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宗之死与皇权之争
2020-01-18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历史与民族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
神龙元年(705)正月,宰相张柬之等一批亲唐的大臣趁武则天年老病重之机,联合禁军将领,发动了一次宫廷政变,逼迫武则天退位,拥戴中宗复辟。可是,中宗复位后的作为并没有给李唐政权带来新的曙光,反而使政局异常混乱,自己也成了混乱政局的牺牲品。关于中宗之死,学界大致有两种观点:一种是传统观点,认为中宗是被毒死的,《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以及《大唐故勃逆宫人志文并序》(即《安乐公主墓志》)等都有明确记载,此外,欧佳在相关史料的基础上对此进行了推测,认为安乐公主等人团伙犯罪毒杀了中宗[1];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中宗是病死的,李显家族存有“风疾(心脑血管病)”,蒙曼推测其死因与此疾病有关[2]。与后一种观点直接相关的史料还有“时马秦客侍疾”一条[3]2174,但是这条史料似乎并不能将问题解释清楚,这也有可能是中宗遇毒之后的侍疾。这两种观点相较而言,《旧唐书》所记“帝遇毒,崩于神龙殿”似乎更为真实[3]150。对于事件的经过,《资治通鉴》记载较为详细:“散骑常侍马秦客以医术,光禄少卿杨均以善烹调,皆出入宫掖,得幸于韦后,恐事泄被诛;安乐公主欲韦后临朝,自为皇太女;乃相与合谋,于饼餤中进毒。六月,壬午,中宗崩于神龙殿。”[4]6759如果中宗不是被毒死,那么以司马光之严谨不可能不对如此重大事件加以注意。据《旧唐书》记载,中宗去世前曾“亲往观之(拔河)、游樱桃园、入芳林园、幸隆庆池、召(燕)钦融”,可见,当时中宗身体并无大恙,故中宗应是被毒杀。
一、毒杀中宗的主谋
根据上述说明,虽然基本上可以证明中宗死于毒杀,但对于这件事情的主谋是谁还存有疑义。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须先清楚,谁是中宗之死最大的受益者。中宗即位后,面临着一个较为迫切的问题就是立储,故而,这期间最大的“益”当属皇权。
由于武则天以女子身份君临天下,这就改变了以往只有男子才能当皇帝的现象,也为中宗即位后立储留下了新难题,当时觊觎皇位的女性也不乏人在,韦后即是其中之一。中宗复位后,“每临朝,(韦)皇后必施帷幔坐殿上,预闻政事”[4]6702,这宛如当年的武则天;韦后还指使右骁卫将军、知太史事迦叶志忠上表,“谨进《桑条歌》十二篇,伏请宣布中外,进入乐府,皇后先蚕之时,以享宗庙”[3]2173,其野心自不待言。对此,中宗多是“悦而许之”[3]2173。因而,韦后没有必要急于杀死中宗。此外,武则天尚且不杀高宗,韦后虽然想做武则天第二,但其条件远不如当年的武则天。从继承人的角度讲,武则天既有儿子也有侄子,韦后则不同。其子重润早亡,“中宗为皇太子,太子男邵王重润及女弟永泰郡主窃言二张专政。易之诉于则天,付太子自鞫问处置,太子并自缢杀之”[3]2707,其父韦玄贞有四子:洵、浩、洞、泚,亦死于容州,也无在世亲侄子的记载,所用之人也不过是族弟、从子之类。同时,韦后没有武则天长期执政的经验,也缺乏坚实的阶级基础。所以,“韦皇后弑中宗”一事并不可信[5]115。《资治通鉴》所记“相与合谋,于饼餤中进毒”,乃是指安乐公主与秦客、杨均合谋,并未提及韦后;“帝遇弑,议者裯咎秦客及安乐公主。后大惧”[5]3487,议者也未提及韦后,如果韦后参与此事,也不至于“大惧”,而《旧唐书》称“(韦后)秘不发丧,引所亲入禁中,谋自安之策”[3]2174,可见韦后对此事先并无准备;所谓“韦后鸩杀先帝,谋危社稷”[4]6763,实际上如同讨武瞾檄称武则天“杀姊屠兄,弑君鸩母”[3]2491,不过是后来唐隆政变的口号而已;“是岁,韦庶人(韦后)、悖逆庶人(安乐公主)并以礼改葬,武三思父子剖棺戮尸”[3]156,假如韦后直接参与弑君是不可能被以礼葬的,这也说明了韦后不是这件事情的主谋。
既然韦后并未参与此事,那么《资治通鉴》所记还是比较可信的。从改葬一事上还可以看出安乐公主也并非主谋,安乐公主等人为何要毒杀中宗?这就需要提及另一股势力。当时不仅有以韦后为代表的女性觊觎皇位,而且以武三思为代表的外戚也不例外。早在武则天时,武家就觊觎皇位,“武承嗣、三思营求为太子,数使人说太后曰:‘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4]6642。武家也并未因为武则天的退位、去世以及李氏重新掌权而打消这种念头。虽然武则天去世后武家势力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但是,由于安乐公主下嫁武崇训以及武韦的勾结,①不仅武家需要韦后的支持以自保,韦后母女也同样需要来自武家的支持,他们这样出于共同利益所结成的团体,即武韦集团。武氏势力很快复振。同时,安乐公主还是另一位觊觎皇位的女性,与韦后相比,安乐公主则是直接多次向中宗提出“立己为皇太女”[3]2954,然而,安乐公主迟迟未被封为皇太女。由于安乐公主下嫁到武家,安乐公主请立己为皇太女一事得到了武家的支持。女性觊觎皇储也给武家提供了新的契机,从长远看,武家才是最大的受益者。因为,一旦安乐公主被立为皇太女,以后的皇储必然会从安乐公主在武家所生的子嗣中选取,那么,皇权自然就转移到了武家,而武家觊觎皇权时日已久,故毒杀中宗的主谋当在武家。
二、武韦集团铲除异己与形势突变
除了皇室男性成员外,其余任何人觊觎皇位都是对传统的一种挑战,阻力之大可想而知。武韦集团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便开始逐渐排除异己。首先,“王同皎以武三思与韦氏奸通,潜谋诛之。事泄,为三思诬构”[3]2930,故“庚戌,杀光禄卿、驸马都尉王同皎”[3]141。然后又将矛头对准了“五王”,“(武三思)言同皎将废皇后韦氏,彦范等通知其情。乃贬彦范为泷州司马、敬晖崖州司马、袁恕己窦州司马、崔玄暐白州司马、张柬之新州司马,并仍令长任,勋封并削。彦范仍复其本姓桓氏”[3]2930-2931,不久五王又先后被杀,至此,“敬晖、王同皎相次夷灭”,②因诛杀王同皎在前,故此句当为“王同皎、敬晖相次夷灭”;[后晋]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2172。一些正直的朝臣也被杀害,宋璟、李朝隐等一批诤臣被流放,这样武韦集团在朝中的劲敌大都被消灭。
随着武韦集团在朝中势力的日益膨胀,他们又将矛头对准李姓宗室,首先受到严厉攻击的是太子李重俊,致使太子被迫起兵,兵败被杀;之后又将打击的对象指向了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赖得萧至忠、吴兢等密申保护,才得以保全。虽然朝中一些没有依附武韦集团的大臣不断遭到打压,但仍不乏正义之士。如“许州司兵参军偃师燕钦融复上言:‘皇后淫乱,干预国政,宗族强盛;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图危宗社。’上召钦融面诘之。钦融顿首抗言,神色不挠;上默然”[4]6758-6759,然“宗楚客矫制令飞骑扑杀之,投于殿庭石上,折颈而死,楚客大呼称快。上虽不穷问,意颇怏怏不悦;由是韦后及其党始忧惧”[4]6759。由此也可预见形势即将发生变化。
燕钦融一事之所以会让事情发生突变,原因如下,此次上言提及皇后淫乱,而宫廷内淫乱私通历来为大罪,“三思既与韦庶人及上官昭容私通,尝忌节愍太子(重俊)”[3]4736,李渊太原起兵的原因之一即“秽乱宫掖”,可知此罪之重;对其所言“图危宗社”一事中宗不得不深思;“上召钦融面诘之。钦融顿首抗言”,顿首抗言的内容肯定较多,此时必然也会提及故太子李重俊,为其申冤,中宗定然也能意识到太子是因韦后和安乐公主夫妇逼迫才起兵,正如过去李承乾所言,“臣贵为太子,更何所求?但为泰所图,特与朝臣谋自安之道”[3]2655;燕钦融之死也必然让中宗感到皇帝的颜面已经荡然无存,不然也不至于“怏怏不悦”。
三、武家意图夺权与中宗之死
武韦集团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威胁到了李唐政权,而这时燕钦融一事就与以往“定州人郎岌上言:‘韦后、宗楚客将为逆乱。’韦后白上,杖杀之”一事不同了[4]6758。此事发生在景龙四年(710)五月,然而“至景龙四年六月,停公主府”[6]870,这就说明燕钦融一事使中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停公主府”不仅是对安乐公主势力的压制,更是对武家的压制。在这种情况下,安乐公主等合谋毒杀中宗是最有可能的。
安乐公主虽然备受宠爱,但她除了“恃宠骄恣,卖官鬻狱”[3]2172、“掠民子女为奴婢”外[5]3655,在政治上并没有显现出大智慧。然而安乐公主嫁予武家,却成了武家在政治上的重要筹码,早在武三思父子时就利用安乐公主,凭借与韦后母女的关系,武三思网结同党、权倾朝野,即使死后亦受殊遇,“安乐公主又以节愍太子首致祭于三思及崇训灵柩前”[3]4736;“赠武三思太尉、梁宣王,武崇训开府仪同三司、鲁忠王。安乐公主请用永泰公主故事,以崇训墓为陵”[4]6730;“崇训子数岁,因加金紫光禄大夫、太常卿同正员、左卫将军,封镐国公,赐实封五百户,以嗣其父”[3]4734。
武家除了通过支持安乐公主当皇太女来间接夺储外,史书中也不乏其篡权野心的记载,如“武三思挟韦后势,将图逆”[5]3595;“三思訹帝诏崇恩庙祠如太庙,斋郎用五品子”[5]3484;武三思父子被杀后,魏元忠所言“元恶已死”更是道出了其中真谛[4]6732。
武三思父子死后,“延秀得幸,遂尚公主”[3]4733,武延秀乃武承嗣之子,武承嗣在武则天时期也是皇位的觊觎者,武延秀的出台仍是武三思父子专权并觊觎皇位的延续。武家并未因武三思父子的死而势力大减,虽然“时安乐公主与驸马武延秀、侍中纪处讷、中书令宗楚客、司农卿赵履温互相猜贰,迭为朋党”[3]2174,但所谓“猜贰”只是武韦集团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相比仅是次要矛盾而已,而武延秀一伙无疑是当时武韦集团中最大的朋党,武家势力有大增之势,故有“延秀既恃恩,放纵无所忌惮”[3]4733,以至“公主府仓曹符凤知延秀有不臣之心,遂说曰:今天下苍生,犹以武氏为念,大周必可再兴。按谶书云‘黑衣神孙披天裳’,驸马即神皇之孙也。每劝令著皂袄子以应之”[3]4734,其篡位之心由此可见一斑。这也印证了燕钦融所言安乐公主与武延秀等人图危国家社稷。
中宗之死实际上是武家利用了其朋党秦客、杨均“皆出入宫掖,得幸于韦后,恐事泄被诛”[4]6759、以及安乐公主“欲为皇太女”的心理而策划的一次政治谋杀,是武家间接夺取皇权的表现。
四、新皇储
中宗之死与武家觊觎皇位有着密切的关联,而中宗去世后面临的一个首要问题就是皇位空缺。史书没有明确记载中宗欲立谁为太子,谁才应该是真正的皇储成了一大悬疑。虽然王仲荦称“重俊兵败被杀,中宗另立少子重茂为太子”[7],但李重茂早已被立为太子之说并不见于史书记载,不知出自何处,故此说值得商榷。皇储从中宗的两位在世皇子中选取是最为合情合理的。要想解决这一悬疑还得从中宗临终前是否有遗诏谈起,如果没有遗诏,那么根据“无嫡立长”的原则,当立李重福,虽然“神龙初,以谯王重福之妃,张易之甥也,贬重福为濮州员外刺史”[6]909,但这并非大罪,这其中还有韦后诬告的嫌疑,况且神龙政变之所以成功,张氏兄弟也是有功的,《大唐新语》载“公何不从容请复相王、庐陵,以慰生人之望?昌宗乃乘间屡言之。几一岁,则天意乃易”[8]。
虽然“甲申,发丧于太极殿,宣遗制”中的遗制是有疑问的[3]150,但中宗留遗诏也是可能的。如果有遗诏,不论是口头的还是诏书的形式,李重福也是最有可能的继承人。太子李重俊死后,席豫曾劝中宗立太子,中宗之所以未立太子肯定也有李重福的原因。中宗至迟在燕钦融一事后得知武、韦的阴谋以及李重福是被韦后陷害的,而李重茂年纪尚轻且未出阁、无力控制局面,立李重福是最佳选择,但这又与韦后的意志相违背,所以史载韦皇后是“矫诏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5]115,如果真的立李重茂就不用矫诏了。后又“诏将军赵承福、薛简以兵五百卫谯王重福”[5]3487,要知道李重福当时是“不知州事”[3]137,实际上就是没什么实权,这也说明重福极有可能就是中宗临终前要立的储君。
矫诏也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无诏而矫。无论有诏无诏,矫诏选择李重茂符合当时韦后、太平公主双方短期内的共同利益,所以才有了“(韦后)与兄温定策,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5]3487,“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谋草遗制,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4]6760。这其中的原因也是很明确的,重茂年纪尚轻,容易操纵,重福年长且在外,一旦有太子之名便不易控制,前面所述“以兵五百卫谯王重福”实际上也是出于这种担心。更为主要的是重茂未出阁,缺乏政治阅历,这样更有助于韦后等人操控政权。“按唐代前期制度,诸王和公主年幼时养育于宫中,成人后从宫中迁出独立居住,称为出阁”[9]。不令出阁虽然有关爱之意,如“贞观中,高宗为晋王,以文德皇后最少子,后崩后累年,太宗怜之,不令出阁,至立为太子”[3]3271。然而“唐代诸王和公主出阁,是唐代皇权操控运行及权力分配的一项重要制度。这一制度的变迁,是唐代政治变化的反映”[9],故不令出阁也有可能是便于控制,如“高宗朝,睿宗为豫王,虽成长,亦以则天最小子,不令出阁。及至圣历初,封为相王,始出阁”[3]3271,这实际上是武则天为了控制相王。“故温王重茂虽年十六七,竟亦居中”[3]3271,重茂也因此一直处在韦后的控制之下。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及唐隆元年六月,韦后作逆称制,伪尊温王”[3]4739,可见重茂仅是傀儡而已,根本无力控制局面。因此,对于新皇储问题,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重福都应该是中宗合理、合法的继承人。
综上所述,女性觊觎皇储使中宗朝政局复杂化,安乐公主嫁予武家后,其欲为皇太女的野心为武家所利用,围绕着皇储问题武韦集团在朝中展开了打击,中宗也因此成了他们争夺皇权的牺牲品。对于韦后是否参与谋杀中宗值得商榷,虽然韦后主观上想当武则天第二,然而却是在客观上被武韦集团推上了风口浪尖,武家才是这场政治漩涡的核心。《唐会要》记载“(高宗女)镇国太平降薛绍,后降武攸暨。(中宗女)新都降武延晖……永泰降武延基;安乐降武崇训,后降武延秀”[10],故陈寅恪言:“武瞾以己身所生之李氏子孙与武氏近亲混合为一体,观前所引唐会要公主门所载,亦是一例”[11],正因如此,所以武家才不断觊觎皇权,而“剖棺戮尸”“訹帝诏崇恩庙祠如太庙”“元恶已死”“大周必可再兴”等就是他们觊觎皇权的例证,韦后、安乐公主仅是被武家利用的对象而已。皇储问题困扰了整个中宗朝,而中宗突然离世后面临的一个首要问题就是皇位空缺,国不可一日无君,另立新君成为当时的首要问题,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重福都应是中宗最有可能的继承人,重茂之所以被推上了宝座,不过是为了便于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