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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应用能力危机与母语传承的语言生态伦理分析

2020-01-19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行为主体母语言语

杨 彬

一、汉语应用能力危机的两种突出表现及其深层次问题

(一)高端媒体与官方文件的语言失范问题频现

请先看以下三个实例:

(1)方案以“根治水患、防治干旱”为总体目标,按照“兴建、提升、整治”要求,加快重点水利工程建设,确保2020年汛期前取得阶段性成效。三个任务目标为水毁工程修复、巩固提升工程和新建抗旱调蓄水源工程。[1]

(2)基辛格表示,很高兴在美中关系步入新阶段的重要时刻再次来华并见到习近平主席。在过去的几十年岁月中,我多次访华,亲眼见证了中国的发展。当前形势下,美中合作对世界和平与繁荣至关重要。我高度评价中方为此所作努力。[2]

(3)长期以来,我国科技工作者为了国家的富强和人民的健康一直在不懈努力,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题,做出了辉煌的成绩。今天又看到您作为我国首个医学科学家,获得了诺贝尔奖,感到非常激动,这是我国科技界的骄傲![3]

例(1)和例(2)分别引自新华网和新华社的新闻报道;新华社等可谓最高级别的官媒,理应是规范精准地应用汉语的表率,并藉此为全体社会成员的语言应用行为“树标杆、昭法式”,岂料却均赫然出现完全不应有的逻辑谬误或言语失范等问题。现分别简要分析。

在例(1)中,明显存在两方面错误:(1)主语缺失。从句法角度看,由于主语承前或蒙后省略的经济性原则的支配,前后语意相连的多个小句的主语不必全部逐一出现;然而依句法逻辑分析可知,“按照……要求”“加快……建设”“确保……取得阶段性成效”等三个无主小句的主语应一致,但又与前一小句的主语(即“方案”)不同,因而不应轻易全部省略,如此表述客观上会导致责任主体的缺失。(2)前后搭配不当。“目标”是指工作或计划中拟订要达到的标准,往往需要经过努力奋斗并破除诸多艰难才能达到,因目标的内涵较为丰富,一般都须用“命题性结构”表达,而不宜使用“指称性结构”言说。“水毁工程修复”、“巩固提升工程”和“新建抗旱调蓄水源工程”这三个结构,除第一个可以算作欧化的命题性结构形式外,后两个结构,恐怕都是被作者作为偏正关系的指称性结构应用的。此外,“任务”与“目标”内涵不同,作者将之混而为一也是逻辑不清的表现。再从韵律的角度看,上述三个结构句法层次关系、音步组合状况均不相同;如此组合势必会弱化语言表达的节奏感与晓畅度。

在例(2)中,作者随意将间接引语和直接引语混为一谈,并未使用指谓言说主体的词语和必要的标点符号将之区别开来,导致言说者视角的信息与新闻人物视角的信息混而为一,缺乏必要的严谨性,也给读者切分理解话语造成不必要的负担。“我高度评价”的说法,无疑违反礼貌原则这一基本的语用规范;另外,“当前形势下”“我高度评价中方为此所作努力”这两个结构分别缺少介词“在”和助词“的”,是明显违反基本句法规则的低级硬伤,委实不该。

例(3)引自中国工程院院长2015年10月6日发给屠呦呦研究员的贺信,该贺信上端赫然印着“中国工程院”五个红色大字,是以中国工程院和院长本人的名义撰写的,可谓是非常正式的官方文件,但其中却存在以下几个突出问题:(1)存在基本的逻辑硬伤,如“您作为我国首个医学科学家”这一表述明显与“泱泱中华,人才济济”的基本事实完全不符,因为屠呦呦研究员绝非中国“首个”医学科学家;而“个”是高度泛用的量词,用以修饰为人类做出卓越贡献并为国家赢得巨大国际声誉的、德高望重的科学家,恐有违必要的礼貌原则。(2)句法层次不清。从语意上看,“又看到您……骄傲”这个语言链条至少可以离析为三个层次,但作者却一“逗”到底,随意将不同的语意内容连缀在一个层面上,而未准确使用标点符号标明句法层次关系,无疑会加重阅读者解析话语的负担。(3)缺少主语、词语搭配不当等问题明显,无需细说。

窥斑知豹,由此可知,在当下的语言生态环境中,上述问题业已达到十分严重的程度。更令人忧虑的是,高端媒体与官方文件的言语行为主体均是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主要建构者,他们的言语失范行为等问题会造成深广的恶劣影响,其严重性正如刘艳娥所言:“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异化问题……极有可能导致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权力的弱化、疏离甚至是让渡,带来主流意识形态安全的诸多问题与风险。”[4]

(二)广大社会成员母语应用能力与应用意识存在突出危机

请再看下列三种现象:

(1)《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0)》:《中国青年报》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确认当前社会存在汉语应用能力危机的占80.8%,认为汉语应用能力不存在危机的占19.2%,认为造成汉语应用能力危机的原因在于“很多人重视外语学习,轻视汉语学习”的占52.0%,认为“现在人们喜欢解构汉语,稀奇古怪的词语层出不穷”的占43.6%,认为“影像文化占据绝对优势,文字越来越不重要”的占30.1%”。该报告中更令人惊心而忧虑的调查结果则是:“一项针对首都部分大学生汉语应用能力的测试显示,不及格的学生占30%,得分在70分以下的占68%,测试结果不容乐观……”[5]

(2)笔者自2017年至2019年连续三年对共计600余名大一或大二的本科生做过个案调查,即调查他们对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知晓度与理解度。结果如下:表示知道该句诗的学生不足3%;而竟无一人能够准确理解“园柳变鸣禽”。

(3)2019年8月14日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迎新现场赫然悬挂着“热列欢迎……”的错字条幅,随后迅即在网络空间引发热议[6]。

在现象(1)中,数据翔实,问题突出,毋庸多言。对于现象(2),拟稍加讨论。自古至今,文化典籍浩如烟海,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某一句诗文,在所难免;然而,对这句较为简明的诗文,在所调查的600余名本科生中竟无一人能够准确理解的现象,令人震惊,迫人深思。究其原因,关键或应是缺乏基本的生活体验,对日常易见的柳树抽芽生长的变化过程缺乏应有的好奇与具体的感知;而未经丰富细腻的感性经验的理性识解,则往往容易陷于虚妄。一叶可知秋,由此可以推知我们的语文教育存在亟须矫正的问题,否则会严重影响民族语言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现象(3)所示的错别字现象,在日常生活中更是随处可见。该事件被曝光后,戏谑调侃者有之,力主纠错者有之,折中调和认为情有可原者更有之。然而,不管出于何因,在顶尖大学一流学院的如此备受瞩目的重要场合出现这般低级错误,都应引起高度重视、深入省察。

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群体的母语能力尚且如此堪忧,其他受教育程度相对较低的群体的母语应用能力更是不容乐观。张先亮从新型城镇化视角分析了语言生活的新问题,认为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问题的形成和解决都直接或间接与市民语言能力有关,并认为市民语言能力的高低直接影响新型城镇化的水平[7]。曾晓洁则聚焦于新时代农民工,分析他们语言态度与使用间的矛盾、语言交际能力弱、汉语使用严重失范、缺乏良好的阅读习惯等母语能力缺失的状况,认为新时代农民工母语能力的缺失直接影响其就业、维权与群体性地位[8]。这些研究,对于我们反思汉语应用能力危机问题和评判语言在社会运行中的价值,均具启发意义。

从表面上看,前文讨论的具体语言问题与现象,似乎只是语言表达不规范或语言使用能力不足使然,似乎不必如临大敌、如履薄冰地将之视作“危机”,然而,正如前面援引的刘艳娥的研究所示,上述问题与现象绝不应等闲视之。上文之所以花费较大篇幅广泛举例详加分析,核心目的正是期望藉此凸显问题之严重程度,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进而采取相应措施以化解此类问题,同时也期望引起汉语使用者们的触动,从而反思如何更为妥当地提升语言能力。

上述问题与现象,至少反映出两方面的严重性:一是相当数量的母语应用者(特别是具有较大社会影响力的媒体人等)语言生态伦理自律意识薄弱;二是(以大学生为代表的)广大母语应用者对于汉语言文化的认同感偏低,致使母语应用能力显著降低。究其本质,对母语文化认同感偏低、不注重发展母语应用能力,也是母语者语言生态伦理自律意识薄弱、维护母语生态良性发展的自觉性不足的直接体现。因而,本文拟从语言生态伦理的视角,反思汉语应用能力危机问题,并在借鉴相关研究的基础上,探讨如何切实开展语言生态伦理建设,以期为化解汉语应用能力危机、保障母语良性传承、促进母语生态健康发展助力。

二、语言生态伦理建设的两个实践基点

欲讨论语言生态伦理建设,首先需要简略梳理语言生态伦理的内涵以把握其关键之所在,进而确定必要的实践基点。

(一)语言生态伦理的内涵演变

“语言生态伦理”是基于语言学、生态学与伦理学等多学科的交叉视野生发而出的新兴学理概念。潘世松率先倡导这一学术理念,提出:“语言生态伦理是族群语言的发生、发展和个体语言的习得、运用的人为痕迹与自然状态之间道德关系的内心驱迫感,是族群语言立法与语言道德的应当存在。”[9]后来,随着思考视野的拓展,潘世松认为在语言交流的过程中,“国家”(行政)机构也是不可或缺的语言行为主体,而“方言”是凸显国家语言文化景观的重要亚文化现象,也是语言生态的自然组成部分,此外,体现文化软实力的输出路径和语言(方言)之间可能存在的互惠共生状况的语言传播过程,亦是语言生态伦理建设必须重视的对象,因此他将“语言生态伦理”的内涵修订如下:“语言生态伦理是族群、国家语言(方言)发生、发展、传播和个体、族群、国家语言(方言)习得、运用的自然状态与人为痕迹关系的内心驱迫感。”[10]该界定更加简明扼要,更符合经典伦理学的学科精神。

从理论上看,族群、国家(行政)机构尽管都是重要的语言主体,但在任何实际的言语活动中,仍然需要以具体的“个人或群体”作为实施者,而这些具体的语言使用者的“才、气、学、识”等方面的品质相互影响、彼此塑造,并直接而深刻地影响语言交际行为的过程与结果。鉴于具体的语言人所具有的主体性地位,在综合潘世松相关理论阐发的基础上,杨彬对语言生态伦理的内涵,作过发展性阐述,具体如下:“语言生态伦理,是言语行为主体(可以体现为个体、族群、国家等),在特定的地域、社会、经济、文化环境中,或者是在特定的语际关系中,由于内在伦理驱迫感的推动而生发的语言道德律令,并因之自觉维护人类、国家或族群语言的多样性,自觉促进人际或语际情感思想信息交流的和谐性,自觉追求个体语言习得的充分性与语言运用的适切性。要言之,语言生态伦理即言语行为主体维护与推动语言生活健康、和谐发展的道德本性或伦理本性。”[11]上述内涵讨论,为进一步探究语言生态伦理建设的实践基点奠定了学理基础。

(二)语言生态伦理建设的实践基点

如何顺畅地开展语言生态伦理建设,以促进语言生态和谐发展,并保障母语传承得以顺利进行,需进一步讨论其落脚点问题。基于前述内涵讨论,可以发现语言生态伦理建设具有两个实践基点。

第一,核心基点:言语行为主体。

从生态学的观念看,语言世界可谓是一种特别的生态,而随着语言生态理念不断深入人心,随着语言生态研究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应重视“人”在语言生态中的主体性地位或中心地位。曹志耘认为:“语言是文化生态系统的组成部分。人是文化生态的主体,人为因素在文化生态系统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2]杨彬提出:“语言是一种以‘人’为中心的生态系统。”[11]后来,王桂亮对此又加以拓展阐发:“‘语言生态’的伦理规定性与作为语用主体的‘语言人’紧密相关……‘语言生态’本质上是一种以‘人群’(或‘社会’)为载体的生态系统。”[13]

上文已指出,语言生态伦理是言语行为主体(又可称“语言人”)由于内在伦理意识的驱迫而生发出来的语言道德律令。在具体言语交际活动中,这些语言道德律令能否自觉地生发效力并顺畅地发挥其作用,取决于每一个言语行为主体是否具备应有的语言伦理自律。由此可认为,言语行为主体是践行语言生态伦理的核心,因而也是开展语言生态伦理建设的核心基点,必须予以充分重视。前文所讨论的高端媒体与官方文件中频频出现的语言失范问题,尤其是那些基本的语法错误、逻辑荒谬等完全不应出现的低层次问题,以及高等学府一流学院的低级不规范用字现象,都强有力地证明:在我们的语言生活中,相当数量语言人的语言道德律令或语言伦理本性,并未达到理应达到的程度。

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即普通话和规范汉字)的“规范应用”,事关重大,不宜轻忽;国家对此高度重视,早在2001年就颁布施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其中第11条明确规定:“汉语文出版物应当符合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规范和标准。”[14]而更早在1998年12月,教育部就在所颁布的《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中明确指出:“建立和完善有关语言文字工作的法规体系,全面推进学校语言文字工作,各级各类学校特别是中小学、师范院校要继续把说好普通话、写好规范字、提高语言文字能力作为素质教育的重要内容。加强汉语言文字和少数民族语言文字信息处理的宏观管理,依法努力提高全社会的语言文字规范化意识,到2010年在全国实现文字应用基本规范化,使我国语言文字的应用更加适应社会主义经济、政治和文化建设的需要。”[15]这表明:国家立法机关与相关行政职能部门态度严明,并早已就规范化应用通用语言文字进行明确立法或制定具体的行动计划。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本应为全体社会成员的语言应用行为“昭法式”的高端媒体与官方文件中,却频繁出现不应有的错谬;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除相关的监管部门与监管机制未能发挥应有的效力之外,更根本的原因恐怕在于具体的言语行为主体未能切实遵循必要的“语言伦理本性”或“语言伦理自律意识”。上文所引的《中国青年报》的民意调查所反映出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汉语应用能力危机现象,以及超过半数的受访者认为造成汉语应用能力危机的原因在于“很多人重视外语学习,轻视汉语学习”的调查结果,都充分证明相当数量母语者语言生态伦理意识严重淡薄而亟待提高。

外在的法律、规范与标准等,只有切实转化为言语行为主体的内在伦理自觉,才能真正产生其应有的效应;如果没有全体语言人的语言道德自律或伦理自觉,恐怕就难以甚至无法避免前文所述的种种错谬现象。因而,欲开展语言生态伦理建设,必须高度重视言语行为主体这一核心基点。

第二,根本基点:言语行为。

著名语言哲学家约翰·塞尔,在继承奥斯汀日常语言分析哲学理念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言语行为理论,使之更加系统而严密,他明确指出:“说出某种语言就是产生一种(高度复杂)受规则制约的行为方式。”[16]索振羽作过如下阐发:“说话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言语行为,言中有行,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言就是行:以言行事。言语行为理论从一个新的视角研究语言,它关注的既不是语言自身的语法结构(像结构主义语言学那样),也不是语言的潜在系统(像系统功能语法那样),它关注的是人们如何以言行事以及话语所产生的交际效果。”[17]据此可以认为,当言说者说出某种话语(如作出陈述、发出命令、提出问题或作出承诺等)的时候,实质上就是在实施某种言语行为;说话即是行事,意义等于某种行为。

从上述理论观念出发,可以认为,在语言生活中,不同言说主体的言语表达行为相互影响、相生共存,在矛盾冲突中努力趋于某种动态平衡;对个体的言说行为而言,语言使用者所组成的社会群体对个体的某种言说行为的反应,如认同、接纳、复制并传播或者排斥、抵制甚至攻击等行为,会形成一种动态变化的语言生态环境。每一个具体的言说主体面向特定个体或群体所实施的言语行为,能否妥善地融入语言交际生态环境之中,而不会遭受语言生态环境的排斥、抵制甚或攻击,和具体的言语行为主体是否具备应有的语言伦理意识与伦理自律直接相关。孔子所说的“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实质就是语言生态伦理自觉与自律的朴素表达;众所周知,在语言生活中“非礼而听、非礼而言”的行为,很容易遭受语言生态环境的排斥与抵制,甚至会引发严重的人际冲突。

据此可以认为,语言生态本质上是由个体、族群、国家等各种言语行为主体的千姿百态的言语行为过程及其结果所共同形成的特别的生态系统,该语言生态系统是否具有多样性、是否能够健康和谐发展、是否有助于具体的言语行为主体顺畅实现语言习得的充分性和语言运用的适切性,在根本上取决于全体语言人每一个具体的言语行为是否符合基本的语言生态伦理规范。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生态伦理建设的根本基点在于言语行为主体的各种具体的言语行为,因为正是种种具体的言语行为过程及其结果构成了活生生的语言生态环境。

目前,高度网络化的汉语语言生态环境之中,各种亟待妥善解决的突出问题层出不穷,如广受诟病的语言粗俗化问题,就是相当数量的言语行为主体自觉或不自觉地违反语言生态伦理规范而采取的言语行为所导致的不良后果。已有不少学者对此提出严正的批评并积极谋求解决办法,如韩丽国认为:“语言粗俗化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大众传媒市场化、娱乐化蓬勃兴起的变异现象,和有偿新闻、虚假报道、不良广告一起,并称为当今传媒界的四大公害。作为媒体人,我们肩负着规范媒体语言的重责,应做到不为迎合受众、挤进舆论圈而付出语言粗鄙化、过度娱乐化和错误表达的代价,更不能推波助澜而使低俗、不规范的语言绑架受众。”[18]诸如此类广泛存在的言语行为乱象,迫使我们必须把改造社会成员的言语行为当作语言生态伦理建设的根本基点并妥善谋求解决方案。

三、开展语言生态伦理建设的路径与策略

如何开展语言生态伦理建设,以缓解汉语应用能力危机问题并促使母语得以妥善传承?除了要厘清建设实践的基点以明确工作抓手之外,还需探讨可行的路径与策略问题。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值得开展系列研究。限于篇幅,本文暂且试从观念变革与技术操作两个层面进行初步探讨,抛砖以引玉。

(一)观念变革层面

对于实践革新而言,观念的变革具有决定性意义。潘征、翁芝光认为,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中,观念的变革经常充当社会变革的前导,对观念变革的历史作用与社会功能须多加重视,除了要探究观念变革的社会根源和客观必然性之外,更要从实践需要出发,省察需要变革的观念并进一步探求相应的方法[19]。据此可言:本文第一部分所述的高端主流媒体与官方文件失范现象、以大学生为代表的广大社会成员母语应用能力危机与母语文化认同感偏低、新城镇化背景之下市民语言能力下降甚至缺失母语能力等问题,都表明广大社会成员的语言观念亟须变革、提升;而若要顺畅实施语言生态伦理建设,缓解汉语应用能力危机与母语传承困境,首先需要变革广大母语者的语言应用观念,以求充分认识到每一个看似具体而微的语言应用行为所关涉的崇高价值、所蕴含的深刻意义、所可能形成的深远影响,自觉激发并强化语言生态伦理本性,从而能够谦卑恭谨地对待每一次言语应用行为。

德国杰出的教育家、语言学家威廉·冯·洪堡特指出:“语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现,民族语言即民族精神,民族精神即民族语言,两者的统一程度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20]著名语文教育家于漪也认为:“一种语言是一种文化的承载体,对于培育民族精神、孕育民族情结、发扬民族文化具有极强的凝聚作用”,“尊重自己国家、民族和语言的人,才能真正受到别人的尊重”[21]。母语的良性传承与健康发展,对于传承并发展民族精神、强化民族情结,具有深刻的凝聚效应。但是在目前的全球化场域中,在许多语言迅速消失的历史洪流中,中华民族同样面临着母语地位下降、母语意识薄弱、母语教育被弱化等威胁[22],已造成民族文化认同感显著降低等不良结果,业已出现危及国家通用语健康安全发展、中华文化良性传承等显著的负面影响。如不高度警觉并积极采取有效措施,恐会进一步损害民族语言文化的纯洁、健康与可持续发展,甚至会使广大母语者继续弱化民族语言文化的自豪感,甚而导致其价值观与世界观的扭曲或断裂。相反,如能实现民族精神的良性发展,则能促进民族语言的健康发展,对此洪堡特如是论说:“语言的所有最为纤细的根茎生长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民族精神力量对语言的影响越恰当,语言的发展也就越合乎规律,越丰富多彩。”[23]

对于如何应用与发展通用语言文字、如何建设健康和谐的语言生态环境,国家早在2001年1月1日就颁布施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从立法层面对全体社会成员的语言应用行为做出严明规定:“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使用应当有利于维护国家主权和民族尊严,有利于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有利于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14]教育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在2012年12月颁布的《国家中长期语言文字事业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2—2020年)》中阐明了语言应用的重要价值,提出将“构建和谐语言生活”作为今后一个时期国家语言文字工作的重要指导思想,还明确指出:“语言文字工作要创新理念和体制机制,要自觉融入国家改革发展大局,服务经济社会发展和人民群众需要……妥善处理语言生活中的新情况新问题,推进语言文字事业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促进和谐社会建设。”[24]

我们须从民族精神与民族文化存亡兴衰、社会语言生活能否健康和谐发展的战略高度深入认识语言应用的价值。唯有广大社会成员,特别是具有广泛深刻社会影响力的主流媒体人、未来社会的中坚群体等言语行为主体能够真正认同并自觉践行这种观念,语言生态伦理建设才有可能获得切实有效的推进。

(二)技术操作层面

潘世松等学者在深入论证实现语言生态伦理自律价值的基础性前提(即走向崇高)之后,又详细讨论践行语言生态伦理自律价值的技术性条件(即知识积累),并明确提出:“如果个体、亚族群、族群、国家(政府机构)等语言人不具备知识经验积累的技术,语言生态伦理自律价值的言语行为化就无法谈起。”[25]

依此可言,若要有效地开展语言生态伦理建设,还需从技术操作层面谋求具体的措施,以充分提高不同言语行为主体的语言生态伦理自律性和基于语言知识经验所形成的语言生态伦理实践能力。从这个角度看,为了切实改善汉语言生态状况,为了提升具体的言语行为主体践行语言生态伦理自律价值的知识储备、实操能力,可以做且亟须做的事情很多,受篇幅所限,下文暂且基于相关研究成果从制度设计、学术研究两个角度探寻可行的路径。

1.制度设计:建立严格的行业语言能力准入制度

早在1998年,劳动和社会保障部评审通过的《国家技能振兴战略》方案,就根据我国的实际情况和职业技能开发的需要,并结合国际上的先进经验,设计出我国职业核心技能体系,旗帜鲜明地将语言交流的技能列为八项核心职业技能之首[26]。然而现实状况却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及的,相当数量社会成员的语言能力尚不能满足其所从事的职业的需求,从而导致语言生态出现种种乱象,这无疑与选拔评价人才的过程中尚无严格的行业语言能力准入制度、“语言交流”这一核心职业技能尚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具有密切的关系。缺乏严格的汉语语言能力准入要求的选拔与考量机制,致使相当数量从业者轻视发展母语应用能力,间接促成广大社会成员汉语应用能力危机愈演愈烈之势,严重影响汉语言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而大力开展汉语能力测试,在不少研究者看来,还可以潜移默化地提升参试者对母语的认同和对中华文化的理解,有助于推动汉语文化传播,也有利于增强民族凝聚力,有益于复兴母语文化[27]。

汉语能力测试是由国家语委、教育部共同组织开发并实施的一项国家级语言水平综合测试评价系统,旨在推进汉语学习和应用,2011年12月正式开始推行,但因该测试定位于公益类社会性考试,坚持非强制性、非选拔性等原则,导致其初衷未能有效实现。我们认为,若要尽快改善汉语应用的生态状况,须大力开展汉语能力测试工作,并建立严格的行业语言能力准入制度,将语言能力纳入人才选拔与评价体系。如此可以切实提升以媒体人为代表的广大社会成员的母语应用能力,并可促使全体语言人自觉遵循语言生态伦理本性实施言语行为,从而才可能迅速有效地改善语言生态环境,促进全民语言生态的健康发展。

2.学术研究:构建保障语言生态伦理本性顺畅发挥效应的知识体系

言语行为主体能否妥善实现语言生态伦理本性的驱动效应、合理建构话语以顺畅实现人际交流从而促进语言生态良性发展,取决于言语行为主体是否具备必要的践行语言生态伦理自律价值观念的知识体系。唯有在具备必要的语言生态伦理知识体系的前提下,言语行为主体才可能精确而适切地建构话语,和谐地进行人际语言交流。言语行为能否满足精确性与适切性的要求,是语言生态能否良性健康运行并不断发展的关键所在。

言语行为主体受修辞意图的内在驱动,选择合适的语言要素表情达意的言语建构的核心基础在于“炼字”,其实质则是在混沌复杂的意念情思与并不更为固定明晰的音响形象之间谋求某种近乎精妙的确定性,这无疑是一种无比艰巨的任务。“‘炼字’既是建构适情适境的优质话语以促进语言和谐的根本技能,又是实现语言生态伦理自律的必要基础。”[28]“炼字”是确保话语建构实现精确性的关键,然而,“炼字”的内在机制究竟如何,有哪些切实可行的实践方法,如何循序渐进地提升炼字的能力,对这些问题需要做系统研究,需要广大语言研究者共同努力。“炼字”主要有助于保证话语的精确性,至于如何保障话语建构的适切性,或恐需要开展更加广泛的学理研究。譬如,对于一个极其常见的求助性话语行为“(X,)能不能帮我个忙?”,在不同的人际关系与交际场景中,受话人可以使用哪些话语形式应对?哪些话语形式缺乏适切性?哪些适切性相对较高?哪些更具适切性?导致不同话语形式(如“马上”“等一下”)的适切性存在差异的原因是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均值得且亟须开展系统的研究,如此才有可能构建起保障语言生态伦理本性顺畅发挥效应的知识体系,才能为实施语言生态伦理建设提供智力支持。另外,从长远来看,若想让这种知识体系全面服务于语言生态伦理建设,切实为广大语言人发挥语言生态伦理本性提供技术性保障,还需进行系统的教育设计,构建服务于母语传承与语言生态伦理建设的教育教学体系,以便在小学、中学与大学等不同阶段循序渐进地实施相应的教育与训练。对此,我们将另文讨论。

值得顺便一提的是,恐怕有人会认为上述研究思路有小题大作之嫌,但如果能充分认识到语言和人的个性之间的密切关系、语言对改造凝聚人心所具有的深刻价值,应可以消除上述误解。对于这种关系与价值,威廉·冯·洪堡特作过精辟论述:“至于语言,它与个性的关系极其密切,二者十分频繁地相互影响。借助语言媒介,极不同的个性通过相互转告各自的外向意图和内部感受而统一了起来。心灵是最有力、最敏感、最深刻亦是最富足的内在源泉,它用自己的力量、温暖以及深奥的内蕴浇灌着语言,而语言则回应以一些相似的音,以便在他人身上引发相同的情感。”[29]依此观念,无疑可以认为,构建保障语言生态伦理本性顺畅发挥效应的知识体系,意义重大,值得广大语言研究者同心戮力而为之。

四、结语

2014年中国政府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共同举办了以“语言能力与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为主题的世界语言大会,所形成的《世界语言大会——苏州共识》认为:“语言是人类文明时代相处的载体,是相互沟通理解的钥匙,是文明交流互鉴的纽带。作为推动历史发展的重要力量,语言对于激发个体潜能,实现2015后全球发展新目标至关重要。语言能力是激发文化活力、促进认知发展、推动社会进步和经济繁荣的根本因素。”[29]这也表明,语言对于国家发展、人类文明与社会进步的重要性,业已受到我国政府更为深切的重视。文秋芳认为:“新中国成立70年来……国家语言能力的发展与国家整体国力的增强形成互动关系……但总体上,我国国家语言能力与我国日益上升的国际地位还很不相称。目前政府和学界亟须联动,进行战略谋划……尽快将我国建成国家语言能力强国。”[30]

高端媒体与官方文件语言失范频现、广大社会成员母语应用能力与应用意识存在突出危机、相当数量的母语应用者对汉语言文化的认同感偏低等严重问题,均是母语者语言生态伦理自律意识薄弱、维护母语生态良性发展的自觉性不足的直接体现。国人的语言生态所存在的种种危机包含巨大隐患,如不积极开展语言生态伦理建设并大力改善语言生态,则会严重影响汉语言文化的传承,甚至会导致当代中国人与自身文明传统之间出现断裂,会危及国家安全与社会进步。然而,开展语言生态伦理建设以缓解汉语应用能力危机,进而不断改善汉语言生态状况并促进母语文化的健康发展与良性传承,是一项复杂而艰巨的系统工程,需要国家人力资源管理部门与学术界、教育界共同努力,从而推动广大语言人自觉践行语言生态伦理价值观念,共同构筑健康和谐的语言生活,共同推进国家语言能力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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