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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社会语境下的独立建构
——安德烈·巴赞思想研究

2020-01-19

关键词:实证主义现象学安德烈

李 蕊

(南京大学 艺术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是法国著名电影理论家和思想家,让-夏尔·塔凯拉评论安德烈·巴赞是“第一位电影思想大师”[1]172。安德烈·巴赞常常被人们称为“电影界的亚里士多德”,以区别于被称为“电影界的黑格尔”的让·米特里。罗歇·里纳尔则认为,安德烈·巴赞应被比作“电影界的苏格拉底”。

我们有必要回到安德烈·巴赞的电影理论文本,对安德烈·巴赞进行现象学的还原,发掘安德烈·巴赞文章中的空白和未定性,以期对其获得完整而清晰的理解。

安德烈·巴赞的思想来源非常广泛,它体现的是当时整个社会的教育和文化思潮的影响,而不局限于某个具体人物的影响。具体来说,安德烈·巴赞的思想受到进化论及科学主义、社会学实证主义和文化人类学思想、现象学哲学、柏格森直觉主义、存在论和存在主义哲学、穆尼耶的人格主义、新天主教人道主义、左翼社会主义思潮等多方面的影响,体现了在一定社会语境之下的综合建构。

一、进化论与实证主义对巴赞思想的影响

1918年4月18日,安德烈·巴赞出生于法国西部城市昂热(Angers)。在安德烈·巴赞生活的时代,整个社会受到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的影响,科学技术进步带来的人类生活改变也热烈地鼓舞着人们,因此,安德烈·巴赞从少年时代起所接受的教育,很大程度上体现着人们对科学的热情。1938年,安德烈·巴赞考入凡尔赛的圣克鲁高师(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de Saint-Cloud)。圣克鲁高师不像其他学校那样注重古典文学教育,而是以倡导科学和技术教育为特点。有的学者会提到德日进思想对安德烈·巴赞的影响。德日进在1923年发表的《献给世界的弥撒》中,称宇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完整的“进化现象”,柏格森在1938年发表的著作名为《创造进化论》,由此可以看到进化论和科学主义对当时社会的巨大影响。

安德烈·巴赞的作品中有进化论和科学主义思想留下的大量痕迹。在他的文字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进步”“演进”和“发展”这些词汇,也经常读到地理学、生物学、机械学、化学等方面的科学术语。安德烈·巴赞尤其关注技术进步给电影发展带来的影响。他在一开始便注意到电影作为动态影像使得作品的真实性具有了第四维,还注意到电影中声音的出现给蒙太奇使用带来的变化。安德烈·巴赞曾盛赞格雷格·托兰德(Gregg Toland)在《公民凯恩》(Citizen Kane,1941)中使用和人眼视域相似的17mm广角镜头带来的变化,还留意到西尼拉玛宽银幕(Cinerama)拥有146度的视野广度能大大降低风格化的艺术力量。他认为技术带来的进步,使得“观众不再受制于一个小视域,不再受制于导演控制的画面转换,不再被导演操纵的万花筒催眠。观众终于在银幕的写实主义方面获得了解放”,观众“不仅能移动他的眼睛,他还被迫转动他的脑袋”[2]。安德烈·巴赞曾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一个充斥着各种自动机的机器复制时代。这些机器人迟早要起来造反,我们走着瞧吧。”[3]从中不难看到安德烈·巴赞身上技术崇拜的痕迹。

对科学精神的崇拜,给安德烈·巴赞带来了清醒的理性精神。克罗德·贝朗热曾评价安德烈·巴赞“激情而清醒,钻研而分析,好奇而严谨”。正是理性与激情兼备的特征,使得安德烈·巴赞的电影理论表现出不可多得的可贵之处。

有人认为安德烈·巴赞更直接地受到法国20世纪现象学、直觉主义等反实证主义思潮的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社会学的实证主义是安德烈·巴赞时代整个教育和文化的大背景,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的影响。

实证主义(positivism)由法国社会学家A.孔德提出并倡导。孔德的六卷本《实证哲学教程》从1830年开始陆续出版,这是实证主义形成的标志。实证主义强调感觉经验、排斥形而上学传统,提倡用科学的、实证的方法来进行社会学研究。在安德烈·巴赞受教育的年代,实证主义在教育体制中占据重要地位,其特征便是对科学技术教育的强调。法国文学史家、教育家古斯塔夫·朗松(Gustave Lanson)成功推动了1902年的法国高校制度改革,实证主义占据了主导地位,甚至成为某种教条。在安德烈·巴赞读大学期间,朗松主义(Lansonisme)统治法国的高等教育界,他的思想也深受其影响。

在实证主义思想这一社会学背景下,安德烈·巴赞深受法国社会学年鉴学派“把社会事实当作物来研究”的影响,他的思想中表现出将唯物主义和社会学实证主义结合起来的倾向。例如,他曾批评柏格森的意识绵延理论是某种精神至上论,他也批评让-保罗·萨特的“基本筹划说”是一种心理主义。安德烈·巴赞早期的作品明显带有科学决定论的色彩,在论述电影的作者策略时,安德烈·巴赞则表现出实证主义的社会决定论思想的影响。

安德烈·巴赞受社会学思潮影响的另一结果,表现为对文化人类学、宗教人类学、社会心理学甚至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兴趣。在安德烈·巴赞的评论中,出现了许多文化学、人类学、宗教学、心理学等方面的词汇,他还运用弗洛伊德的“情结”一词来分析电影的社会心理起源。

二、现象学、直觉主义、存在主义之时代影响

发端于德国的现象学(phenomenology)在某种程度上是以批判实证主义的形式出现的。实证主义对科学精神的强调,导致其忽视了社会学丰富的细节。虽然实证主义强调感觉经验,但是,人类经验意义上的直观感知的生命经验遭到格栅化。

现象学某种程度上是科学精神、实证原则和感觉经验的延续,但是,它是在科学理性的另外一端获得了发展——“回到实事”,回到人类经验感知的现象,而不是一套科学的理性方法。现象学的思想来源于洛克的经验主义和休谟的怀疑论。休谟的思想打破了康德独断论的迷梦。康德提出,世界只能通过现象(phenoumenon)被我们认知,而本体(Das Dingansich,Noumenon)则是不可知的。E.胡塞尔(E. Edmund Husserl,1859—1938)创立了现象学,主张“回到实事”,通过对“精神”(Geist)和“意识”(Bewusstsein)来进行现象学的还原。胡塞尔的弟子海德格尔则发展出存在论现象学,主张打破“现象”与“本体”的二分,用“存在论”(Ontologie)统合两者,认为人类是通过“此在”来了解“彼在”,世界万物通过人之“此在”得以澄明和敞开。

现象学在法国通过梅洛-庞蒂等人获得了发展,并且在柏格森和萨特那里也表现出了巨大的影响。梅洛-庞蒂认为知觉世界是人与世界的原初关系,通过知觉世界主体嵌于世界之中,精神与物质共存的知觉世界是一切意义的源泉,但意义始终是含混的,现象学还原永无完成之日。柏格森则发展出了现象学直觉主义和意识绵延的生命学说。柏格森从梅洛-庞蒂的“不加思考的反思”[4]发展出直觉的概念,认为超越无理性的感知和理性的组织,直觉通过瞬间统合被智性分解成碎片的经验,最后回归一种意识的绵延,这种直觉和意识的绵延,构成了生命的流动。

现象学在20世纪的法国一度是非常流行的学说。例如,萨特在1936年出版了《论想象》(L’imaginaire ),在1940 年出版了《想象的事物:从现象学角度对想象所作的心理学分析》(L’Imaginaire: Psychologie phénoménologique de l’imagin ation),从中不难看到现象学的广泛影响。这种影响也同样的体现在安德烈·巴赞身上。

安德烈·巴赞的思想明显地有着现象学的影迹。他认为只有电影影像才真正实现了现象学的还原,人们通过影像来还原真实的世界,并通过影像来获得对世界的认知。安德烈·巴赞在评论《毕加索的秘密》这一纪录片时,论述了电影中蒙太奇时间与镜头时间的关系,称它为“一部柏格森式的影片”,明确地向柏格森表达了敬意,认为影片的时间像柏格森那样“生命孕育生命”[5]。

在现象学的基础上,海德格尔希望打破“现象”与“本体”二分的千年之蔽,主张用“存在论”(Ontologie)来建构意识还原的学说。这一思想在法国发展成为萨特的存在主义。与海德格尔认为人类是通过“此在”来了解“彼在”不同,萨特把自我的生存还原为自我对生存的意识,并认为人的生存是不断生成又不断抹去的关于未来的基本筹划。萨特的哲学是现象学、心理主义、人格主义、个人主义和左翼社会思潮的综合,而他对个体生存价值的强调最终使他的存在主义成为一种现代哲学。

20世纪30年代末,萨特因发表小说《恶心》和《墙》而著名。1943年,安德烈·巴赞在观看根据萨特作品改编的影片时结识萨特,并贪婪地阅读萨特的作品。安德烈·巴赞曾经化用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l’existence précède l’essence)(1)1945年10月29日,让-保罗·萨特在他发表的题为《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的演讲中,首次明确提出“存在先于本质”这一表述。的说法,表达过“电影的存在先于电影的本质”。但是,他对萨特的思想始终保持着距离。安德烈·巴赞保持着古典式的温情,萨特的心理主义、左翼的政治介入色彩和激进的战斗精神没有被他所接受。萨特将自我的生存还原为自我意识的基本筹划,安德烈·巴赞批评这是一种“心理主义”。当萨特对奥逊·威尔斯的影片《公民凯恩》的“自命不凡”提出批评时,安德烈·巴赞撰写了《〈公民凯恩〉的技巧》一文予以反驳,为《公民凯恩》进行辩护。

三、人格主义与新天主教人道主义:凸显人格精神

很多学者指出,安德烈·巴赞的思想受到埃马纽埃尔·穆尼耶(Emmanuel Mounier)的直接影响。埃马纽埃尔·穆尼耶是《精神》杂志的创办人。《精神》杂志是信仰天主教的知识分子的重要论坛。安德烈·巴赞一生为《精神》杂志写作,他和埃马纽埃尔·穆尼耶的密切关系,使他直接受到埃马纽埃尔·穆尼耶的人格主义(personalism)学说的影响。

人格主义是现代西方哲学流派之一,埃马纽埃尔·穆尼埃和J·拉克鲁瓦等是人格主义的重要代表。人格主义主张:人的自我人格是首要的存在,世界都因与人相关而获得意义;人格是具有自我创造和自我控制力量的自由意志;人格是一种道德实体,存在着善与恶、美与丑等不同价值的冲突。埃马纽埃尔·穆尼耶发展出了“上帝的绝对异性”“异者的神秘性”等社会主义的天主教思想,并主张人类的行动应有更多的自由。

埃马纽埃尔·穆尼耶的人格主义对安德烈·巴赞的影响巨大。这一影响表现为某种“消除作用”,即消除顽固宗教保守主义思想的影响,以及对自由人格精神的尊重。在当时的法国,进化论、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无神论、左翼社会思潮等,都对天主教传统产生了重大冲击。天主教思想表现出了某些“新天主教”的特征。这在安德烈·巴赞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某种程度上,新天主教人道主义更能代表他的思想。安德烈·巴赞的论著中没有明显地表现出人格主义对自由人格精神的激进追求,而始终保持着虔诚的天主教徒所具有的温情和宽厚的人道主义精神。

安德烈·巴赞对进化论的追随使他对神创论表现出某种远离。社会学实证主义“把社会事实当作物来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现象学的“回到实事”和存在论的“存在先于本质”,在这些思想的影响下,安德烈·巴赞关注的不是抽象的宗教属神的本质,而是人的朴素生存的境况。

安德烈·巴赞的文字有着某种“新天主教”的温情和宽容。从人道主义观念出发,安德烈·巴赞对天主教爱的哲学表达了认同,这一爱的哲学又回到了人格主义对个人自由的尊重。他说:“每个人的幸福都是来自爱的一种奇迹。一切无意设置种种障碍压制人的幸福的社会比散布仇恨的社会已经强百倍。但是,最完美的社会恐怕也产生不出爱,因为爱仍是人和人之间的一件私事。”[6]

四、左翼社会主义思潮的时代回响

安德烈·巴赞所生活的时代,法国社会受到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一度被左翼思潮所笼罩,就连萨特也一再表明其左翼社会主义立场。安德烈·巴赞的思想中也体现了左翼社会主义思潮的时代回响。

《精神》杂志虽是天主教知识分子发表观点的论坛,但也充斥着左翼社会思潮的影响。杂志创办者埃马纽埃尔·穆尼耶就是一名社会主义的天主教徒。在杂志的学习小组中,勒戈表现得很突出。勒戈在1937年和1938年出版的书中,表现出了左翼社会思潮的影响,有着鲜明的革命性。全面体现勒戈思想的《基督教条文》(La Condition chrétienne),特意写明该书题献给卡尔·马克思。勒戈的个性、信仰和新观念,特别是他的“个人只有存在于社会并服务于社会才能实现自我”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安德烈·巴赞。在参与《精神》杂志的学习和写作活动中,安德烈·巴赞活跃地参加勒戈的新天主教运动。他也积极地参加了左翼共产党组织“劳动与文化协会”(Travail et culture)。无论从思想上还是行动上,安德烈·巴赞都是亲近左翼社会主义思潮的。

尽管安德烈·巴赞被称为“左派”,但有很多迹象表明,安德烈·巴赞跟左翼社会主义思潮保持了距离。他的文章一度被批评为“不干预政治的唯美主义”。在政治介入和艺术价值之间,他选择了“艺术价值”。1950年,安德烈·巴赞被“劳动与文化协会”解雇。同年,他在《精神》杂志发表《苏联电影中的斯大林神话》(Le mythe de Staline dans le cinéma soviétique)[7]一文,对苏联社会政治化现实主义电影中的“斯大林神话”提出了批评,由此引发与乔治·萨杜尔的争论。

结语

安德烈·巴赞的思想既受到整个时代教育文化背景的深刻影响,也体现着当时法国社会一些流行的思想的“被动表达”,同时,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并没有被动地成为他人思想的仆人。

安德烈·巴赞以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的清醒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他与唯心主义色彩的精神至上论或心理主义,以及左翼社会思潮都保持了距离,并表现出独立的思考。他批评柏格森的《试论意识的直接材料》(Données immédiates de la conscience)为“精神至上论”,也对让-保罗·萨特的“基本筹划”(project fondamental)持有保留意见,认为它是一种心理主义[8]。

与此同时,安德烈·巴赞保持了可贵的开放精神。弗朗索瓦·特吕弗曾经指出:“安德烈·巴赞是一个思想开放以及拥有无拘无束的聪明智慧的人,他对他们作品的分析真诚地帮助了他们。”[1]1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安德烈·巴赞没有试图将自己的理论归结到顽固的宗教立场,相反,他以温情、包容、博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吸收了各种思想的有益元素。在伦理观上,他是一位开放包容的人道主义者。他将新天主教思想、人格主义、存在主义、生命哲学、左翼社会主义思潮等汇合到人道主义的立场,并且以人道主义视角对这些思想进行批判性整合。

在艺术观上,安德烈·巴赞也保持了独立品格。达德利·安德鲁曾经指出:“虽然萨特和马尔罗的这些观点对安德烈·巴赞的理论不可缺少,安德烈·巴赞还是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因为这两位大思想家心目中试图建立的电影美学和电影历史,依据的是他们已经建立的绘画美学和绘画历史的模式。……在安德烈·巴赞赋予电影的独特本性中,上述两种观点推到了后景。”达德利·安德鲁注意到这样一个特征:“安德烈·巴赞更喜欢将电影看作是艺术史上前所未有的进步,更喜欢坚持主张电影已具有自己的独特本性,而不愿使之适应那些程序化艺术的目标和方法。”[1]55

安德烈·巴赞的思想,并不一定突出地表现为某些人物的影响,而是来自一个更为深广的背景,那就是人类永恒的人道主义、近代以来的科学精神和自由、平等、博爱理念,还包括当代的唯物主义无神论、实证主义、现象学,以及当时法国流行的存在主义、左翼社会思潮,等等。在这一深广的历史背景下,安德烈·巴赞最终以清醒的理性精神和独立品格,建立并发展自己的理论观点,即方法论上的科学理性主义、伦理观上的人道主义和艺术观上的新现实主义风格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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