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惊奇山谷》中的身体政治与女性书写
2020-01-19任雪娇
任雪娇
(川北医学院 外国语言文化系,四川 南充 637000)
引言
华裔美国作家谭恩美(Amy Tan)因其1989年问世的《喜福会》而一炮走红,成为华裔美国文学界炙手可热的华裔作家。在陆续为华裔美国文学添砖加瓦创作了诸多脍炙人口的长篇小说及其他儿童文学作品和散文之后,谭恩美于2013年创作出版了《奇异山谷》(TheValleyofAmazement),该史诗级别的长篇小说一经出版便广受关注。纽约时报书评称赞谭恩美“巧妙地展现了坚韧的女性如何奋力挣扎生存以对抗命运”。旧金山书评则指出:“在主人公薇奥莱的艰难旅途中,没有轻而易举的胜利,只有从辛酸磨难中积累的睿智,以及对命运所提供的美好事物的感激。”(来自豆瓣)
擅长书写母女关系、文化冲突及身份认同的谭恩美,在新作《惊奇山谷》中继续沿用难以交融的母女关系作为叙述主题,以20世纪初的中国上海和美国旧金山为主要时空背景,讲述了美国白人母亲露西亚(Lucia)与中美混血女儿薇奥莱(Violet)的情感纠葛与苦难人生。纵观整部小说,谭恩美以女性群体作为主要叙述对象,与此同时,她颠覆与推翻了男权中心主义对女性的固化形象,让笔下的女性以妓女的身份展现了自身卓尔不群的能力与坚韧的性格。因此,本文尝试运用福柯的微观权力理论分析在男权制度下女性身体是如何一步一步被规训与惩罚而成为男性欲望的对象;与此同时,通过女性主义思想的观照,本文将进一步探索谭恩美笔下的女性是如何颠覆男权中心主义,冲破固化藩篱,通过独特的女性魅力与坚强不屈的精神完成自身的主体建构。
一、被规训与惩罚的女性身体
对人类而言,身体是思想的载体。从古希腊时期开始,哲学家就“身体与灵魂”进行了激烈的谈论与不懈探索。著名哲学家柏拉图声称:“灵魂或者精神是一个非物质的实体,可以独立于人的肉体而存在。”[1]笛卡尔更是通过格言“我思故我在”将身体与灵魂处于对立的状态。经过漫长的演变时期,在胡塞尔、海德格尔、马克思以及弗洛伊德等哲学家的推动下,身体终于在西方文论鼻祖尼采的呐喊声“力的身体”和“可靠的身体”中渐露光芒。在尼采的哲学思想里,身体便是一切,是唯一的存在,人类应该信仰身体,而不是精神与道德性。
直至当代,法国思想家福柯结合尼采的身体论提出了权力观念及其分析方法,在某种意义上,也可将福柯的这种微分权力称为身体政治。在对权力的深入研究中,福柯发现早在17世纪古典时代,身体就被社会机制和权力机构所操纵、塑造、使用和改造。在其著作《规训与惩罚》中,福柯直言:“身体也直接卷入了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种信号。”[2]而在男权中心主义主导的社会机制下,男性权利和话语活动无不时刻决定着女性的生存,这当中自然包括对女性身体的掌控。
在20世纪初的中国上海,男权思想仍然根深蒂固,他们就是权力的核心。而女性的地位则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根本没有任何选择权,这就催生了人类史上最古老的行业——性交易。在刚被卖去“安宁馆”时,年仅14岁的薇奥莱任性、倔强,并发誓绝不屈服。但在妓院这所封闭的牢笼里,老鸨行使了男权社会赋予她的权力,决定着这些姑娘们的生死,控制着她们的身体。为了使姑娘们更好地迎合男权社会的欲望,也为能使自己的妓院赚取银两,权力行使者就必须对她们进行控制和监督,而她们的女性身体正是老鸨所需要驯服与规训的。在最初的反抗中,薇奥莱的身体就被权力行使者老鸨鞭笞与控制。意识到肉体的反抗毫无作用时,薇奥莱只能咬牙暂且屈服于权力的掌控。曾经的旧友魅葫为了自身的生存充当了妓院老鸨的调教员,开始负责指导年轻的薇奥莱如何卖弄自己的身体。在《惊奇山谷》的第四章“卧房美人的规矩”中,谭恩美用了将近50页的篇幅细致精准地讲述了魅葫是如何对薇奥莱的女性身体进行精心调教的,从而使她的女性身体成为赚取金钱的有力武器。正如福柯所言:“这种规训权力不放过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从而使身体变为一个机器,一个工具,以确保在一定时间内取得最大利润。”[2]在魅葫的这一整套调教方案中,她尤其关注身体的细节姿态,并对薇奥莱进行了反复训练。她指导薇奥莱利用古筝制造浪漫和幻觉的世界时,“要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深深凝视他”“放松腮部,分开双唇”“最后,让你的整张脸都松弛下来,让你那朦胧的眼神漂移到他的脸上”[3]。在打造薇奥莱的时尚品位时,魅葫则强调千万不要把自己优美的女性身体弄得太瘦。在出席公共场所时,魅葫则要求薇奥莱穿上合身的裙子以勾勒出臀部的曲线,甚至外套也要很紧身,以便于男人们看清她优美的体形。总之,在魅葫的这套方案中,薇奥莱必须要把自己女性身体的每一部位、每一器官充分调动起来、融合起来,以便勾起男人对她的渴望,从而使男人为她慷慨解囊、欲罢不能。但与此同时,若男性恩客对薇奥莱的身体姿态不满意时,他们则会对其施以暴行,使其归顺于自己的淫威之下。最初对自己的女性身体无能为力的薇奥莱,为了生存不得不屈服于男性的欲望,并在魅葫的精心指导下成为了上海有名的顶级妓女。
通过对薇奥莱女性身体的规训与惩罚,薇奥莱的身体从最初的普通僵硬,变得婀娜多姿、光彩照人。正如福柯的权力政治所阐释的,规训权力努力将个体协调起来,将单个肉体、力量结合起来,从而获得更大的力量、更高的效益。在对权力与性的研究中,福柯发现:“权力和性实践的角逐反复进行,从不间断。它们相互诱惑,而又躲闪回避。”[2]在福柯看来,正是权力催生和繁殖了独特的性态,确定和肯定了它们的存在,使它们从黑暗的状态下浮现出来,从沉默中暴露了出来,使性根植于社会中。实际上,正是由于权力拥有者对性的干涉,促使了性本身带着浓烈的色情特征,并使得权力与爱欲进行着反复的螺旋式游戏。正如福柯总结的:“通过权力和快感相互强化的螺旋形式来诱发性的多样形式……生产和决定了多姿多彩的性形式。”[2]而这也直接决定了在男权社会里,女性身体是供权力阶层所把玩、规训与惩罚的对象。
二、女性书写与主体建构
长久以来,女性总是作为男性的补充物、对立面和客体被看待,只能处于被压抑、被审查、被支配、被观看的地位,而20世纪20年代诞生的女权主义则旨在推翻这种男权的压迫,将女性从男性划定的地牢内解放出来。谭恩美在创作初期大量地阅读了有关女性主义的书籍,并在自己的书《与命运抗争》中强调:“我并不是性别歧视主义者,但我真的欣赏女性作家的敏锐细腻,叙说内心世界的声音。”[4]在小说中以大量女性群体作为叙述主体,谭恩美在不自觉中表达了她内心的女性主义思想。
谭恩美的长篇小说《惊奇山谷》以露西亚、薇奥莱这两位女性作为主要叙述主体详尽地叙述了她们抗拒父权压抑和压制的经验,同时也展现了她们在残酷命运的摧残下是如何能动地依靠女性的魅力与意志完成了自身的主体建构。首先,在父权社会里,女性是被消音的群体,根本就不可能成为表达自我的话语主体。但在《惊奇山谷》里,谭恩美将两位女性作为话语主体自由地言说起各自长达40年的人生经历,以此来挑战男性话语的权威,并发出女性的声音。其次,谭恩美将小说的主要女性人物设定为上海顶级妓院的老板娘和妓女,这无疑是谭氏创作生涯的大胆突破,也是对父权文化的颠覆与冲击。因为在父权社会背景下,女性是长期被压制着并处于无权的地位的,而被社会视为最为低贱的妓女们更是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但在谭恩美笔下,妓院的老板娘露西亚却用坚强的意志掌控着自己的人生,并用自己的智慧创造了大量的财富而取得了经济上的完全独立。在被情人陆兴抛弃之后,露西亚和朋友金鸽协力开办了上海唯一一家同时招待中国人和外国人的顶级妓院。在这所同时为中西方客人服务的妓院里,露西亚犹如女王一样指挥着这里的一切,她将妓院装饰成为“有着天堂般魅力的宫殿”[3],并使男人们走进屋子的一瞬间就惊愕得口不能言。在这个东西方交汇的地方,露西亚巧妙地制造出来自两个世界的商人得以对话的轻松氛围并为他们提供一切可能的乐子。露西亚同时跟各路最有实力、最为成功的洋人和华人都保持亲密的关系,而这使得她对尚待发掘的商业机密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因此,在“秘密玉路”里,露西亚将前来享乐的商人与生意前景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帮助他们赚取更多的利润,也使得他们对其充满了敬畏和惊叹。通过塑造露西亚这样一位充满魅力,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妓院老板娘,谭恩美尝试突破男性对女性固有形象的界定,从而完全颠覆传统男权社会对女性无情压制的传统。
法国著名女权主义者埃莱娜·西苏在定义女性角色特征时,非常看重女性的身体。而她提出的“女性写作”更是“以女性身体为据点,使文本脉络紧扣身体律动,发展出铭刻女性特质的‘身体语言’”[2]。在她的著名论著《美杜莎的笑声》中,西苏更是由衷地赞美了女性身体所蕴藏的巨大潜力:“我们是狂风暴雨式的,属于我们的一切从身体里奔泻而出,不必害怕从此虚弱不堪。”[5]
在谭恩美笔下,露西亚的混血女儿薇奥莱就以自己的女性身体作为对抗男权社会的有力武器,并以坚韧的女性意志完成了自身的主体建构。自薇奥莱意识到身体的反抗越是激烈,自身的生存状况越是凄惨之后,她便在她的妓女生涯里学会了运用自己的女性身体如何在残忍的父权社会里生存下来。作为妓女,尽管薇奥莱的女性身体在妓院里一直处于被规训与惩罚的对象,但是她的女性身体却能使男人们魂牵梦萦。而正是通过对自己女性身体的运用,薇奥莱很快成为了上海租界有名的妓女。正如西苏认为的,女人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而已,而能承载“自己”的就是既忍受苦痛又尽享欢愉的身体了。
在妓院的日子里,薇奥莱明白“除了灵活运用自己的身体,还要灵活运用自己的大脑”,因此,为了生存,薇奥莱一直保持头脑清醒、坚定、精明、思维敏捷,并将诚实、耐心以及敏锐捕捉每个机会的能力都糅合在一起。当爱德华用真挚的爱叩开她心门时,她异常渴望过上平凡的生活。但命运对她是残酷的,在生下宝贝女儿芙洛拉不久,薇奥莱的挚爱爱德华却不幸感染了西班牙流感而英年早逝,但最为悲惨的是在失去爱德华的三年后连女儿也被爱德华的合法妻子夺走。在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时局混乱,抗议、游行和革命不停地上演,因此人们要时刻为自己的生活做着打算,而坚强的薇奥莱此刻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强忍着心碎与绝望。在生活中苟且时,薇奥莱不仅一次用爱德华景仰的诗歌《草叶集》——“不仅是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你走完这条路。你必须自己走”[3]来鼓舞自己坚强地活下去。而在重返妓院求生时,又在老奸巨猾的诗人长久的步步引诱下,被骗财骗色至安徽月池村。在这个沉闷闭塞的村落里,薇奥莱受尽了凌辱与性虐待,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而这也越发地使她思念逝去的丈夫爱德华及被夺走的女儿芙洛拉。正是对丈夫及女儿的思念,薇奥莱凭借坚强的意志并运用自己的智慧最终逃离了长久的魔掌并再次前往上海开始新的生活。小说的结尾处,薇奥莱与母亲露西亚及女儿芙洛拉在各自的努力下终于相聚在一起,而这与薇奥莱的坚毅、忍耐、聪颖和不认命的精神不无关系,这也使得她终于过上了期望的生活并完成了自己的主体建构。
结束语
在男权社会里,权力无处不在,它无时无刻地都在监视和控制着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群体。在福柯的身体政治里,规训权力旨在打造驯服有用的身体,为男权社会服务。在谭恩美的最新作品《惊奇山谷》里,薇奥莱作为妓女的女性身体就是男性欲望的产物,也是被男权社会规训与惩罚的对象。通过对薇奥莱的女性身体施展有目的、有意图、有方向的改造,使其成为迎合男权社会激起性欲的个体,也使其的女性身体变为可供交易的物品。但是,与此同时,薇奥莱意识到自己被规训与惩罚的女性身体实际上也是更积极、更具生产性与创造性的载体,因此她学会了能动地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体如何在残酷的男权社会里生存下去。正如中国当代作家林白所言:“指望一场性的翻身是愚蠢的,我们没有政党与军队,……所以必须利用他们。”[6]正是对薇奥莱及其同伴的身体及性体验的描写,谭恩美将女性身体的特有的魅力与潜力挖掘出来,表达了内心对女性被压抑身体的同情与赞美,也严厉地抨击了男权社会的专制与残酷。
与此同时,在《惊奇山谷》里,谭恩美突破男性话语权的封锁圈,将羸弱的女性作为叙述主体赋予其自由言说自己经历的权利,这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男权社会的话语次序。通过对露西亚的刻画,一位“能力卓越的女性”[7]跃然纸上,其拥有和男性一样的领导力和杰出的才能更是使读者钦佩与赞赏,于此,谭恩美将女性从男权社会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完全将女性的智慧与才干释放出来。而通过对薇奥莱历经磨难却坚强不息并勇敢追求自己幸福与未来的描写,谭恩美谱写了一曲女性在艰难世道遭遇坎坷却永远保持抗争精神并自强不息完成自身建构的壮丽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