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新疆察布查尔锡伯族的文化样态
2020-01-19富雨诗
富雨诗
(黑龙江大学 满学研究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一、察布查尔锡伯族现状
锡伯这一族群可溯源至古室韦人的一个居住在南部、说通古斯语的分枝。位于松原等地的锡伯人以游牧为生。①引自维基百科英文版“sibe people”条目。锡伯族集中分布于辽宁的沈阳、开原、义县、北镇、新民、凤城等地和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的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以及伊犁河流域的霍城、巩留两县,其余的散居于吉林省的扶余、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北京等地[1]。
1764年,清朝政府平定准噶尔叛乱后,新疆伊犁地区边务空虚,在盛京(今辽宁沈阳)驻防的一部分锡伯人受清朝政府之名西迁至察布查尔屯垦戍边[2]。
195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成立了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目前这是全国唯一一个锡伯族自治县。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位于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西部,地处天山支脉乌孙山北麓,伊犁河以南,西与哈萨克斯坦国接壤。截止2011年,全县人口19.30万人,由锡伯、维吾尔、哈萨克、汉、回等民族组成,锡伯族人口约2万人。
锡伯族与满族的关系和族源等问题在学界虽然仍有多种观点在碰撞,但不可否认的是,锡伯族确与满族在语言文字、生活习俗等方面有十分亲密的联系,并且由于历史、地理环境等多方面原因,新疆锡伯族相较于东北锡伯族和东北满族更好地保留了本民族的语言文字、文化习俗,因此,笔者认为研究分析当前新疆锡伯族的文化对研究满族文化有十分重要的参考意义。本文基于笔者2018年底在新疆察布查尔县的田野调查笔记,试图以察布查尔县锡伯族为例对当前新疆锡伯族的文化样态进行描写和总结分析,以对满族文化研究提供一些参考和对比思路。
二、察布查尔锡伯族的文化特点
文化这一概念在广义上可理解为人类历史上物质和精神活动及活动产品的总和。学术层面对文化的定义各有侧重。文化研究者投入到实地调查中时,以浸入式生活的形式直观感受当地文化现象,因此可以笼统地说,文化就是地区人类生活要素形态的统称,即衣食住行、语言、婚姻等方方面面都是文化的构成部分。本文对察布查尔县锡伯族的文化现象试按生活要素进行描写总结,从而梳理新疆锡伯族是如何继承和发展本民族文化的。
(一)文化现象描写
1.历史沿革
清朝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年),清政府派盛京将军所属的盛京、凤凰、辽阳等地的锡伯官兵一千余人,携家眷四千余名,于当年农历四月十八从盛京出发,徒步跋涉,于1765年8月抵达新疆伊犁惠远。伊犁将军随即将原编10个扎兰缩编为六个牛录,后迁移到察布查尔地区。乾隆三十二年(公元1767年),戍往新疆伊犁地区的锡伯族官兵正式组建锡伯营,设八旗(即八个牛录),分别为:镶黄旗(今一牛录)、正黄旗(今二牛录)、正白旗(今三牛录)、正红旗(今四牛录)、镶白旗(今五牛录)、镶红旗(今六牛录)、正蓝旗(今七牛录)、镶蓝旗(今八牛录)。锡伯营同索伦、察哈尔、厄鲁特统称“伊犁四营”,又叫外八旗,锡伯营设旗下档房,为总管衙门。每个牛录都设有章京衙门、校场、粮仓和兵器库等机构。时至今日,八个牛录的划分方式仍在当地通用,当地汉语习惯将“某牛录”称为“某乡”,如察布查尔镇政府所在的五牛录在当地汉语中称为五乡,与锡伯语的sunjaci niru同时通用。八个牛录的分布情况为:沿着S313省道自西向东是爱新舍里镇(一牛录和三牛录)、四牛录、五牛录、察布查尔县城(六牛录)、七牛录、八牛录、二牛录。二牛录没按照顺序排列而是单独列在最东方的原因在当地有不同解释,主要有两种:一说二牛录是正黄旗,最初多为贵胄大官,为了保护他们而安置在离边境最远的位置,即自西向东排在最末位;二说一、三两牛录最初的牛录额真是兄弟,他们共同占据了最西的位置,二牛录被挤走从而安置在了最远的位置。
由上可知,清朝的八旗制度在当地以行政划分的形式一直保留了下来,并一直潜移默化着当地人对八旗等概念的认知。当地人多能清楚说出八个牛录的来历,也对二牛录驻地位置特殊这一轶事有自己的见解,当前谈及个人信息时也习惯说“我老家是某牛录的”或“他父母分别来自某乡”。可见八旗文化在当地锡伯族生活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2.服饰
据当地人回忆,早年锡伯族衣着还保留着传统制式,即男子一般身着长袍马褂、女子多穿旗袍坎肩等。而当前察布查尔锡伯族在日常生活中的穿搭与当地汉族几乎无异,虽保留着传统民族服饰,但只在婚礼、西迁节等重要场合穿着。
3.饮食
饮食上,当地锡伯族习惯一日三餐,主食以面食为主,主要面食有fa efen(锡伯大饼)、tatara buda(抻面)、naren(纳仁)、馕等。锡伯人还常食用piyas(洋葱)、sengkule(韭菜)、南瓜、hatuhvn sogi(花花菜)、萨斯肯(主料为猪肉和蔬菜的乱炖)等食物。锡伯族早饭多饮用sun cai(奶茶),奶茶用砖茶加牛奶煮成,饮用时加入盐和orom(奶皮子)。锡伯大饼用发酵的面团在平底锅中烙熟,制作时不放油,需要不停转动,烙饼的同时必须保证一边印有大花纹、一边印有小花纹。花纹大的一边称为“天”、小的一边称为“地”,使用时将若干张饼“天”面向上叠放一起切开或用手撕成四份分食。每次拿取一小块,如果在饼中夹菜,必须保证“天”面包裹着“地”面,锡伯族人尤其是老年人十分在意锡伯大饼“天地”的规矩,如果做错了会被指责“要倒转天地了”。抻面的锡伯语词tatara buda直译即为“扯着做的饭”。做法类似维吾尔等民族的拉条子,将面团切成长条、抹上清油缠绕在手上扯开成略细的面条后煮熟配以韭菜、羊肉、洋葱等配料制成的卤食用。纳仁借鉴自哈萨克族的食物,是切成片状的面食,多配以马肉食用。受维吾尔、哈萨克等周边民族的影响,锡伯族也食用抓饭,抓饭原料以马肉、洋葱、黄萝卜为主。肉食上,锡伯族食用猪肉、鱼肉、牛肉、马肉、羊肉等肉类,禁忌狗肉,但这一禁忌近些年也有人不再遵守。锡伯族吃饭时围坐一起,老人或客人坐在上位,吃饭时不可以搅动盘子里的菜。饮食文化与一个民族的生存发展密切相关,通过观察总结锡伯族的饮食特征,可以发现锡伯族西迁至察布查尔之后因地制宜发展出了独具特色的饮食文化。
4.住居
住房上,锡伯族传统三代人共同居住,并有着“父亲在世时儿子不分家”的传统观念。传统锡伯族住房与东北传统满族住房十分相似,房屋坐北朝南,南方正中开大门,进门有索莫杆,屋内正中是大厅,东西两侧是卧房。卧房内设有万字炕,炕的两头是烧火口,内侧烧火口与灶台相连。南方墙壁开窗。在空间分割上,以西方为贵,西墙供奉祖宗龛、龛内有子孙绳、家谱等物,祖宗龛十分神圣,平时会供奉香烛贡品,西炕只有老人或客人可以进入。传统锡伯族家中都会供奉“喜利妈妈”。被称作锡伯族女祖宗的喜利妈妈是从屋内的西北角扯到东南角的一条长绳,两端挂在房椽上,上面系着各种物品。物品的增添有各自独特意义:如加一个嘎拉哈代表添一辈人、加小弓箭代表添了个男孩、加布条表示添了个女孩、加摇车表示娶了媳妇、加铜钱表示生活富裕等。当前,察布查尔锡伯族在当地政府的补助下已经各自重新盖房,取暖方式、生活设施已经向现代化过渡,基本使用火炉和锅炉取暖,万字炕、索莫杆等传统元素基本消失。住房的制式固然受到时间、自然环境、现实条件等客观因素影响,但深入分析住房制式的结构特征、空间分布,可探得锡伯族在空间观念、家庭观念等方面的民族特征。
5.语言文字
语言层面,察布查尔县通用语言是汉语北方官话和锡伯语。察布查尔县有外地迁入的维吾尔、哈萨克、汉等民族同胞,长期生活过程中,他们大多也能说流利的锡伯语。当地锡伯族一般说锡伯语,但锡伯族的本民族语言掌握水平并不一致,一般说来,年龄大者、受教育程度高者本民族语言掌握程度更好。年纪越小的群体越习惯使用汉语或夹杂汉语借词的锡伯语。由于当地多民族混居的现实条件,当地锡伯语也广泛吸收了哈萨克语、维吾尔语等语言的词汇。得天独厚的多语环境,使一些锡伯族人不同程度地掌握汉、锡伯之外的哈萨克、维吾尔、俄等语言,并在建国初期涌现了一批翻译人才,因此,当地有一句俗语“锡伯人有六个舌头”。在文字层面,锡伯族对锡伯文的掌握程度更为不乐观。由于学校的锡伯语文教育不够完善,以及部分锡伯人抱有“锡伯语过不了伊犁河”这样的观点等不同原因,锡伯人对本民族文字的掌握程度小于对语言的掌握程度,换言之,很多锡伯人处于“会听说锡伯语但不懂锡伯文”的“母语文盲”的尴尬境地。语言文字是一个民族文化继承传播的重要载体,语言文字更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当前一些民族语言文化的爱好者与研究者意识到了这一现状,并觉察到保护拯救民族语言文字的重要性,已经开始了自发的民族语言文字推广普及活动,这对于锡伯族文化的保护也有重要意义。
6.宗教信仰
宗教上,传统上锡伯族的信仰包括萨满信仰和藏传佛教。察布查尔县孙扎齐牛录乡(五乡)于清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由当时锡伯营总管喀尔满太主持修建了靖远寺,后逐渐废弃,光绪十四年(公元1807年)重建。建成后曾专门从西藏购回《甘珠尔经》六十多卷。靖远寺是典型的藏传佛教寺院,时至今日仍在执行宗教场所、旅游景点等功能。此外,靖远寺这一名称由锡伯语golo be elhebure juktehen(直译为镇守远方)译来,将寺庙命名与本民族西迁和镇守边疆的宏大历史联系起来,可见藏传佛教在当时所处的重要地位。
锡伯族的萨满信仰可以说混合了萨满教的万物有灵的世界观、佛教的轮回转世观等多种宗教元素,这种信仰相较于藏传佛教更加广泛且深刻地存在于锡伯族当中。锡伯族的萨满信仰起源已久,随着锡伯族自身在历史进程中的推进,萨满信仰也不断地演变。就“萨满”这一神职角色来说,锡伯人演化出了“香头”“尓琪”“逗琪”等不同变体。这些变体有各自的职能范围和准入规则,在神职角色以外,也兼有医疗、占卜等职能。成为萨满、香头等神职角色的方式类似东北萨满信仰中的“抓萨满”。“锡伯族这种宗教形式和内容的进一步细化,在其他信奉萨满教民族中是很少见的。”[3]这些神职角色变体在锡伯族的宗教活动与日常生活中都起到独特而重要的作用。
7.婚姻习俗
在婚姻习俗上,察布查尔锡伯族部分保留了指腹为婚、同姓不婚、不与外族通婚等传统习俗。婚后女性同丈夫家庭一起生活,财产继承遵从末子继承制,女性没有继承权。但近三十余年这些传统也在被逐渐打破,自由恋爱成婚、跨民族婚姻逐渐普遍。当前,锡伯族婚礼也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结合的特点,新郎新娘有的选择传统服饰,有的选择西服婚纱,婚礼保留了向长辈敬酒行礼的传统仪式,并保留了宾客唱歌跳舞的环节。婚后家庭生活存在严格的性别分工。
8.艺术生活
锡伯族有丰富的艺术形式。锡伯族歌曲形式多样,既有传统的“秧歌调”“叶其那”等曲调,也吸收了周边民族的民歌曲调。歌曲内容既有传统萨满神歌及其变体,也有关于西迁、修建察布查尔大渠、歌颂民族英雄素花姑娘等反映本民族现实生活的内容。锡伯族歌曲演唱时多用书面语。锡伯族传统舞蹈称为“贝伦”,表演时配合锡伯族传统歌曲,舞蹈形式庄严而粗犷。锡伯族传统口头说唱艺术“朱仑”,表演朱伦在锡伯语中称为julun hvlambi,即念朱仑,内容为《三国演义》等传统名著,形式为表演者按某几个固定曲调说唱文学作品。念朱仑要求表演者掌握锡伯语言文字,并对文学作品内容、传统曲调的应用十分熟悉,还要有说书艺人的表演能力和应变能力。
(二)文化样态分析
文化不仅是一群人创造出的可被归纳为具体现象的内容,也包括生成的过程。归纳具体的文化现象,联系造就这些现象的历史现实背景,可大体窥见锡伯族当前呈现出的文化样态。从东北的沈阳西迁至伊犁察布查尔,在艰苦环境中驻守边疆,与周边多民族接触交流等等历史现实因素,共同塑造了察布查尔锡伯族兼有传统与现代、保留自我又借鉴他者的文化样态。
例如,锡伯族在饮食层面的诸多现象与东北满族、蒙古族高度趋同(如禁忌狗肉、饮用奶茶、餐桌礼仪等),可见历史上锡伯族与东北通古斯诸族群关系密切并在饮食文化上保留了传统;有的现象也与当地的自然地理环境密切相关,如广泛食用洋葱、主食以面食为主等;食用馕、马肉、抓饭等现象显然受到周边民族的影响;有的现象体现了该民族自身的世界观,由锡伯大饼的“天地不倒转”规矩就可窥见锡伯族朴素的二元对立的世界观。俗话说“民以食为天”,饮食文化与一个民族的生存发展密切相关,通过观察总结锡伯族的饮食文化现象,可以发现在饮食上既有继承也有发展,因地制宜的同时也受到周边群体的影响。
锡伯族的萨满文化既继承了通古斯诸民族的原始萨满信仰,与当前东北满族的萨满信仰有许多相同之处,如神职人员的能力获取方法、担任的宗教职能以外的医疗、占卜等功能基本一致,但锡伯族又发展出了独有的角色分化等内容;又如,住房内部的以西为贵的空间分布观念广泛存在在东北满族传统习俗中,供奉的“喜利妈妈”与满族的“佛托妈妈”在功能、外观等方面十分近似,都是掌管子孙繁衍的女神。锡伯族继承传统的同时又衍生出了独有的特征,这与其历史发展和现实环境的背景密切相关,构成了当前锡伯族文化的一个独特部分。
在因地制宜形成自身特点的同时,察布查尔锡伯族在文化上也显露出传统向现代转化的趋势。客观条件下城镇化与现代化的进程,使服饰、住房等传统制式逐渐向现代化靠拢,索莫杆、子孙绳等传统因素存续范围缩小,同姓不婚、末子养老、禁食狗肉等传统观念逐渐动摇,锡伯语言文字熟练使用者减少等。应对这些趋势,察布查尔锡伯族做出了民间的锡伯语文教学、朱仑唱演及贝伦舞表演活动等不同层级的尝试。
三、结语
将诸多文化现象的描写总结整合后可窥见一种文化在当前的一个切面,这正是本文的目的所在。总体看来,新疆锡伯族的文化样态具有独特性,这与他们从东北西迁至伊犁地区屯垦戍边的历史背景和当前所处多民族地区的自然地理环境密切相关。无论是与生活基本需求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层面,还是语言、宗教信仰、婚姻观等形而上的层面,总结归纳其文化样态都可窥见传承自我和吸纳外界并存、继承传统与转向现代并存的两大特点。
从宏观角度看,不同文化的接触、互相影响和演变都是客观潮流,但在潮流中保护文化的多样性也是需要被重视的。我认为通过分析当前锡伯族的文化样态,在归纳出特点的同时,也可以看出新疆锡伯族文化正面临着如何定位自我与他者、传统与现代的问题,这一问题也正是进一步保护、传承本民族文化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