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家庭伦理剧的异质化表达
2020-01-19王晓彤
王晓彤
(安徽财经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由国内知名影视制作公司正午阳光出品的电视剧《都挺好》,改编自知名作家阿耐的小说《回家》,于2019年3月1日至25日在江苏卫视、浙江卫视首播,取得了不俗的播出成绩和舆论反响。不仅单日收视率突破2%,在网络上更是掀起了强烈的讨论热潮,甚至在该剧首轮播出结束之后,作为拍摄实景的苏州市同德里社区等地还频频迎来游客“打卡”留念,将热度延续到了剧集之外。作为一部成功而又不乏争议的话题电视剧,该剧点燃了人们长久以来对“原生家庭”的复杂情绪,促使观众对自身成长境遇的回忆与思考;同时这部电视剧在现实生活中受到的热捧也对国产电视剧的创作提供了一些有益的借鉴。
一、女性主体意识的确立与父权形象的颠覆
《都挺好》将视角对准了母亲去世之后苏家小妹苏明玉和两个哥哥、父亲之间的关系变化。自小不得宠的女儿苏明玉在面对不省心、不着调的父亲苏大强,盲目愚孝的大哥苏明哲和自私啃老的二哥苏明成时,一度发誓要逃离苏家,摆脱原生家庭对她产生的负面影响。三个标签化意味浓厚的男性角色成为了该剧得以迅速传播的重要原因,女性受众在生活中遭遇的令人反感的男性形象在这部电视剧中得到了集中释放,重男轻女、啃老、养老等现实话题通过剧中人物的矛盾得以放大式的展现,使得观看、传播该剧的过程成为了一场吐糟式的宣泄。
继《欢乐颂》成功塑造了樊胜美“扶弟魔”式的女性形象之后,《都挺好》再次延续了这个话题,刻画了苏明玉这样一个深受“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伤害,早早脱离家庭走上自立自强道路,并且获得了较高社会与经济地位的精英女性形象。不同于樊胜美打拼多年仍然艰辛的生活状态,苏明玉在本剧的一开始就是众城集团江南销售公司的总经理,面对经年累月之下母亲的不公对待、父亲的懦弱无力和二哥的肆意欺压,在母亲去世之前,苏明玉与苏家已经脱离了数年之久。靠着商人老蒙的慧眼识才,当时尚在就读大学的明玉加入公司,迅速成长为老蒙手下的重要管理人员,在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上远远超过了她的父母和两个哥哥。苏明玉通过职业上的成功牢牢掌握了自身的命运,反映出中产阶级职业女性理想的自我投射。
而苏明哲的妻子吴非和苏明成的妻子朱丽则代表了家庭主妇与普通上班族群体,该剧对她们的形象塑造比较正面,正直、理性是她们的共同特点。二嫂朱丽在得知丈夫多年来啃老的真相之后,主动提出要还公婆的钱。大嫂吴非原本在美国只是做一名家庭主妇,当丈夫失业之后,她承担起养家的重担,还要忙着收拾老公家里种种的糟心事。正如《中国妇女报》的一篇评论中写道,“她们一反以往影视作品中被妖魔化为情绪冲动、无理取闹、歇斯底里的女性形象,异常清醒、冷静、明理,在一桩桩家庭决定中显示出顾大局、识大体、断大事的胸襟、格局与能力。”电视剧通过三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充分体现了女性主体意识,并且这种主体意识并非以“好太太”或“好女儿”为落脚点对女性加以规训,而是将批判的矛头直接对准了传统家庭伦理——“男尊女卑”“孝文化”等因素造成男性无法正常地进入到现代家庭与社会角色之中。剧中的男性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荒唐和伤害家人的事情,女性反而扮演了规训者的角色。
该剧毫不留情地颠覆了父权形象,如此鲜明地站在中产阶级女性立场去看待家庭伦理关系,在舆论热议和赞扬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尤其是在作为调和性别与代际冲突的家庭伦理剧的接受场域,这种明显的性别与阶级立场招致了不少批评。《北京日报》的一篇评论认为,《都挺好》中对苏大强的刻画“集齐中国式老年人所能具有的全部缺点”而“失真”,“剧中家里男的都是‘渣男’,女性角色都明事理三观正,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苏家父子三人”,进而质疑制作团队“为了突出戏剧矛盾而导致戏大于真”,“这种‘爽剧化’改编的逻辑是,大众或者说当下的电视剧市场越来越需要正邪分明——‘直男癌’就是人人唾弃,‘妈宝男’就是招人厌恶,原生家庭更是‘十恶不赦’。”在评论者看来,过度渲染老年人的缺点,对男性人物进行较大幅度的负面描写,对“原生家庭”进行强力批判有悖于作者所理解的“真实”,因为现实的多义、模糊与复杂不能简单地用“爽剧化”——即简单的二元对立来强化戏剧冲突来进行表现。不同于偶像剧等一般意义上女性偏向电视剧,由于家庭伦理剧长期为性别、家庭政治提供了想象式的博弈空间,其叙事视角基于主流社会意识形态下相对保守的一个侧面,在性别偏向上呈相对均衡的态势。反观《都挺好》在叙事上偏向女性视角,为了达到强有力的批判性放弃了性别均衡视角,从而使目标受众迅速地形成代入感。因而,在维护传统伦理的人们看来,该剧片面化扩大问题、夸大矛盾也绝非空穴来风。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评价凸显出传统伦理与现代意识之间的冲突,而如何在这种矛盾中确认、重塑性别政治,则是电视剧创作者留给观众的一个问题。
二、和解的方式:反讽、阶级冲突与家庭认同
正如剧名“都挺好”所表达的那样,该剧的最终结局是一家人和解,矛盾得到想象式的解决。在故事的开始阶段就已经铺垫下的众多矛盾和对苏家父子三人的人物设置,很难让已经代入女性角色视角的观众轻易地接受“和解”。苏明玉从小受到的轻蔑对待和剧中被苏明成殴打、被苏大强无视的经历,很难想象苏明玉能够原谅他们,最终寻回家庭的“团圆”。但由于家庭伦理类型剧需要为不同社会群体的意识形态提供一个协商的场域,最终的“圆满”结局就成了创作者的必然选择。对比阿耐小说原著中心灰意冷、回家无望的灰暗结局,电视剧改编在突出矛盾的同时,为了弥合不同群体基于各自立场带来的争议,更需要创造性地解决矛盾,将人物重新拉回到亲情至上的家庭结构中来。
从人物方面来看,虽然该剧对苏明成的描写侧重于啃老、易冲动、志大才疏的一面,但同时也给这个角色赋予了疼爱老婆、霸道护家的性格特点,不但在剧情中后段减轻了观众对这个角色的恶感,也为苏明成与苏明玉之间的和解提供了条件。苏明成在照顾苏大强的过程中冒出的种种“金句”和一语戳穿苏大强真实想法的表现,使苏明成的人物形象变得丰富起来。而在原著小说中最为不堪甚至猥琐的父亲苏大强,在电视剧的观看与传播中也逐渐产生了脱离于角色的新的含义——如此任性、“作妖”却根本不愿意承担责任的老年人,是对承受重压、承担责任的中青年群体的反讽与调侃。漫画版的苏大强形象和苏大强表情包在网络上不断传播,甚至在各种商业营销账号中屡屡被挪用,苏大强的“人生态度”如“我不吃,我不喝,我要钱”“我要喝手磨咖啡”一时间成为了“经典语录”。人们虽然讨厌苏大强的种种行为,但又被苏大强不顾一切“放飞自我”“任性”的生活理念所吸引,戏谑的过程中冲淡了对人物的批判。这种带有亚文化意味的解读使得原本尖锐的矛盾变得不再敏感,举重若轻地将可能发生的冲突化为又一场舆论狂欢。
苏明玉之所以能够最终原谅苏明成和苏大强、苏家家庭成员之间最终达成了和解,还在于几个关键性的戏剧事件。苏大强不顾子女的反对,一心要与保姆蔡根花结婚,而蔡根花在得知苏大强没有房产之后果断选择离开——让苏大强醒悟过来,与保姆之间的“感情”并不能靠得住。随后,苏大强小舅子一家贪得无厌来到苏家要钱给孩子上学,态度极其蛮横,更是让苏家全体团结在了一起。这两件看似没有关联的事件都反映出中产阶级在养老、财产与家庭伦理之间的价值判断。如果说故事矛盾的展开是反对父权制导致的种种家庭关系失衡,那么矛盾的解决转到了阶级层面上——无论是蔡根花还是舅舅一家都只是冲着钱来,在处心积虑、贪得无厌的“他者”的冲击之下,苏家一家人才能够真正团结在一起。
在这部电视剧的结尾,苏明玉辞职照顾已经得了阿兹海默症的父亲,父亲无法记得最近的事情却一直惦记着要用私藏的钱给明玉买学习资料,这一幕让明玉痛哭不已——明玉得到了父亲迟到却无法实现的爱,她终于选择了放下和原谅,与过去的自我达成某种妥协。从本剧的一开始,苏明玉就在与哥哥、父亲打交道的过程中不断凸显自身强大实力的一面,动辄挥金如土,请男友照料父亲的生活,动用人脉帮助两位哥哥找工作。从本质上来说,苏明玉的成功仍然需要得到父权家庭的认可才能实现内心真正的自我认同,进而扭转原本的家庭地位。
三、作为符号的人物和城市空间
与原著小说相似,电视剧除了描写苏明玉和苏家的种种琐事,还用了大量篇幅来描写苏明玉的职场与情感生活。虽然苏明玉是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的符号代表,她不依靠原生家庭,只凭自己的奋斗与机遇便获得成功。但很显然,离开了苏家的苏明玉仍然需要在另一个“家庭”——老蒙公司——通过事业来重新找回在家中的位置。老蒙对明玉而言无疑是精神上的“父亲”,给了明玉重生的机会;柳青、小蒙等人物都像亲人一样给明玉带来家人所不曾给予过的温暖。老蒙拯救了苏明玉,苏明玉再利用金钱与人脉去拯救自己的原生家庭。苏明玉这一符号同时承载了拯救与被拯救的属性:她被社会中的精英男性拯救之后,再去拯救家中无能的父亲与哥哥。该剧在张扬女性价值、家庭伦理关系中女性遭遇的不公平的同时,出于迎合受众心理、符合商业电视剧的价值规训的角度,依然无法摆脱“拯救与被拯救”的传统男权叙事。
相比于小说中对石天冬的描写——是个“粗糙的人”,带着“浑浊的厨房味道”,制作方选用了中国台湾演员杨祐宁来扮演这个角色,杨祐宁所表现的人物形象与原著小说的设定大为不同,也显然是为了商业考虑——用港台演员的别样气质来区隔剧中主人公的“接地气”的激烈矛盾,为这部家庭伦理剧增添一些偶像色彩。类似的角色形象与演员设定在近年来的国产电视剧创作中并不鲜见,如《小别离》中江语晨扮演的周佳成、《那年花开月正圆》中何润东扮演的吴聘,港台演员出演的角色给了观众一定的想象空间,与主角人物之间的反差感使这些电视剧都带有“泛偶像剧化”的倾向。在家庭伦理剧中融合偶像剧的类型范式,使得该剧的叙事有了更多在空间上表达的可能,如在剧中石天冬开办的“食荤者”餐厅。创作团队不乏创意地将其设定为中式创新私房菜餐厅,既充满时尚元素又不乏古典意味。“食荤者”餐厅像是“深夜食堂”或居酒屋一般,为苏明玉提供了情感上的慰藉,又从视觉上脱离了惯常生活的家庭、职场场景,在压抑和沉重的故事主线里有所穿插,在叙事节奏上张弛有度,提升了该剧的美学品质。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该剧对苏州城市空间的塑造。与小说并未明说地点,只是宽泛地暗示故事发生在“江南小城”不同,电视剧将故事发生地明确为苏州,贡山岛、平江路、金鸡湖以及民国时期老建筑同德里社区等苏州地标都成为了剧中重要的取景地。不仅如此,该剧还将苏州评弹融入其中,曲折的故事进展与蒋调的唱词相串联,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提升了该剧的艺术特色,使得这部电视剧具有鲜明的苏州地域色彩。剧中苏家的老宅是传统江南民居的“四水归堂”设计,这种设计犹如天井一般,恰当地隐喻了苏明玉面临的个人困境。苏州作为位于长三角的历史文化名城,地方经济发达,古典韵味与现代气质兼具,市井气质与都市风格并重,与《都挺好》所欲表达的故事主题十分契合。但这种“契合”同样也遭到了部分本地观众的质疑。首先,剧中苏家那样苛待小女儿的行为是否符合苏州本地民情引来了一定争议;而剧中演员普遍较为北方的语言、口音又与“吴侬软语”相去甚远。该剧制作是对苏州元素的凸显和部分受众的批评反映出制作方并非要写实地对待一个地区的“风土人情”,而是将城市空间作为叙事符号来进行处理。一部在价值观上能够引起中产阶级普遍关注和反映的电视剧,同样也需要在视觉符号上进行铺垫和包装。《都挺好》展现的并不是苏州一地发生的家庭故事,而是以一座历史悠久、经济发达的城市作为背景,讲述了当代社会经济高速发展下一个家庭仍需面对的历史遗留问题。而剧中呈现苏州城市空间在老旧与新潮之间的张力,更像是现代价值观与传统伦理矛盾的隐喻。
在电视剧普遍娱乐化的当下,《都挺好》直击社会现实,对广大观众长久以来对家庭的种种复杂情绪做出了回应。家庭伦理剧无疑是中国电视剧中经久不衰的类型之一,如何在符合类型规范的前提下,将新的叙事元素融入其中,做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话题电视剧,《都挺好》的成功值得思考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