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美学:梁启超美学思想的再认识
——评莫先武教授的《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
2020-01-18周建国
周建国
(苏州大学 出版社,江苏 苏州 215006)
梁启超美学思想的研究,经历了解放前后传统期的政治阶级批评、新时期以来的启蒙批评与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纯美学研究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的研究,虽然评价结果不同,但其思维模式一致:都持审美与政治分离对立论。莫先武教授突破审美与政治二元对立桎梏,从审美与政治二元融合的视角,创造性提出梁启超创造的是政治美学,纯美学的研究思路的成果——人生美学或趣味美学,并不是梁启超美学思想的固有性质。
一、政治美学:梁启超美学思想性质的再认识
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大体经历了解放前后传统期、新时期以来的转型期与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现代期三个阶段;这三个时期采用不同的研究视角,对其作出不同的性质判断。解放前后的传统研究期,研究者采用政治阶级研究视角,先对梁启超作出阶级属性认定,再根据其阶级属性界定其美学思想性质,其代表是蔡尚思。在梁启超的阶级属性认定上,蔡尚思认为他前中期是资产阶级改良派、后期主要是封建地主阶级。[1]266对于梁启超文学美学的性质体认,正是依据其阶级属性。蔡尚思认为,梁启超文学与审美的研究较多地是“资产阶级色彩”,属“比较中间性的改良主义色彩”。[1]273也就是说,梁启超的美学思想,是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美学。新时期以来,随着学术研究的正常化,梁启超的美学思想研究开始了学理转向,并从历史作用方面界定其性质,其代表是李泽厚。李泽厚认为,梁启超的历史地位是在政治宣传与思想启蒙方面,从政治角度看是反对满清统治进行政治革命的“思路跳板”,从思想观念角度看是当时先进知识分子接受启蒙教育而拥抱西方民主政治的思想媒介,是当时青年知识分子思想发展与社会转型“不可缺少的过渡环节”。[2]746因此,梁启超美学思想本质上是一种启蒙美学。
上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学术研究的正常化,学者多从无功利的纯美学角度对梁启超美学思想进行梳理与重新认识,以夏晓虹、方红梅与金雅为代表。夏晓虹批评梁启超早期提倡政治小说,是将其作为政治思想的传声筒,是功利地利用文学而损害了文学,模糊了小说的艺术本体与艺术功能的界限。[3]方红梅批评他早期的艺术教育不是树立趣味、安顿人生,但肯定其艺术艺情价值,并且认为其美学是以情感和趣味为目的的趣味美学。[4]金雅则明确提出,梁启超的美学思想,本质上是“趣味美学”,这是一种以审美精神为内核的“生命情趣”,它既有明确的“人生实践向度”,也具有鲜明的“精神理想向度”。[5]
资产阶级美学、启蒙美学与趣味美学,构成了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前后衔接的三个阶段,也是三种不同研究路径的成果。莫先武教授梳理了梁启超美学思想的三个阶段,以及每一阶段的研究成果后,提出梁启超的美学,本质是政治美学。他指出,蔡尚思等人简单粗暴的政治阶级研究当然应该摒弃,李泽厚的启蒙美学研究初步突破了政治阶级批评思维的桎梏,不过,他所开导的启蒙价值判断,其最终评价标准依然是政治价值,并无质的突破;夏晓虹、方红梅与金雅等人摆脱政治阶级批评的樊篱,从无功利的纯美学角度研究梁启超美学思想,促成了其美学研究的独立,但是这一研究视角与研究成果并不符合“梁启超的美学创构实际”;梁启超与王国维等纯美学家不同,他不是把文学与审美当作无功利的纯艺术与纯美学,而是从社会与政治功用出发,试图通过文学与审美来“解决中国社会与政治问题”“这就决定了他所构建的文论与美学不同于王国维等建构的纯美学”,这是一种融合了政治与审美两种成分的美学,其成果是政治美学。[6]与纯美学相比,梁启超的政治美学“更看重人的社会性”“更看重人生的社会价值”。[1]60-65
将梁启超的美学思想定位于政治美学,并且依据政治与审美的交叉学科来独立研究,更符合梁启超文人政治家的身份特征,也更符合其美学著述的实际。无论早期的诗论、小说理论与文界革命论,还是后期的趣味美学,梁启超都有强烈的政治目的,这完全不同于王国维式的纯美学著述。从趣味美学推进到政治美学,才直抵梁启超美学思想的内核,也打开了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的新天地。
二、二元融合:创新美学研究新视角,促使政治美学学科独立
对梁启超美学思想的认识,之所以能突破纯美学研究的桎梏,是因为审美与政治关系认识的二元融合方法的创新。梁启超美学思想的研究史,无论蔡尚思等人的政治阶级批评、李泽厚等人的启蒙批评,还是夏晓虹等人的纯美学研究,虽然他们或用政治衡量文学与美学,或用美学与文学否定政治,但对待政治与审美关系的态度基本一致,都把政治与审美看作两个独立的学科,并将它们或分离或对立:政治阶级批评先将审美与政治相分离,再用政治的标准衡量文学,将文学政治化,使得审美依附于政治,启蒙研究依然没有摆脱“审美依附于政治的格局”,它们对审美其实持分离对立的态度,是用政治消灭审美,即“通过政治的肯定否定审美的独立价值”;纯美学研究则相反,是“通过政治功能的否定来建构美学的独立价值”。这三种研究路径,虽然对待审美与审美态度迥异,但对政治与审美关系的认知,都持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
在审美与政治二元对立模式的无功利美学话语体系中,审美的独特价值只有通过对政治的否定中获得,可以评价“王国维等纯美学家的美学思想与美学理论”,用来评价梁启超这类美学家的美学思想,则使自己陷入两难窘境:如果承认了作为政治美学家的梁启超的学术价值,则否定了他们的政治批评标准;如果用纯美学的价值标准衡量梁启超的政治美学,则从根本上否定了梁启超这个研究对象的研究意义与学术价值。[1]6
但是,政治与审美并不是天然对立的,在“美好生活的想象”方面,它们其实自然相通,存在着“二元融合”的坚实基础。[1]70从起源学的角度看,审美指向个体情感需求,政治则是人的社会性需求,来自于人类的生存需求尤其是种族生存需求,是人类对美好社会生活的需求与想象。
莫先武教授将美好生活向往的乌托邦引进政治并从乌托邦到具体的执行落实过程,将政治划分为三个层面:乌托邦政治即对美好政治生活的抽象想象、党派政治即某一阶级或集团的政治理想、制度政治即特定阶级或集团执政后将自己的政治理想制度化与执行政治即特定阶级或集团政治制度的执行过程,审美与政治四个层面的融合,分别形成了乌托邦政治美学、党派政治美学、制度政治美学与执行政治美学;在乌托邦政治的具体化过程中,由于受到主体范围、认知水平与道德水平的制约,就会因“世俗化”而“去神圣化”,美好的政治想象因堕落而令人面目可憎。因此,人们反对的不是乌托邦政治,而是乌托邦政治具体化过程的制度政治或执行政治;审美驱逐的就是往往是党派政治、制度政治尤其是执行政治,但这种否定其实恰恰是对政治乌托邦的吁求与渴望。[1]64正如刘锋杰教授指出,“美学与政治结合”“不是渴望政治的权力,成为它的工具”“而是渴望政治的同样品质即情感上的反抗,与政治结成盟友,一起追求美学的生活”“是取美学的想象性与理想性充实自己”,而不是“强迫美学成为工具”,否则“既有可能扼杀美学的品性,也有可能降低政治的理想性,不得于追求美好的生活”。[7]3
这样,莫先武教授就拓宽了美学研究的新思路:审美与政治,既有二元对立的纯美学研究思路与模式,也有二元融合的政治美学研究思路与模式,从而创新了美学研究的思路与方法,促成了政治美学的学科独立。在美学的大家庭中,既有指向个人情感诉求的纯美学,也有指向社会情感诉求的政治美学;纯美学与政治美学,共同构建了人的情感世界。审美与政治的对立与融合,不仅能促成政治美学学科的独立,而且能更清晰地认识到纯美学的独特性质。[1]7
这种二元融合的政治美学研究思路与模式,不仅创新了美学研究新视角,而且促进了政治美学的学科独立。
三、情感中介:梁启超政治美学跨界融合的得失分析
将梁启超的美学界定为政治美学,意味着在纯美学之外,还存在着审美与政治跨界融合问题。学术界对于梁启超这类学者美学思想的研究,由于缺少跨学科的研究角度,要么从政治的角度予以肯定,要么从审美的角度予以批评,但这种肯定或否定,都难于进入政治美学内容肌理。对于跨学科的政治美学,必须“找到政治与美学二者的相似点才能进行研究”,而这个相似点也就是“沟通二者的中介”;否则,要么会“以政治属性代替美学属性”而致使美学消亡,要么会“以美学的属性代替政治的属性”而致命政治消亡。[7]3
莫先武教授指出,梁启超的政治美学,沟通政治与审美的中介是情感,他的政治美学其实是情感中介论政治美学。他前期的文学与艺术美学,重视情感对于读者的影响,构筑的是情感影响中介论的政治美学;后期构建的趣味美学,重视情感对于人格的影响与培育,把早期的情感中介提升为人格培育生成中介,形成的是情感生成中介论的政治美学。[1]136
梁启超的情感中介论政治美学,是通过文学或审美的情感,影响或提升读者,从而实现对他们的思想改造或人格境界提升,从而达成政治的目的,这就必须解决为何文学或审美能够必然实现政治的目的,因为文学与审美的情感内容,并不必然地与政治情感或内容相一致。梁启超为达成这一目的,必然需要实现文学或审美情感内容的政治转换,即“把表达个人情感内容的文学改造成表达政治情感内容的政治文学”,即情感内容中介,这才是梁启超政治美学的真正内核。莫先武教授指出,梁启超的政治美学,其实是显性的情感影响与隐性的情感内容相结合的双重中介美学,其运转的逻辑是:文学或审美通过内容的转换,构建政治文学或政治美学,再通过情感影响或提升读者,从而塑造政治人。[1]151-152
但莫先武教授指出,梁启超构建的指向内容与功能的情感中介,并不是“最佳中介”或“透明中介”。因为文学与政治表达的区别,不在于其言说内容,而在于其言说形式即“说什么”,即政治美学的独特性不是表达的政治内容,而是政治内容的表现“是否符合文学的特性”。文学的独特性在于其形象性,即“通过形象的塑造或创造,产生独特的审美效果”;政治与美学的融合,只有在艺术形象层才能实现高度密合两者水乳交融,也只有在艺术形象层面高度融合,才能真正形成独立而成熟的政治美学。因此,政治美学的“透明中介”只能是“艺象中介”。因此,必须在情感内容与情感影响中介的基础之上,同时,建构出艺术形象中介即艺象中介,必须从情感内容与情感影响的中介论,“推进到形象形式的艺象中介”,政治美学这一学科才能真正独立与成熟。所谓艺象中介,是指政治情感与政治思想,必须通过艺术形象来呈现,以实现作者政治情感与政治思想的“艺象化”。[1]161-162
梁启超的政治美学,其情感中介过多关注“文学的思想与内容”,重视文学与审美对读者的情感影响与熏陶,但并没有真正深入到政治文学的艺象表达这一核心,也就没有真正把握到文学表达的独特性,没有真正实现政治思想或情感的艺象化,从而将文学与审美当作实现目的的工具,从而将文学当作“政治的传声筒”。[1]171
深入政治与审美融合的内在肌理,研究政治美学的情感中介与艺象中介,这才能正式促成政治美学的学科独立与成熟。将情感与艺象作为政治与审美的勾连中介,这是莫先武教授的创新之处。刘锋杰指出:“就我所知,在研究中国现代美学家时,人们会提到情感的问题,但明确地把情感作为美学与政治的中介来讨论,是先武进行的。”[7]3-4沿着情感内容与艺象形式的双重中介,必然使得政治美学呈现出自己独有的姿态。
莫先武教授的梁启超政治美学思想研究,将中国现代美学发生的双线推进说改造成了三维推进说。双线推进说认为,中国现代美学史是由功利主义美学与纯美学对立与交替,这导致当功利主义美学得势时抑制甚至打压纯美学,当纯美学盛行时则批判排挤功利主义美学;莫先武教授的三维推进说,“强调中国现代美学由审美、启蒙与政治三重动力构成发展机制,由此,既丰富了美学史的图景描述,又可以更加具有阐释力,深入揭示审美、启蒙与政治之间的关联与转换方式。”[7]4他指出,中国现代美学的发生,因启蒙因素的介入,从而凝重厚实,同时构筑了现代思想史;因政治因素的介入,扩充而丰富了政治的外延与内涵,并且将宏大崇高的政治理性叙事情感化、集体情感个性化,从而使得政治审美化;同时其审美视角也因融入了启蒙与政治,既指向个人的情感需求,同时也与解决中国现实困境的现实结合了起来,形成了中国独特的审美叙事即审美启蒙。[1]7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