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武侠影视文本中的“神妙”审美形态
——以《卧虎藏龙》为例
2020-01-19孙瑞雪
孙瑞雪
一、导语
“神妙”这一概念虽最早由清代黄钺在《二十四画品》中提出,但作为审美形态范畴却是由当代美学家赋予它确切的含义。“神妙”作为中国古代审美形态之一,有着丰富的内涵,具有形而上精神性、超越形式性、内审美超越性、内在自由性的审美特征。《易传》:“阴阳不测之谓神。”[1]503就是说神具有阴阳无常、变幻莫测、难以把握的特征。魏晋时期,“神”的概念走向审美化,用来形容文学艺术作品中的神韵以及出神入化的境界,后来又逐渐被抽象成形而上的人生境界和内在精神。宗炳的“畅神论”以及顾恺之的“传神写照”等艺术观念更加深化了“神”相对于形的超越性特征。“妙”来自《老子》:“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2]75妙作为哲学概念,有精微、奥妙之意,形容道的无规律和无限性特征。后“妙”与审美产生联系,用来形容舞蹈音乐美妙、巧妙,指艺术作品具有的超越规律形式的特征。简单来说,“神妙”中的“神”是指形而上的内在精神,“妙”是一种难以把握的无规律性特征。许多书论和画论中都用“神”和“妙”来品评艺术作品,由此形成了“神品”“妙品”等艺术评价标准。“神”“妙”二者内在相通,所组成的审美形态“神妙”超越外在形式规律,注重内审美,追求内在自由。
中国武侠电影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凝结着中国古典哲学思考,蕴含着丰富的中国古典审美形态。作为中国武侠电影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影片《卧虎藏龙》打斗设计不注重力量比拼,不作武功门派之间的较量,不着重描绘江湖的一决雌雄和快意恩仇,而是通过不同人物思想精神的碰撞和交流以及中国古人修炼达到的内审美境界,向观众展示独具中国古典美学魅力的“神妙”的审美形态。
二、外在形式超越:动作之上的思想表达
中国古典美学历来有形神之辩。《庄子》:“抱神以静,形将自正。”[3]188“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3]188突出了神对形的决定性作用。汉代,形神论得到一定的发展,《淮南子》:“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4]258把神看作比形更重要的东西。在文艺发展史中,《淮南子》中的形神观被运用到艺术创作领域,发展成为“君形者”的概念,表示形受到神的统摄。“君形者”的观点认为,没有神的艺术作品缺乏内在精神,无法表现内在情感,无法让人感受到美感。东晋时期画家顾恺之提出绘画要做到“传神写照”, “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5]388,认为描绘人物最重要的不是四肢形态,而是人物“神”的表现。中国古典美学肯定“神”的重要性,认为“神”是超出外在形式的形而上的精神,外在的形受到“神”的统摄,“神”具有超越外在形式的特征。神妙运用于艺术创作中,指在创作中达到超越形式规律的难言之妙,本身就具有超越性特征。
《卧虎藏龙》影片中多处体现出这种“神妙”的超越性特征。玉娇龙作为徒弟,她的玄牝剑法却远胜于师傅碧眼狐狸。玄牝剑法除了招式图,还有剑法心诀,碧眼狐狸不识字,练习剑法只能看图。而玉娇龙除了练习剑法招式,还体悟剑法心诀,领悟了招式之外的内在精神。碧眼狐狸只得其形,不得其神,难以领会剑法真正的奥妙,剑法自然不如玉娇龙。中国古人功夫修炼,除了练习招式上的“形”,更加注重对“神”的领悟。这表明,超越形态的神才是人们在修炼中更需要把握的东西。
影片开始不久,玉娇龙潜入贝勒府偷剑,俞秀莲追剑,二者展开连续五分钟的轻功较量。玉娇龙和俞秀莲飞檐走壁,你来我往,高低错落,一气呵成,完全摆脱身体束缚。外媒评价两位女性像蝴蝶一样在屋顶飞舞,像壁虎一样附着在墙上,将中国轻功轻盈自得、超形之神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影片中的经典场景玉娇龙和李慕白的竹林大战,更是将神妙表现到了极致。竹子是中国古人摆脱世俗、向往自然的象征。影片将打斗场景设置在竹林,李慕白和玉娇龙站立在竹子梢部,借助竹子的柔韧性互相攻击。角色在竹梢站立,在竹子之间跳跃,或是从梢部直线下降,或是从根部腾空而上,真可谓神乎其神,妙不可言。这样的打斗完全超出了一般的武打动作功夫套路。剑的碰撞配合着竹子的柔软弹性,刚柔兼济,虚实结合,颇有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韵味。角色、思想和大自然达到了完美融合。
《卧虎藏龙》中的打斗堪称武侠电影打斗的经典,使得全世界为之着迷。李安说:“对我来说,它不只是打,武术招式以及出手也是角色个性的延伸,对打好比相处,他可以变现角色关系的发展,可以是以戏剧为主的。”[6]170《卧虎藏龙》的打斗设计,让人物在过招的形式中展现自己的人物性格和内心世界。李慕白和玉娇龙的来往之间,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慕白修道,练习武当剑法,但是在为人处世和行为准则上却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用封建礼教、伦理道德束缚自己。他多次坚持要玉娇龙拜师,上武当山做他的徒弟,重新教她心法,可见他拘泥于师徒等级,是一个外道内儒的矛盾体。他招招都在教训玉娇龙,说要教玉娇龙一点做人的道理,一直用凌驾于玉娇龙之上的态度教训她。而玉娇龙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女性角色,是一个彻底的反抗者。她我行我素,大胆张狂,看不上武当山,坚决不拜师,一心要自己闯荡江湖,追求自由生活。李慕白的教训让她心生反感,因为她一直在和这些封建思想桎梏作斗争。她求胜心切,打斗时下手急切狠毒,不留后路,即使是对处处维护她的俞秀莲也是不惜下狠手,这也正是人物的精神本质赋予她的现实表现。
竹林大战打斗过程中,玉娇龙和李慕白眼神对视,审视彼此内心世界。眼前的玉娇龙,大胆直接,毫不避讳自己的欲望,勇于追求自由,使得李慕白深受感染。李慕白感受到了自己内心压抑着的欲望在蠢蠢欲动。这个场景为后来李慕白向俞秀莲表达真心奠定了基础。
三、内审美超越:武侠人物的精神境界
中国古人注重个人内在修养,将自然和社会与自身修养内化为一体,强调人格修养,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形成了中国古人的内向性思维。王建疆先生提出的“内审美”就是以内向性思维为基础的一种审美形态。“内审美”是指一种既没有感官参与,又没有客观外在对象存在的特殊审美。[7]12神妙作为中国古典审美形态,有着内审美超越性。“神”是通往道的途径,超越外在感官,用内在精神去感受世界,才能体悟道的精神,达到“内审美”的境界。“内审美是人生修养实践的产物。”[7]2“妙”是道的特质,超越形式和规律。禅宗还提到“妙悟”,认为通过参禅达到澄静之境,是一种指向人内心的审美,是一种内在精神超越。神,妙,道,三者紧密联系在一起,“神妙”接近道的本质,具有内审美超越性。
内审美有三种形态:“(1)无需对象引起,即没有形象或形式的纯粹精神型审美。(2)无需感官参与,指大脑呈现内景的审美。(3)纯粹大脑审美,是作家、艺术家创作时的想象和联想。”[7]16其中的精神境界型内审美在《卧虎藏龙》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影片的开头和结尾就向我们展示了这种精神境界美,也可以称为内乐。这种内乐可以来自对武功至境的参悟,也可以来自对人生真谛的破译。
在影片开头,李慕白和俞秀莲进行了一番对话:
李:这次闭关静坐的时候,我一度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我的周围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我似乎触到了师傅从未指点过的境地。
俞:你得道了?
李:我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并没有得道的喜悦,相反地,却被一种寂寞的悲哀环绕,这悲哀超过了我能承受的极限,我出了定,没办法再继续。有些事,我需要再想想。
从对话我们看出,李慕白一度达到了寂静的状态,眼中、心中没有客观对象,超越语言和感觉,甚至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此时的李慕白已经达到了庄子所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3]72的精神境界。
影片结尾处,中毒的李慕白奄奄一息,俞秀莲对他说:“用这口气,练神还虚吧,解脱得道,元寂永恒,一直是武当修炼的愿望。提升这一口气,达到你这一生追求的境地。”俞秀莲所描绘的武当修炼的愿望,就是达到超越感官、超越客观审美对象的内审美境界。但李慕白用最后一口气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情感,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意,达到“法天贵真”之境,因而真正地解脱得道。在中国古人看来,艺术创作,修炼功夫都是接近道、提升自我修养境界的一种途径。艺术创作和武功修炼要想登峰造极,就得用神体悟世界,提升内在修养,达到内审美境界。李安在影片的头尾两处,借李慕白和俞秀莲之口,向我们展示了中国古人这种精神超越,实质上是一种精神境界型的审美,也就是内审美。
四、自由精神:超越之后的终极追求
虽然,“神”和“妙”难以把握,但当用神妙来体悟世界,达到内审美境界之时,人就超越了客观世界,摆脱了自身的束缚,达到了真正的自由,内在自由是“神妙”的最终追求。
玉娇龙表面上是贵族小姐,实际上恨透了这种生活,心中一直向往江湖和爱情,想要获得自由。见到俞秀莲时,她向俞秀莲打听江湖上的事,镜头特写她的眼神:满眼放光,满是憧憬。她平时在家里练习书法,行为举止端庄得体,其实背地里练功,偷剑,与小虎私会,在出嫁的那天公然逃婚带着青冥宝剑闯荡江湖。她口出狂言,对江湖上的人不屑一顾,大闹酒馆。她行为乖张荒诞,我行我素,瞧不上荣华富贵,更鄙视武当门派。这样一个任性妄为的女性角色,身上充满了原始生命的野性,与恪守伦理道德而掩藏心中情感的李慕白形成鲜明对比。历经一切,与小虎相见之后的玉娇龙选择在武当山上跳崖,像山间的蝴蝶一样坠落,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一直在积极反抗,追求自由,但是她最终意识到生命是有限的,无法获得心中所求,于是就以另一种方式达到了自己追求的无限自由。
相比玉娇龙,李慕白一直潜心修道,但内心却恪守伦理道德,对于俞秀莲的感情在心中一直没有表达,对于江湖上的事情还没有了断,所以他一直活在矛盾中,无法得道。此次下山,他决心把青冥宝剑交给贝勒爷,从此远离江湖。于是,以青冥宝剑为线索,李慕白与玉娇龙演绎人生故事和武侠悲剧。玉娇龙的直接勇敢给了李慕白很大的触动,这是导致他思想发生转变的一大原因。临终之际,李慕白放弃得道的机会对俞秀莲说出自己的内心真实情感,表达自己深厚的爱意。李慕白在影片最后释放自己,正视自己的内心,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俞秀莲一直把对李慕白的感情深深地埋在心中,即使在李慕白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希望他把最后一口气浪费在自己身上。但是在李慕白说出心里话后,俞秀莲终于情感爆发,紧紧抱住李慕白,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在眼前。她也意识到,人应该正视自己的内心的情感,这才是真正得道解脱。最后,俞秀莲对玉娇龙说:“不管你对此生的决定为何,一定要真诚地对待自己。”玉娇龙和李慕白在死亡仪式中获得了自由,俞秀莲也因为心爱的人的离世而明白,真正的自由就是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五、结语
《卧虎藏龙》将“神妙”的超越性和自由性融入武打设计和角色塑造中,表现出影片的“神妙”的内审美精神,引起国际轰动,影响到中国乃至全球的武侠电影。这表明“神妙”作为中国古典审美形态在全球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近些年中国武侠影片产量不低,却少有获得国际认可的代表作品,这是因为许多武侠电影打着中国武侠名号,却消解了中国文化在电影中的内涵,忽视了内审美的精神境界,因而缺乏底蕴。《卧虎藏龙》的成功,就在于其“神妙”所带来的超越性和内审美的精神境界。我们要保持中国古典美学的这种独特魅力,弘扬其内审美的神妙精神,使中国武侠电影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