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积极高量的“有点+A褒”

2020-01-19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湖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罗琪(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 430079)

《现代汉语八百词》将“有点”解释为：“程度不高、稍微，多用于不如意的事情。”[1]其归属于“低量”。然而实际语料中和“A褒”组配，浮现表“积极高量”的用法。例如：

(1)有点强！姆巴佩13分钟大四喜，创近45年法甲最年轻记录。(凤凰体育2018-10-08)

学界各家总结“有点”的量级名称略有不同，但从量值角度出发，语义程度均属低量。如：“浅程度”[2]“低程度”[3]“较低级”[4]“低量级”[5]“略微”[6]“初级”[7]“略类”[8]等。

关于“有点+A”组合，有些学者关注其消极义：吕叔湘(2010)、马真(1989)等均认为“有点+A”格式排斥A褒，多半为贬义。[9]时卫国(1997)提出: “‘有点’和A褒的程度义及感情色彩大相径庭，必须借助其他成分才可组配。”[10]也有些学者就实际语料逐渐肯定“有点+A褒”格式：程美珍(1989)从对外汉语教学的角度提出这一少量语言现象的重要性[11]；张邱林(2006)从入句规约分析这一组配的合理性[12]；邹妍妍(2014)提出“有点”修饰少量A褒，表达反常情况且有利于减少分歧[13]；乔冠颖(2017)通过问卷调查发现“有点+A褒”用法偏向于年轻化人群，运用于非正式语体，表达反常、亲呢或调侃的色彩。[14]此观点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启发。但相较于现存语料的发展，对“有点+A褒”的解释仍存在片面性。如：李华(2002)承认“有点+A褒”，但认为其感情色彩仍趋于消极。[15]田宏梅(2006)认为A褒和“有点”搭配后，降低积极语义突兀性，显得不那么超常。[16]

统言之，前人研究虽逐渐肯定“有点+A褒”的合理性，但就其积极意义的描述着墨较少，且部分结论尚欠考虑，而对于“有点”的量级划分，大多重视静态层面“低量”归属，对动态语境中“有点+A褒”表积极高量这一现象的研究仍处于空白。本文重点考察此类现象，故将范围加以限定：下文统一用A表示“A褒”。本文所用语料均来自北京语言大学BCC汉语语料库、百度新闻、微博平台。

一、语表形式

“有点A”范式表积极高量，主要由程度副词“有点”和褒义形容词两部分组成。

(一)允准条件

形容词内部情况较为复杂，且数量居多。根据其语法特征，以二分法进行划分，观察A与“有点”搭配表“积极高量”的适应情况。形容词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定质形容词和性状形容词。[17]

1．有点+定质A

有点精装* 有点特等* 有点高效*

有点超级* 有点全能* 有点高级

定质A，性质固定，没有级度变化，因而不能受程度副词的修饰。至于“有点A”格式里的“高级”宜归入性状形容词。如：

(2)藏玉众筹|榫卯+红木，这个盒子有点高级。(微博)

评价词“高级”能受程度副词修饰，充当谓语。显然不同于典型定质A，有向性状A转化的倾向。[18]例(2)“红木+榫卯”是高级材质和精密结构的组合，堪称完美，由此凸显“有点A”的量级归属。

2．有点+性状A

性状A根据“程度性”特征可以继续划分为“性质A”和“状态A”

2.1 有点+性质A

有点厉害有点美有点高兴

有点强有点帅有点开心

根据实际语料，以上述三类性质A为典型，均能与“有点”组配。“厉害/强”类：属于“(人/物)客观呈现态”评价A。“美/帅”类：属于外貌特质评价A。“高兴/开心”类：属于心理A。通过语境为其高量定性的难度：有点高兴/开心>有点美/帅>有点厉害/强。如：

(3)书到啦，花开啦，今天有点开心啦(微博)

(4)拿得起手术刀，扛得动钢枪！“利剑”特战队这群小姐姐有点帅。(中国空军网 2018-09-14)

(5)首日票房2.3亿！打的徐克毫无还手之力，沈腾新电影有点强。(腾讯新闻2018-07-28)

上例(3-5)传递量级义，往往靠共现句进一步确定。评价类A，一般具有相对客观的语言证据凸显其“高量”走向。相较而言，强主观性的“心理A”缺乏客观判定标准为其定性，相对于本文的研究不具有典型性，故不作讨论。

2.2 有点+状态A

有点酷酷的 (AA的) 有点乐滋滋*(ABB式)

有点漂漂亮亮*(AABB式) 有点雪白*(“X+形”前加型)

BCC语料中出现5例“有点酷酷的”。此类表达符合语感，若换成其他程度副词，则不能说。状态A本身涉及程度，一般无法适应“有点A”格式，若把状态A改为性质A或添加额外成分则成立。如：有点漂亮、有点乐滋滋的(时卫国，1997:60)、有点白。

根据以上各节分析：性质A能更自由地和“有点”组配，“有点A”表“积极高量”现象大多在评价类性质A中促成。

(二)语气标志

评价表达在使用属性意义的词汇(美、厉害、强)时，往往添加程度性副词加以修饰，且与“竟、居然”类估价副词共现[19]，凸显反预期。偶有搭配“真的”紧邻“有点A”，强化真实性。句末常接语气助词“哦、啊、哟”等，增添情感色彩。如：

(6)20岁竟身价60亿，这丰唇整形卖口红的妹妹有点厉害啊。(微博)

(7)有点厉害！ios居然可以检测iPhone进水(新浪新闻2016-07-22)

(8)最近社会我白哥拍了一组新大片真的有点帅哦～这次没有唱RAP也依旧帅到了橘子君心里！( 橘子娱乐 2018-03-07)

(9)突破3.4万件！2017贵州专利申请有点厉害哟。(新浪新闻2018-07-11)

二、表意特征

偏正结构“有点A”除单说外，一般在句中充当谓语。“积极高量”用法的浮现，使“有点”在量级跨越上获得更大的自由度。这种现象在口语中产生，并逐渐成型，具有强烈的语境依赖性。从篇章平面观察其共现环境和组合条件，有助于进一步验证这一结构的表意特征：

(一)表示高量级

(10)首单！国家级！农行这个基金项目有点厉害。(和讯网2018-09-28)

(11)有点厉害！重庆1—8月外贸进出口总值逾400亿美元，中西部第一。(微博)

(12)2000马力+2秒破百+售价2800万，这辆电动超跑有点强！(搜狐汽车2018-10-06)

(13)居然能想到把柠檬茶瓶子变成乐器，兄弟有点厉害哦。(微博)

(14)冰天雪地照样威！这台帅气10万级SUV表现有点优秀。(微博)

例句(10-14)划线部分，补充说明充当话题的人和事物，通过“客观陈述”和“主观表露”来呈现自我情感的极度认同，凸显文中“有点”表示的客观世界量并非“低量”，而是程度大致相当于“很”的高量，情感上大有赞赏之义，且易被听/读者感知。若把上述“有点”均替换为“很”，表达上则缺乏含蓄。例(13)前加语气副词“居然”，作为评价解读的重要过渡语境，能暗示并强化个人主观性的转移，从而为实际“高量”打下铺垫。上例偶有搭配语气助词“哦”，给人以亲切游戏的口吻，略显轻松俏皮。[20]

(二)语境依赖性

人们的概念域，如感知、情感、评价等领域中几乎都含有划分事物等级秩序的各类梯级。[21]如程度梯级：十分>很>比较>有点。“有点”义停留在梯级的低端。但共现语的依托使“有点A”语义指向高端。通过语境逆推，还原语义、确定量级。对比以下例句：

(15)a．这游戏有点强。

(16)a．调查者从“非常重要”、“重要”、“比较重要”、“有点重要”到“不重要”五级备择答案中选择。(BCC)

b．语文学习有点重要……很多人都小看了语文的差距，没想到高考语文就能差10-20分，你考105，人家考132，看着都是100多，其实是重本和二本的差距。(微博)

例15(a/b)采取增减法。例(15a)“有点A”作为独立小句，无需额外的语义推理，即可判断为低量。例(15b)直接用数字说话：玩家遍布156国、527个战队对决世界赛。与共现句的言说相匹配时，“有点A”显示为“积极高量”。例16(a/b)采取控制变量法。例(16a)属于科技文献，“有点”与其他程度词共现排布，从属“低量”范畴。例(16b)通过语境反映语文学习对于高考具有很重要的影响。语境驱使“有点A”量级走向具有可塑性。

三、语用表现

自然口语这种活的语言，很多词汇形式在使用过程中逐渐浮现出新的用法和功能。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新的风格情调与新的语句组配方式往往互为因果、协同变化，常伴随着语法、语用常规的不拘。[22]“有点”发生量级转移，其背后必定有特定的功能理据和语用效果。

(一)语体选择性

表积极高量的“有点A”用法，偏向年轻化人群，运用于非正式语体，表达委婉、亲呢、俏皮感。一般出现在日常对话、网络微博、公众号、时报标题、娱乐频道等非正式场合。大多能归入徐杰(2015)提出的语言特区：标题口号和网络。[23]这类平台中产生的创新现象远高于其他非特区的普通平台。

1．新闻标题类

(17)有点厉害！四川这个“当代都江堰”将跨三市润九县。(新华网2018-09-13)

(18)这个小伙有点强！河大学子李勐凡首战亚运会获散打冠军。(凤凰网2018-08-25)

第三种情况：公司未来三年增长速度为g,以后零增长。这种情况公司价值将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前三年的折现值之和，第二部分是第四年及以后的折现值之和。两部分相加计算出公司价值为：如果把上述公式中E后边的乘数(即三个用R和g表示的公式)称为投资因子，则：公司价值=E×投资因子。

(19)助中国女队3×3篮球亚洲杯夺冠，这两个南开女生有点厉害。(重庆晨报2018-9-13)

标题是吸引读者眼球、增加点击率的重要工具。遵循语言顺应论，语言使用者从可供选择的语言形式中进行灵活选择，顺应需求。[24]例(17-19)采用固定形式“有点A”，在表征作者立场的过程中，弱化语力，与文章内容所体现的量级义互动，让读者自行推导出“语境量级”。且口语化的表达有利于增强可读性。

2．广告宣传类

(20)有点厉害[德国——贝希特斯加登]贝希特斯加登是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个边境小镇……这里高峰环绕，湖泊众多，森林蓊郁，自然景色壮丽迷人。(微博)

(21)有点美。尹尚伊2013秋装新款……独特时尚帽领设计，巧妙比例剪裁，腰部拼接设计，巧妙地提高腰线，拉长身材。(BCC)

例(20-21)分别属于旅游宣传和女性消费广告。文案策划巧妙选择模糊语，在突出产品优越感的同时，避免精确语言的弊端,“有点A”作为一种语用策略，能在消费者心中激发无限认知域的联想。[25]首先让消费者想象其“A”的程度，文案中的细致描述与大脑的联想对应，好奇心会促使其一睹究竟。

3．日常赞赏类

(22)今日收工打卡，身穿Armani黑色无袖上衣和优雅半裙的秦岚有点美呀。这位女士，请你克制自己，不要再散发魅力了。(微博)

(23)@林心如，嗨。我的女孩你今天有点美哦！(有配图)(微博)

上文例句，“有点”看似并未实现最大限度地褒扬，违背了杰弗里·利奇提出的“褒贬准则”[26]，却明显透露极度的赞美之义。“有点A”的夸赞式，能营造一种轻松风趣的话语环境。适用于较随意的交际平台以及日常对话，给人以亲昵感和幽默感。

(二)聚焦模糊性

“有点A”本身涉及到“评价性”。程度副词“有点”在汉语中属于表聚焦意义的词。评价理论中“聚焦”(focus)是指人和物等不可分级的“清晰”或“模糊”描述，以及言语的容量分级提高或降低。[27]像“很”(very)，趋于把聚焦锐化，反之选用“有点”(sort of)能把聚焦柔化，使之模糊。[28]交际中需要语言的模糊性，否则语言将变得贫乏，交际和表达作用也会受到限制。从人际交往的角度看模糊语“有点A”，具有“亲和功能”[29]，这类轻松俏皮的表达中和了彼此关系的界限，缩短交际双方之间的距离，产生亲和力；从语言表达的角度看模糊语“有点A”具有“委婉功能”，含蓄地表达恰到好处的信息，让受众对其进行自我整合，避免强加引起的反感。此外，这种量级跨越的反差感，使话语表达更加生动有趣、颇有新意。

(三)交互主观性

语言表达具有主观性，即话语中多多少少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表明自我的立场、态度和情感，留下自我的印记。[30]本文所讨论的句式大多出自青年人口中，属于不同年龄阶层自我话语的选择，体现一种代际阶层文化现象。无论是上文提及的新闻标题类还是广告宣传类，均具有语篇互动和人际互动。“有点”类较为宽泛自由的程度副词，使听/读者产生一种量级的自我体验，最大程度给予对方自我思量的弹性空间，这是一种隐性的“交际互动”。在话语动态中更多体现了对“听/读”者的关注，希望能达到一定的吸引度，并拉近彼此的距离。互动交际需求促使此类表达方式的产生，这是主观性和交互主观性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