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众辞之有条 必待兹而效绩
——读《黄石当代诗词选》
2020-01-19胡光波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黄石435002
胡光波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先秦韵文除诗骚外,多见于鼎铭彝文或谣谚讴吟,以四言为主,亦有杂言间以“兮”字者。此类文字,初发天籁,后经文人修润,今虽为残片断章,而言简意深,耐人涵泳。秦末楚歌兴,刘项之《大风》《垓下》,雄强粗豪,英气盖世。汉立备乐府,整饬各地民歌,使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相合,诗体渐向五七言递进。其间辞赋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极一代大观,亦宜于五七言诗发育。虽然其时韵文质实典重,但在汉末板荡中,《古诗十九首》等杰构骤然而生,为千载所尚。三国至隋,五言诗渐盛,始以自然音韵成体,后诱于梵呗音诵之美,士人渐识汉语音韵,遂以四声八病衡诗,虽抑情就范,为诗论者所斥,但体式得以纯正,利于律诗成熟。唐初尝试几十年,化四声为平仄,并兼之以对仗,五七言律绝成型,又包容声律稍宽之乐府、歌行和古绝,加之科考用诗,促成诗歌盛极。词虽与诗同为韵文,而肇于传入北朝的西域音乐。始演于胡夷里巷,琵琶伴奏,繁弦急管,刚健威猛,尽呈北地尚武之风。入唐,海晏政清,中外交往频仍,都市兴盛,胡乐一变而为燕乐,渐沾中原温雅平和风习,又衍化出曲子词,多用于侑酒娱情,柔美轻艳,时涉狎邪之辞。至北宋范仲淹、苏轼等,题材意境始拓,与秦观、李清照等适成风格两极。此后几个朝代,虽诗词创作日丰,论说各有所胜,而体式已无大变,并为传统文人摅情呈志、讽世谏言之具。
晚清至民初,救亡图存日亟,启蒙暴起,国人思变,西风劲吹,新学勃兴,诗赋词曲等传统文体风光不再,白话诗文、小说和话剧入主文坛。但是,国人久习诗词,非一时风潮所蔽,乱世中以之凝神励志、酬唱安心者多有:老派学人严复、林纾、柯劭忞等,旧式官员徐世昌、张謇、周树模等,至晚岁睹变局弃旧法,欲与时势相契;同光体陈三立、郑孝胥和沈曾植等,中晚唐派梁鼎芬、顾印愚与樊增祥等,汉魏诗派王闿运、陈锐及曾广钧等,虽不免遗老风味,而其诗心亦趋新;诗界革命派梁启超、夏曾佑和麦孟华等,以纳新融古相尚,时发迥异之响;南社诗派柳亚子、陈去病与胡寄尘等,气节志趣互励,讦陋政启新声。新文学领袖鲁迅、俞平伯、郁达夫、闻一多等,亦间写旧体诗,寄远怀敦厚谊。词的创作也令人惊异,据曹辛华《全民国词》,收二百多名作者词近三万首。同时,选学仍未消歇,宋育仁《三唐诗品》、闻一多《唐诗大系》、胡适《词选》、胡云翼《明清诗选》与《词选》、朱祖谋《宋词三百首》等优秀选本,既嘉惠时人,又为后学立则。创作已然可观,研究更臻集成。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收三十七种,曹辛华编《全民国词话》拟录四百五十余种,其中有两书一改古人论说的棼绪零札:钱锺书《谈艺录》首破以时论诗的积习,主张辨之以体,裁之以格,故断言唐人或开宋调,而宋人或具唐音:因人性古今同一,非可以政治为限。此书凡立一说,几成定谳,因其勾连中外,融汇古今,析理明晰,文辞渊懿,实为新式诗话宏制;王国维《人间词话》援西哲与佛学入论,拈“境界”以立说,提出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隔与不隔、创调与创意、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等命题,合诗词创作与人生体验于一体,而其首倡成事治学的“竟功三阶”,百年以来有志者,莫不援之以衡己竭才,自奋有为。
鼎革以来,政治运动迭起,文艺政策时有偏畸,自由诗、阶梯体流行,旧式诗词备受冷落,但并未偃旗息鼓,其创作者大致有四类:一是开国群雄,如毛泽东、董必武、叶剑英、朱德、叶剑英、陈毅等,记录戎马生涯所感;二是文界名家,如郭沫若、茅盾、老舍、叶圣陶、邓拓、赵朴初等,折射一时政治风向;三是高校学者,如陈寅恪、刘永济、夏承焘、唐圭璋、钱仲联、钱锺书等,借诗词遣情释郁,延续一线文脉;另外还有一些人,在政治运动中受冤,如聂绀弩、牟宜之、黄万里、杨宪益、胡风、吴祖光等,以诗词讽时明志,其文心昭昭,诗骨凛凛,至今读之,令人慨叹。尤当注意者,1957年毛泽东诗词十八首、1965年毛泽东致陈毅信的发表,让人们领略了一代伟人的雄才豪气,显示了旧体诗词的艺术潜力,而诗词须讲究平仄、以形象入文、比兴不可缺、民歌为补剂等观点,深得艺术真谛,为创作指针。
今人有一先入为主印象——解放后文艺政策,挤压旧体诗词。其实,毛泽东1951年提出戏曲“双百方针”,亦适于其他艺术门类。1950年代中期,臧克家在全国性《诗选》(1953—1955)序中,对该书兼收旧体诗,也表示赞赏与支持。1959年5月胡乔木发表《诗歌的形式问题》,肯定诗词价值,对其宽容接纳。甚至有一个时期,在张奚若、郑振铎等人倡导下,一些重要报刊也辟出园地,登载旧体诗词,以利大家欣赏。此一时期,马茂元《唐诗选》、钱锺书《宋诗选注》、胡云翼《宋词选》、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俞平伯《唐宋词选释》等名家选本纷出,作为人们修习助读。但是,因时势多变,一些政治投机者,为达一己之私,常违忤人性良知,对他人作品曲意释读,网罗罪证,故学养深湛者如夏承焘、刘大杰、沈祖棻、苏渊雷、王蘧常、唐圭璋、施蛰存等,为全身葆性,只好敛手讷言,创作的凋敝状态延续多时。即使如此,也有少数人于万马齐喑之际,发空谷独响,如陶铸于冤狱病重时所作《赠曾志》:“重上战场我亦难,感君情厚逼云端。无情白发催寒暑,蒙垢余生抑苦酸。病马也知嘶枥晚,枯葵更觉怯霜残。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其元气淋漓,意蕴深厚,可见老一辈革命家虽身心俱困,而刚正豪迈犹在,源于其心有至死不渝的革命信念。该作附于陶斯亮《一封终于发出的信》中,在1978年12月《人民日报》刊出,极大震憾了久已萎靡的文坛,亦说明隽诗不分体式今古,只要才气充溢,胆识高卓,切于时事,涌于心源,即不可小觑。
新时期以来,思想获得解放,文艺政治色彩渐褪,新异流派各领风骚,文学团体遍布萌生。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各地民间的古体诗词社团已近两千个,各类诗词报刊达上千种,仅中华诗词学会全国会员就有两万,加上各省市县的分会和诗社,会员数已破二百万,公开出版和内部发行的古体诗词刊物约千种,而诗词集每年出版近千部,一些名家诗词选本不断刻印。新的选本如《唐宋词选》(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唐诗选》(葛兆光)、《唐诗选注评鉴》(刘学锴)等也不断涌现,至于各类论著就更不可胜数。旧体诗词,作为一种看似过气的创作样式,虽一时难以阑入文学主流,只能在一隅奏出铮铮细响,但创作大军浩浩荡荡,也不时会奏出黄钟大吕,融入时代文学的大旋律之中,从毛谷风所编五十万字的《当代八百家诗词选》可见一斑。
黄石的诗词创作,建国初,有三十多年处于游兵散勇状态,各自为战,难以形成气候。有鉴于此,1983年4月,李声高等三十七位文化人士,发起成立西塞山诗社,创办专刊,虽经费时常短缺,但独树一面大纛,成为同仁风标。1987年5月、10月,黄瑞云、李声高等相继出席全国、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大会,联络各地同好,以通气谊声息。此后,黄石所属的县区,相继成立类似组织。现在西塞山诗社有三百多会员,其写作多源于天性,不牟荣利,黾勉互学,自费编印诗刊、专集和个人作品近三百种,荦荦大端者如《西塞山诗缘》《故垒新声》《黄石古今诗萃》《黄石六十年诗词精选》《铁血长城——中国抗日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诗词选》《西塞山诗丛》《黄石诗词十人选》等,亦曾编印少许选评本如《黄石古今诗词选读》《西塞山诗评》等,刊录本土诗评者的阅读札记、赏析文字、选本评论与专集序言。
由于有诸贤的前期编选,刘远芳此番编选《黄石当代诗词选》(武汉出版社2019年12月),自当有所凭依,省去部分搜读之功。但是,因西塞山诗社成立前,部分作品除后来作者结集收入,更多的分存他处,甚或亡佚,因此辑录今人诗词,似易实难。若说前此作品零散,令人难觅踪迹,无所适从,诗社成立后作品日多,又令人眼花迷离,瞻前顾后,惟恐顾此失彼。何况此次新选,既要有别于前出选本,又要从延长的时段中挑优择佳,兼顾各类人士、各体作品和各种风格,以期概括黄石建国七十年的诗词风貌,这就需编选人在作者的征访、材料的甄别、文本的校正、疑窦的释义上更为谨细,功夫做足。好在编者一直钟爱诗文创作,已选编黄石历代诗选、文选,近两年诗词写作弥笃,具有丰富的编辑经验和敏锐的文学感受。不过,为了使选本更臻完善,本次编录之前,他在网上发布征稿启事,历时三月有余,又私下奔赴各类文史机构搜集,甚至为弄清创作背景,专程往作者所在地调研。有此广种优收,然后簸弃稗皮,乃能撷英取精。与此同时,幸有本地文化名人黄瑞云、李声高、占传忠和李全修诸贤鼎力襄助,召开审稿会数次,对入选篇目多番商较。因此,这一选本自当借镜前述通选之优,又从专集、别集、私人选集或自荐之作多方拔粹,当然也恪守一贯的辑录原则:注重涉于黄石人事者、描写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之佳作,而弃除乖于音律之作,排斥唱和、酬对、阿奉、寿挽、步韵、次韵等应景之作,不选空疏浅簿的“老干体”,弃除嗟老叹贫之作,避免动辄引古人名句入篇者,至于那些名重质劣之作,自当在断然拒绝之列。就此而言,编者坚持其选录标准,既不因徇于私怀,又不怯于虚誉,着实难能可贵。
据编者提供材料,裁定《黄石当代诗词选》的作者与篇目,历经四次挑选:先以三个多月,搜得500余人5000多首;再以近十个月,初选411人2118首;第二次淘汰,又选录257人974首;因体量庞大,再次挑拣,选录238人824首。至此,按说一个中型选本面目已呈,但编者对其中一些作品研读再三,仍有不满,继续删汰,最终确定199人623首。确立人选,以求“全”,尽量辐射到各个领域不同层次的作者;认定作品,以求“严”,以艺术高下为尺度,虽然对诗词的选录亦有轻重,诗是从多中拔优,词作虽少,擢录亦必取精英。当然,选录照顾到“面”——过宽失去选本意义,过狭难以反映整体面貌;同时也要考虑到“点”——有所侧重,对在黄石当代诗词创作和组织中成就突出的作者,可适当放宽比例,让读者充分领略其作风采,如胡国瑞(17首)、周弃子(17首)、黄瑞云(16首)、李声高和雷文电(15首)、陈仲铎(14首)、成惕轩(13首)、黄群建(12首),江腾文、刘柏林、刘修珍、程贤华、陈绮璋等人,都超过十首。由于历史原因,女性诗词作者以往就不多,当代黄石女性作者也较少,对于那些创作确有个人特色者尽量录以存真,全书计收张月琴、王群英、杨淑芝、许明霞、伍影、尹婉仪、吴诗韵等约三十人。
本书编写,作者略以生年为序,各篇有作者小传、诗词正文,少数内容较复杂者,文末缀以题解,介绍其写作背景,或附以注释,对文中的地理、典实、专有名词予以说明。由于时代较近,诗作内容对今人并不陌生,因此在对作者平实简介后,即以其作呈现,让读者自行体悟,领会精神,编者不再做衍伸解说,以免引读者入己之范,导致理解的单向。凡有作品带“题解”“注释”者,多能节制有序,只作事实陈述,不露编者爱憎,读者可在疏通文字后,默会其意味。如董必武《咏汪英华》、赵朴初《钞齐己诗书后》,前者介绍汪英华的生平身世,说明其于何时何地为何事而牺牲,董必武因视察黄石,知其事迹而作诗以赞;后者言李声高、夏奇星为西塞山摩崖刻石,赴京求赵朴初题字,并请其书唐人齐己《过西塞山》一诗,赵书毕激奋,而自作此五绝。大凡为诗作注,若为普通读者计,则宜简明为上,不做过多援引,以免繁琐碍人眼目;那些集注汇评之类,只适于少数研究者参究。此书于此处置得宜,读者观书立晓,无须笔者再多饶舌。
鲁迅《致杨霁云书》曾说“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今人论诗动辄以之为通例,实乃对鲁迅语理解有误。原来杨氏致鲁迅信,誉其《七律·惯于长夜过春时》。鲁迅回信先说“我于旧诗素无研究,胡说八道而已”,然后才下断语,再说自己“言行不一致,有时也诌几句”等等。若深推其意,是以己诗比唐诗,看似为谦词,亦隐含自傲:唐人并未做尽好诗,后人可垦之地尚多,大有作为。即以笔者所观,鲁迅虽不以旧体诗见长,但其《自题小像》《无题·血沃中原肥劲草》《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亥年残秋偶作》等数作,发语奇警,意境深幽,即使置诸唐人诗集,亦不遑多让。论文学创新,昔人多主张复中求变,以立新雄。古今虽沧海桑田,人事代迁,但感情并无大变,文学所写对象也类似。古代韵文创作已有几千年,虽数量以千万计,其体式已稳定,题材、方法、意境并未穷尽,只要后人玄览察变,本诸吾心,启发性灵,就能遇事感奋,临文羞于暗袭古人,执笔勇于开启吾思。创作的兴感,来自一个精神丰厚、感情充沛的人,只要他对生活始终保持乐观,对外在的一切善于观察,就能找到异于古人之处,重搜奇峰另打草稿,表我心志寄寓真情。正因如此,言征实虽难巧,意翻空亦易奇,创作虽以传统为基,实际全凭一己颖悟,情通骤起之时,慧思丛生,万丈豪情任我抒,缠绵情愫尽展布。如果囿于唐师宋范,就会扼杀性灵,心如一口枯井,只好哀叹崔颢业已着鞭,李白亦当束手。因此,既然“所遇无故物”,又焉能“情辞不常新”?
自唐诗宋词奇峰郁起,深厚的人文传统积淀,为后学提供了摹习对象,故宗唐宗宋争论不息。其实,若撇开强固的派别之见,唐宋诗词正如创作之两翼,不可或缺。今人创作自不必像先民,筚路蓝缕启山林,只能取法自然万象,完全可以唐宋为矩,免于步入偏狭之径。但是,学古不必肖其形,而当摹其神。明乎此理,作为评者固不当在高抬古贤范本时,而过低估计今人的艺术潜质,不然深陷文学退化之泥淖。基于此,我对黄石的诗词创作,乐观今已成就者,虽然它受制于时势的松弛与塞闭、写作的地域与题材、作者的阅历与学养,存在格调之雅俗杂糅、语言之婉直混淆、方法之旧新纷呈等问题,甚至尚未形成广有影响的创作流派,但共和国建立已一个甲子,诗词数万首,谓之披览满目锦绣固属浮夸,然若仔细拣拾,似亦不乏琅玕玦珏。
《黄石当代诗词选》的大多数作品,都不是对重大历史事件的表现和政治人物的评骘,恰恰相反,诗人们把目光集于庸常生活的细微感受,诸如咏史、咏物、咏事者,赠人、怀人、悼人者,题书、题诗、题画、题阁者,览观山水、湖泊、楼阁、庙宇、历史遗迹者,还有书怀言志、学书感受、读诗感受、乡居生活者,不一而足。当然,也有少数感时伤事者,如乐禹阶《书怀二首》、刘士杰《题大冶兵暴》、万里鹏《红卫兵午夜抄家》、许勉《牛棚秋兴》、刘蜕《刺贪》(二首选一)、贾克非《蝶恋花·狱中吟》、刘柏林《忆“文革”旧事,作竹枝词记之》(五首选二)和《反右五十周年有感四首》(四首选二)等,成为难得一睹的历史见证。这些作品是事过境迁之后,作者已泪尽血止,平静地挽袖裸胸,将结痂的累累斑痕,袒露于世,让人感受在那些荒唐岁月中,奸佞居上,公正抑下,平民百姓难免时难。如《红卫兵午夜抄家》写青年受人唆使,夜来抄家,将家藏古典作品和生活用具,荡洗一净,面对此景作者昂然发出“忍使黄钟遭毁弃,笑看瓦釜作雷声”的凄笑,但“小将”们走后,又惊魂未定,“痴对寒辉月一轮”,顿为明日忧虑,惊悸不已。又如《蝶恋花·狱中吟》,作者本为一名普通中学教师,不意遭受冤狱之苦,时值春天,蛱蝶飞舞,东风惹絮,原可一赏春光,但想到自己深陷囹圄,真是有苦难诉,惟听杜宇啼血,热泪涔涔。此两诗写作方法有异:前诗以叙事起,以议论结;后诗则满篇拟景,将满怀情愫融入其中,欲吐未吐,含蓄蕴藉。
但是,小题材、小景致、小情绪、小感悟则占了选本的绝大多数。一些偏爱宏大叙事的评者,可能觉得此类作品注于琐屑微末之事,虽于细处呈精巧之思,但难以警顽立懦,更无法激起全社会关注的冲击波,其意义大打折扣。其实不然,人之创作各本性情,固难拘以单一尺度,就题材而论,我以为愈是凡近习常之物、司空见惯之事,作者若遇旧而能出新,睹近而能旨远,见小而能示大,愈能呈其独运之匠心,也愈能将文字功夫发挥到极致,因为诗词虽属文字小舞台,但不碍于表现人情大乾坤。文学创作的成功,不唯审之以“写什么”,而更须观其“怎样写”,究竟写出“什么”。如果我们以此来看黄石诗词,则可见诗人才情最集中地显露在游览观感之中,不管是山(东方山、西塞山、小雷山等)、湖(磁湖、仙岛湖等)、寺(七峰寺、石壁寺等)、洞(飞云洞等),还是岛(澄月岛等)、城(鄂王城)、林(南山碑林)、壁(赤壁),凡江山形胜、人文景观,既是凡人消释困倦、畅舒精神之所,又令诗人在登临眺望之际,逸兴遄飞,故其情不期而至时,会自发奇语,自开奇境,如:“危桥穿石壁,野寺锁墟烟。”(郑子阳《山行》)。“响洞云随平地起,玉莲花向露天开。”(曹理光《天台山》)。“双窝瑞霭呈灵气,夹石廊回锁翠台。”(程树藩《宫台览胜》)。当然,让人领略奇异的自然风光或人文景观,可起悦人之用,但有些作者意不尽于此,而是“怅望千秋一洒泪,思及往昔满怀忧”,创作之时景物居于虚位,而实写世事变迁,以今比古,心底波澜阵阵,笔头喟叹连连,如胡国瑞《武昌东湖行吟阁》,将历史人物融为一体,起笔描绘出一个忧国忧民、满腹郁闷的屈大夫,然后对高明位偏、闲邪居正的现实加以指斥,最后转而赞美屈子伟岸的人格以明志。本诗写作年代不明,据我臆测,恐作于政治风雨飘摇之时,作者目睹奸佞当道、贤明受冤,无以发泄,故借史以畅其愤懑。因为诗人创作某类题材,不可能是无缘无故,胸中的隐忧多源于现实的刺激,此乃“歌诗合为事而作”之中国文学传统。又如黄瑞云《燕台怀古兼吊朝银》:“荆卿不复在,骏逸空燕市。伫立望中原,秋风寒易水。”此诗看似在歌咏为国纾难、一去不返的荆轲,其实是叹息大学同学王朝银在遭时多嫉、贫病交加、悲凄去世后,家境的窘迫,生计的艰难,为其家人深深担忧。作者曾有专文记王家事,今又以诗表之,可见其同窗友谊之深。类似之作,还有纪律《中山纪念堂留影》、鲁浚明《辛酉仲秋游飞云洞》、熊达《少林寺》等。
如果抒怀意在言一己胸臆,那么怀人赠人则重友情。诗人多敏感之心,每于贤人谢世、才人夭亡、亲人永逝、朋友离别等,多有悼亡送别之言,在前人创作中,此类作品多有杰构,如杜甫《赠卫八处士》,写时隔多年战乱之后,偶遇少年知交,得其热情接待,抒写了世事变幻、人生无定的惆怅,今虽暂聚得欢,又当匆匆离别,而个人前景渺茫。今人写此类作品,大略分为两类:一指涉政治人物,为其命运叹息,寄寓哀思;一对象为平民,除对至亲伤悼外,多同辈互勉或予后辈激励。前者如胡国瑞《悼李达校长》(二首)与《莺啼序·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感赋》、周弃子《忆雷儆寰》和贾亦斌《哭经国兄》等,或写政治人物的曲折遭遇和历史功绩,对其“满怀忠荩,苍松尽挺”的耿介忠诚,高度赞扬,或对其“耿介为本,铁窗凋年”的命运叹息,或对其“报国从军,开放顺民”的坚贞宽容予以肯定。李声高《溪口吊蒋太夫人墓,遥奠中正先生》,在陆海暌隔多年后,跳出国共党争之外,不以成败论英雄,其祭拜蒋氏母子,显示了评价政治人物,应有历史尺度,而非为时议所限。至于怀赠平民的诗词,则异乎于此。如纪律《重晤惕夫君》即写得沉痛。作者自旧政权到新中国,一直为教育人员,但土改遭诬服刑数年,又在文革前夕被划为五类分子,十多年后才解除。写此诗时,蒙政府特赦前伪政权人员,旧友回乡相见剧谈又离别,两人相见万念注心,不禁悲从心起:四十年前的一字师,今面目全非,昔日并肩为国驱敌,同历腥风血雨,后经铁窗摧折意气消磨,惟霜雪之志未泯。吴诗韵《亡夫百日祭》写多年侍病夫,今朝一旦遽然而逝,余痛难消,思忖亡夫于地下:“阴雪可曾催鬓白?纸衣能否御风寒?”以生人推死人,其至情自然流露。以下写慰己者有女相伴,夫却黄泉茫茫,独苦无依,将痛意更加重一层。最后以往昔两相守、今难对孤灯作结,其痛愈深。与此类似的诗,还有吕振声《春节怀母》《悼妻》、雷文电《忆母》、萧文轩《悼亡妻》、熊达《病中梦亡妻》、谢崇德《哭E君》(四首选三)、李云《题母亲墓碑》等。
赠人之作,多寄寓作者对挚友晚生的深情。如毛汉华《赠陈泽民先生》,既写陈与己相交多年、风雅不已,又写其乐推后辈、犯颜请命,今虽年入老境,而壮志不已。在此类作品中,黄群建《赠陕西籍博士》,笔者读来倍感亲切,因为自己就是当年的受赠者。二十多年前,我年届三十,刚硕士毕业留校,独身在外,除了几本破书和铺盖卷,可谓一无长物,时感清寂。闻知作者擅长律诗,即在相见时,随口请托。未曾想不几日,作者即以行书抄写持赠。此诗先描写我居住之简陋,鼓励我勿为一时困窘所屈,当眼光放远,心胸开展,末两句承前以“莫谓清寒名未就,关中自古出雄才”勖勉相加,其所包孕的乐观进取、奔放豪迈之气,对我后来矢志求学有极大感召,至今仍充盈周身。
当然,此书部分作品也有不足之处——语言显露,意象苍白,有违古典蕴藉之风,甚至把一些流行的政治话语,如标语、口号、宣誓词之类置入文中,犹如在一袭洁净清爽的衣袍上,人为地补缀了一块块炫目的“大红补丁”,破坏了诗词的整体情调,而其艺术魅力在无形中降低。编者可能出于存真之虑,将其撷入,对于人们认识黄石诗词创作存在的缺乏,倒有醒示之用。我想后起作者若能引以为戒,自能避此缺憾,则于诗词艺术更跻一层。
毋庸讳言,较之其他文类,当今诗歌创作虚高浮肿,乱象纷纭,看似一片繁荣,实则危机四伏:前几年,现代诗曾出现所谓梨花体、羊羔体、乌青体等,现在又产生荡妇体,其败坏创作生态,让人作呕;在传统诗词领域,许多作者古典文化修养欠缺,盲于诗格词律,仅凭一厢情愿,挟着似通非通、半韵不韵的文字,贸然闯入诗苑,其悖矩破体,实在堪忧。在此情况下,《黄石历代诗词选》的出版,其现实意义显得重要。
黄石因地理位置,兼取吴楚文化之优,向得江山之助,自古才人辈出,《黄石历代文选》《黄石历代诗选》《黄石文化简史》等即是明证。今《黄石当代诗词选》续出,既赓继先贤,实绩已显,促使本地创作良性发展,又能为初学者示范导引,使其免趋闲邪径,起步入正轨。王国维《人间词话》曾说:“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类似之意,亦见于《文学小言》和《宋元戏曲史·自序》,可见王氏于此自珍。证之以中国文学史,王氏所论文体变迁虽言之有据,但亦嫌过于绝对,若被一些人引为口实,以之鄙贬后世之作,那就有悖情理,因文体虽有各代之胜,但后学逸于前人,亦并非毫无可能,因人的才性实难为时势所拘,未来作者若能本古以就今,因难而竞巧,荡除创作颓风,尽申独颖之思,完全可驭旧生新,则诗词之前景未可限量,正如高适所言:“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