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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周恩来现象
——从尼克松的著名断论说开去

2020-01-19

关键词:和平共处

汪 浩

(淮阴师范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周恩来逝世时,尼克松发表声明称,“20世纪只有少数人比得上周恩来对世界历史的影响……历史浅薄的美国不可能产生这样的伟人”。尼克松的这个断论,给我们提出两方面的问题:一是周恩来的影响是什么,他是怎样产生影响的;二是为什么“中国能”“美国不能”产生周恩来这样的历史伟人。前一个问题已有多方面的研究和论证,而后一个问题40多年来却少有研究者涉猎,可又是我们今天需要深入思量的。尼克松的话中已有重要提示:“美国不能”是由于“历史浅薄”,言下之意“中国能”则由于历史的厚重。这是本文的着眼点。

韩素音说,周恩来是一位世纪伟人,他的影响遍及他的世纪(1898—1998)。“周恩来现象,是20世纪中国奇特的历史文化现象”[1]。尼克松的断论揭示了“周恩来现象”的又一个重要特征。

一、五千年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决定了“中国能”“美国不能”产生周恩来的历史必然性

(一)和平共处,百年大变局的一个重要节点

周恩来是历史转型时期世界性伟大政治家。这个“历史转型”是指,从重斗争性转向重协调性,从冷战时代转向和平发展为世界主题的时代,从零和博弈转向合作共赢的世界格局的大转变、大调整。这是涉及从世界观、价值观到社会秩序、世界秩序,从社会治理到世界治理,从个体安全到国家安全、世界安全的转变。人们逐步明白,谁也不能独善其身,不能不思考由己及人、及家、及民族与国家、及世界、及人类、及自然的诸多问题。世界进入了一个百年大变局,一个需要整体思考人类社会共生共享,关注人类共同命运的大变局。

(二)和平共处是中华传统文明“协和万邦”理念的升华

和平共处的核心理念“协和万邦”是中华远古文明贵和理念的升华。这种贵和理念,是中华民族社会发展的产物。上古时代人类自身粗俗愚昧,社会生产力低下,个体不足以应对恶劣的自然环境的挑战,团结合作便成为必然选择。协作意识、贵和意识,以亲情和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氏族共同体意识,便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抱团取暖是这种意识的源头。中华民族所处的特殊自然环境,东、南为海洋,南、西为高山,北部为大沙漠。相对封闭的中华民族,人口足够多,历史足够长。谁也不能离开谁,低头不见抬头见。有矛盾也有斗争,分分合合,但终究是一个共生共存的多民族大家庭。“家是小小国,国是千万家”的家国情怀维系着这个多民族共同体,生生息息。从生死与共的氏族共同体,发展到民族共同体。

命运共同体是早期人类社会的共同现象。但这种共同体现象在中国绵延数千年而不间断,这是中国所独有的。以欧洲为例,虽然古代欧洲先民也曾有共同体经历,但后来的发展则与中国大不同。这同它与中国正好处于相反的地理环境有关。欧洲北有北冰洋,西有大西洋,南有地中海,东有乌拉尔山但不够高险,加上黑海、地中海、里海……大大小小的湖海错落其间。当私有制出现,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开放、交流、贸易、市场……便成了他们社会生活的主导方面。这便是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在欧洲快速发展的历史。在此过程中相对开放的市场经济,导致个体意识增强,而“共同体”“家国情怀”即社会本位意识淡漠。这就是中国与欧洲中世纪以来不同发展趋向和结果的根源。

五千年中华文明传承着一个基本理念,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解决不了问题,必须从“天人合一”“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等贵和、整体理念出发,探索生存与发展的出路。中国传统文化如古典哲学、文学、史学、法学、中医学、建筑学,无不传承这种基本理念。

(三)东西方文明的不同走向导致百年大变局的中国机遇

中世纪以来东西方社会不同发展趋向,导致东西方共同体意识和社会本位意识的不同。在西方,共同体意识、社会本位意识的淡漠与资本主义追逐寡头利益的恶性膨胀,导致马克思主义的以社会本位为核心的价值理念破土而出。在东方的中国,倒是存在共同体意识、社会本位意识,但是它已经被封建道统所扭曲:“家国一体化”变成“君国一体化”,忠君便是爱国,社会本位扭曲为君主本位,使君主堂皇地以“公”的身份处于统治与主宰地位。倒置的社会本位观保障了封建社会的长期稳定,使这种“共同体意识”长期处于社会主导地位并延续到近代,也让中华民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文明向前发展的脚步停滞与民族处于被掠夺欺凌的境地。

尽管中国封建文化中的共同体意识、社会本位意识是扭曲的、倒置的,但它与马克思主义社会意识、价值意识有较高的契合度。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在十月革命后在中国爆炸式传播、中国共产党奇迹般地成为执政党,近百年来行稳致远,使新中国从站起来走向富起来、强起来,成为今天百年大变局的主导力量。一方面它是20世纪以来国际大变局的中国机遇,另一方面它也是周恩来现象由中国而世界、由政治而历史而文化的最基本的因素。

如果说周恩来最重要的精神特质是“和”,那么周恩来正是五千年中华文化中贵和及其衍生的整体意识文明发展的必然成果。除了中国,没有第二个具有如此厚重的贵和及整体意识的文明。这早为一些西方学者所关注。史学家雅斯贝尔斯论述“轴心时代”,帕森斯论述“哲学的突破”时期,注意到中国与几大古代文明的不同:“中国的‘突破’显得最为温和”“不同于其它文明突破伴随着断裂,中国历史的精神命脉从来都是血脉相承的”[2]。正是这“温和”与“血脉相承”种下了周恩来现象只能出现于中国的种子。

二、从国际大变局的宏观到周氏氏族文化的微观看周恩来现象“中国能”的历史必然性

(一)毛泽东、周恩来是20世纪国际大变局的伟大推手

20世纪以来的国际大变局经历了从重斗争性向重协调性转换。从中国发展的历程看,毛泽东、周恩来是这个时代转换中代表性的两大推手。这个转换主要标志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提出到中美关系的突破,以及由此导致的雅尔塔体制的解体。“和平共处”的提出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美关系的突破是其后的70年代;雅尔塔体制的解体又在其后大约20年。前后近半个世纪的国际关系的大改组,其源头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提出。从不贪功掠美的周恩来说,“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毛泽东提出的,或者说是中印、中缅元首共同倡导的。这当然不错。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本内容看,平等、互惠、相互尊重领土主权,互不侵犯和互不干涉内政等内容,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初的外交方针,以及中苏友好互助条约中,的确都已提出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也的确是以中印、中缅关系的政府公报形式面世的。但还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在此前的1953年12月31日,周恩来在接待印度代表团时第一次完整提出的,而且还是第一次以“和平共处”作为中心词的。这个中心词具有画龙点睛之妙,这个画龙点睛的创造性价值,也正是这个伟大原则被历史归属于周恩来的有力根据。

(二)周恩来是由重斗争性转向重协调性国际大变局的伟大政治家

比较客观地说,新中国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核心的外交方针是毛泽东、周恩来共同提出的。但作为百年国际大变局转折点的“和平共处”却应标明自周恩来始。这不仅是因为“五项原则”的中心词“和平共处”四个字是由周恩来首先提出的,而且更关键的一点是,毛泽东虽然认同了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概括出的外交方针,但直到中美关系取得重大突破性进展的20世纪70年代,并没有认识到这个重大转折的核心内容是从重斗争性向重协调性的历史性转换。毛泽东在其一生最后一个除夕,即1975年12月31日夜间,在家中接待尼克松的女儿、女婿时,已是病魔缠身,行动不便,语言不清。但他神志清醒,依然以两个食指相戳来强调“斗争”问题。给两个年轻人最深刻的印象是“斗争”,除了“斗争”是肯定的以外,其他一切都是不肯定的。[3]这说明毛泽东直到他逝世前不久仍没有跳出“斗争哲学”这个时代局限。在毛泽东那里,“和平共处”只是国际斗争的战略。而周恩来则不同,不仅把它当作外交战略,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它当作一切公共关系的准则。他强调:“我们所寻求的是把我们的共同愿望肯定下来,以利于保障集体和平。”[4]129“世界上不论是生活在哪一种社会制度中的绝大多数人民都要求和平,反对战争”[5]148,“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的优点,值得我们尊重和学习”[5]90。“政治上和平共处,经济上可以进行贸易,技术上可以相互学习。”[6]他还把“和平共处”推广到不同国家和民族,社会团体和一切人的交往中。他在处理和解决一切矛盾和关系中,多是从“共同性”“共同点”入手。他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们的智慧、才能、性格各有不同,相互之间有时是有矛盾的。团结就是在共同点上把矛盾的各方统一起来。善于团结的人,就是善于在共同点上统一矛盾的人。”[5]29-30他把颜师古注《中庸》“中和者,言政治和平也”与北宋哲学家张载“仇必和而解”理念相贯通,融汇而成“和平共处”,使之成为一种普适性的社会准则。而“和平共处”成为普适性社会关系准则则是重协调性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正是周恩来的这一卓越贡献,我们把重协调性时代的发端人物确定为周恩来就有了完全充分的理由。周恩来身跨冷战与和平发展两个时代。正如尼克松所说,他与周恩来的握手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需要指出的是,“和平共处”这个词并非周恩来首创,而是列宁。列宁的原意在于为社会主义共和国的生存创造条件,但由于不契合其后的雅尔塔体系,并且他的原意后来为斯大林的大国沙文主义所利用,最终列宁的和平共处思想没有走进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体系。因此周恩来关于和平共处的理念,不是一般的援引,而是赋予了新的内涵。

(三)周氏氏族文化成就了周恩来这位重协调性时代的代表人物

从重斗争性的时代转入重协调性的时代,周恩来成为引领这一时代转换的世纪伟人。笔者在《论“周恩来现象”》一文中指出,“调和主义者”周恩来选票多是周恩来现象的一个重要特征[7],实质上就是论述了重协调性是周恩来现象的重要标识,可惜没有论证周恩来以这一标识成为时代转换的引领人物,这是促成“再论”的重要原因。只是这一点还不足以说明尼克松断论的所以然,只有考察了周氏氏族文化,我们才能给出答案。

周恩来祖籍绍兴,受吴越文化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文种的休养生息、范蠡的豁达通透,以及近代鉴湖女侠秋瑾的义无反顾,无不在周恩来心中留下身影。生长于京杭大运河与淮河交汇点淮安的周恩来,乡土历史文化名人淮阴侯韩信的武勇与忍辱负重,吴承恩笔下智勇担当、一往无前、救苦救难的美猴王孙悟空,以及抗击外辱的巾帼英雄梁红玉,捐躯虎门的民族英雄关天培,出身榜眼、官至大学士的清代名臣汪廷珍的清廉官品与实事求是学风(他的书房以实事求是为名),以《瘟病流变》一书传后世的地方名医吴鞠通的悬壶济世……都在周恩来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激发家国情怀的种子。

绍兴、淮安都地处沿海,蓝色水文化是共同的底色。在这种文化熏陶下,滋养了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和绍兴师爷的调和文化,周恩来就出生于有着浓烈师爷文化氛围的家庭里。淮安位居南北文化过渡带,特殊的地理位置,孕育了淮扬文化“汉风吴韵”和淮扬菜融合南北美味的兼容性特色,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周恩来的文化底蕴。

周氏家庭的氏族文化是极具典型意义的古代人类命运共同体文明。如果把孔氏氏族因明显带有御用色彩而排除在外,那么周氏氏族在中国民间的绵远流长是难有比肩的,它可追溯到周文王。文王本姓姬,后以国为姓,繁衍生息三千多年,现有周姓族民近亿人,已成汉族第五大姓氏。周恩来的始祖可以追溯到宋代名儒周敦颐(1017—1073)。据《周恩来家世》,周恩来祖居地绍兴周氏“百岁堂”门联云:“莲溪绵世泽,沂国振家声”。“莲溪”指周敦颐,“沂国”指元代周氏中兴名士周茂。周敦颐是北宋著名哲学家,著有《太极图说》《爱莲说》等名篇。其一生以“明理”作为哲学的终极追求,以“守节”作为终生修养的目标,《太极图说》《爱莲说》便是体现这学术与人生追求目标的代表作。《太极图说》阐述他的整体宇宙观和阴阳互生相互转化的思想。《爱莲说》有名句“出淤泥而不染”,成为古今明志的格言。他的思想和理念,不仅为周氏氏族所继承,而且对其后的宋明理学影响也很大。他先后在湖南、江西、广东等地做地方官,颇有政声。老年隐居庐山脚下的莲溪,故人称莲溪公。周茂,官至元左丞相,谥封“沂国公”。周恩来、周树人(鲁迅)都是绍兴余化桥周氏一族,都尊周茂为先祖。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曾尊许广平为婶母。有人说鲁迅与周恩来为当代两大世界名人,同出周家,年龄相差十几岁,但二人性格迥异,一个“冷”,一个“热”。周恩来的“热”与其生于淮安,少年时又颠沛流离有关,因而兼具南北气质。周恩来的高祖(11世祖)周懋章,在周氏百岁堂“排行50”,他的后代人丁兴旺,形成一支,被称为“50房”。周氏18世祖周光勋是周恩来曾祖父,曾做地方官。周恩来祖父周攀龙,曾在桃源(泗阳)、涟水、淮安等地为官,周攀龙有四个兄弟和四个儿子,这一门成了大家庭。“50房”有两个特点,其一是叔伯兄弟依年龄大小排序称“大排行”,亲兄弟排序称“小排行”。周恩来在“大排行”中列第七,所以他的晚辈周秉德等称他七爸,称邓颖超为七妈。这种排序增强了族内的亲情关系。其二是以“师爷”为家庭职业。周恩来的祖父和叔伯,多人为师爷。从高祖起,其后骏字辈8人,贻字辈13人,恩字辈15人,在周恩来这一辈之后31人,构成了周恩来庞大的氏族家庭。这种氏族关系有很强的凝聚力。周恩来的二伯父贻康,因过继给长房而成为长房长子,这种地位负有协和家庭关系、保障家庭兴旺发达的责任,故他改名为“和鼎”,字“调之”。他有诗句“名不求高但近情”,“近情”与“和”“调”理念对周恩来及其家庭影响很大。特别是处于“弱房”中的周恩来,得伯叔辈的多方照顾和提携。如12岁离家去东北,得三伯父、四伯父的帮助,后在辽宁、天津读书,几乎以四伯父家为家。幼年时生母、嗣母离世,八婶母成为他兄弟三人事实上的养母。在南开读书时,暑假多住在二伯父家。赴欧途经南京,又得二伯父经费支持。周恩来曾得二伯父传授书法。随嗣母在陈家花园得到年长16岁的表哥陈式周的指教。旅欧时还同他有多次书信往来,其中有些涉及探讨救国路径方面的内容,成为研究周恩来的重要文献。周恩来嗣母的姨表亲戚龚荫荪是周恩来政治上的启蒙老师。

总之,周氏家庭文化的影响,周氏氏族共同体的亲情维系和帮助,特别是体现整体思维方式的社会本位意识和贵和意识,奠定了周恩来人生的人文根基。

三、从事理、法理、哲理看周恩来现象的内在逻辑

尼克松的断论揭示了周恩来现象一个重要特征,解读这一特征不仅需要从政治、历史、人文方面的考察来阐述其必然性,而且更需要从事理、法理到哲理等不同角度进行理性论证来解读其逻辑性。

(一)从“事理”即实事求是的思维逻辑看周恩来洞悉时代趋势的前瞻性

第一,贵和、异中求同思想方法的养成与和平共处伟大理论提出的内在联系。

周恩来从3岁起,随家长一次次搬迁,生母嗣母相继去世,他带着两个弟弟协助八婶母料理家务。“当也当绝了,借也没处借”,他饱尝寄人篱下、受人冷眼、张口求人的种种艰辛。这使他自幼养成“在动乱中求安定,在纷争中求和谐,在屈辱中求忍让,在对立中求统一和在异中求同的思想方法”[8]。这一思想方法决定了他重协调的人生起点。

周恩来出生于水文化与陆文化、南北文化过渡带的淮扬文化中心区淮安,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滋养了他;大一统封建文明,尤其是独具特色的周氏氏族文化的熏陶;再加上他独特的人生经历,易于适应重协调时代的客观需要,这些因素使他成为一个贵和、重情、重协调、重政治和平,善于化解复杂矛盾的伟大政治家、外交家。

第二,从和平共处这一战略智慧的诞生看切合时代需要的内在逻辑性。

一种理念成就一个时代,各领风骚数百年,古今中外早已有之。在中国,如孔子的“大同”、孟子的“仁”、子思的“中庸”、秦始皇的“大一统”、宋明“理学”等。在西方,如柏拉图的“和谐论”、古罗马的“原子论”、哥白尼的“日心说”、达尔文的进化论、黑格尔的辩证法、费尔巴哈的唯物论、李嘉图的“国富论”、牛顿的“力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文艺复兴以来的“自由、平等、博爱”和工业革命以来的自由资本主义,直到马克思以来的共产主义,都是以一种学说一种理论引领一个时期、一个时代,甚至超越时代。“和平共处”就属于这种引领时代甚至超越时代的战略智慧。

20世纪50年代,在处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时,周恩来根据毛泽东的一贯思想和新中国的外交主张,在解决中印、中缅关系时率先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1955年,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在亚非会议上引起轰动。亚非会议是亚非民族独立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盛会,但由于帝国主义、反动势力的破坏以及会议发起国之间的分歧,会议云诡波谲、几多曲折。在这种极复杂的背景下,周恩来脱颖而出。他冷静、沉着、不争论,等待时机、果断出击、后发制人,以“求同存异”一下子抓住了会议的主题。周恩来说,“有些代表说,和平共处是共产党用的名词”,我们可以用联合国宪章中“和平相处”来替代[4]127。当时与会的美国记者鲍大可发文指出:万隆会议在周恩来努力下通过了以和平共处为基础的“和平相处十项原则”。周恩来并不打算改变任何一个坚持反共立场领导人的态度,但是他改变了会议的航向[9]。

和平共处是新中国在尚未摆脱弱国地位时,第一次取得大国外交国际话语权的记录,也是继1954年日内瓦会议以来,周恩来以大外交家的风范在国际舞台成功亮相的记录。周恩来去世40多年后的今天,和平共处已经成为世界最基本的外交准则。当然和平共处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它推动了世界的转型,已成为国际大变局的先导,这一点前文已说过了。总之,它切合了大变局的时代需要。

第三,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成就了周恩来的伟大人生。

周恩来从小就受到从事物的相互联系中寻找处理问题方法的熏陶。周家、万家都是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周恩来的生母万十二姑是处理矛盾问题的能手。她善于调理多方面矛盾的方式方法给了周恩来很多启发。出生于淮安的汪廷珍,是淮安地方史上少见的高官,他的书房名“实事求是斋”,难免给同乡后生周恩来以影响。12岁那年,周恩来初到沈阳,因父亲薪水微薄,不足以支撑父子俩的生计,于是有人介绍周恩来去铁岭一处马场当马童。父亲不忍心让弱小的周恩来去受苦,但周恩来却表示:1.牧马可以有少许工钱贴补家庭;2.有饭吃,可减少家中支出;3.野外放牧,可使瘦弱的体质得以增强;4.牧马事不多,闲下来可以读书。他说服了父亲。足见他少小时就能实事求是地处理个人及家庭事务。在沈阳东关二等模范学校,因常受力大体壮的同学欺凌,他就团结弱小同学共同应对,这是他统一战线理念的发端。他与同学何履桢在其爷爷何殿甲老人带领下,考察日俄战争旧战场。老人的一席话,激发了他的家国情怀。不久后,他在回答陆校长“为何而读书”的课堂提问时,不同于其他同学,毅然说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时代强音,这是他实事求是思考救国图存这一时代课题的第一步。旅欧期间,面对党内关于国共合作是与非的争论,他提出“不走到第一步,如何走到第二步”,实事求是地给出救国路径的科学回答,这使他成为当时中国年轻马克思主义者的开路先锋。他也因此被选调回国。20世纪30年代,他实际主持中共中央工作时期,总结朱毛红军武装割据的经验,在由他审定的中央给红四军前委的“九月来信”中,提出关于群众路线、农村包围城市、党指挥枪的思想,以及坚持政治引领、批评和自我批评(延安整风时被毛泽东概括为“团结——批评——团结”公式),成为解决党内、军队内、高层领导内部分歧的原则。这些重大理论原则为丰富和发展毛泽东思想作出了重大贡献。在遵义会议上,他极力举荐声望与地位都不如他的毛泽东出来领导和指挥红军,这是他一生最重大的抉择,也是他一生最重大的实事求是,更是他一生最重大的贡献。正如迪克·威尔逊所说,这一历史性转折“决定了人民中国的整个轮廓和进程”[10]。

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成就了中国共产党,成就了新中国,也成就了毛泽东、周恩来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但周恩来与毛泽东不同,在实事求是探索中国革命道路方面,毛泽东更胜一筹。周恩来的可贵之处在于没有受重斗争时代的局限,而是跨越了这个局限,迈进了重协调的时代。周恩来敏锐地把握时代发展的大趋势,实事求是、因势利导、适时调整,把“共处”“协调”等理念嵌入大变局的时代。周恩来因更彻底的实事求是而成为身跨重斗争性、重协调性两个时代罕见的历史巨人。

(二)从法理(制度文化)看周恩来在治理理念和人格塑造方面的完美性

一是中国“大一统”体制与“内圣外王”的治理理念在周恩来身上的完美统一,“集中统一”“举国体制”的政治艺术大师与完美的君子人格的高度一致性。二是周恩来从青少年时代起,就将“革新!革心!”相统一,坚持“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把坚守初心使命与自我改造(即自我革命)、自我实现的修身意识结合起来,坚持把无产阶级革命与共产党人党性修养相统一,并一以贯之,从而使改造社会的革命人生与人格得到净化,即改造客观世界与改造主观世界相统一,进而臻于崇高的境界。

第一,“大一统”始于秦始皇的中央集权制,在新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发展完善为我们常说的“举国体制”。新中国“举国体制”的实质,就是如周恩来所说的“为最大多数人民谋最大利益,集中最大权力,做最大的好事”[5]209。毛泽东、周恩来等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对中国的国情有深入的研究。中国是个多民族、人口众多的国家,相对封闭,“大一统”政治体制历史悠久。新中国“大一统”体制既是政治历史的必然选择,也是社会人文的不二结果,这是“大一统”的合理性。当然,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家知道这种“大一统”也有其易于导致独裁的弊端,会危及国家长治久安。所以中国古代的思想家、政治家提出“仁政”“贤人政治”“内圣外王”的治理模式与“大一统”体制相匹配。两千多年来虽然也有不少历史经验,也曾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所谓圣主,也曾涌现管仲、晏婴、萧何、诸葛亮、魏徵、寇准、王安石、范仲淹等名相名臣,但总的说整个封建社会是民不聊生的,所谓“太平盛世”是极少见的也是极低层次的。长期封建统治低层次的重复导致了明清中国社会的衰微没落以至任人宰割的历史。中国共产党执政后,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吸纳了早期苏联的经验,在中国建立起中共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政治制度,其本质特征就是“举国体制”。这个体制经过70年的实践,基本上实现了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强起来的伟大飞跃,有7亿多人脱贫,全面实现小康。这一人类历史上惊人奇迹的取得,尤其是在抗击新冠病毒中“当惊世界殊”的中国力量,证明了新中国的制度优势。这个制度已为抗击疫情中世界多国政要和社会组织负责人所称道,也为许多学术团体所关注。笔者以为,从本质上看我们的制度优势在于升华了中国封建文明的精华,就是“大一统”的政治体制与“内圣外王”治理模式相统一的政治制度,在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的指导下的改造和完善。从新中国成立初的《共同纲领》起草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周恩来在这种“升华”过程中是怎样的独具匠心。为了防范体制可能造成的权力过分集中和权力执行过程中的腐化,一方面强调党的领导的绝对性、全面性、无例外性,一方面又强调党的领导必须闭环式、全过程坚持民主集中制,并置于党和人民的监督之下。党的领导是组织领导,任何个人无权实行领导。社会主义民主在于会前协商,在于议决,反对个人专断和一言堂。国家最高权力机关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人民政协是政治协商的专门机构。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议制和人民政协协商制度是人民当家作主,依法治国,在党的领导下保障不同层次、不同渠道、不同对象的广大群众参与协商和表达自己意见的基本权利。人民代表大会坚持少数服从多数的“票决”;人民政协坚持协商,尽可能考虑代表性、代表面,尊重少数人和弱势群体的意见,坚持“议决”。这两种不同渠道相结合,保障“举国体制”的运行永远体现人民为中心、人民利益至上、人民的意志就是国家的意志。70年的实践已经证明了这一制度的优越性。2020年春抗击新冠病毒的新“举国体制”雄辩地证明了在这一政治体制下动员和教育广大人民群众自觉革命和自我革命的可靠性。

在《共同纲领》起草过程中,关于民族问题有人主张“联邦制”或者“邦联制”,周恩来从中国“大一统”的历史和现实出发,做了关于为什么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说明,为当时和今后粉碎民族分裂主义作出了贡献。

第二,在理论上、政治上坚持“举国体制”的同时,在实践上防范“举国体制”的异化。坚持反对官僚主义和形形色色的腐败现象,为净化党风和社会风气作斗争。土地革命时期,周恩来在任中共组织部长期间就致力于白色恐怖下党组织的恢复和发展。在南方局时他就强调地下党组织的建设,一贯强调党的干部教育和培训,抓住干部这个“关键少数”,让他们“做一个好的领导者”。他强调要向列宁、毛泽东、斯大林学习如何调查研究、如何决策、如何养成好的作风,要使群众“不感觉我们是在领导”,为了革命、为了人民,必要时还要忘记自己所受的侮辱。一直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他还指出官僚主义是领导机关最易犯的政治病症。他强调改变党的作风要自上而下,首先要从最高领导层“我们几个人改起”[5]324。党的监督、组织的监督要自下而上,自觉将自己置于下级组织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监督之下。他强调自觉革命和自我革命,要带头敢于自我批评。他告诫领导干部,威信不是从掩饰错误而是从改正错误中提高的,文过饰非只会失去威信。

第三,周恩来是坚持自觉革命、自我革命,将修身作为自己终生功课的楷模。“内圣外王”是说君主要施仁政,坚持“王道”,就必须自己先成为“圣”者,从思想上先成为贤人,这就是中国传统贤人政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要旨。1943年他就将《我的修养要则》公之于世,一生不懈坚持“革心”与“革新”相统一的原则,真正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他的实践将自己定格在人格的巅峰。

周恩来以他一生的伟大实践,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所强调的无产阶级政权建设的理论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把中国传统封建文化的“大一统”政治体制与“内圣内王”的治理模式,改造、提升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举国体制”与执政党自觉革命、自我革命相统一的模式。这不仅在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实践上是成功的,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且还将在中华民族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征程上,在新时代面临的百年大变局的博弈中,闪耀其璀璨的光芒。周恩来以“哲学的思想,科学的能力”为我们树立了弘扬制度优势、创造科学治理的丰碑。

(三)在哲理、在矛盾学说的坚持与弘扬上,展现周恩来的睿智性

周恩来的成功,归根结底在于他秉承实事求是精神的彻底性,在于他关于制度理性认识的深邃与把握的灵活性,在于矛盾学说、对立统一规律领悟与把握的准确性与通透性。他不仅跳出了毛泽东晚年政治哲学的时代局限,而且还为新时代通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路径探索留下了广阔的空间。

第一,从统一战线到“和平共处”,周恩来对“矛盾学说”的深化。

我党统一战线与和平共处都是毛泽东、周恩来的共同创造,但在具体实践中,周恩来既有发现又有创造。比如:在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上,周恩来不仅承认而且研究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兼容性,以此来克服党内关门主义和国民党的分裂主义倾向;在和平共处问题上,周恩来不仅把它当作外交政策,当作一种战略,而且还当作一种准则、一种价值。他的“和平共处”着眼于“共同发展”。在周恩来那里,“和”是为了“共”。这超出了中国传统的“仇必和而解”“家和万事兴”“和气生财”那种一己之私的哲学思维:不仅想着自己,也设身处地想着他人,包含了共生共享的意思。这不仅为后来缓和中美关系积累了经验,而且也为其后中共领导人提出“和谐社会”“和谐世界”“人类命运共同体”开辟了新思路。

周恩来的“超越”,本质上是对“斗争哲学”的超越。“天性富于调和性”[11]的周恩来,在革命战争年代即重斗争的年代,经常处于被批评的窘境,这在《论“周恩来现象”》中已经说过了。建设时期与战争时期不同,需要有稳定、有序、制度化的环境来维护渐进的持续发展。讲究点、线、面,整体和全局的统筹协调和平衡,本质上是强调“关系”即“矛盾”的互补和统一,是重协调性而不是斗争性。虽然他当时仍未摆脱时常被批评甚至被斗争的境地,但历史早已还他以公正。今天我们总结经验,豁然认识到周恩来政治哲学的深邃性,他超越了“斗争哲学”“矛盾学说”的局限。其实,平衡与失衡、斗争与调和、矛盾与同一,都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矛盾学说”将不平衡性、矛盾性、斗争性强调为“绝对的”,则从根本上破坏了“矛盾学说”自身的内在逻辑性。邓小平最早洞悉了周恩来政治哲学超越“矛盾学说”的价值。他指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是处理国与国关系的最好方式,其他方式都解决不了问题[12]96。正因为邓小平的敏锐和魄力,他在20世纪90年代初进一步发展周恩来的上述思想,指出“资本主义也有计划”“社会主义也有市场”[12]373。邓小平不仅揭示了斗争性与兼容性并存的事实,而且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奠定了基础。

第二,周恩来关于制度(法治)问题利弊把握的辩证性。

邓小平指出,“制度问题更带有根本性、全局性、稳定性和长期性”[13]。中国古代政治家一定程度上已经认识到这个问题,“内圣外王”便是本着这种带有辩证性的思维提出的。周恩来在参与设计“举国体制”与中国共产党自觉革命、自我革命相结合的制度框架时,以及在其后的具体实践中,时时不忘二者的同一性、统一性、辩证性。他深刻地认识到了这种体制的保障机制中存在着“二律背反”:当权者和权力行使者的异化(腐化)即执政者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防范与领导作风的整治,必须自上而下;“举国体制”集中力量依靠群众办大事要自下而上。他把“举国体制”中为最广大人民谋利益这个优势发挥到极致,其中最关键的因素是领导者在这个“大考”面前能否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周恩来给出了最彻底的回答:从最高领导层“我们几个人改起”“从我们这些人做起”[5]324-325。

腐败是领导机关最易犯的政治病症。周恩来在《反对官僚主义》中深刻地指出了这一点。从中央苏区的反腐,到抗日根据地和解放区的反腐,到和平建设时期的反腐,毛泽东、周恩来没有一刻忘记这一点。从七届二中全会的“两个务必”、预防糖衣炮弹到进城“赶考”,提出绝不做李自成、秦二世。毛泽东、周恩来关于反腐的努力,就在于这个政治病症的“最易”二字上。邓小平指出的关键在党,其关键就在这里。习近平高压反腐,道理也在这里。

第三,周恩来还深刻领悟破解这个“关键”的关键是我们自己,就是执政的共产党和共产党人的自觉革命和自我革命。周恩来不仅在几十年前就讲了怎样做一个好的领导者,更重要的是他还讲了《我的修养要则》,体现了他率先垂范的真诚与勇气。没有底气的领导者是不敢说这种话的,更是不愿这样做的。

共产主义是一个靠共产党人牺牲自己、共了自己的“产”才能实现的社会,是“舍得”即舍者得之的社会。这个“舍”不是沽名钓誉、想着“得”才去“舍”的经营者的“和气生财”,而是如周恩来那样舍去一切、不求回报的“舍”,这才有他身后出现的周恩来现象。

结论

笔者在《论“周恩来现象”》中提出了周恩来现象的两个显著特征:一是“不倒翁——调和主义者周恩来选票多”;二是“周的人”,不搞宗派的周恩来拥有众多追随者,以周为榜样的“团队精神”。本文作为补充,通过尼克松的惊人断论,希图从历史、社会、人文与国际大变局的现实着笔,揭示周恩来贵和意识、社会本位意识、“舍得”意识决定他人生的必然性,以及始于中国、走向世界,成为时代巨人的个中奥秘。又是尼克松说得好:“没有必要给他(周恩来)建立纪念碑,因为历史学家们会把维持全球力量的均衡的行动看作是他伟大的明证。”尼克松用这样的话来评价周恩来:“你未能看到的常常比你能看到的更有意义。”“周的政策的生命超过了他的寿命。”[14]他的话与韩素音的说法相近:周去世后比他活着时“更加强大”[15]。

2020年春在抗击新冠病毒的“新世界大战”中,一些有识之士反思人类的前途命运并得出给人以启迪的结论:“极端自由资本主义很危险”,“唯有社会利益置于私利之上,方能确保人类社会的延续”。“打造多元模式的经济才可行”,“这样的社会秩序可被定义为‘新社会主义’”[16]。实践已证明,从“和平共处”衍延而来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正确揭示了百年国际大变局的新潮流、新趋势,中国已成为新时代的引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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