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传统,回归媒介:论传播政治经济学的三种新路径
2020-01-19胡翼青谌知翼
胡翼青,谌知翼
随着媒介技术的飞速发展,媒介深度嵌入并建构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媒介不再只是一种工具而是总体性地构成了当代人的生存环境。无论是B站、快手一类的视频软件,还是今日头条这样的信息聚合平台,每天都在创造着无数社会奇观与神话。显然,身处当下媒介化社会之中,亦即身处传播学研究的富矿时代。因此,就传播学亟须改变并大有前景这个问题而言,学者们早已达成了共识,但在面对纷繁复杂的经验现象时,学者们却又不约而同地深感寻找属于传播学独特的问题意识与研究视角之难。这一机遇与困境的融合让我们把目光重新投射到了传播政治经济学身上,在重新审视了媒介这一入射角后,传播政治经济学会呈现一种什么样的面貌呢?
一、再论经典传播政治经济学
在书写美国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起源问题时,莫斯可赋予了达拉斯·斯麦兹与赫伯特·席勒奠基性人物的地位,认为是在这两位学者的影响下,北美诞生了一批关注传播资源如何被强势国家(相对于边缘国家)、政治公权力和商业力量垄断并控制的社会现象。
然而,与施拉姆所谓的传播学“四大奠基人”相仿,莫斯可也做出了一种类似于起源神话的表述。因为在斯麦兹真正成为马克思主义传播政治经济学者之前,他所依据的批判路径是自由主义的。在联邦通讯委员会工作的经历,使斯麦兹在反传播资源垄断方面有着天然的执念,他强调广播和电视是公共资源,不应置于市场力量和私人企业垄断之中,对于这种垄断对公共性产生的伤害可以说是坚信不疑。也正是因为如此,就自由主义路径而言斯麦兹肯定不是传播政治经济学的开端。
早在1935年,当时已年近八旬的杜威在《我们不自由的新闻界》一文中便曾批评美国的新闻业被特定的工业利益所控制,新闻从业者的身体和灵魂在传播工业的控制下都是不自由的。杜威的理想当然是通过日益发达的大众传媒体系来实现其“大共同体”的理想,但在他晚年,现实正在向他所期待的相反方向发展。杜威关于民主的本质是民治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在民主现实主义主导的美国变成现实。
杜威并不是自由主义激进派中唯一一个以如此方式批判美国传播业的学者,哈钦斯委员会的著名报告《一个自由而负责任的新闻界》可以被看作是自由主义激进派批判美国新闻业的代表作。在报告中,哈钦斯委员会指责大众传播业被少数人所掌握,但这些人并没有真正提供能够满足社会公共利益的各种信息需求。哈钦斯委员会对市场力量垄断传播资源的批判非常到位,但他们指出的两条解决方案却都不靠谱。第一条解决方案是他们希望媒体自律,希望他们能够更多担负起社会责任;第二条解决方案是在媒介不能自律的情况下,他们希望政府的力量能够更多地介入进来,以便对传媒进行监督和管控。虽然大家都觉得第一个解决方案并不靠谱,但更反对第二个方案,因为那无疑是“引狼入室”,因此,亨利·卢斯才会对报告大为不满,并中断了与哈钦斯委员会的课题合作。但对于20世纪60年代的斯麦兹来说,后者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想法,可以制衡资本的力量,他与哈钦斯委员会几乎没有什么分歧。由此可见,斯麦兹作为反对市场力量垄断传播资源的代表人物,是主张公权力干预传播资源分配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时的斯麦兹更倾向于李普曼的观点。当然,斯麦兹始终不是孤独的,他的这个观点又被巴格迪坎所发挥,而后者可以被看作是新自由主义时代的哈钦斯委员会和达拉斯·斯麦兹。而在加拿大,哈克特等学者也继承了这种传统,强调市场力量对新闻媒体的直接作用:“市场结构和商业逻辑,而不是党派新闻性,成为新闻制作的首要环境。”[1]
很多年后,达拉斯·斯麦兹在“盲点之争”中指出,在撰写《盲点》一文前,自己是一个唯心主义者。这个自我否定的评价颇让人费解。但如果从斯麦兹早期学术立场的角度来看,这个评价没有任何问题,这说明1977年之后的斯麦兹把自己以前的问题想明白了。
相比之下,席勒受到了更多当时马克思主义主要观点的影响。其研究一开始就着眼于作为国家制度的美式文化帝国主义,而非媒体市场问题,所以他的批判对象必然是操控媒体的公权力,是所谓的“军事工业传播教育复合体”。社会的权力精英通过对大众传媒的控制,操纵了美国公众的思想,从而成了美国人的思想管理者。不过,席勒的观点似乎也并不是开创性的,起码在拉斯韦尔等人对战争宣传的研究开始,权力如何操控媒体一直是传播研究的重要领域之一,米尔斯关于“权力精英”的研究更是对“军事工业传播教育复合体”概念的提出有非常大的启发意义。此后,无论是阿特休尔强调新闻是权力的代理也好,还是乔姆斯基的“宣传模式”也好,都是顺着批判公权力对媒体的控制展开的。这与达拉斯·斯麦兹以及对市场力量进行批判的政治经济学路数显然是不太相同的,二者在侧重点上更不相同。
对于经典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路径,可能郭镇之的描述更为全面和准确,她将西方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传统分成了三种取向,即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和制度学派[2]。因此斯麦兹和席勒只是这三种传统的学者系谱中,比较重要和专门化的早期研究者而已。
不过,公权力批判的路径和市场批判的路径并没有因为批判的侧重点不同而形成二元对立。相反,他们逐渐承认新闻传播业同时受到政治与市场权力的操纵,这可能是因为这两种权力的控制都很容易观察得到。于是,传播政治经济学便面临两种选择:公权力和市场在媒介控制方面到底是合谋还是博弈。
在这个问题上,左派学者更强调权力的合谋。比如传播政治经济学者阿特休尔的表述就很有代表性。他认为,深受政治和经济权力影响的媒介无法真正做到对社会负责,而媒介所谓的监督、抗衡和议程设置作用,其合法性也是权力所赋予的,因此媒介与权力达成了共生共存的同盟关系[3]。
而右派学者则可能相对强调博弈。他们会认为市场力量与公权力的力量是一种有效的相互制衡。比如早期哈钦斯委员会就提出这样的建议:“我们的社会需要大众传播机构。它们是巨大的私人权力的集合体。如果它们缺乏责任感,那么即便是宪法《第一修正案》也不保护它们不受政府控制。……每一个关心新闻自由和民主的未来的人,都应该不遗余力地督促新闻界担负起责任,因为如果它没有通过自己的行动做到这一点,那么作为最后一种手段,政府权力将迫使它做到。”[4]
然而,无论是两种权力的合谋还是博弈,似乎都在暗示媒介是公权力与市场两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顶多只是每一次的具体情境不太相同,所以从学理上讲,二者几乎可以被看作是殊途同归的。无论传统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经验研究对象如何拓展,只要仍然坚持上述立场,那么相关研究就只能得到同一种结论。政治与市场力量的双轮驱动似乎有两个根本性的问题:其一是这个结论可以套用在任何对社会有重要影响的机构之上而不仅仅是传播媒介上;其二是传播媒介本身的技术特性和运作规则所产生的后果以及媒介对于公权力和市场的反作用几乎完全无法得到体现。这样一来,传播政治经济学就变成了一种权力决定论,完全失去了辩证的视角。而与此同时,一种错误也已悄然埋下伏笔:在传播政治经济学看来,媒介就是一种机构和行业,是权力的工具和载体。这显然与效果研究的范式一样,将媒介的内涵大大地窄化和表面化了。
传播政治经济学传统路径的框架、预设及其媒介观基本限定了几乎是必然的结论:“任何市场经济国家的传播政策都一定是资本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合谋;任何非完全意义的市场经济国家的传播政策一定是资本作恶,政府背黑锅。到最后,这种研究就不再是理论发现,而是政治站队或表态,表明研究者是愤怒的左派知识分子——理论退场的地方,剩下的只会是彻底的意识形态。”[5]这样一来,传播政治经济学似乎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因为一切现象似乎都可以用同一结论来概括和解释。学术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本能理论或者社会达尔文主义,然而,一旦这种情况出现,这一学说就会停止发展。事实上,传播政治经济学的传统就是对资本主义国家进行政治经济批判的一部分,根本算不上是关于传播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这就导致了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结论看似是真理,其实大而无当,是典型的“完全正确的废话”。
二、全民生产的传播政治经济学
是新闻生产社会学的无心插柳使政治经济学从宏大叙事渐渐走向微观的经验研究,从而赋予传播政治经济学以一条新的思路。微观研究,让传播政治经济学向“传播”迈进了一步。
新闻生产社会学崛起于20世纪70年代,并几乎同时涌现出包括塔克曼的《做新闻》、甘斯的《什么在决定新闻》等一批代表性作品。它们大都采用民族志方法,通过深入编辑室去观察相关从业者的日常实践是如何将复杂的社会世界转译为新闻故事的。在舒德森看来,新闻社会学可被总结为政治经济、社会组织、文化三种不同取向,大部分学者鉴于新闻生产社会学的研究对象与方法,通常将其划定为新闻社会学中较为微观的社会组织取向[6]。但是仔细阅读20世纪70年代的相关著作就会发现,新闻生产社会学研究并没有无视权力因素在新闻生产中的作用,研究者们通过组织层面的研究,根本的问题意识仍然在于政治、经济要素是如何与新闻媒体、新闻从业者相互影响的,比如包括塔克曼在内的很多学者都发现新闻生产就是一个向建制倾斜的过程,即新闻强化了社会现状的合法性,包括政治与市场的现有秩序。这就为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解释留下了空间。莫斯可曾对上述研究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它们“对于探讨劳动过程的政治经济学很重要,因为它以丰富的经验细节描述了帮助构成媒介制作的工作的社会—技术过程……这种研究对政治和经济的影响致意”[7]。
如果抛开塔克曼等人繁复的经验研究,不难发现其路径及结论非常接近20世纪90年代布尔迪厄的传播政治经济学观点。在《关于电视》这部小册子中,布尔迪厄极为犀利又举重若轻地指出新闻场这样一个高度他律而自律性较差的场域,是如何深刻地受到经济场和政治场的规训的,前者集中体现为收视率这一“隐匿的上帝”,后者诸如国家资助、官方信源的垄断等等。在这样的双重裹挟下,新闻场在竞争逻辑下却吊诡地生产出千篇一律的新闻,尤其是娱乐新闻和社会新闻,因为这样的新闻既不会冒犯所有人,从而没有政治风险,且能迎合、取悦所有人,以此保障经济效益。而吉特林《全世界都在看》则通过对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移植,更为细致地展现了政治权力是怎样在突发性事件中通过新闻对异常的突出和界定来维系现有社会结构的。有一些研究甚至发现新闻专业主义也是一种市场对新闻从业者的规训。新闻专业主义只是媒体企业对员工遵守劳动规则的一种规训,但它通常被标榜为新闻业的职业操守和专业精神并得到新闻从业者发自内心的认同:“追求专业主义和客观性使记者突出强调他们工作的文化意义和政治意义……同时还可以淡化和隐藏记者作为以赢利为目的公司的雇员的身份。”[1]
尽管塔克曼这批社会学家的学术背景离政治经济学的语境甚为遥远,但其经验研究的结果必然地与传播政治经济学发生关联。然而可惜的是,新闻生产社会学并没有逃脱实体化的媒介观,于是其研究结论也就陷入与上文所述之类似的教条主义之中——新闻生产既受制于政治权力也受制于经济权力,并没有带来新的突破。在这一结论的统摄下,“黄金年代”只持续了短暂十年,新闻生产社会学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便走入低谷,鲜少再有重磅作品出炉。究其原因,正是因为新闻生产社会学自其诞生便受到传播政治经济学“政治与市场权力共同作用”这一放之四海皆准的结论的左右。
由于忽视了深度嵌入信息生产之中的技术语境,近年来的新闻生产社会学愈发显出疲态,随着新闻生产已经被更为广义的信息聚合所取代,传统媒体寻找惯例、维持产能的艰难努力被新媒体运作方式所逐一击溃,处于内外部多重压力下的从业者面临着管辖权的丧失与专业主义的幻灭,这一静态、保守的研究路径即使在自己的“保留节目”中能做的突破也相当有限,遑论理解当下正在发生着的种种颠覆性的媒介实践。
不过,研究生产也并非一无所获。当达拉斯·斯麦兹将受众的消费也看作是一种劳动和生产后,传播政治经济学终于取得了里程碑式的突破。1977年,斯麦兹在《传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盲点》一文中提出了受众商品论,具体而言,斯麦兹认为大众媒介传输给受众的各种信息和娱乐究其本质而言只是刺激物和“免费午餐”,其目的是吸引潜在受众并将他们按照人口学指标与购买能力的高低转变为商品,最终打包售卖给广告商。这一过程无疑是残酷的,传统意义上的劳动作为一种生产性行为,严格地区别于休闲和娱乐,如今,工作之余通过媒介使用进行休闲的行为却被资本征用为“非职业劳动”,旨在促进商品流通并解决资本主义由于产能过剩而带来的危机。对受众来说,劳动与休闲之间的界限趋于模糊,闲暇时间被商品化,表面上是在休息,实际却是既付出了时间与劳动,又无法获得相应的经济回报,反而需要承担其经济后果,且他们作为商品与劳动力被生产和售卖的过程只是一种虚假的自愿,因而处于异化之中。
受众商品论引发了著名的“盲点之争”,招致了来自文化研究者对斯麦兹经济决定论、忽视受众主动性的批评,而这恰恰是斯麦兹的犀利之处,从受众商品论的视角出发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受众的抵抗只是一纸空谈,使用媒介本身就是在顺从资本的剥削。当然,斯麦兹更加高明的地方还在于受众商品论展现出了传播政治学超越传统媒介观上的可能路径。在斯麦兹那里,媒介不再是一家报社、电视台这样的实体化机构,而成了一种连接性隐喻——在资本的积极谋划下,媒介得以成为连接生产与消费之间最强有力的触点,从而资本得以完成惊险的一跃,微观的个体劳动与宏观的资本复制之间因此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由此,围绕着传媒的劳动内涵变得丰富起来,劳动成为传播经济学研究的核心议题,“数字劳动”“数字劳工”及“玩工”等相关研究大量涌现,学者们开始关注诸如自我商品化的主播如何通过信任感与认同感的精心培植激发粉丝们的疯狂购买行为这样的议题。
斯麦兹在《盲点》一文中所表现出的敏锐性,证明他完全有潜力回应新闻生产社会学存在的问题甚至进一步超越布尔迪厄。在这篇文章中,斯麦兹对西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首先,马克思主义理论“一般认为上层建筑本身并不参与基础的生产活动,然而,却同时身兼二者,既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又在基础的生产活动的最后阶段——引发需求,并且通过购买消费品而得到满足——成为绝对必要的一环”[8]。进而言之,斯麦兹认为包括葛兰西、雷蒙·威廉斯在内的诸多学者,都没能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出发去研究媒介这种意识工业如何通过需求管理维持着垄断资本主义,而是堕入了关注讯息、影像、意义等“主观的精神实体”和“肤浅的表象”的唯心论阵营[8]。可以说,正是受众商品论预见性地将媒介下沉到了经济基础的范畴,发现媒介在生产意识形态之余、在上层建筑的范畴之外还在整个资本复制过程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恰如库尔德利所言,媒介已不单单是文化资本,而是成了可以对其他社会场域施加影响的元资本[9]。重要的不是某个具象的媒介机构和产业,而是抽象层面经由媒介所连缀起来的受众与资本。
“盲点之争”真正打开了从生产与劳动的角度来深入讨论传播政治经济学的可能性。随着新媒体技术的不断渗透,全民生产和全民劳动的问题变得越来越突出。“数字劳工”“玩工”等话题不断成为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新领域,而社群理论、亚文化研究也不断地为传播政治经济学提供新的研究对象与新的研究视角。然而说到底,这一研究方向上所体现出的理论活力,完全基于研究者看到了新媒介技术是怎样重新组织社会生产和劳动的,在这里,媒介不是个机构,而是一种活生生的动力漩涡,是一种社会关系的组织者。从这里开始,传播政治经济学才真正与传播发生关系。
三、空间的传播政治经济学
从隐喻的角度而言,传播显然是一种对空间的再组织,它可以是空间的联结,可以是空间的区隔,可以是空间的流动,也可以是空间的谋划。媒介技术的空间向度本身是一种权力,在平台媒体的时代,它甚至有力地他律和型构着公权力和市场权力。所以,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空间视角可以被看作是针对传播权力本身的一种批判,也可以被看作是真正意义上的传播政治经济学。
莫斯可将“空间化”列为传播政治经济学的三大面向之一,他认为传播是实现空间化的主要手段,反过来,空间化赋予传播产业以重要性。可以说,空间是传播政治经济学绕不开的一个议题[7]。同样是在生产路径取得突破的20世纪70年代,随着西方社会理论空间转向的发生,空间的传播政治经济学路径得到激活,为之做出重大贡献的正是几位赫赫有名的西方马克思空间理论代表学者,他们批判地继承了马克思偏向实体的物理空间思想,迅速地将空间问题抽象化。
亨利·列斐伏尔对空间的关注,始于其对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结果的都市化进程的隐忧,他认为,理解空间在“资本主义幸存”中的角色是进行日常生活批判的前提,正是列斐伏尔较早地将空间概念从马克思所谓“用时间消灭空间”的论断中打捞起来。列斐伏尔将空间定义为各种生产关系或社会关系汇集并再生产的场所,他还指出“生产关系的这种再生产不再和生产方式的再生产同步;它通过日常生活来实现,通过娱乐和文化来实现,通过学校和大学来实现,通过古老的城邑的扩张和繁殖来实现,也就是通过整个的空间来实现”[10],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空间中的事物生产”(production in space)转向了“空间本身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11],资本和权力经由空间得以对日常生活实现全方位的宰制,空间的生产之于资本主义存续的重要性就上升到了本体论的高度,甚至可以说,空间生产的历史就是资本积累的历史。尽管列斐伏尔没有明说,但他其实已经把空间等同于媒介,因为只有各种关系汇集和再生产的空间才是媒介。对于这种空间机制的批判就是典型的传播政治经济学批判。
深受列斐伏尔影响的大卫·哈维进一步发展了空间的传播政治经济学。哈维认为,资本主义可以运用“时空修复”策略来应对由于剩余价值过度积累所带来的危机,所谓“空间修复”,则是“通过在别处开发新的市场,以新的生产能力和新的资源、社会和劳动可能性来进行空间转移”[12],这一策略就导致了全球范围内的资本扩张以及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不平等的问题,亦即空间生产的非正义。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空间资源始终是有限的,加之这种思路暗含着更深程度的异化与剥削,存在着诱发更大规模经济危机的可能性,哈维据此认为这一策略的有效性只是暂时的,资本主义终将走向覆灭。
尽管哈维认为,空间的批判会走向历史的终结,然而历史的进程往往不会轻易按照设定的轨道前行。在1991年万维网成为国际性商用互联网之后,一切情况变得迥然不同:相比于有限的物理空间而言,被技术所激活的赛博空间是无限的,并将催生出赛博空间与物理空间的多元互动方式,多元化的空间相互叠加、相互作用,这些复杂的空间实践将极大地拉动资本的流动和增殖。媒介技术正在将传播的空间变成资本狂欢的场所,而与之相对应的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变得越来越复杂。
具体而言,首先,新型空间实践能够显著丰富消费形式,赛博空间取代了真实的地域与场所,媒介技术再造了人们头脑中的知识图景,无论去往如何陌生的物理空间,均可以通过百度地图、大众点评这样的位置媒介完成对空间的快速了解与规划,个体与空间之间的连接方式完全被媒介所把持,从而诸如网约车、网红店打卡等消费方式迅速崛起。媒介技术在给公众带来空前便利的同时,极大地增加了赛博空间对公众日常生活的控制和规划,也强化了公众对这些空间的依赖。
其次,资本复制的效率在空间的渗透与重组下将迎来质的飞跃,一方面,空间之间界面的切换如此流畅无痕,如波斯特所说,“监视器屏幕的这一边是牛顿式的物理空间,而那一边则是赛博空间。高品质的界面允许人们毫无痕迹地穿梭于两个世界,因此有助于促成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类型。界面是人类与机器之间进行协商的敏感区域,同时也是一套新兴的人/机关系的枢纽”[13],消费劳工们可以自由地穿梭于各类空间,在工作学习的缝隙与碎片之中无障碍地进行消费劳动;另一方面,赛博空间的容量与产能无限,情感空间和想象空间也被媒介的社交性迅速激活,资本因此在其间高效流通,且不说“双十一”期间的消费狂潮,甚至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方寸直播间竟能创造数以亿计的消费奇迹。
卡斯特把上述这种由媒介所组织起来的空间定义为流动空间,它由三个层次构成:电子交换的回路、与地方空间相关的节点与核心以及占支配地位的管理精英的空间组织[14]。一切功能和权力都在这个空间当中建构,因此流动空间必然是当下传播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要对象。
在互联网技术的干预下,资本对空间的谋划已经达至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空间生产的全部逻辑就是资本的逻辑,以至于“空间把消费主义关系的形式投射到全部的日常生活之中,消费主义的逻辑成为了社会运用空间的逻辑,成为了日常生活的逻辑”[15]。如此看来,莫斯可在《传播政治经济学》中所论述的“空间化”就显得单薄了一些,他花费大量篇幅讨论的还是媒介企业的集中化、所有权以及交通、地理位置等问题,最终落脚于批判全球化与民族主义的对立,新的权力体系的构建以及全球分化的加剧,这些议题潜在地将空间视作是需要克服的实体化物理空间。然而,一旦将空间媒介化,那么“空间化”的传播政治经济学研究路径就会迸发出比现在大得多的理论潜能。
四、时间的传播政治经济学
长久以来,时间与空间在思想史上存在着鲜明的二元论调,事实上,脱离了其中一维其实根本无法经验和分析另一维,因为空间本身就是共享时间的物质基础,而时间则是空间流动的机制保障。但将二者区分开来分析也有积极的意义,比如仅仅运用空间的传播政治经济学便无法解释互联网技术明明已经开放了无限且易得的空间资源,何以占据一个可见的生产性空间不仅没有变得更轻松,反而难度骤升?显然,这关涉到注意力以及背后的时间问题。所以,媒介不仅仅是空间,它也是时间,是一种多维度的时间。由此,有了空间的传播政治经济学,关于时间的传播政治经济学便呼之欲出。
要想研究时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一是因为时间是多面而复杂的——它既为个人所经验,同时又植根于社会集体的互动之中,既内嵌于身体,又极易受到环境与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更是因为时间构成了日常生活的背景,以至于身处其中的人常常习焉不察。
试图对时间进行分析的学者不在少数,如提出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哈特穆特·罗萨,批判“现代时间”的学者韩炳哲,而罗伯特·哈桑在其中颇为先锋且更具媒介技术视角。他在《注意力分散时代》一书中极具洞察力地提出技术本身具有内在的时间逻辑,这是因为“技术的创造和应用同时也使得技术自身被时间化”[16],也就是说,技术在通过某种时间节奏延伸人体、管理社会时,这种时间也就被编码进了技术之中,技术由此携载了时间,具备了可供性——内嵌了时间逻辑的技术将会建构与此逻辑相适应的思维模式和社会关系,缔造不同的时间景观,在这个层面上,技术才成为了麦克卢汉所说的“活生生的力量漩涡”。
具体而言,哈桑主要讨论了书写印刷与网络技术,以及分别内嵌于其中的钟表时间与网络时间。在哈桑看来,书写技术的发明是身体和环境互动的产物,巴比伦人受制于原始的技术环境以及人类手—眼运动发明了六十进制,初步形塑了自然、无穷、永恒的时间,从而为西方先哲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础。随着1439年后古登堡印刷术的发明,书写能够突破身体的局限,转而在时空中迅速复制、流通,然而延伸亦是截除,印刷术的代价是“使我们偏离了时间的本质及其内在的身体限度,并且再无归路”[16],人们越发适应且必须适应被压缩的时空形式和与机器同步的机械化节奏,就像《摩登时代》中卓别林必须痛苦地适应被钟表时间赋予了速度节奏的传送带那样,“理性和逻辑还要求世界的时间(时钟)和个体的时间(越来越被时钟所决定)应当被有效率地使用”[16]。最后,钟表时间在远离人的生物节律的同时驱动了工业化的发展,资本主义、启蒙运动以及宗教改革交汇于钟表时间并被其所推进,现代性社会获得了整体性的技术语境。
钟表时间的知识基础来自牛顿力学。牛顿将速度看作空间与时间的函数关系的结果,并认为时间是可测量且不受外在描述对象影响的数字[16]。同时,钟表时间也象征着一种世界观,宇宙被描述为以钟表的形式加以运作,充满了规律与秩序,当钟表逻辑被推诸个体之时,现代社会由此生成。而当网络时代来临时,钟表时间的统治基础却被击溃了。“在网络社会里,在格外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移转里,这种线性、不可逆转、可以度量、可以预测的时间正遭到挫折。”[14]如今,钟表时间正在被网络时间所代替,后者基于计算机技术而形成,与生俱来具有加速性,背后站立的是爱因斯坦而非牛顿,将速度看成是时空关系建构的动因而非结果。网络时间“已经将我们带至一个去同步化的临界点,一个在时间上出现断裂的临界点,我们发现越来越无法跟上它的认知要求,同时,我们试图跟上的努力催生了新的、难以捉摸的时间关系。机器被数码取代,我们所发展起来的、作为现代性组成部分的在读写方面的各种认知能力,被一种慢性认知分散所取代”[16]。
在钟表社会里,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是界限分明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斯麦兹在受众商品论上取得的突破也是时间观上的。然而斯麦兹在推陈出新之余又稍显抱残守缺,尽管他也曾在《盲点》一文注释中灵光闪现式地提到了自己把睡眠时间排除在劳动时间之外或许是错误的,“因为清醒时劳动能力的再生产与睡眠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8],但他最终还是坚持以人的生物节律作为时间的划分方式。受制于其所处的时代,斯麦兹秉持的仍是牛顿力学意义上线性、静态的时间观。
斯麦兹时间观的终点,正是哈桑的起点。钟表时间的特质并不符合我们当下弥散、加速、共在的网络时间体验。这种时间体验说的远不只是“钉钉”一类被用于延长工作时间、实施工作监控的软件的使用,而是一种超越了行业、阶层等因素从而属于所有人群的全方位体验。在算法推荐的精心设计下,面对同时打开、同时发生的多个时间景观,人们往往极易陷入哈桑所说的“无止境的点击状态”之中,这种状态的持续甚至与浏览的具体内容并没有多大关系,而只是一种意识恍惚的机械行为,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个体就寝时刻日复一日地往后推迟,以至于走向社会整体性的睡眠终结,诸如番茄时钟一类的时间管理APP大受追捧,而这未免有些讽刺——当沉溺于时间景观的个体试图进行媒介戒断时,所要依靠的还是媒介使用。
进而言之,时间正在加速地被无限压缩,“意义的电子化再现开始以一种持续加速的节奏跳跃与流动,它拒绝停顿,拒绝迟滞,拒绝专注,拒绝反思意义建构的需要”[16],人们发现效率提高的同时可用的时间没有增加反而减少,陷入由注意力分散所引发的巨大焦虑之中却又无可奈何。媒介塑造心灵的具体方式之一就是定制注意力,这种定制不仅决定用户看什么,还决定用户的观看模式与思维模式。在此过程中,捕获用户的注意力就是主导话语斗争、实现消费行为的绝对前提,也就成了政治规训、资本增殖的绝对前提。而网络时间所带来的共时感,将会进一步催化话语斗争与消费行为。
在政治上,文字传播自封建时代之后再度成为有闲阶级的“特权”,作为公共领域起点的印刷媒介也已无人问津,公共领域本身失去了自己的时间节奏,便再无对话的可能,反而充满了建立在虚拟参与基础之上的话语斗争与撕裂,“网络化的公共领域急剧变动,并不是多元化的‘反公众’的‘话语空间’,而是充满了喧嚣嘈杂,在其中,对政治行动进行恰当讨论、反思、规划与安排的时间在飞速减少”[16]。在经济上,恰如鲍德里亚分析的那样,个体产生“需求的无限攀升”,时间成为一种服从于交换价值规律的稀缺资源,时间就是金钱[17],资本主义通过时间景观的开放和并置建立了更为灵活的积累模式,获得了如管涌一般的资本积累效率,在品味、身份认同等因素的推动下,消费劳工在堆积的碎片化时间景观中片刻不停地投入注意力、生产数据(包括浏览、点赞、转发、UGC创作等各类媒介使用行为)并完成消费甚至透支消费,劳动力乃至注意力均与个体相分离,由此导致了比劳动、娱乐两者关系倒置更为本质和深刻的异化。个体作为零件,乃至其生物节律都必须顺应不断加速的网络时间的要求,因此被牢牢嵌入这架精密的时间机器亦即权力机器之中,维持着齿轮永不停歇地转动。
媒介规划着我们这个时代的速度和节奏,这是一种巨大的社会权力,时间尤其是被媒介组织起来的时间观及其后果是一个典型的传播政治经济学问题。
五、结语:重新发现媒介
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传播政治经济学逐步挣脱了“政治—经济”的传统二元框架,在生产、空间以及时间三种路径上取得了全面的进展,从而正在完成一次重要的范式转型。这种新的范式转型背后意味着对媒介的再发现,意味着从没有“传播”元素的传播政治经济学走向真正具有传播视角的传播政治经济学。
卡斯特曾经对媒介进行过一个经典的要素划分。他认为媒介由以下几个部分组成:(1)信息基础设施和用于制作和分发内容的工具;(2)以个人讯息、新闻、思想和文化产品为形式的内容;(3)制作和消费内容的人、组织和产业[18]。传播政治经济学传统路径将媒介视作一种制作内容的人、组织与产业,存在着两个问题:其一是它基本没有关注媒介的物质性和技术性;其二是它只关注了媒体机构受制于政治和经济而形成的权力结构而没有关注物质和技术这些非人行动者所组织起来的权力网络。所以,表面上看,传播政治经济学在讨论传播过程中的权力问题,但它与社会其他进程中的权力问题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可以说,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经典范式基本就没有触及媒介和传播的问题,是一种典型的“传播”缺位的传播政治经济学。
当然,作为一位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家,卡斯特对媒介要素的分析并不意味着他对这些要素的实体本身有兴趣,相反,他只关心这些要素之间的关系,并将此理解为媒介视角或网络视角:“如果使用网络视角,那么研究媒介指的就是研究工具、内容、制作者和消费者之间的链接和关系。”[18]正是因为这样,他在《网络社会的崛起》一书中一定要区分信息社会和信息化社会,他甚至认为信息社会作为一种知识架构起来的社会就其广义而言可以形容一切时代甚至是中世纪,但信息化社会则表明了一种社会的特殊形式,在这样的社会中“信息的生产、处理与传递成为生产力和权力的基本来源”,“信息化社会的关键特色之一,乃是其基本结构的网络化逻辑”。在卡斯特眼里,信息革命时代与其他时代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我们现在所经历革命的变迁核心,是信息处理与沟通技术”[14]也就是说,网络技术的逻辑是这个社会之所以成立和运转的基本逻辑与动力。因此媒介技术的逻辑必然成为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对象。
就这一视角而言,媒介是连接信息生产与消费不可或缺的触点,是空间本身以及空间之间得以互动的界面,是多元的时间景观……总体而言,媒介是一种组织公众日常生活的社会力量,能够通过媒介内在的时空逻辑对公众日常生活框架进行限定[19]。经过这种媒介观的透视,数字劳工、网络时间、网络化等曾经不属于传统路径关照的经验现象被不断纳入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畴。
黄旦最近指出:“几年前我们就提出,应将‘媒介’确定为传播学研究的重要入射角,这不仅是为了纠正传播研究重内容、重效果而忽视媒介的偏向,更重要的是,我们认为从‘媒介’入手最能抓住传播研究的根本,显示其独有的光彩。”[20]近年来关注媒介的研究不在少数,比如声名鹊起的媒介技术哲学、媒介化社会理论等等。然而提倡将媒介作为传播学研究的入射角绝不仅仅只是认定某些流派、理论的问题,而是围绕媒介逻辑这一中心对学科知识体的重组问题,其背后关乎的是媒介观的变革与研究范式的转型。重新认识媒介技术,认识媒介技术的偏向、可供性、其中的非人行动者、内在的时空逻辑,对于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便不乏唱衰之声的传播学界,以及试图寻找出路而又举棋不定的研究者们而言意义深远。
值得注意的是,不只是实证主义研究才秉持实体化的媒介观,多数批判学派因其理性主义传统也极有可能落入这一窠臼。只不过后者认为这些媒介的功用不在于促进人和社会全面发展,而在异化个体,两者“对于媒介理解的差异并不在于其本体的内涵,而更多地在于其政治立场的差异”[21]。所以,当媒介的再发现给实证主义传播学带来当头棒喝的同时,其实也在提醒传播的诸多批判学派存在着同样的问题,需要范式转型。作为批判学派的一脉,传播政治经济学围绕媒介的再发现而形成的新路径,势必会给这个学科带来全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