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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史铁生

2020-01-19克明

金秋 2019年19期
关键词:玉田圆号双杠

文/克明

分开与重逢

我与铁生是少年时代的同学,又是伙伴,他是清华附中初643班,我是初644班。两个班隔着一堵墙,一下课,大家争先恐后向外疯跑,去抢阳台下那副双杠玩。铁生是个很灵巧的人,双杠玩得很好,是他教会我双杠上的技巧。13岁,正是野草一样疯长的年龄,看他在双杠那里上下翻飞,不由得你不试一试。玩累了,两个人就坐在杠子上聊天,比比胸大肌,阳光下,操场边,很惬意。

铁生的班主任叫王玉田,是音乐教员,他的妻子叫董玉英,是我的班主任,也是我们两个班的语文老师。王玉田老师把我选进清华附中军乐队,我开始学习小号,每天长音、音阶、音程地练习。一年之后,竟很有长进,被选拔进清华大学军乐团,经常参加各种演出,不知不觉,走上了艺术道路。

能把我和铁生连在一起的,是回家的路。每个星期,我们都一起放学,一起穿过清华园,路过大礼堂前的草坪、二校门,坐上31路公共汽车,到平安里,再一起换上13路汽车,一起在北新桥下车。他家在王大人胡同,我家在雍和宫。我们一路聊着,欢笑着,走过了少年。再后来,史无前例的革命开始了。我俩出身都不好,也就一起被打入另册。再后来,我去了黑龙江兵团,当了一名锻工,从此天各一方,再没相见。

后来的路,就是一连串失败和人生遭际。但因为有这号角,我的希望还不至于泯灭。终于,我以圆号考上黑龙江省艺校,坐进了乐队排练室。学校没有圆号教员,只好让中央音乐学院代培。我的老师是著名的夏之秋教授,我又是他的关门弟子,要求很严格,留的课程很多,每星期的练习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北京的家很小,学院又不可能给我提供琴房,只好到地坛公园西南角,找到一片松林,一块巨石,权当是我的练功房,从早到晚,这里就回荡着圆号的乐声。

一天,我发现远远的有个人,坐在一辆残疾车上望着我,也没有在意,收起谱台和圆号就回家了。第二天,在同一时刻,那个坐残疾车的人又来了,不过距离又近了一点儿。我没有想别的,又起身回家了。第三天,当我吹完最后一支曲子,睁开眼睛,那人又来了,而且更近了,他冲我笑了笑,点点头:“练完啦?”这是典型的北京人在打招呼。我赶紧回应着,掏出一支香烟,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也把烟掏了出来。点上烟,也就聊了起来。“您吹的这是什么号啊?”

“法国号,也叫圆号。”

“噢。您在哪儿工作啊?”

“呼伦贝尔民族歌舞团。”

“您是北京知青吧?”

我一哆嗦,烟差点掉到地上……“您是清华附中的吧?”

我极力在脑海中搜索着,他是谁?

“您是不是叫克明?”他摘下眼镜,我还是认不出。因为总坐轮椅的人,脸庞会发胖,又有一副双拐在手,真让我想不起来了。“我是铁生啊!”我扔下烟:“铁生?!你怎么这样啦?腿断啦?”他苦笑一下,“要是腿断了就好了,我的腰坏了!从这以下,废了……”

只要活着就好

我心疼地看着他的腿,难道这就是我认识的史铁生?难道这就是在双杠上下翻飞的史铁生?而他却坦然地笑着、说着,还是小时候那种憨憨的笑。他平静地告诉我,他的将来就要在这轮椅上度过,再也不会跑了……

后来,我提议回母校看看,铁生的眼里放着光。1979年的春天,北京到处在建设,路很不好走。他的残疾车是那种最原始的,车把是直的,握在左手;右手是一个摇柄,像自行车的飞轮,用链条链接起来,用力一摇,车就走了。在那个年代,虽然吃力,但强于轮椅。1979年的时候,还没有二环路,城墙刚刚扒掉,我们得穿过护城河上的破木桥,再穿过地坛,走安德路,斜插到北太平庄,再走北医三院、航空学院、钢铁学院,就到了五道口。

风很大,他用左手把住方向,我在后面骑车推行,不一会儿就是一身汗。一边走,他一边给我讲陕北的故事,讲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方言,讲他拦牛的故事,回忆着当年清华附中的血雨腥风。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校门。我们停下来,望着二校门原址上的毛主席塑像,良久无语。走过大礼堂时,我说看看水木清华吧,遂推到了湖边。他点起一支烟,静静地看着岸边的柳丝,荷花早没了,显得有点破败。铁生熄灭了烟,决绝地说:“走,回学校!”

清华大学和清华附中之间,有个小门,在化学馆旁边。铁生把车停下,跟我抱歉地说,帮我把尿壶倒掉吧!我低头一看,他双脚间有个白色的塑料尿壶,已经快满了。提起来,感觉有点儿温热,一根导尿管插进尿壶口。倒完尿,我拿着导尿管问他:“这头在壶里,那头呢?”他说:“在尿道里呗!”我又问:“那这管子每天都用,万一不干净怎么办?”铁生说:“那就感染呗,先是膀胱感染,控制不住,就会感染到肾,最后就是尿毒症。”我又问:“尿毒症厉害不?”铁生笑了:“尿毒症晚期就是死亡。”见到我惊愕的样子,他很轻松地说:“没事,我都好几次了,这不还挺好的吗?”

最先看到的是董玉英老师,她边笑边流着眼泪,上下打量着铁生。更多的老师围拢过来,万邦儒校长和韩家鳌校长也来了,最后出现的是班主任王玉田老师,他愕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学生,强忍泪水,用力握着铁生的手,摇着,摇着,半晌,说出一句话:“只要活着就好!”铁生也哭了,但只是流泪,不言语。不一会儿,又开始笑,那种孩童似的笑。

我们只能望见他的背影

记得上世纪80年代,铁生已经是中国文学界的名人,家里经常高朋满座,访客巨多,真有点儿不胜烦扰。每次到铁生家,都能看见木门上的纸条,“各位访客,因为主人身体原因,请先预约”。可我从来不管这些,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彬彬有礼地叩门或按门铃,上前就用马靴“当当”地踢门。每逢这个时候,史大叔都会说:“听听,准是克明来了,快开门!”

在上海读大学时,我的美学老师是余秋雨。有一次讲到“终极关怀”这个课题时,他说,他最喜欢的小说家有两个人,一个是美国的海伦,一个就是中国的史铁生。“当我们的文学还停留在讲故事的层级时,史铁生的小说已经驶入哲理的海洋!一个残疾人竟拥有如此健康强大的心智,在文学,在对生命的认知上,他的足迹比我们任何一个健康人走的都要远,我们只能望见他的背影……”

我曾问过铁生,你梦见过自己跑吗?他笑了,摇摇头。我又问,假如你的腰没坏,跟我一样拥有健康,你还能写出这么多小说吗?他说,这事儿咱不能假设。我都这样了,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坐在轮椅上想,坐在轮椅上写,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就剩下这一扇窗……

又过了许多年,铁生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去地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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