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诗学视域下鲁迅《雪》的意象内涵探究
2020-01-18夏立飞
夏立飞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一、理论概述
文化诗学的概念出现于20世纪90年代末,是我国文艺理论界提出的进行文学批评的方法理论——通俗来讲就是文化的、诗意的研究文学。一方面,提倡文学的审美与诗情画意;另一方面又提倡文化视野,从作品中发现文化的内涵,并在此基础上实现文学的“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双向拓展,“‘文化诗学’对文学的研究,既不能抛弃对作品的语言研究,更不能抛弃对作品的审美特性的研究,而是要在语言的分析、审美的评析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个文化的视角;这样,研究的视野就更加开阔了。”[1]
童庆炳先生在1988年的“扬州会议”上第一次提出了中国的“文化诗学”。后来,他连续发表了《中西比较视野中的文化诗学》《文化诗学是可能的》等多篇论文,对文化诗学的阐释和理论发展不断完善和补充。在论文《文化诗学结构:中心、基本点、呼吁》中,他对文化诗学的结构做了更加清晰的界定: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首先,文学必须是审美的,这是核心内容,也是前提,即进行研究的文学文本必须具有审美特征,具有审美价值。美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审美即是人类的对象化活动,在这个活动中,人们实现了情感的评价。一方面,人们在对文学作品进行观照时,体验到了作品语言、结构等外在形式带来的新奇的陌生化美感;另一方面,可以挖掘作品的内蕴美,即形式背后的思想和社会历史文化内涵。
要获得这种审美体验,就要涉及到文化诗学的“两个基本点”:第一,对文学作品要加以细读,在细读中去体会蕴含其中的文化韵味;第二,文学不能脱离历史维度,要把文学作品放入原有的历史语境中去把握。文学作品的文本细读法,是英美新批评流派提出的批评文学作品的一种方法,它立足文本的语言,将文学文本当成一个封闭的独立自足体,连同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一起,将文学作品的语言或外在结构形式摆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但却自觉地放弃了文学作品形式背后所呈现的历史文化内涵。“文化诗学的两个基本点,即历史语境与文本分析,它们不是独立的两点,而是密切结合的。”[2]338即要求进行“‘症候阅读’, 文本细读要抓住作品的‘征兆性’特点,然后,把这‘征兆’放置于历史语境中去分析,那么,这种分析就必然会显示出深度来,甚至会分析出作家和作品的思想和艺术追求来。”[2]337
本文按照文化诗学的研究方法,探究《雪》的意象内涵。
二、《雪》的文本细读
《雪》选自鲁迅散文诗集《野草》,文中围绕“雪”这一中心意象塑造了“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两种形象,同时,文章通过语言来营造意象,语言表达注重节奏。这一部分,笔者拟从意象型建构、修辞运用及语言声律节奏三个层面切入,探讨鲁迅先生对“雪”这一中心意象的塑造,并挖掘其中的内蕴价值。
(一)两种意象型的建构
第一,中心型意象。“雪”作为全文的中心意象,是支配全诗其他意象的主导意象,她总领了“暖国的雨” “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三种雪的存在状态,又间接关联起“处子的皮肤”“宝珠山茶”“粉”“沙”等辅助意象。而“江南的雪”也同样可以称为子中心意象:她滋润美艳,像处子的皮肤,宝珠山茶、单瓣梅花和腊梅花在雪野中绽放,杂草在雪被下丛生,还有蝶蜂在花间雪丛中飞闹……这一切都因“江南的雪”的主导,构成了一个“众星捧月式”的意象结构,营造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氛围,充满了青春纯洁的气息。
第二,对比型意象。“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是两种存在的状态,我们暂且称之为两个相互对比的子意象。对比不是完全的冲突,而是在对立中统一,形成二项对立缺一不可的结构。例如:天地、昼夜等。对比型意象有相互对立和相互对照等不同的表现形态。大文豪雨果说得好:“近代的诗神……以高瞻远瞩的目光来看事物。她会感到,万物中的一切并非合乎人情的美,她会发现,丑就在美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3]在这里,雨果指出了美与丑的二元对立,在《巴黎圣母院》中,作者旨在揭示虽然美与丑并存,但是丑陋可以衬托美,丑陋也是另外一种美。在本文中,“江南的雪”对“朔方的雪”形成二元对立,要揭示其内涵,需要将其放入历史语境中去分析,我们在此设一处“症候”,留待后文商榷。
(二)比喻修辞的使用
比喻修辞作为一种比较结构,将两个不相干的事物关联起来,以形象的手法揭示事物的某种特征。在语言层面,比喻可以克服常规语言带来的阅读疲劳,产生陌生化的效果,增强事物的表现力。比喻有明喻、隐喻之分,明喻是公开的说明喻体和本体的某种相似的特性,使得比喻效果的表达更加简洁和明晰;而隐喻的比较结构跨度更大,实际上是一种转换。就像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分析的那样:某种特性、特征或与一个事物有关的词语,被转换到另一特性、特征或词语上去。本文使用明喻和隐喻两种修辞用于修饰“雪”这个意象,形象地展现了“雪”不同层面的特点。
“江南的雪”是“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健壮的处子的皮肤”,这里使用了隐喻的修辞手法,江南的雪是实实在在存在之物,消息是代表了一种信号,隐约一词使这消息似真似幻,表现了江南的雪是一种遥远的青春的信号,因为遥远而朦胧隐约,这遥远可能是因为时间太久,又或许是距离太远;处子的皮肤的鲜嫩白皙柔软,此处从色泽和触感的角度,形象地表现了江南雪的滋润美艳的特点,为下文中江南雪的粘连做一个铺垫。“朔方的雪”“如粉,如沙”,使用了明喻手法,从形状和质感的角度来比喻,突出强调了朔方的雪的不粘连。同时,粉和沙坚硬的特点,也体现出朔方的雪坚强的品质。作者将在晴天蓬勃奋飞的朔方的雪比作“包藏火焰的大雾”,将阳光比作火焰,大雾包藏火焰,碰撞出一种水火交融的张力,传达出阳光下朔方的雪漫天飞舞的宏大气势。
总体来看,作者将“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进行对比描写,“处子的皮肤”和“粉”“沙”两类完全不同的喻体,将“江南的雪”的柔软、细腻、粘连的特点和“朔方的雪”的冰冷、坚硬、不粘连突出的淋漓尽致。“文学修辞通过字词、句子、章节、篇的艺术加工方式,用以加强或改变文学题材本身的性质。文学修辞的作用就是加强或改变这种颜色、温度和情调。许多作品中修辞的作用和功能,都是顺着题材的颜色、温度和情调,使红者更红,绿者更绿,蓝者更蓝,黑者更黑,使温者更温,冷者更冷,使悲哀者更悲哀,欣喜者更欣喜……”[2]289这种由本体对比转换到喻体的对比,自觉地使本体特征的差异性更加明显,增强了两种意象对比的效果。跨越表层结构到更深的层面来讲,“江南的雪”表现的是孩子一般的柔软、天真、呼朋引伴和成群结队;而“朔方的雪”更像是成熟之后的孤独、独立和坚强。
(三)语言节奏声律的设计
节奏是一个音乐术语,指音乐中交替出现的有规律的强弱、长短的现象。对语言来说,就是强弱、高低快慢的“节拍”。本文多处使用二二节奏型,两字一顿, “对了他拍手,点头,嬉笑”是二二二型节奏,“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是二二三节奏型,结构齐整且押韵,加强表达效果;“晴天之下,旋风呼来”“旋转而升腾,弥漫太空”等句四字一句,两字一顿,都是二二型节奏,读来抑扬顿挫,更显出一种肃杀之气;文章结尾两段,“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的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作者已全然抛弃散文化的语言风格,彻底转为节奏整齐的诗歌语言,前两句是对仗的四三节奏型,后三句运用排比手法,使节奏感更为突出,表现出一种向死而生的豪迈壮烈之感。
童庆炳先生在分析启功先生的《诗文声律论稿》时认为,平仄声律和人的情绪之间有一种“同构对应”的关系,其中“悲愤”的感情与抑调相配合,而热烈的感情与扬调相配合,抑扬顿挫,表示作者情感的丰富起伏。在这种情况下,“题材的单调在节奏韵律的征服下,变异出一种深远的意境和动人的情调。”[2]189在描写“江南的雪”的前三段文字中,作者多使用平调,当笔锋转向描写“朔方的雪”时,交错使用平调、抑调和扬调,营造出一种逆境中孤决、奋发的氛围。
三、历史语境下《雪》的内涵
《雪》的内涵界定一直以来存在争议,学术界持有的观点大概分为几个派别:一是暗示周氏兄弟失和;一是表示了我国当时南北的政治形势;另一是鲁迅人生的两种顺次的生命状态。笔者认为第三种观点是可取的,即“江南的雪”是鲁迅先生青少年时期的纯洁、美好、热闹的精神与生活状态;“朔方的雪”代表了鲁迅中年的孤独、坚毅、为革命奔走不息生命底色与追求。
(一)对《在酒楼上》雪景的遥相呼应
鲁迅在小说《在酒楼上》有两处对雪景的描写:“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光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血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4]不难看出,这两处关于雪的描写,扩写之后,即成为鲁迅《雪》的全文。具体来看,江南雪景中,“老梅”“繁花”对应“单瓣梅花”“腊梅花”;“山茶树”“十几朵红花”“明的如火”呼应“血红的宝珠山茶”;“积雪的滋润”对应“滋润美艳”;“著物不去”呼应“粘连”;“晶莹有光”对应着“整个的闪闪地生光”。同样的,“朔雪的粉一般干”呼应“如粉,如沙”;“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对应“旋风呼来,……如包藏火焰的大雾……弥漫太空”。以上是两篇文章中相同的部分,不同的是《在酒楼上》开篇几句雪景的描写,便构成了散文诗《雪》的全文。
针对学术界认为《雪》主要暗示鲁迅兄弟失和,并指出《雪》写于1925年1月18日,紧接周作人生日后,以及《鲁迅日记》《周作人日记》有相关记载且“暖国的雨”代指周作人的观点,显然并不存在足够的说服力。首先,《雪》提到“暖国的雨”仅开篇一句,而之后的文字全部在写“雪”,就篇幅安排来看,重点在雪而不在雨,“暖国的雨”很大程度上作为衬托或抛砖引玉。其次,《在酒楼上》创作于1924年2月16日,先于《雪》成型且时隔一年,由此,我们可以认为《雪》的构思来源于《在酒楼上》,与1925年初周作人庆生关系不大。至于“南雪”与“朔雪”代指当时南北政治形势一说,更加有失偏颇。“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在酒楼上》),倘若雪境代指政治形势,又怎会与鲁迅先生无关呢?
再看第三种观点:两种雪代表鲁迅先生童年和中年时期不同的生命状态。《在酒楼上》先生写道:“……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两处都不是‘我’心灵深处的精神家园,突出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感”,[5]以致客乡的“独自奋飞”与家乡的“依恋”都与“我”无关。《在酒楼上》出自小说集《彷徨》,踌躇不定、无所归依正是鲁迅先生彼时的心境,值得注意的是,时隔一年,同样的雪景在《雪》中却呈现出不同的感情基调: “腊梅花”不再是“老梅”,“山茶花”不再“傲慢如蔑视游人”是否“甘心于远行”,“江南的雪”也“隐约着青春的消息”,“朔方的雪”便只顾“蓬勃的奋飞”“旋转而且升腾”!此时,江南雪景是一派热闹和谐的画面,而“朔方的雪”展现出一种孤决而坚定的气魄。在某种程度上,《雪》可以看作是《在酒楼上》的续章,两篇文章可以构成一种对话的关系。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两处的“南雪”与“朔雪”具有相同的内涵。“江南的雪”代表鲁迅先生童年记忆中纯洁、美好、依恋的生活状态,而“朔方的雪”表示中年的孤独、坚毅、为革命不断奔走的生命底色。
(二)对《野草》心灵絮语的相互印证
首先,从整体来看,“《野草》收录作者1924—1926年间所作散文诗23篇,在这些篇章中,鲁迅主要面对的是一己的内心世界。”[6]是鲁迅面对彷徨的当下,“对呐喊时期‘所作所为’的怀疑和调整,是重新来看这一段路,是重新确定这一段‘人生之途’的有效性”,[7]“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野草·题辞》),完成《野草》的写作之后,鲁迅肯定了过去选择的价值并且告别了过去的迷惘、虚无和彷徨,实现了由自我分裂到自我重铸的一个完整过程。由此,我们可以解释《雪》中对故乡“南雪”和客乡“朔雪”的描写,褪去了《在酒楼上》雪景隐藏的漂泊无依之感,相反,“青春的消息”“处子的皮肤”,以及“奋飞”“升腾”反映出鲁迅先生有坦然直面过去与未来之勇气。
其次,《野草》的文章可以看作是几个二元对立的类的主题,如:明与暗、梦与醒、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拥抱与杀戮、看与被看、悲哀与欢喜、希望与绝望、宽恕与忘却、说与不说、眷念与决绝、祝福与诅咒、充实与空虚、沉默与开口等,且每一主题本身具有互文的特点。《希望》开始,连续四首散文诗都有一个共同倾向,即凝视过去——故乡的“回忆性主题”,对应过去与未来。其他三首是本篇《雪》和《风筝》《好的故事》。《风筝》的本义是少时的玩伴和故乡的春日,《好的故事》虽然沾染了浓厚的佛教色彩,但是弥漫在诗中的气息和味道还是诗人所熟悉的故乡的韵味。这些诗篇表面上是温煦柔润、平和恬淡的,但是和《雪》一样,都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哀伤深藏其中,诉说着希望与绝望、宽恕与忘却、眷恋与决绝……但一以贯之的是回望过去与展望未来的主题。自《野草·雪》几篇之后,鲁迅开启了《朝花夕拾》回忆性小说的创作,回忆、过往、故乡,这些东西是诗人心灵深处底色性的情愫,它带给诗人以温暖,用以抵挡内心中或关于自我的某种阴冷而虚空的情绪,进而可以直面现实中孤独的斗争。
四、结语
综上,践行文化诗学的文学批评方法,通过文本细读,发掘出鲁迅散文诗《雪》在形式及内容方面的几个“症候”,带入相关历史语境,分析总结了以往研究的不足,探究“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意象内涵。在文本细读过程中,把握住文本结构、语言方面的艺术手法对思想内涵的加深作用。
《雪》及《野草》诸篇中意象、色彩、情感的二元对立现象,体现了鲁迅彷徨时期内心极度挣扎与冲突的现状,此时他遭遇到了人生信念、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的危机,为了厘清潜意识中积聚的各种矛盾、纠结的观念和情绪并将其消解、释放,进行了《野草》的书写。过去与未来、眷恋与决绝共同构成了“江南的雪”与“朔方的雪”的生命底色。通过《雪》的创作,鲁迅先生跨越了内心的彷徨与冲突,完成了自我的分裂与重构,回忆过往,放下眷恋,与过去告别,再次直面未来的风霜雨雪。在价值观多元的今天,鲁迅先生书写化解精神危机的方式仍具有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