧视压迫。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代代延续,女性受到的压迫从生命开始到终结,从男系社会取代女系社会开始直到现在甚至仍有延续。即使反封建斗争如火如荼,诸多斗士背后依然有被旧礼教迫害一生的女性,女性受到的压迫从本质上就比男性多出一层,因而要更加关注。女性要在多方面学会独立,今日新时代的女性更要觉醒自我,反击压迫,有限的生命何必为他人蹉跎,努力开出绚烂的花朵,结累累果实。

a 巴金:《家》,《巴金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新版后记。

bcdeklmn巴金:《秋》,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4页,第408页,第196页,第378页,第206页,第211页,第453页,第467页。

f 张茜:《由缠足习俗说开浅谈中国古代女性地位》,《商业文化(学术版)》2009年第3期,第225页。

g巴金:《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5页。

h 张可,王卓然:《中国古代婚姻制度简析》,《南方论刊》2015年第3期,第99—100页。

i 聂绛雯:《古代婚姻制度中的“媒妁之言”》,《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综合版)2006年第2期,第122—123。

j 張廷远:《中国传统婚庆“拜堂”样式之文化品格及其当代历史自觉》,《新疆职业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第69—75页。

o 朱明勋:《对中国古代女性坚守贞节所产生的“净利润”及受益者评估》,《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9期,第83—88页 。

p 巴金:《家庭的环境》,《巴金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作 者: 李青子,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专业研究生。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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