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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创伤叙事看莫里森小说创作*

2020-01-19李汉回何君晨

菏泽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莫里森白人黑人

李汉回,何君晨

(福州外语外贸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202)

20世纪是一个创伤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世界政治、经济发生了巨大变化,种族灭绝,文化消失,两次世界大战、冷战、越战、种族歧视、大屠杀等都给人们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历史难以忘记,如何保存和解读这些创伤记忆,使之在不被同化和误传的同时,更深刻地看到创伤事件的本质,并重塑这些创伤事件的神秘痕迹,由此,一种新的叙事方法——创伤叙事应运而生。可以归为创伤作品的如关于战争题材的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梅勒的《裸者和死者》等,都刻画了战争的残酷和战争带给幸存者的巨大痛苦和磨难,而创伤记忆带给人们心理上的疏离感、分裂、变异和价值观的冲突等心理阴影也在叙事中不断表现出来,使得创伤文学引起更多研究者的关注。美国当代黑人女作家,当代黑人文学的领军人物、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尼·莫里森的创伤叙事意义深刻而且独特,她的作品梳理了百年来美国黑人的生活境况和思想情感,将他们充满磨难和艰辛的创伤历史通过创伤叙事的手段重现出来,在疗愈创伤的同时,指出黑人只有摆脱民族创伤,重建黑人自我身份和主体性,才能在多重苦难中突围出来开始崭新的生活。近年来,国内对莫里森的作品研究虽然很多,但是从创伤叙事的角度进行分析的还不够深入,本文拟以创伤理论为视角,分析莫里森作品中对黑人民族创伤的表达以及黑人民族通过创伤叙事自我疗愈,重建民族身份和主体性的过程。

“创伤”一词,来自希腊语,原意为“伤口”,指“撕裂的皮肤和爆开的身体”[1],也指因为强烈的情绪所造成的心理损伤。心理学家弗洛依德说:“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干扰,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2]20世纪80年代,随着人们对记忆研究的深入,创伤作为一种特殊的记忆开始引起人们广泛关注,并随之被运用到文学领域,用来特指人生的一种普遍遭遇和生命体验。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在《沉默的经验》中说:“描述某一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的一次极不寻常的经验,人们对灾难事件的反映通常会推迟出现,并反复出现幻觉和其他一些无法控制的现象。”[3]在该书里,凯西·卡鲁斯率先将创伤一词赋予文学意义,随后创伤理论被广泛应用到文学艺术中。

生于1931年的托尼·莫里森是美国黑人女作家,自1970年的处女座《最蓝的眼睛》到最后2015年的《孩子的愤怒》,10余部长篇中黑人民族的创伤经历不断呈现。赫尔曼曾说:“理解心理创伤始于重新发现历史。”[4]创伤写作的一个重要方式是回忆,莫里森作品中众多叙述者对伤痛事件不断从多角度叙述,对历史和记忆不断进行见证和表征,完全符合创伤理论所探讨的范围。

美国黑人的厄运始于1680年美洲奴隶制的早期,在三百多年的历史中,他们遭受着无数的艰辛和磨难,艰难生存。这些创伤记忆早已沉淀为历史创伤和民族创伤而代代相传,影响着他们获得幸福生活的能力。在白人文化为主流的美国社会里,作为弱势民族,黑人早已丧失了主体性和话语权。作为“黑人女性小说家”,莫里森的作品以宏大细腻的笔触叙事,展现了美国黑人民族几百年所遭受的惨痛磨难。

美国民权运动的领袖杜波伊斯曾说:“二十世纪的问题仍是肤色界限问题。”[5]种族主义给美国黑人民族造成的创伤无处不在,莫里森的众多作品都展示了这一点。

《最蓝的眼睛》是莫里森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书中塑造了一群被白人种族主义文化价值观“同化”了的黑人,他们不惜代价抛弃自己的黑人属性,与黑人社区彻底断绝关系,盲目追求白人文化,由此导致人格分裂和行为变态。20世纪的美国,虽然蓄奴制早已废除,但种族偏见却依然在各个角落里存在,因为白人需要这种偏见来摆脱移民祖先来大陆前的那种压抑感;肤色较浅的黑人则需要以此偏见来保持自己的优越感。11岁的黑人女孩佩克拉因生的又黑又丑,一直被父母、老师和同龄人排挤和鄙视,她对糖果包装纸上印的蓝眼睛白皮肤的女孩图像非常喜爱,渴望拥有那双蓝色的眼睛;她喜欢秀兰·邓波儿的脸,于是一有机会就用印有秀兰·邓波尔的茶杯喝牛奶。肤色较浅的黑人杰拉尔丁讨厌佩克拉,把她称作社会垃圾,本该具备慈悲心的传教士也戏弄欺骗佩克拉,告诉她毒死小狗就可以得到蓝色的眼睛,佩克拉的母亲波琳也讨厌自己肤色黝黑的女儿和丈夫,把自己的心思都放在所服务的白人雇主上,对自己的丈夫孩子不管不问。佩克拉的父亲酗酒成性,一次大醉之后将女儿强奸,佩克拉在极度恐惧和无助的情况下精神失常,幻想自己有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在莫里森笔下,黑人种族接受白人文化价值观的影响而在黑人社群里自我伤害自我否定,是黑人民族最大的精神创伤,“蓝眼睛”是白人审美观下美的标准,在这种白人审美文化标准影响下,黑人女孩佩克拉完全丧失了主体性,她是白人价值观的牺牲品,也是黑人自我厌恶、自我憎恨的典型。Caruth说:“正是通过生存的这种独特、矛盾和复杂性,我们才能从个体的精神创伤中读出属于历史范围更广的群体创伤。”[6]在《所罗门之歌》中,黑人医生福斯特作为一个在社会上很有地位的成功人士,也被充分内化为白人,他嫌弃女婿乌黑的样子,选择亲自给女儿接生的目的是为了第一时间看到孩子皮肤颜色的深浅。女儿露丝也将白人的格调和体面放在首位,讨厌丈夫黑人习性的粗鄙,致使整个家庭冰冷得像个棺材。

在种族主义歧视下,家庭伦理的创伤在莫里森的小说中也非常多。作为黑人奴隶的母亲和孩子,二者都遭受着非人的伦理痛苦。孩子通常出生不久就会被卖掉或者送人,母亲与儿女的生离死别是她们终生的痛苦。在《宠儿》里,贝比·萨格斯遭受白人强奸生下8个孩子有7个被卖掉和送人。塞丝作为母亲,为了不让女儿继续成为自己一样的奴隶,狠心亲手杀死了这个婴儿。伊娃为了让儿子活得像个人而放火烧死他。《慈悲》中弗洛伦斯的母亲甚至跪下来狠心让陌生人将幼小的女儿带走。种族压迫让众多的黑人女性不得不承受巨大的痛苦,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自己的家庭和亲人,在她们看似残忍冷酷的行为背后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心理创伤。塞丝亲手杀死女儿后心灵备受煎熬,她将自己封闭起来过着孤独的生活,成为黑人社区的“他者”。作为丈夫的黑尔目睹妻子被凌辱却无力保护只能往自己脸上抹黄油;沛德靠日夜帮助黑人奴隶逃亡北方获得自由来转移和安慰自己妻子被奴隶主长期霸占的伤痛,黑人男性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

相比男性,黑人女性承受着更多更深的苦痛。她们不仅遭受种族的欺凌,同时还受到同族异性的伤害。黑人妇女不仅与丈夫、父亲一样负起家庭的责任,而且婚姻中黑人男性的成长往往是给黑人女性造成了更深的痛苦甚至丧失。《所罗门之歌》里的所罗门逃走了,留下的妻子莱娜独自一人养活几个孩子,艰辛繁重的田地劳作让她绝望,她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奶娃为了探寻家族的历史,抛弃了妻子哈格尔,而姑妈作为引路人,更是以自己的死亡为奶娃的成长护航。伊娃的丈夫抛弃了妻子儿女离家出走。黑人女性在黑人丈夫那里得不到任何的同情和尊重。小说《爱》中,黑人女性克里斯汀与民权运动的积极分子弗鲁特生活并照顾了他9年,9年里多次怀孕并人流,而弗鲁特却体会不到妻子的痛苦,还四处招花惹草,甚至对自己组织里的强奸犯也不闻不问。

黑白对立中,黑人作为社会文化弱势的一方无疑受到严重的伤害,此外,黑人因种族自身的问题给自己带来的创伤和耻辱也是莫里森所关注的,如嫉妒与内部的不团结,这让人对本民族失去信心。塞丝带着怀孕之身逃出南方奴隶主庄园来到俄亥俄州黑人社区婆婆家里。在这个社区,无冕牧师萨格斯号召黑人一定要自己爱自己,她组织社区里的黑人女性一起做针线,一起学习,一起聊天,一起做祷告,甚至组织大家做集体狂欢增进情感。但是,她的努力换来的却不是友谊而是嫉妒和排斥,这使得奴隶主来抓捕塞丝时,全黑人社区竟然没有人来通风报信,更别说掩护和帮助。这种内部的分裂行为和冷漠态度打击着黑人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强化着他们的自卑感和弱者地位,这些创伤都已沉淀为黑人民族集体的创伤。

远离故土成为奴隶,被迫接受白人文化,美国黑人彻底割断了与自己黑人民族文化的联系,由此导致的文化断裂和异化给北美黑人民族的创伤是深层的,莫里森对此也极为关注。姓名是《所罗门之歌》的一个重要主题。非洲黑人认为,一个人只有在特定的生活阶段被赋予恰当的名字才能获得真正的存在,名字具有超凡的魔力会影响人的一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杰克·所罗门的名字被奴隶主改为麦肯·戴德,庄园里所有的洗衣妇都被改名叫作“玛丽”、园丁都被叫作“吉德恩”,贝比·萨格斯被改为“珍妮”。对黑人而言,失去了真正的名字就意味着失去了与家庭、部族和祖辈的联系,“这才是巨大的心灵创伤。”[7]与民族文化的割裂,会让人产生孤独和漂泊感,精神和心灵上找不到归依。如奶娃30岁了还整天闲逛不知干啥,在南下寻根的过程中才发现了自己名字的意义,认同了自己的黑人身份;而雅丹回到白人世界,与民族集体的疏离则让她总是产生孤独无力感。

创伤会给人们带来“创伤后应激障碍”,心理学上称为“PTSD”。遭受过巨大心理创伤的人会产生心理障碍,失眠、焦虑、抑郁、精神障碍等等,让人对生活和自我失去信心,极度自卑,难以适应社会。黑人民族的历史创伤也让他们跌入缺失自我、厌恶自我的深渊难以自拔。“创伤理论强调通过见证、叙述记忆来抚平受伤害者心灵的创伤。”[8]叙事治疗是后现代心理治疗的一个方法,于20世纪80年代兴起,萨宾的《叙事心理学:人类行为的故事性》一书的出版标志叙事治疗方法的出现。叙事治疗认为,人是在述说生活故事的过程中建立人格与自我的,叙事具有重新建构事件意义创造生活的独特功能,在解决人的现实心理问题中发挥积极作用。人们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需要一种确定感。只有在叙事中,我们才能感知时间,才能将分散的多样的事件整合为一个整体。哭泣的目的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一种讲述。

20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写作对女性具有重要意义。莫里森的童年是在祖母的故事和母亲的歌声围绕下长大的,黑人民族传统的疗伤手段都被她运用到写作中。婚姻的失败让她极为痛苦,写作成为她疗伤的手段,她说:“我从未打算要当作家,我当时所在的地方没有人能交流,没有过真正意义的交谈。我想我当时就很不愉快。因为这个原因,我开始写作。”[9]心理学家多米尼克·拉卡普拉认为:“治疗创伤是一个发生过程:一个人治愈了创伤,他就能分辨过去和现在,能记起那时候到底自己发生了什么,并清楚认识到自己生活于此时此地,享有美好未来。”[10]莫里森认为,黑人只有叙说创伤,直面创伤才能找到自我。在《慈悲》中,弗洛伦斯在寻找铁匠回来的路上,在墙上书写自己的心声极为震撼。童年时母亲跪在地上,请求奴隶主将自己带走的情景一直在她的头脑里不断“闪回”,这巨大的被抛弃的创伤心理让她一直极度自卑处在惊恐和忧心中,找不到自我。情人铁匠对她的抛弃让她受到双重打击,在那个被废弃的鬼屋里,她反复书写,“从一边到另一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写了满满一屋子。”在反复书写叙述的过程中,弗洛伦斯宣泄了心中的怨恨,理解了母亲的爱,也理解了铁匠的离开,终于认识到自己不是其他人的奴隶而是有独立人格的人。在《天堂》里,修道院的主人康索纳塔教四个深受心灵创伤的姑娘学会自立和自爱,在修道院里,她指引姑娘们躺在地下室的地板上,摆出舒服的姿势然后用彩笔画出自己的身体轮廓,面对这个栩栩如生的人形图,她们讲述自己的创伤经历,述说内心深处的耻辱感和对自我的厌恶。

叙事疗法包括艺术治疗,舞蹈和音乐都是表达情绪宣泄情绪的有效方式。黑人音乐歌舞是黑人文化的重要部分,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是黑人作家常用的疗伤手段。莫里森在作品中也常常采用这种叙事策略表达黑人民族在苦难生活中顽强的生命力。贝比·萨格斯带领社区黑人用说唱和跳舞的方式疗伤,她号召大家爱自己,在舞动中建立起民族情感,摆脱心理阴影与创伤。

“文化创伤理论与族裔文学的一个共同特征是关注某一群体的身份问题,在文化层面上,某一群体的创伤将会对其身份产生不良影响。”[11]几百年来黑人民族在北美的弱势身份和白人强势文化对黑人民族价值观的浸染,使得黑人民族一直处在被贬低被弱化的境地。作为黑人女作家,莫里森的创伤叙事无疑对黑人民族认识创伤,疗愈创伤和构建身份认同有指引方向的作用。她对黑人民族历史的创伤尤其是黑人女性历史创伤的刻画极为深刻。她不仅让人们直面创伤,而且引领人们展开自救,互相关怀,在苦难的命运中勇敢突围,走向新的幸福生活,这是其作品更有现实价值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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