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文学表现手法对郁达夫小说创作的影响
2020-01-19张能泉
张能泉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425199)
郁达夫在日本留学长达十年(1913—1922),深受日本现代文学的影响,这其中就包括谷崎润一郎。1926年11月3日,他在《劳生日记》中写到:“晚上读谷崎润一郎氏小说《痴人之爱》。”[1]1932年7 月,他在《在热波里喘息》中记载到:“第一部看的,是谷崎润一郎的《食蓼之虫》。三数年来,和谷崎的笔墨,疏远得也很长久了。……这一部分,以我看来,非但是谷崎润一郎一生的杰作,大约在日本的全部文学作品里,总也可以列入到十名以内的地位中去的。我很希望中国的爱读谷崎润一郎氏的作品者,马上能够把它翻译出来,来丰富丰富我们中国的翻译文学。”[2]学者刘久明对两者的文学关系进行过评述:“如果把郁达夫的小说与谷崎润一郎的小说作一番比较,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两位作家的创作在许多方面都存在着惊人的相似,特别是郁达夫小说对于颓废的变态行为的大胆而露骨的描写,简直就与谷崎润一郎如出一辙。”[3]由此可见,郁达夫不仅熟悉谷崎的文学作品,而且还受到了他的文学影响,致使其小说创作表现出了浓郁的颓废气息。国内虽已有学者对两者的文学关系进行过论述,但大都立足于思想主题与人物形象的研究,很少探讨谷崎文学表现手法对郁达夫小说创作的影响。文学作为一种艺术的表现形式,若能回归其艺术的本体,立足于表现手法的解读,对阐述作品的思想主题无疑会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因此,鉴于已有的研究现状,本文采取文本细读的方法,从女性身体部位的特写、变态行为的描写和妖冶型女性的刻画三个方面对谷崎文学表现手法对郁达夫小说创作的影响展开深入解读,并对其接受中的文学变异现象进行分析,希望能够为阐释两者的文学关系提供新的研究视角和相应的学理价值。
一、侧重女性身体部位的特写之影响
谷崎润一郎在文学创作中经常通过特写女性身体的某个部位来呈现官能之美。在小说《刺青》中,刺青师清吉不惜花费5年的时光等待意中人的出现,并借用催眠药水来迷醉年轻的姑娘,趁其睡熟之际对其纹身,最终完成他的夙愿。为了展示年轻女子的肉体之美,作者运用白描的手法对她的脚部进行了精雕细琢。
那只脚从拇趾到小趾,纤细的五根趾头整齐地排列着。趾尖颜色的配合不亚于画面上描绘的从岛下海边拾起的贝壳色泽。圆嘟嘟的脚后跟如珍珠一样,其皮肤润泽令人怀疑是否是清冽的岩石间泉水源源不断地洗濯其足下。这样的脚才能不久被男人的鲜血养肥,才能踩在男人的躯体上[4]。
在这里,特写女子的脚趾和脚后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表现她的美丽,更重要的是借此突显她的魅力,美丽可以让清吉有赏心悦目之感,魅力则可以让他感受到强大的气场,进而产生丰富的联想。因此,脚部特写因其丰富的表现力和形态美给清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其对她的憧憬瞬间变成了强烈的爱恋。与此同时,她的脚部还蕴含着一股致命的力量,它可以通过踩踏男性的躯体来获取滋养的养料,它有如“美杜莎”的微笑可以在神秘的美丽之中蕴藏着死亡的气息。因而,我们认为此处的脚部特写不再是单纯的身体描写,而是融入了生命的激情与力量,使之在官能的书写中呈现美的本质,使生命在强烈的官能刺激和死亡恐惧中被唤醒。可以说,它既是美的承载者,也是恶的言说者,它以柔美的外表包裹着芳烈的恶魔味道,以女性肉体散发着强烈的甘美气息,形象地表达了小说“一切美的都是强者”的主题。这种具象的官能描写有效地将隐藏在身体部位下的美传递了出来,构成了美的一种自我言说形式,既展示了女性肉体的官能之美,又传达了作者对美的理解,形成了谷崎文学的一个重要艺术特色。
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也重视对女性身体部位的特写,其中,特写女性的眼部是其常见的一种表现方式。在《银灰色的死》中,他用简洁的文字特写了日本女子静儿的眼睛。“她那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识是什么理由,使得见她一面的人,总忘她不了。”[5]30在《南迁》里,他用简练的语言刻画了旅馆主人的女儿M的眼睛。“一双眼睛活得很,也大得很。”[5]118在《迷羊》中,他用简短的语言描述了京剧女伶谢月英的眼睛。“那一双迷人的眼睛,时时往台下横扫的眼睛,实在有使这一班游荡少年惊魂失魄的力量。”[6]55在《蜃楼》里,他用简明的文字描绘了美国少女冶妮·贝葛曼的眼睛。“那一双瞳神蓝得像海洋似的大眼。”[6]223“秋水”“活”“大”“迷人”“神蓝”“海洋”等字眼淋漓尽致地再现了女性的魅力,她们妖艳,富有激情,放浪,具有朝气,她们所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和生命活力能够让男主人公纷纷为之倾倒、痴迷和沉沦,其流露出浓郁的感伤与颓废情绪使小说呈现出浓厚的唯美倾向。
郁达夫在小说中也会使用富有感官性的词语去修饰女性的身体部位,从而产生强烈的官能色彩。在《沉沦》里,他用“雪白”“纤嫩”“肥白”等词语分别形容乳房、手臂和大腿。在《秋河》里,他用“肥白”“娇倦”“柔嫩”等词语来描绘女子的双臂、脸蛋和脚肚。在《她是一个弱女子》里,他用“红润”“黑漆”“高整”等词语来修饰郑秀岳的嘴唇、眼睛和鼻梁。在《蜃楼》里,他用“红润”“嫩红”“肉乳”等词语来描摹冶妮·贝葛曼的嘴唇、腋下和乳房。这些充满官能色彩的词语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女性的肉体之美,她们洋溢着青春的生机与活力的肉体能够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刺激,使之产生令人神往的性爱幻想,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官能性与颓废感。
二、偏重变态行为的描写之影响
谷崎润一郎借助对变态行为的书写描述了人性深处的丑恶角落,建构了一个全新的小说世界,以恶魔的姿态展现了人性的丑陋,揭示了变态行为背后所隐匿的心理活动和深层内涵,其文学也因充斥着大量的变态行为描写而散发出甘美与芬芳的恶魔气息。他的《恶魔》《富美子的脚》《春琴抄》《饶太郎》等一系列作品因描写了主人公的变态行为,表现了人物对世俗道德的叛逆、对女性官能的推崇、对肉体之美的沉迷以及对恶魔之美的追求,呈现出较为浓郁的颓废色彩。
在《恶魔》里,为了能够切实感受到照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官能气味,佐伯竟然偷舔起了她落下的一块曾经感冒时擦拭鼻涕的手帕。“这块被清鼻涕湿透变凉的丝布,被他夹在两掌之间滑溜溜地摩擦了一会儿,又在他的脸颊上贴了一会儿,最后,他紧皱眉头,像狗一样伸出舌头舔了起来。”[4]297在这里,谷崎润一郎用“夹”“擦”“舔”等动词的连用淋漓尽致地向读者展现了佐伯的变态行为,既展现他对照子的暗恋走进了畸形变态的情感误区,也揭示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潜在意识和病态心理。在《富美子的脚》中,老人对富美子之脚的恋慕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程度,不仅甘愿放弃自己的人格与尊严,像狗一样伏在她的脚旁,尽情欣赏和把玩她的美足,而且弥留之际的他一边恳请她能够用脚指头夹着棉花,蘸着米汤喂到自己的嘴里,一边还不让她将脚从自己的额头上挪开。“富美啊,拜托你用脚在我的额头上踩一会儿,好吗?如果你肯这么做,我即使就这样死去也没有遗憾。”[4]382这种赤裸裸的变态行为充分说明了老人对女性官能美的极度沉湎和崇拜。在《春琴抄》中,佐助为了保留心目中春琴的美貌,竟然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佐助从女仆房间中偷偷取来女人用的梳妆镜与缝衣针,端坐于卧铺之上,对着镜子,将缝衣针刺入自己眼中。”[7]佐助以刺瞎双眼的自虐途径保留春琴的美丽,这是对偏至之美的执着追求,也是一种不合常情与常理的变态行为。可是这种自残的变态行为却蕴含了深刻的思想——美不是精神和思想的传达,而是幻想的与官能的享受,是对谷崎唯美思想的最佳诠释。在《饶太郎》里,为了在受虐中获得快感和享乐,饶太郎要求对方用暴力的方式来虐待自己。“踢也好,摔也好,绑起来也好随你的便,请尽可能地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8]这种以受虐为乐的变态行为不仅再次说明了谷崎文学充满了荒诞与怪异,而且这种书写形式也构成了谷崎文学恶中求美思想的重要表现。
郁达夫也重视对人物变态行为的描写,因为他认为文学艺术不仅是人生苦闷的表现,更是纯粹的个体生命的表现。在他看来,“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9]为此,郁达夫在小说创作中表现出了与谷崎文学相似的变态行为的描写。孙德高对此认为:“两人都通过性冲动来表现他们各自的追求和情感,这种性在他们的笔下往往不是人的正常的生理本能,而是变态的,带有很浓的感官刺激的味道。”[10]《过去》中主人公“我”李白时因迷恋老二,对其打骂和戏弄自己不但不心生怨恨,反而还以此为荣,借此为乐。“她像这样的玩弄我,轻视我,我当时不但没有恨她的心思,并且还时以为荣耀,快乐。”[6]6打麻将时,为了享受老二施暴所带来的快乐,“我”会“故意违背的意愿,让她用她那一只尖长的皮鞋脚来踢我的腰部。若踢得不够,我会说:‘不痛!不够!再踢一下!再打一下!’”[6]7当她的两个姐姐出面阻止她的暴行时,“我”甚至“反而要很诚恳的央告她们,不要出来干涉。”[6]7这种赤裸裸的表现手法有利于生动形象地塑造人物,充分说明“我”是一个典型的受虐型人物,喜欢从女性的施虐中获取生理快感和官能享受,并以此表现“我”的内心世界。《茫茫夜》中的于质夫回宿舍偷舔手帕的行为也是如此。先是,“他马上把骗来的那两件宝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闻了一回香气。”然后是,“取了镜子,把他自家的痴态看了一忽。”接着是,“他就狠命的把针子向颊上刺了一针。”最后是,“闻闻那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5]157在这里,于质夫的变态行为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物的官能体验与心理感受,把可怕的恶与庄重的美有机地结合在一起,通过对人性露骨的刻画来传递作者恶中求美的艺术诉求,彰显个体生命与自由意志的难能可贵。这种唯裸唯露的艺术表现形式与谷崎文学有着惊人的相似,以至于有学者认为,“郁达夫带血的手帕与谷崎润一郎带鼻涕的手帕,郁达夫的闻和谷崎的舔,真是如出一辙。”[11]83
郁达夫描写人物的变态行为表现了青年知识分子在理想与现实、物质与精神的矛盾中不知所措的生存苦闷,以及由此导致的颓废精神,这既是一种官能肉欲的自我呈现,也是人物在病态与诡异之中享受其产生的虚幻之美。其笔下病态的主人公为了逃避现实与人生的苦闷,一味地追求女性肉欲的享乐,以非常态的变态行为满足生理与心理的欲望需求,寻求精神的慰藉,最终实现个体生命意志的同时,也将自己推向了精神的幻想之中不能自拔,形成了作品感伤、忧郁、病态和颓废的情感基调。
三、注重妖冶型女性的刻画之影响
谷崎润一郎笔下的女性形象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类是风情万种的妖冶型,一类是贤淑温婉的端庄型。前者往往具有香艳的肉体、艳丽的容貌和恶魔的特性,如《刺青》中的刺青女、《麒麟》中的南子夫人、《褴褛之光》中的女乞丐、《富美子的脚》中的富美子、《西湖之月》中的中国女子、《痴人之爱》中的娜奥密,等等。后者往往具有清纯的外表,多以母亲形象出现,富有精神的永恒性。从《异端者的悲哀》到《恋母记》,从《吉野葛》到《芦刈》,从《少将滋干之母》到《梦中的浮桥》,谷崎润一郎塑造了一位位清纯优美的母亲形象,形象地表达了他的恋母情结。这两类女性虽品性相异,但都具有娇美的容貌,其中那些妖冶型女性形象更是体现了作者的女性跪拜观念,这些女性不仅具有能够令男性神魂颠倒、魂不守舍的香艳肉体,而且还拥有能够让男子为之倾倒,走向病态、颓废乃至死亡的魔力。
《麒麟》中的南子夫人之所以敢于对抗代表伦理道德的孔子,就在于她拥有能够让卫灵公无法抗拒的诱惑力。这种诱惑力源于她的妖艳以及所蕴含的制服力,正如小说所描述的那样:“由美少妇的身体所发出的香气的魔力,将其锐爪无情地摄入到了卫灵公的心里。”[4]83这种充斥着女性肉欲色彩的描写充分展示了南子夫人秀色可餐的官能之美,产生了让卫灵公无法抵挡的魔力,使他在面对她时束手就擒,弃家舍国,心甘情愿地充当其俘虏和奴隶,毫无尊严地苟活于世上。“迄今为止,我就像一个奴隶伺候主人那样,像人崇拜神那样,爱着你。”[4]83可以说,南子夫人形象的刻画有效地呈现了谷崎文学耽美—颓废的色彩和浓郁的女性跪拜观念。《痴人之爱》中的娜奥密过着一种颓废放纵的生活,不惜依靠美色成为了社交界的交际花。可是其丈夫河合让治依然无法离开她,究其根源在于其身上拥有一种让他欲摆不能的肉体之美,散发着令其无法抵御的魅力,使他深陷情感的泥潭而无力自拔,最终甘心情愿地沦落为她的附属品。
郁达夫的小说同样刻画了一系列妖冶型的女性人物。《南迁》中的日本女子M、《迷羊》中的谢月英、《出奔》中的董婉珍、《她是一个弱女子》中的郑秀岳、《过去》中的老二和《蜃楼》中的少女冶妮·贝葛曼均属于妖冶型的女性。她们不仅有着较为妖艳的外表,充满了性的挑逗意味,而且还具有强烈的生命欲望,呈现出浓郁的感官色彩。
M 的半开半闭的眼睛,散在枕上的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和舌尖,她的那一种粉和汗的混和的香气,下体的颤动。[5]122
这段文字充分展现了日本女子M的妖艳与妩媚,体现了妖冶型女性的特质。“半闭的眼睛”“散乱的头发”“混合的香气”以及“颤动的下体”,这些充斥着火辣、性感的字眼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视觉盛宴。这种近乎露骨的官能描写将M肉欲的沉湎与唯美的狂热合二为一,她的个性解放与自由意志被转换成形而下的官能表现,唯美的生活追求转变为醉生梦死的肉欲享乐。M通过赤裸裸的性爱彰显了她的个性觉醒意识,却也因此走进了肉体享乐的漩涡,最终陷入了沉沦与堕落、颓废与苦闷的人生沼泽。郁达夫以美的名义描写赤裸的性爱场面,刻画出一位妖冶型女性形象,使小说呈现了唯美—颓废的特质,但这种放荡的肉欲描写,也使小说因饱含了浓郁的官能色彩而饱受了评论者们的诟病和批评。
《蜃楼》中的美国少女冶妮·贝葛曼也是一位典型的妖冶型女性。首先,她是一位风情万种,妩媚性感,娇艳十足的妙龄少女。作者使用“肥艳”“结实”“红润”“曲线”“嫩红”以及“浅软”等词语来形容她的外貌特质,可谓生动形象、绘形传神。这些词语充溢着强烈感官刺激,富有香艳声色的视觉效果,淋漓尽致地呈现了贝葛曼的妖娆、柔媚和狂野。其次,她的身上散发着强大的声色诱惑力,如磁场一般深深地吸引着男人们,使他们为之倾倒和痴迷。小说为了生动再现陈逸群与贝葛曼跳舞的场景,使用了“烂熟的青春肉体”“裸体的魔力”“妖媚的微笑”“微温的肉体”“肥突的后部”以及“香味红蒙的体味”等语句来构成一幅秀色可餐的人体盛宴,让在回国途中的陈逸群情不自禁地深陷于感官享乐的狂热中不能自拔。陈逸群对贝葛曼声色之美的无限崇拜与痴迷与谷崎笔下的卫灵公、河合让治的行为有着相似之处,他们都因迷恋妖冶女性的肉体之美纵情于声色的唯美狂欢,他们将女性的肉体作为追求的对象,不顾一切地沉湎在感官的刺激与肉欲的享乐之中,大胆地表现出色的激情和肉的幻想。郁达夫通过对妖冶型女性的刻画表达了对女性肉体之美的礼赞和崇拜,以及对世俗伦理道德的叛逆,其描写与谷崎润一郎的确有着不少异曲同工之处,颇具谷崎之神韵。
四、影响接受中的变异
受接受语境的影响与制约,任何作家受外来作家的影响都不可能是完全被动的接受,他们都会或多或少地对接受对象进行改造、转变和变异,从中吸取和借鉴自己所需的文学养料,这就势必形成文学接受过程中的变异现象。虽然谷崎润一郎对于女性身体部位的特写、对于变态行为的描写以及妖冶型女性的刻画在一定程度上对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影响,然而,我们也要看到这种文学的影响是有限的、局部的,也是有前提条件的。换言之,郁达夫是在变异中接受谷崎润一郎的文学影响。
第一,对人物因情欲而苦闷的书写,真实再现了青春与个体、时代与民族的深沉苦闷。谷崎润一郎对美的书写并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与揭示,而是依靠文学想象编织成的美丽谎言,人为地排斥真与善,消除文学的教育功能和认知功能。与之不同的是,郁达夫则明确认为文学的真谛在于真实,而且越真实的也越美丽、越善良,文学在郁达夫这里是真善美的结合体。在《再来谈一次创作经验》中,郁达夫认为:“虚伪的、空幻而不符实际的事情,我觉得不是作家所应写的。”[12]52郁达夫在这里所提出的反对虚伪、空幻和不符实际的事情就是强调作家应该以创作的真实性为根基,强调追求真实和反映真实才是作家的职责和使命。在《艺术与国家》中,郁达夫直言不讳地指出:“艺术的价值,完全在一真字上,是古今中外一例通称的。”[13]郁达夫所说的真包括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反映外部世界社会现实的客观真实,二是反映创作主体内心体验与感受的真实。正是基于这种对真的认识使得其小说具有浓厚的写实性。无论是《沉沦》还是《茫茫夜》,无论是《迟桂花》还是《春风沉醉的晚上》,这些作品不仅充分地再现了特定的时代风貌与社会现实,而且还展示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揭示了他们在灵与肉的纠葛与冲突中所产生的精神危机,他们时常会因情欲而表现出非常态行为与心理,其实质是借助人物这种变态、颓废的行为与心理去揭示现代人的人生痛楚和病态丑陋的社会现实,充分体现了郁达夫求真的文艺精神。为了表现真实,郁达夫另辟蹊径,以人性的丑恶为书写对象,对人物因情欲而苦闷、因生活而彷徨、因现实而绝望的行为与心理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真实再现了青春与个体、时代与民族的深沉苦闷,体现了郁达夫文学的一种美学精神和人文情怀。
第二,背负着沉重的伦理与道德的十字架,在情欲与道德、官能与伦理、灵与肉的纠葛与博弈中呈现作品所蕴含的深刻思想。谷崎润一郎认为文学的艺术不是精神的东西,因为思想之中不存在美的事物。文学艺术为了表现官能的美感,必须排除审美判断和伦理道德,其笔下的人物为了追求官能的享受和快感,不顾伦理道德的约束,以各种变态的行为来呈现病态的心理,以各种偏执的行径表达恶魔的心态,充分反映了一个唯美主义者对“恶”的绝对追求。郁达夫在这点上明显区别于谷崎润一郎。在《文艺与道德》中,他认为文学应该具有伦理内容,而文学内容的伦理价值在于“暴露社会的罪恶,指出人性的弱点,拥护大多数人的利益,暗示将来的去路等等,都是有社会道德的价值的事情”[12]68。由是观之,郁达夫并没有像谷崎那样排斥文学应有的伦理与道德意义。虽说郁达夫的小说也会露骨地描写人物的官能感受,流露出较为强烈的颓废伤感的倾向,但是这种人物肉欲的官能表现并没有排除和消解它的伦理与道德的意义。郁达夫通过对青年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关注与写照,在官能描写与变态行为中真实地再现了当时青年人普遍存在的生存苦闷与内心焦虑,体现了他对黑暗现实社会的针砭、批判与抗议精神。因此,其笔下的人物也就不会像谷崎文学的人物那样超脱于现实社会的伦理与道德去追求纯粹的官能享乐,而是要背负着沉重的伦理与道德的十字架,在情欲与道德、官能与伦理、灵与肉的纠葛与博弈中呈现作品所蕴含的深刻思想。
第三,笔下人物的疾病书写虽然有颓废、享乐的倾向,但是这种颓废与享乐仅仅是一种表象,其实质既是对个性觉醒的诉求,也是对自我意识的拯救,与谷崎润一郎笔下的官能享乐者有着明显的差别。相对于文学内容来说,谷崎润一郎更加注重文学形象的独立价值,其小说也以精巧的题材艺术、精致的叙事艺术、精细的心理描写艺术和精湛的语言艺术,呈现出以精美为主导的艺术风格。与其不同的是,郁达夫虽然也重视文学形式,但是他并不认为文学形式独立于文学内容。在他看来,文学形式应该与文学内容有机结合、共同作用,正如“美与情感,对于艺术,犹如灵魂肉体,互相表里,缺一不可”[11]60。郁达夫小说的美主要表现在以饱孕情感的文字抒写人物的内心世界,以轻情节、重情绪的叙述方式展示人物的生存现状,从而形成了其强烈的自传色彩、感伤的抒情模式、散文化的结构以及清新流丽的文笔这种自我写真的抒情小说特色。疾病书写是郁达夫小说常见的一种文学形式。面对国弱民贫的时代环境,身体抱恙的年轻知识分子变得更加敏感和自卑,自怨自艾的他们不仅感叹现实社会的黑暗与不公,而且还感慨个体生命的苦闷与艰辛,人物浓郁的自我表现形成了郁达夫小说感伤颓废的抒情基调。郁达夫笔下的疾病书写既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也是人物生存状态的真实表现,还是其小说阴柔感伤之美的重要原因。作为一种文学书写的形式,郁达夫笔下的疾病在呈现小说艺术性的同时,承载和蕴含了丰富的内涵。首先,疾病书写呈现了浓厚的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郁达夫从《沉沦》开始就是以疾病书写的方式来表达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主人公跳海自杀时发自肺腑的呐喊声,不仅符合零余者形象的性格,而且还有效地增强了作品的思想性,所以伊藤虎丸认为郁达夫创作《沉沦》的动机是以小说中主人公的姿态“表现社会或民族的反抗”[14]。《沉沦》以疾病的形式书写了个体的苦闷与绝望,再现了人物的觉醒与反抗,并将这种觉醒与反抗与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的诉求结合在一起,有效地揭示了作品的深刻思想。其次,疾病书写体现了个体觉醒与忏悔意识。郁达夫笔下的人物因自身的疾病一方面沉溺于女性官能的感性享乐和幻想,一方面也会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强烈的忏悔,体现出人物的个体觉醒与忏悔意识,难以如谷崎润一郎那样将欲望的沉溺与官能的沉湎视为个体生命的拯救途径,让人物一味地耽于肉体的官能幻想和享乐,并以此作为美的标准,排斥道德与伦理,在变态与丑恶中寻找美的真谛。因此,郁达夫笔下人物的疾病书写虽然有颓废、享乐的倾向,但是这种颓废与享乐仅仅是一种表象,其实质既是对个性觉醒的诉求,也是对自我意识的拯救,与谷崎润一郎笔下的官能享乐者有着明显的差别。
结语
郁达夫推崇“为艺术而艺术”,强调文学的非功利性,注重文学形式的艺术价值,在女性身体部位的特写、变态行为的描写以及妖冶型女性的刻画等方面与谷崎润一郎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但是受时代环境与作家主观意志的影响,他在接受谷崎润一郎影响的过程中表现出明显的变异性。在文学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上,郁达夫把对现实的真实追求作为其小说创作的一种美学精神,表现出浓厚的人文精神;在文学艺术与伦理道德的关系上,郁达夫以从兽性中发掘人性为小说创作的宗旨,显示出深刻的道德意义与伦理价值;在文学内容与文学形式的关系上,郁达夫主张文学形式与文学内容的辩证关系,其笔下的疾病书写富有深刻的思想性。总而言之,郁达夫小说创作受谷崎润一郎影响是一个不争的文学事实,本文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探讨谷崎润一郎与郁达夫的文学关系,既利于拓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空间,也利于展示中国现代作家所特有的现代精神和美学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