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言说:重读鲁迅《狂人日记》
2020-01-19蔡东
蔡 东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一、引言
1918年5月,鲁迅的《狂人日记》发表于《新青年》杂志第4卷第5号上,沉寂一段时间后,各类阅读评论风起云涌,可谓壮观。但是,这些评论几乎都倾向于一个方向,较少对其文的深沉龃龉展开详细论说。而众多评论往往因为其巨大的“影响力”而被载入文学史,也导致《狂人日记》常常被冠以“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1)钱理群等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8页。同时在陈思和著《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5页)中也有类似之表述。等殊荣。当然,将文本标签化本身就是文学史的话语权力偏向,必然会接受无数的挑战。比如,鲁迅有这样的说明:“《狂人日记》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2)鲁迅 :《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26页。虽有自谦,但也是自我权衡的结果。《狂人日记》篇首的小序,不是白话文,而是文言文,后面十三节才是白话文(也是文白夹杂),所以上述“殊荣”似乎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讹。尽管目前众多文学史著作都极少有对此类说法审慎地界定,文学史家也多没有异议,但是仅因其人其著的影响力和历史地位,以讹传讹遮蔽某种历史真相,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与缺陷。况且,有学者指出,在鲁迅之前,陈衡哲就尝试了白话小说的创作。“陈衡哲的第一篇小说题为《一日》,刊登在1917年的《留美学生季报》上,比鲁迅的《狂人日记》早数月,是新文学的第一篇短篇小说”,这部小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相比,都有很多开创之功,小说由一系列对话构成,几乎没有叙事内容,但全是白话文,没有文言文的多少痕迹。当然,《一日》“并不是一篇很特殊或耐人寻味的小说”,又发表在影响力极小的《留美学生季报》上,没有被文学批评家、史家所高度重视,也是常理之事。(3)贺麦晓(Michel Hocks) :《狂男痴女:阅读陈衡哲、鲁迅和〈新青年〉的方式》,陈平原主编 :《现代中国》第2辑,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4-102页。
凡此种种“挑战”至今难成定论,但却表明《狂人日记》阅读与解释的活力,说明其仍有诸多重读的可能性。不仅历史定位有待考证辩疑,就是其文本特征与意涵也有商榷之余地。因为“重读文本”不是对原来意义的彻底否定,而是一种修复式的疗救,是暂且撇开其后人给予它的耀眼夺目的光环后,细看文本内在的思想光辉。换言之,“就是对每一点叙述结构都保持敏锐的注意,并且着力研究意义的错综性”,(4)[美]乔纳森·卡勒 :《文学理论入门》,李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54页。着意于文本整体性的研究,试图从作品内外之间读懂深意,直逼更为幽邃的思想洞见。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言,“鲁迅拒绝被别人收编,拒绝被别的文化收编,但同时也拒绝收编他的读者。他和读者一样,都是真理的探讨者,绝不是真理的垄断者,也不是真理的宣讲者,他和我们一起探讨真理。”(5)钱理群 :《鲁迅拒绝收编,同时也绝不收编我们》(2017年7月12日),http:∥book.ifeng.com/a/20170712/78502_0.shtml.因此,对《狂人日记》的重读,从“头”切入,意味着不仅立足于文本“小序”的思想文化内涵,也注重探究文本生成源头的经验转化技艺,更深入讨论文本呈现的“头”部形象特征以及“狂人”“头”部的运转状态。当然,由于历史及现实的原因,祛除对鲁迅再符码化的实际行为肯定是艰难的,但尝试性地出发又未必没有其应有的意义与价值。
二、文本体式的意义
《狂人日记》(6)鲁迅 :《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22-433页。篇首是整篇小说的核心,后面十三节是对其的故事性阐释,其中的人物设置显示了主体的明显分裂与艰难融合状态。就“小序”而言,除了作为作者的鲁迅,主要包括余、某君、其弟三个主体,以及其弟患病、拜访良友、“日记”说明三个时空领域,其中的对话关系是余与某君晤面,相谈甚欢,而余与其弟,则只能以“日记”替代,并被“余”合“二册”为“一篇”,内在的对话时空显然有被“余”所收编的痕迹。而结合整个文本内容,我们知道“今隐其名”的“某君昆仲”都是“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而“其弟”是“狂人”,是“被吃的人”,“某君”(哥哥)是“吃人的人”。既然如此,作为“吃人的人”和“被吃的人”(“狂人”)的“良友”,“余”又是什么人呢?他是“真正的猛士”,是启蒙者吗?又会是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圣人吗?但又何以为“良友”呢?除非“余”也是“吃人(chiren)的人”,更或者是“痴人(chiren)”(7)贺麦晓(Michel Hocks) :《狂男痴女:阅读陈衡哲、鲁迅和〈新青年〉的方式》,陈平原主编 :《现代中国》第2辑,第101页。,都是非理性的“人”,是“疯子”。也就是说,在一定情况下,“余”“某君”和“其弟”在社会认知、知识构造与情感状态等方面具有同构性。由此,可以或者甚至是多数时候把“余”认为是“其弟”,通过“狂人”形象表现出“余”的真实内在——异己之人又是切己之人。这显示的是鲁迅内在的认同困境与焦虑,是一种虚无的存在转述。批判他者,但自己也在其中,批判的无力感、困惑乃至欺骗性显而易见。所以,鲁迅在写作的虚构性和批判、讽刺性之间的矛盾龃龉,其实是无路可走——“余”内心岂是能够活在“吃人”社会的“吃人”之人?
鲁迅的小说受《资治通鉴》《儒林外史》等的影响颇大,常常“寓讥弹于稗史”,“大抵设一庸人,极形其陋劣之态”,(8)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20页。发其隐情。又“偶阅《通鉴》,乃悟中国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9)鲁迅 :《180820 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53页。因而《狂人日记》吊诡之处是“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转换问题:篇首说“狂人”竟然痊愈,而不是被吃了!当然,根据文本中“狂人”与“哥哥”的关系,我们猜测这有可能是“某君”在撒谎,真相是“其弟”已经被其所“吃”,而“赴某地候补”是子虚乌有之推脱言辞。“吃人的人”还在,而且吃人的人还会有“婉曲”的解说之道。这就呼应了第十三节的声嘶力竭地呼喊:“救救孩子……”,衬托出当时所谓“吃人”的“封建礼教”社会的阴森可怖,揭露了“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的可怜,更控诉了根深蒂固的“仁义道德”对人理智的戕害。当然,这也无形之中表明了反抗者的无能为力。
但盖如众人所希望的那样,若“其弟”果真是病愈,也就有另一层深意。“狂人”能够痊愈,而“某君”从“野蛮的人”变为“真的人”,是一种“启蒙与被启蒙”的意蕴,即是符合新时代“启蒙主义”的脉搏。但是,东方的“启蒙”与西方的“启蒙”本质上是泾渭分明的。“西方的‘启蒙’具有信仰运动和思想运动的双重含义,强调理性和自我启蒙”,“是一种普遍的探究和怀疑心态”以及“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而由于“信仰维度、理性维度和时间维度的差异造成”西方的“启蒙”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无不失了颜色”,所以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启蒙’则更多是智者对愚者的教化,饱含中国传统的教化意识。”(10)黎保荣 :《何为启蒙——中国现代文学启蒙内涵及其演变新论》,《文学评论》2013年第1期。至今《现代汉语词典》也是这样解释“启蒙”:“是初学的人得到基本的、入门的知识”,是“普及新知识,使摆脱愚昧和迷信”。(11)词典编辑室编 :《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075页。如果鲁迅欲用“西方的启蒙”,初衷虽然好,也唯恐是做“遗世独立”的无病呻吟,慨叹,何以解忧?再者,鲁迅也自叙道:“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人生”,“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2)鲁迅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12页。那么,鲁迅如若发出启蒙的呐喊必有东方之深意,必有一种转换实践的焦虑感。所以,小说的直接目的“以供医家研究”,希望“医生”的妙手回春,可以启蒙或疗救“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显然,这将“小说”推向了“病例”,文本实用功能的希求,而不是传统的“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创作《狂人日记》时正是他“医学梦破灭之后”,他时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主管博物馆图书馆事项、动物园植物园等学术事项、美术馆及美术展览事项、文艺音乐演剧等事项、调查及搜集古物事项等。”(13)李致忠 :《民国时期鲁迅任教育部“佥事”一职小考》,《人民政协报》2008年7月10日第5版。譬如,他虽然“反对祭孔”却不得不做自己违心之事,多次“受指派前往参加仪式,而且还是在最核心的部位。”(14)王锡荣 :《鲁迅日记中的“祭孔”》,《学习博览》2012年第6期。显然,他做的是一个闲职,与报国之路相差甚远,所以把希望寄托给“医家”也是有不正常的意味,是实践感虚空的表现。故此,在倡导“文艺救国”时,其实他确乎是在此路上产生了疑惑、不解、无力、惶惑等心理认知。这正是初期启蒙者内在的真实表白。既然“迫害狂”“疯癫”“狂人”之类的病症能够被医治好,那么“救救孩子”的初衷也许可以达到,不再“吃人”的祈盼似乎不再浩淼无际。诚然,这也是鲁迅对自己“弃医从文”抉择的质疑与苦恼,是一种“绝望与希望”的悖论心理的暗示,但又是进一步打破了二元对立的“中间物”地位的突出表现。(15)参见汪晖 :《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与“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王晓明主编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1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404-432页。
篇首对《狂人日记》文体形式界定为“日记”,与我们现在所认定的“白话小说”相去甚远,这突出表现为文本的“结构性自相冲突”。一方面,小说文言文与白话文的夹杂,是鲁迅这代人很难一时半会能够完全克服的,但这既是一种表达策略,也是一种传播与接受的途径,更甚者,是一次自我守卫的转换实践。毕竟,文字本身就是“意义”发表的一次遮掩。另一方面,“日记”在没有主人及亲友同意下是很难公开发表的。虽然此二册“日记”是“某君”“劳君远道来视”献给“余”的,但也没有表达“某君”是否同意公开发表的意愿。而为什么鲁迅又把它修缮发表,公之于众了呢?这涉及“小说”与“日记”的文体区别与鲁迅创作的意图构想,乃至将隐私公开化以供人批阅的文化传统。
小说多数是虚构的意识认定,且多不用真实的姓名,故事情节也多经过作家的想象加工而成,如《狂人日记》“隐其名”“人名虽皆村人”“亦悉易去”,皆是避嫌之笔法,也是小说的自我规则所致。所以,鲁迅在精习屠格涅夫以及果戈里等的描写方法外,也站在作品之外以一个局外人或外乡人(戏剧化的人物)的形象游离在作品内外,造成一种混沌一体的状态。他似乎有意通过历史引证、访友、日记等促使每一个细节趋向真实可信的,但却被“小说”之名所累,不得不创造出一个不真实的叙事空间。(16)[美]雷·韦勒克,奥·沃伦 :《文学理论》,刘象愚,邢培明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237页。这里借鉴了福勒特(W.Follett)评述笛福对维尔夫人和巴格瑞芙夫人的叙述。因为这个故事的结构存在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与《狂人日记》里的人物关系极为相似。按,鲁迅认为这是一篇小说无疑,因为不仅在作品发表时标明是“小说”,而且在他及友人的书信、评论等文字中皆认为是“小说”。而“某君”和“其弟”都认为是“日记”,甚至“余”也这么认为。如果在他们之间的认同差异中作出一次判断:按鲁迅正确来看,毕竟他是“余”和“某君昆仲”的最终领导者,有时高于“余”,也有时就是“余”;而按“少数服从多数”来看,难道不是鲁迅错了吗?通过“日记”的真实性打破“小说”的虚构性,寄予小说表现“真实”的希冀。但又为什么没有读者认为鲁迅错了,除了既定的阅读习惯外,还因为故事内外两种环境的允诺。正如小说的一种预设,“某君”和“其弟”都是“吃人”社会里的人,他们愚弱、顺从,深受教化,是看不见的、习以为常的“封建礼教”的践行者,可以说是一种深层的心理懈怠与安稳。
鲁迅是从“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去“弘文学院”学习的,他是挣脱了“礼教”一段时间后,又返回礼教社会的启蒙者,所以他有僭越之心、孤独之感、不适之情,欲启蒙着“良友”。当傅斯年去信对《狂人日记》“说好”时,鲁迅谦逊地答道:“我自己知道实在不是作家,现在的乱嚷,是想闹出几个新的创作家来,——我想中国总该有天才,被社会挤倒在底下——破破中国的寂寞。”(17)鲁迅 :《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26页。这预示着鲁迅所“听将令”之发令者并非仅指新文化的旗手,也指鲁迅自身所包蕴的文化传统。鲁迅是从日本归国回来的留学生,而日本文化已经进入到了“负罪文化”形态,但是中国却仍然在“羞耻文化”的笼罩下。“负罪文化”作为“新兴”文化虽在潜生滋长,拥有最强大的生命力,此时却不是主流,对“羞耻文化”所承载的大量“残余”形不成土崩瓦解的“势”。(18)参见[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 :《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弗·杰姆逊教授演讲录》,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41-48页。所以,社会形势有可能在鲁迅心理上产生巨大的反差。由此,鲁迅的文化行为会通过书信、日记、小说等表现出来,从而形成巨大的潜流与涡旋。就像《狂人日记》中众多的“也”字运用,不仅仅是句式的文白夹杂,而且也似乎是当时文化形态与社会问题的深刻关切。当然,鲁迅的真实日记是比较单调乏味的,形如记流水账差不多,但是他致亲友的书信却有别样的风姿,不仅能娓娓道来,有理有据地把事情说的透彻与坚决,而且往往还能在文字中流露出一种巨大的文化使命感与承受力。
“现代人认为阅读他人的日记是侵犯隐私的行为,但是传统中国的书院、讲会、省过会中有一种办法,认为记日记是为了完整保留一份个人隐私的记录,以便作为师长或会友进行批评指正的根据。”(19)王汎森 :《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修订版)》,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182页。所以,“余”之良友出示其弟的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这很大程度上是在传统规范上的“公开”,是一种熟人社会、志趣群体的互相促助。但“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的设想以及“发表”,也就超出了原有的道德规范与默认处理方式。就如《阿Q正传》的“正传”意义转换,无疑表明鲁迅挪借传统的“互助”方式,熟悉的陌生化,使“隐私”领域逐渐政治化、现代化。由此,《狂人日记》因其私人空间的“公开”,造成了一种进退失据或意义撕裂。并且,如果是鲁迅写的“日记”,那么就没有多大的可读性、文学性,当时发表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是写成鲁迅熟稔的“书信”又会犯了对亲友的不敬之嫌,所以只好放弃最为擅长的“书信”格式,独取其内在。“日记”既然是自己的,自己又是自己的唯一的读者,对自己不敬,这就可以来一个“自我嘲讽”,形成合情合理的遮挡,进而完成当时“孤寂”处境的深刻写照。甚至可以说,小说故意预设“日记”为其良友之弟以及题名为“日记”等,无形中收缩了情感的尖锐冲突,给批判的对象实施了一种“超保护原则”。总之,可以说《狂人日记》表现的“思想宗旨和文体形式虽然也算是远道舶来,并且,它还有着中国白话文学传统的依托——鲁迅也是一个有着充分的中国文言文学和古代白话文学训练的新文学作家,尽管他具备了长期的留洋经历和丰富的翻译经验。”(20)吴俊 :《文学批评的向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59页。鲁迅在无形之中推动了中外文学、文化的历史新融合,故而《狂人日记》不愧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21)蔡元培等 :《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106页。。
三、实在经验的幻化
《狂人日记》是鲁迅多次游小市(22)在鲁迅1918年1月至5月五个月期间的日记中每个月至少一次记载着“游(阅)小市”。参见鲁迅 :《鲁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03-316页。期间,结合自身个性、生活经验等创作而成,其发表明显是不合时宜的。不仅发表在举步维艰的《新青年》杂志上,(23)1918年1月4日、3月10日、7月5日,鲁迅在致许寿裳、钱玄同等友人的书信中多次提及《新青年》的现状是令人堪忧的,不仅在杂志编辑内部矛盾重重,而且杂志的阅读人群也是不尽人意的。参见鲁迅著 :《鲁迅全集》第11卷,第34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48-351页。读者较少、单一,而且是“一篇小说模样的文章,它的题目,体裁,风格,乃至里面的思想,都是极新奇可怪的”。(24)雁冰 :《读〈呐喊〉》,李宗英,张梦阳编 :《六十年鲁迅研究论文选》上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12页。其文本形式是“不成熟”的,社会影响一开始非常微弱。“据文字材料,鲁迅的作品历经了五年时间才开始受到关注。从1918年他发表第一篇小说,到1923年小说集《呐喊》出版,期间评论鲁迅的文章只刊发过十一篇。其中,只有三篇论述算是有些篇幅,而余下的文章不过只是提到他而已,或是三言五语,或是语焉不详。尽管新文学和鲁迅很快就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导性叙述,但这在1918年还没有发生。一如鲁迅后来所言,那是个‘猛士’‘寂寞’的时期。”(25)[美]周杉(Eva Shan Chou) :《鲁迅读者群的形成:1918—1923》,由元译,《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3期。按正面来说,《狂人日记》在其时过于超远独绝,但蕴含的思想内容具有典型性、深刻性。反之,如鲁迅所言“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26)鲁迅 :《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26页。但也正是因其正反两面的“自我”状态,时至今日仍然过于深远激切,使人不能轻易明白其中要指。再者,作品以全知叙述呈现,“叙事与主角之间存在一种秘密的共谋”,(27)[英]特里·伊格尔顿著 :《文学阅读指南》,范浩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06页。狂人的思想活动、个性等方面有时候显得像是“做了手脚”。也就是说,作者努力想实现的文学真实与生活真实之鸿沟不仅没有保持一定的边界与距离,反而有可能发生脱离两者的真实范围,形成意图的破裂。当年与鲁迅过从甚密的曹聚仁就坦诚交代:“我接受新青年派的文艺观点,以及非孔的思想观点也很早,但我初看鲁迅的《狂人日记》,实在不了解。”(28)曹聚仁 :《我与鲁迅》,《曹聚仁文选》下册,绍衡编,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第406页。
虽然鲁迅曾说:“我的来做小说,也并非自以为有做小说的才能,只因为那时是住在北京的会馆里的,要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这就是《狂人日记》。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29)鲁迅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12页。但是,周作人后来透露《狂人日记》中的一些有趣细节,显然弥补了鲁迅“创作说明”中遗忘自己现实经历的作用:
篇首有一节文言的附记,说明写日记的本人是什么人,这当然是一种烟雾,但模型(俗称模特儿)却也实有其人,不过并不是“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病愈后也不曾“赴某地候补”,只是安住在家里罢了。这人乃是鲁迅的表兄弟,我们姑且称他为刘四,向在西北游幕,忽然说同事要谋害他,逃到北京来躲避,可是没有用。他告诉鲁迅他们怎样的追迹他,住在西河沿客栈里,听见楼上的客深夜橐橐行走,知道是他们的埋伏,赶紧要求换房间,一进去就听到隔壁什么哺哺的声音,原来也是他们的人,在暗示给他知道,已经到处都布置好,他再也插翅难逃了。鲁迅留他住在会馆,清早就来敲窗门,问他为什么这样早,答说今天要去杀了,怎么不早起来,声音十分凄惨,午前带他去看医生,车上看见背枪站岗的巡警,突然出惊,面无人色。据说他那眼神非常可怕,充满了恐怖,阴森森的显出狂人的特色,就是常人临死也所没有的。鲁迅给他找妥人护送回乡,这病后来就好了。因为亲自见过“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书本上的知识,所以才能写出这篇来,否则是很不容易下笔的。(30)周作人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止庵校,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7-18页。
1917年,周作人应蔡元培之邀北上教学,(31)钱理群 :《周作人》,北京:华侨出版社,1997年,第1-2页。而“刘四事件”发生在1916年10月,因而这件事是他间接知道的。周作人认为鲁迅是“因为亲自见过‘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书本上的知识,所以才能写出这篇来,否则是很不容易下笔的。”此说法可信。又据鲁迅1916年10月至11月期间的日记(32)鲁迅 :《鲁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34-241页。、信件等所述,“刘四”极为可能是“(阮)久孙”。(33)参见谷兴云 :《关于〈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原型阮久荪——介绍鲁迅保存的四封阮氏书简》,《河北学刊》1983年第1期。事隔两年后,鲁迅因创作需要而从记忆中搜寻出“刘四事件”来,事件梗概仍在,再加上文本构思的需要,也就使“原作”与“类像”之间有了一些距离。即是说,文学真实与生活真实之间的鸿沟在此相当的突兀,但又似曾相识。刘四因为害怕“同事要谋害他,逃到北京来躲避”,而鲁迅将“同事”化约成为了“狂人”害怕的“赵家的狗、赵贵翁、那个女人及小孩子、老头子、大哥、陈老五”等,在此构建的“同事”空间是“生活化”的“村庄”,涉及的人、事、物是存在于“常态”的共同体内部。
毫无疑问,鲁迅在《狂人日记》里是把“余”故乡的刘四的“同事”空间扩大、普遍化,是有其明确目的。因为刘四所言的“同事”是“楼上的客”,很大可能是一种心理抗反,内在心理的后怕。刘四这种多疑心理、神态与“狂人”的表现似乎不谋而合:对周遭的人有一种畏惧感,将所有陌生人乃至亲人都认为是要迫害自己的“坏人”,以至于“狂人”有寻究历史以证一切都是“吃人”的血腥场面的心理认知。现实中鲁迅留刘四“住在会馆,(他)清早就来敲窗门,问他为什么这样早,答说今天要去杀了,怎么不早起来,声音十分凄惨”,而且面对刘四这样的反应,有医学知识的鲁迅显得束手无策,所以“午前带他(刘四)去看医生”,这对应了《狂人日记》里的“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以及“以供医家研究”的说法。另外,刘四在被鲁迅送去就医的“车上看见背枪站岗的巡警,突然出惊,面无人色。”“眼神非常可怕,充满了恐怖,阴森森的显出狂人的特色,就是常人临死也所没有的。”这也就简要概括了“狂人”的“疯癫”或“非理性”状态的“原作”。由此也可能启发鲁迅在《狂人日记》里首先强调“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唯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恰好刘四被“鲁迅给他找妥人护送回乡,这病后来就好了。”而“狂人”的“大哥”也就说“劳君远道来视,然(其弟)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鲁迅也就在此借机隐逸了自我,说“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这似形成了一种鲁迅与“余”的“中间性”、无关碍的迷魅关系。如此这般,鲁迅还要为了避嫌就写“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他不仅作为一个“见证者”,并且是一个“记述者”,只是这个记述者对见证者的经验进行了大幅度改写或衍义,使“刘四事件”充满了丰富的故事性与想象性,从而也就使真实的事件发展成虚幻的传说,将理性的意愿性记忆发展成了非理性的意愿性记忆,增删现实的内容、形式,使其脱离个人日常,变得特殊、典型,乃至拥有更为集体性的意义表征。(34)参见张旭东 :《重读鲁迅与中国文学批评的反思——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演讲》,《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6期。
巴人先生认为“鲁迅之所以能够采取事实的一端,加以改造和生发开去,并且‘杂取种种人’为模特儿,来创造出典型的人物形象,那是以他的丰富的历史知识、广阔的人生经验为基础的。”(35)巴人 :《鲁迅小说的艺术特点》,李宗英,张梦阳编 :《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下册,第280-281页。在“狂人”对“刘四”的一次次挣脱、丰实中,鲁迅将生活事件转换成文学故事,使反映的问题更具有现实针对性和社会的普遍性。如《狂人日记》里的姓氏就“别有幽怀”,因为中国古代《百家姓》里第一个姓氏就是“赵”姓,鲁迅鬼使神差般地提升了文章的批判范围与深度;“古久先生”,恐是“古旧”之谐音,“即是所谓国故与国粹”,(36)周作人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第89-90页。意在比喻中国古老的政治体制的腐朽与落破。而文本采用十三则日记构成,或是“代表了狂人的一种罪感”,对美好愿望的向往以及“与传统的对立和个人意志的突显”等寓意。(37)王雨海 :《启蒙的艰巨性与言说的多向度——〈狂人日记〉的叙事策略研究》,《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2期。
周作人指出鲁迅创作《狂人日记》并不是单单受了金心异(钱玄同)的劝转。其实,鲁迅归根结底还是受到章太炎“批判理学杀人之可怕”的思想影响,“直截的从书本上和社会上看了来的,野史正史里食人的记载,食肉寝皮的卫道论,近时徐锡麟心肝被吃的事实,证据更是确实了”,就是“‘以供医家研究’,也是一句幽默话,因为那时报纸上喜欢登载异闻,如三只脚的牛,两个头的胎儿等,末了必云‘以供博物家之研究’,所以这里也来这一句。”(38)周作人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第19-20页。在“刘四事件”发生后,在致许寿裳(39)1918年1月4日,鲁迅致信许寿裳:“吾辈诊同胞病颇得七八,而治之有二难焉:未知下药,一也;牙关紧闭,二也。牙关不开尚能以醋涂其鳃,更取铁钳摧而启之,而药方则无以下笔。”鲁迅 :《180104 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45页。、钱玄同(40)1918年7月5日,鲁迅致信钱玄同:“中国国粹、虽然等于放屁、而一群坏种、要刊丛编、却也好不足怪。该坏种等、不过还想吃人、而竟奉卖过人肉的侦心探龙做祭酒、大有自觉之意。”鲁迅 :《180705 致钱玄同》,《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51页。等之书信中,鲁迅谈及“诊同胞病颇得七八”“而药方则无以下笔”,对《新青年》编辑事务与《国粹学报》以及《国粹汇编》复刊的一些“不悦”看法,皆表明他处在一个落寞的心理境遇,对周遭的不理解与愤懑。这些淤积的情绪,在其创造中得以裹挟,也就是说其在场的叙记带有释愤抒怀的意味。
因此,《狂人日记》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鲁迅所经历的这段“愤懑不平”时期的极大煽动性,是作者内在心理激烈搏斗后较为自然地流露出的时代情绪与社会问题思索。在这种情绪背后,鲁迅采取“以虚连实,实者亦虚”,熟稔真实故事后,非理性的意愿性记忆多于理性的意愿性记忆,从而使小说主人公变得疯癫、非理性,但他又是看穿了这个“吃人”社会的“理性人”,从而文本不得不呈现出一种自我消解的“灵性”状态。
四、极“省俭”的画“头”部
除了篇首作为小说的“头”部可以引领全文外,鲁迅描写的所有故事人物(包括村人、动物)及其相关事物专注点几乎皆在“头”部,进而描写人物的感觉也最多是“直冷到脚根”的模糊性的片面描摹。简言之,《狂人日记》叙述的着力点集中在“头”部特征及其相应的思维运作。王德威先生曾指出“鲁迅对头与砍头的执念”,“对头与身体、身体与心灵的对照描写,果然卓显他的文学才具”。(41)王德威 :《从“头”谈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35-136页。虽然我们至今未能证实鲁迅所说的观看砍头场面——“幻灯片事件”——的真实性,但正如鲁迅所说,“艺术的真实非即历史上的真实”,“因为后者须有其事,而创作则可以缀合,书写,只要逼真,不必实有其事也。”(42)鲁迅 :《331220 致徐懋庸》,《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02页。从《药》《阿Q正传》《铸剑》等作品中发现,鲁迅对“头”部描写的执念,明显地“投射了他感时忧国的块垒,以及自身立场的游移。”因而,在《狂人日记》中,其不期然地表现出“叙事语言的文白分歧及主角性格的分裂”,风格的散漫,意义的崩裂。(43)王德威 :《从“头”谈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第138-139页。
鲁迅说过他做小说的方法“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44)鲁迅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13页。这在《狂人日记》中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在文本中,首先是“赵家的狗”的两眼,使“我怕得有理”;接下来是“替古久先生代抱不平的赵贵翁”和“娘老子教的小孩子”的“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的怪眼睛,他们“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而后是正在教训儿子的女人“要咬你一口才出气”的眼神;后“我”又看到“白而且硬”,“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的“鱼的眼睛”,以及“老头子(大夫)”带着“凶光”的鬼眼睛,等等。这些“疑心极深的眼光”都是存在于“我”的观察之中,都有“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的“心思”。“我”通过对历史的研究劝转大家“去了这心思”,这难道是对于“居安思危”理念的诟病?或是对“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的舒服生活的向往?而反过来的眼光是“我”在“他们(亲人及村民)”的眼中是以“疯子”定义。“疯子”是“被排斥在这个世界、这个有形教会的社会之外,但是他们的存在依然是对上帝的一个可靠证明,因为这是上帝愤怒和恩宠的一个表征”,(45)[法]米歇尔·福柯 :《疯癫与文明(修订译本)》,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9页。“因为人们出于这种疯癫,用一种至高无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动把自己的邻人禁闭起来,用一种非疯癫的冷酷语言相互交流和相互承认。”(46)[法]米歇尔·福柯 :《疯癫与文明(修订译本)》,刘北成,杨远婴译,第1页。所以“我”这里的劝转是徒劳的,反映出启蒙者内心的五味杂陈,焦虑、疑惑、游移与不可得。正如研究者指出:“在个体层面,‘狂人’的诞生源于‘我’对自己身体的自觉,因为这种身体自觉与众人的麻木形成鲜明对立而被人视为‘狂人’;在文化层面,‘狂人’的身体自觉也触发了传统文化的排斥机制,因其对传统文化形成挑战而被‘大哥’称为‘疯子’;在小说修辞层面,‘余’对‘狂人’的‘迫害狂’的界定与命名,无疑潜含着作者的修辞策略与修辞意图。”(47)黄晓华 :《身体、文化、修辞与“狂人”的生成建构》,《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3第2辑。
当然,文本除“头”部的眼睛描写外,也对“头”部的嘴、脸色、笑容等进行了深刻地描写。如“最凶的一个(路)人”“张着嘴,对我笑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也从中猜出一二,但并不可怕。这也许是矛盾的,既然是“直冷到脚跟”,这难道不就是人体因内心害怕而自然产生的直接(本能)反应吗?而且“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的小孩子却又“教我怕”,这又不是对先前自己的内心的反驳吗?以及似乎在梦境之中“一个人”,相貌模糊,“满脸笑容”,假笑,交谈了一会儿关于“吃人”问题,变了铁一般青的脸色,等等。这里的“我”的身体感知如整个文本一样是一个矛盾体,是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不确定性的铺排。
《狂人日记》的故事形象几乎是统一的“头”部呈现,铁青的脸色、青面獠牙的笑以及怪眼睛等集聚,魑魅魍魉。这些在“我”看来都是“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白历历的牙齿”是“吃人的家伙”。而“我”有身体,有思想,自我意识强烈,充满着“憎恨”,但是人情冷暖的表达途径却严重阻塞。这些单一、非健全的生命体似乎是凝固的、僵化的,“从来如此”,“历来惯了”。既然“我”处于孤立无援之中,只有靠自己,只有以知识分子的眼光打量历史与现实,所以“我”发出“凡是须得研究,才会明白”。对于“我”为什么会成为村人眼中的“恶人”的仔细分析,在文献翻查中,看到了“仁义道德”,从“仁义道德”四字“字缝里”又看到“吃人”,这是“我”对历史进行潜意识的回顾,是一次由繁到简的概括和总结。结果知道后,又感叹道“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这里“我”的“研究”方法合不合理暂且不论,而得出的结论却是一针见血、惊心动魄的。据与鲁迅过从甚密的许寿裳所说:“搜罗的勤劬,考证认真,允推独步。近年来研究小说者虽渐次加多了,宋以后的史料虽有新获了,但是搜辑古逸之功,还未见有能及鲁迅的呢。”(48)许寿裳 :《亡友鲁迅印象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40页。而“狂人”会有“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以及“翻开历史一查”等的举动,这与鲁迅后天养成的实证主义的思想可能有莫大关系。而后面对“易子而食”“狼子村”“易牙蒸儿子”的研究,以及对“吃死肉”“海乙那”与“狼和狗”的关系,结论仍旧是“吃人”的意思,甚至对“吃人”的好处也探讨了,即吃人是为了“沾光一点这勇气”。可是,在小说叙述层面是“吃人”,但在鲁迅的“主见”层面则是试图通过“吃”这个人之本性,深入“思辨”现代人的生存法则。
毋庸置疑,“狂人”大多数自我心理认知思维的运转几乎是其“意愿性记忆”所引起的,篇首所示“狂人”“所患盖‘迫害狂’之类”的怪病,即是“狂人”的自我认知系统变得紊乱,显著表现为“语颇错杂无伦次,又颇荒唐之言”;“日记”“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但“间亦有略具联络者”。“小序”的条理性叙述,但内容却是神秘无踪,引领出后文的常态与非常态的叙述,增添了文本情境的错综复杂性。如王瑶先生所的评,文本“尽管如‘小序’所说,‘欲破错杂无伦次’,但可以同时在这一特定的人物身上存在。正如‘错杂’的语言我们在作品中也只找到对意义并无妨碍的几处,而并不是满纸荒唐言的一样。‘错杂’的文句记有:一、‘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二、‘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桀纣应为齐恒公。三、‘徐锡林’,‘林’应为‘麟’。——这些都是有助于表现日记为狂人所记,而又无损于意义的明白的。”(49)王瑶 :《鲁迅作品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63-264页。诚然,鲁迅在此的叙述策略不仅错乱,并且显然是有错误的。这种通过小说的不真实性、不可靠性叙述冲决着日记的真实叙述,很有可能是鲁迅对这个社会形态的深沉思考,是对社会背后阴暗面的关注,发出的可能是对“国民性”的初步批判,表现了一个处于时代潮流中的知识分子良知的高蹈。
虽然“狂人”的意愿性记忆逻辑性超强、持久性超长,不管是一天后、几天前、二十年前、甚至更早,他都能自如地回忆上来,但却是相同的事件多次回忆,造成一种重复,目的或许是使闻者相信煞有其事,是一种思想推进的过程。文本的第一、六、七节中“赵家的狗”在“狂人”眼中是“两眼”的看着我,而且是“同谋”,所以,“须十分小心”。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胡说,“狂人”举出“记得什么书上说”“‘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狂人”的这种自我认知导致在“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听到“赵家的狗又叫起来”,进而将其比作“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狂人”的自我认知是怪诞离奇的,有点“想入非非”的意思。在“赵家的狗”的主人“赵贵翁”出场后,引出了第二节中“踹了古家的簿子”事情的回忆。这发生在“廿年以前”的事,狂人依旧没有忘记。原来“赵贵翁”是听到“狂人”“踹了古家的簿子”的风声,才“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以此他也就认定“赵贵翁”等人是“吃人的人”,是“恶人”了。除此陈年旧事外,“狂人”更是从“赵贵翁的眼色”“有给绅士掌过嘴的”“青面獠牙”的“她们”的“脸色”“嘴里”“笑”中自我认知到可怖的周遭,所以,他说“想起来,我从(头)顶上直冷到脚跟”。在“吃人的人”中间,有一特别的群体是“小孩子”,他本来是“不吃人”的人,因为被“他娘老子先教”了而“睁着怪眼睛”“恶狠狠的看我”,“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因此,“狂人”也就在这种“实存”体验下发出“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在最后,当他看透历史、看惯了当下,选择毅然与历史、现实决绝时,他又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返回现实,断裂存在的可能,未来的新生。但是孩子代表新生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代表着不成熟,不具备立即改变社会现状的能力,或者说能否改变仍然是一个无穷的未知数。
“狂人”最在乎的事,是“狼子村现吃”与“大哥对我讲书”。从第三节可知,关于“狼子村现吃”的事,“狂人”是佃户来和大哥告荒,并要减租时听来的,并因为“插了一句话”而从“佃户和大哥”的眼光里“才晓得”他们“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会吃人”!“狂人”心知肚明,凭一言半语是无法敲定“大哥”是“吃人的人”。所以,他开启了深层次的意愿性记忆的闸门,通过回想“大哥教我做论”时有“易牙而食”“食肉寝皮”等关于“吃人”的事迹,表明自己“也毫不冤枉他”,以此照应了“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的长歌当哭。这是一种勇气,亦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更有甚者,“狂人”按时间体验推理出“徐锡麟被挖心炒食”事件,后又是“狼子村现吃”和“人血馒头”事件,从此他就将身边的人统统归于“吃人的人”。推而广之,那就是整个社会都是“吃人”的。那么“狂人”所认知的“现实的社会”就是“表里不一”的:内在是“吃人的”,是不文明的,外在又要表现为极度文明,所以“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遵此“老谱”,“狼子村现吃”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不容争辩了。也正因为如此的事实,“狂人”确乎一步一步占领了文明话语的高地,呼吁“他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
“狂人”存在“迫害狂”症状,在他的意愿性记忆中“他”“吃人的事”“妹子与母亲”等表现地较为捕风捉影,却是一个有效的补充说明。这个“他”是谁,我们通过全文是不能得出准确说法的,是任意所指的,还是“家”的隐喻?“吃人的事”对于“狂人”也是模糊的历史记忆,是从什么地方听来抑或是从什么书本上学来的:“古时时常吃人的事”以及“野蛮的人”“变了真的人”,其实都是在为了深化自我认知而使其有理有据所举出的模棱两可的实证。至于他回忆给他看病的“医生”,为了印证周遭都是“吃人”的人而起。医家的“救死扶伤”其实是一个幌子,因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以错讹的历史知识寓言医者的伪善,并且其是立足西方医学知识上的有意掲橥传统中医的弊病,深入“头”部而不是传统的“心”头进一步解剖“国民性”,从而试图提炼出文本内外原生环境的危机启示。另外,“狂人”因为想起大哥而满怀伤感的回忆起了自己的“妹子与母亲”音容笑貌,并认定“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才“哭个不住”。之后“狂人”揣测“母亲想也知道”“妹子是被大哥吃了”,因此回忆起“四五岁时”大哥说的“割股疗亲”的事作为印证。
可以说,“狂人”“头”部的自我心理认知过程是:从不知道,不敢相信,到决绝认定,再到无助劝转、呼救这个“吃人”的社会。在此不可否认的是:文本中以“狂人”为主的“头”部呈现,正是在作家有意识地抽离了丰富的内心世界而达到意义的明确散布,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能指性,主体失位,导致了“他们”认知的浅白,个性的片面、单一、贫乏甚至不真实性,乃至出现批评的吊诡。
五、理性支撑的“梦呓”
一般而言,人的梦和幻想在现实生活中呈现的形态是非理性的、模糊的、断裂的,并且稍纵即逝,很难令人相信真有其事。虽然“按心理分析的方法,相比清醒的生活,梦和幻想更能揭示人的真相。但是,如果将梦和幻想用于小说的形式呈现出来,我们多半不会将其称为现实主义作品。”(50)[英]特里·伊格尔顿 :《文学阅读指南》,范浩译,第145页。即是说,这样的文本中含有极少的贴合现实的特征,它自然地远离了生活真实的情境、情感、习惯与逻辑。但“狂人”的梦表现出来的似乎却是连贯的、一个完整的对话情景,当然,其话不中意也是明显的。如此这般,想必梦里这些闪烁其辞的背后是另有隐情?
倘若撇开解读者的心理敏感所发生的过度解释,其中一个关键性因素是鲁迅有意为之。他在努力织造“狂人”的怪异想法,但这些想法又不能极度是“疯子”之类。所以,鲁迅不得不给“狂人”安排一个明白的梦——“吃人的事”,但是“暗里不知,身热头痛”,“黑如墨”,一场空。文末两处话语情景多是“狂人”的长篇说理也就顺理成章。在大哥“点头”应允谈话后,“狂人”的话是意愿性记忆性的,回顾“人从野蛮到文明的历史”,以及“易牙而食”“徐锡麟被挖心炒食”事件“狼子村现吃”“人血馒头”事件等。“如果说,在西方传统里,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意义和真实上,那么,在中国传统中,与它们大致相等的,是往事所起的作用和拥有的力量。”(51)[美]宇文所安 :《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页。“徐锡麟被挖心炒食”事件发生时,鲁迅当时正留学日本,与徐锡麟同为是光复会会员,交往甚密,后来的文字中也有提及(如《华盖集·补白》)(52)关于鲁迅是否是“光复会”成员,存在正反两种说法,林辰《鲁迅曾入光复会之考证》一文对周作人为首的反论进行驳斥,史料考证较为可信,本处依正说。参见朱正,陈漱渝等 :《鲁迅史料考证》,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页。,所以此文提及“往事”一方面是一种身体经验的回顾、激活,另一方面是由此而转化,象征思想与政治变革的报复与决心。鲁迅是深受达尔文(更确切的说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53)参见林基成 :《天演=进化?=进步?——重读〈天演论〉》,王晓明主编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1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157-167页。)生物进化论熏陶,所以“狂人”才表现出很强的历史性、十足的科学性,推导并劝转“吃人”的社会,并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而“作为文本中狂人的心理病态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于将非生物学意义上的‘吃人’混同于生物学意义上的吃人而导致的逻辑混乱。生物学意义上的吃人成为狂人全部感知的逻辑归宿。然而,又恰恰依靠混同这两种不同语义的‘吃人’,鲁迅在狂人的病态心理上完成着他的限制叙事。在这里,两种不同语义上的‘吃人’现象的混同,既是一个真正‘迫害狂’的病态特征的现实模写,又是一种叙述手段,即暗述示出两种意义上的‘吃人’现象之一种,只是一种语义学上的转喻。既然文本中的狂人将转喻意义上的‘吃人’归入本义上的吃人是非当的,那么,就会激活读者的反向思维。”(54)凌宇 :《〈狂人日记〉人物形象与主题的生成机制》,《鲁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11期。质言之,“狂人”此梦存有双重逻辑视域:一方面是他不得不面对不能把“从来如此”的假道理彻底揭穿,否则梦醒后的恐怖与虚惊是难以承受的;另一面是鲁迅饶有深意地制造文本情绪的混乱,因为狂人所处的鬼魅环境,不正是现实的影子吗?所以,此处意图指向的却是将来,那个打破“从来如此”,“救救孩子”,充满希望的美好未来。
正如周作人指出,“文章虽然说是狂人的日记,其实思路清彻,有一贯的条理,不是精神病患者所能写得出来的,这里迫害狂的名字原不过是作为一个楔子罢了。”(55)周作人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止庵校,第20页。如果篇首“小序”中“余”就是鲁迅,可以看出鲁迅的内心是平稳、自然、舒阔的,思维是严谨、紧密的,不仅文字讲究,有板有眼,而且构思灵巧,张弛有度。鲁迅在此是一个流动的自我,可以出入文里文外,从而形成一个张弛有度、虚实相间的立体世界。后面十三节,他的形象突兀地镂空了,被“狂人”所括起来了。这时候的“鲁迅”也就将自己的“头”部是又不全是并入了“狂人”的“头”部,让“狂人”作“鲁迅”思想意识的某些代言。甚而有学者认为,“鲁迅自己也有几分被迫害狂的综合症。五四时期鲁迅的一个笔名‘唐俟’,据说就是‘待死堂’,意思是等着跟前来迫害他的人决一死战!”(56)郜元宝 :《“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围绕〈狂人日记〉的一段学术史回顾》,《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6期。文本一开始就说“狂人”对时空的“实存”体验,“今天晚上”的“月光”对于“狂人”的自我认知系统是“很好的”,对见到故人是“精神分外爽快”等,这一切必然是他的所见、所感、所想,后通过大脑对外部世界做出的反应。外在时间的描写总有内在时间的映射所在,以此推知“狂人”的心情其实也是平静、舒坦、快乐的。在文本中“赵家的狗”的情节描述正是如此,表面的虚惊、可怖,其实正是真实体验的表现。据周作人所讲:“果戈里有短篇小说《狂人日记》,鲁迅非常喜欢,这里显然受它的影响”,“如赵贵翁家的狗看了他(狂人)两眼,这与果戈里小说里所说小姐的吧儿狗有点相近”。(57)周作人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止庵校,第20页。而为什么是“狂人”只说到了狗的“两眼”呢?很大原因是由于“狂人”处在一种自我认知系统的常态中,造成他思维视点的局限。
无论“狂人”如何自我疑惑,背后都有鲁迅这个理性十足的力量所把持,也就是一个强劲的主体维持着运转的激情。《狂人日记》的创作完成落款时间是“一九一八年四月”,“小序”标写是“七年四月二日”,可见其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创作过程。第五节起首就是“晚上总是睡不着”,这里“狂人”的时间实存体验是“晚上”,并且是“睡不着”,暗示着他的“大脑”在极速地运转,具有吸收外在、反省内在的功能。而且,因为《狂人日记》不但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即一种单一有限的视角),拓展了叙述的空间,而且是余“适归故乡”迂道访友故事套在“狂人”故事之中。也就是说,鲁迅讲述一个故事的行为也成为了故事中的一件事,这无疑更增加了文本叙述的错综性、复杂性,以及制造出了鲜明的意义和结果的无限张力。
六、结语
鲁迅为“狂人”编织的是一段奇异的想象之旅,通过实存体验、意愿性记忆、自我(心理)认知系统的精妙组合,使故事的内延与外延空间无限宽阔。文本的虚常空间连接着鲁迅的虚常空间。鲁迅的思想与身体经验在文本的存在,是先通过“余”显在,后给予“狂人”而织造一个自己不在场的臆想空间,其实是更显著的在场。这个空间打开的地方,正是集中在人最重要的“头”部,而不是传统的“心”部。故此,“一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事实本是传记中的最好资料,但唯一的条件是要大家把他当做‘人’来看,不是当做‘神’,——即是偶像或傀儡,这才有点用处”。(58)周作人 :《瓜豆集》,止庵校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1页。鲁迅应该是一个处在“转型”时期非常有“主见”的思想者,而不是什么“今日神话”,一个被人僵化了的“符号”。《狂人日记》也应该松绑其结构性位置,使其能有更多的意义解读,活跃文本的思想文化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