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中和,方能廓然大公
——伦理视阈下的《桥头眺望》
2020-01-18姚瑶,黄波
姚 瑶,黄 波
(合肥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230601)
《桥头眺望》创作于1955年,是美国戏剧巨擘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 1815-1905)继《推销员之死》后的又一佳作,此剧再次验证了米勒无愧于“美国戏剧的良心”这一荣誉称号。20世纪上半叶,为了迎合中上层阶级的文化情趣,美国剧院上演的基本都是轻松的喜剧、音乐剧,多数剧作家沉醉于“美国梦”和“个人英雄”的浪漫想象,对社会最真实、最普通的底层人物的生存状况却意兴阑珊。作为20世纪美国社会剧泰斗,米勒始终将关注点聚焦在“小人物”身上,以其喜怒哀乐的真性情来映衬当时美国社会冷漠的现实。一如米勒自己所表达的创作信念:“戏剧是一项严肃的事业,它使人类或应当使人类更加富有人性”[1](Pxvi)。
基于“真实”原则写就的两幕剧《桥头眺望》讲述了上世纪30年代意大利人移民美国后的生活现状。该剧问世之初便引人瞩目,一是因为这部作品涉及到令西方社会挠头的移民话题,二是由于剧中“显示出人性的广泛内涵”[2](P1175)极易连带地启发读者掩卷沉思。更有评论界称此剧的“核心人物总是被令人难以忍受的、违背个人良心道德的社会现实标准所困扰。”[3](P577)这一评论精准表达了米勒在《桥头眺望》中试图呈现的关于“真实人性”的探索:什么才是人类最本真的存在?“本能”与“自觉”两者间的划分是清晰可辨还是模糊不清?当个人欲望遭逢道德良知时又该如何应对?这层层直击灵魂的发问,一方面反映出作者力求以“公众代言人”的身份介入当时美国社会公共道德领域的志向和决心,另一方面则揭示了二战后弥漫在美国社会的诸多问题亟待合理、有效地解决。遗憾的是,米勒只是将这些问题直接、完整地抛向读者,并未提供明确抑或是针对性的答案。但从伦理学的角度,联系剧中律师那句别有深意的箴言“凡事别钻牛角尖”来理解的话,不难发现米勒在该剧中实质上是希望解决人类如何自处与他处的问题,这与中国儒家文化所提倡的“中庸”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本文试用文学伦理学批评与中国传统儒学相结合的方法深入分析剧中主人公艾迪的“真实人性”,在逐一厘清其悲剧发展全过程的同时,充分发掘这部戏剧隐匿的道德规范和丰富的伦理内涵。
一、双重伦理身份的建构与博弈
“在文学文本中,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伦理身份有多种分类,如以血亲为基础的身份,以伦理关系为基础的身份,以道德规范为基础的身份,以集体和社会关系为基础的身份,以从事的职业为基础的身份等。”[4](P263-264)《桥头眺望》中主人公艾迪(Eddie)的伦理身份集中体现于族裔身份和家庭身份两个方面。而双重伦理身份又进一步衍生成多重社会或生活上的角色,每个角色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制约,不仅赋予艾迪更多相应的责任与义务,同时也直接导致他产生身份认同危机,进而屡次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之中。
就族裔身份而言,艾迪必须要面对双重文化语境的难题。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国家经济发展举步维艰,但此时大洋彼岸的美国正依托“西进运动”进入高速成长期,于是大批欧洲难民踏上移民之路。该剧的故事背景设立在美国纽约布鲁克林的红沟区——一个由意大利移民密集而成的贫民窟。相较于早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悲惨境地,艾迪全家现如今已然过上温饱线以上的生活。然而,即使艾迪终日辛苦劳作、安分守己,他仍然无法找到与当地主流文化和谐共处的恰当模式,取而代之的是他一直徘徊在近似封闭的环境里,用自己极为有限的认知、人脉和资源处理周遭的事情。尽管随着时代的变迁,艾迪已逐步使用“更加美国化”的本土思维,但是每每遇到涉及生存之类的重大问题时,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听从自己内心最为原始、纯粹的情感。究其根本缘由,是因为以艾迪为代表的红沟区居民信奉和坚守的是“西西里岛”[5](P2)式的城邦文化。城邦一词源自古希腊,其性质“属于一种具有强烈氏族倾向的血缘共同体。”[6](P11)在这样的“共同体”内,血缘亲族长期生活而形成的风俗习惯、行为方式以及道德规范便构建了“共同体”长治久安的核心基础。红沟区的居民均来自同一国度,他们之间或亲或友,彼此共享同一种传统文化,遵循祖辈世代相传的古老法则,默认族裔群体固守成规的意识形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城邦文化鲜明的集体性和排他性有利于内部的团结合作,但是却与当时美国主流文化所倡导的个体性和包容性有云泥之别。众所周知,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移民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移民相互交流融合、取长补短,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杂糅局面,也造就了美国文化“多元、自由、创新”的显著特点。面对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语境,艾迪分别扮演了城邦文化中的“自我”以及主流文化中的“他者”角色。然而,他既不能完全抛却“自我”,也无法顺畅成为“他者”,因此这两种角色时常将他逼至进退失据的地步。
除了族裔身份令艾迪居于生活的夹缝中呼吸,家庭身份更使他多次尝受有苦难言的挫败感。作为社会的最小单位,家庭是各类矛盾产生最聚集、最频繁的场所。艾迪三口之家的矛盾则与他所扮演的两种家庭角色——丈夫和姨父——有着密切的联系。剧中,艾迪和妻子碧翠斯(Beatrice)在处事为人、生活方式以及教育观念等方面各持己见。首先,由于红沟区时常发生偷渡的现象,且“告密”是这一带“城邦文化”不可饶恕的罪行,因此,当妻子的两个表弟偷渡至此地时,艾迪时刻都不忘警告家人“告密者”的悲惨结局,并屡屡以家长的身份要求两位“偷渡者”低调行事。而碧翠斯则认为周围非法移民之事普遍存在,丈夫的反应实属小题大做,甚至是有些损害她的颜面。与此同时,碧翠斯生性善良单纯,不擅于拒绝亲朋好友的需求,使得原本平静的三口之家接连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或冲击,这无意中削弱了艾迪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力,也占据了夫妻独处的空间和时间。再者,夫妻二人对待知识的不同态度导致他们管教侄女的方式大相径庭。碧翠斯强调家庭是女人最终的归属,舞文弄墨根本无法取代相夫教子的稳定和幸福。相反,艾迪十分重视侄女凯瑟琳(Catherine)的教育,从坚持让她读完高中到继续培养她学速记,皆是为了她今后“可以同另一类人在一起……在一间漂亮的办公室里工作”[5](P9)。艾迪深知凭劳力谋生的艰辛,因此他希望凯瑟琳接受良好的教育,并借助知识的力量彻底摆脱移民身份所附带的各种困扰。从这一点来说,艾迪的思想层次确实远高于妻子和周围其他人。夫妻之间长期沟通不畅愈发引起了彼此间的隔阂与误解,但艾迪并未及时修缮婚姻中出现的各种瑕疵,却转而将生活的重心全部投放至侄女身上。他不仅无微不至地照顾凯瑟琳的起居,同时也不允许后者踏出他能力可控的范围,甚至恋爱、择偶等私密性的话题他也予以强烈干预。这种种行为及表现既导致了代际关系的紧张局面,又无意间造成了身份僭越的两难境地。由此可见,夫妻情感的疏离与“父女”关系的过密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折射出家庭内部的功能失衡。
艾迪的双重伦理身份彼此交织并相互影响。作为第二代移民,艾迪起初以“阉割”自我民族文化的行为来显现对当时美国主流文化的遵从和妥协。因此,他试图在家庭内部构建属于自己的普适价值,并始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强求家人适应。然而,族裔价值观深深地植根于艾迪的思想意识之中,这无疑为他增设了另外一种处事准则。所以,他满怀期望将凯瑟琳塑造成真正意义上“美国居民”的同时,仍然要求她遵守传统的家庭观念和“城邦文化”。艾迪在族裔身份所导致的混杂中时常感到迷茫无助、难以适从,于是他欲借助家庭身份为自己提供一个减震或释放的空间。但显而易见,他对“丈夫”和“姨父”两种家庭角色诠释的都不尽如人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引起了周遭的刻意曲解以及冷言冷语。此外,家庭内部的夫妇和睦、妻贤子孝等权利和义务基本形同虚设,艾迪努力打造的价值体系也是有名无实,这更加凸显出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失败之处。尽管他竭力找寻两种身份、多重角色之间的平衡点,但外界因素的施压和自我意识的抗拒共同逼迫他无法求得最“本真”的存在。
二、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的角逐
作为美国现代戏剧界三大泰斗之一,米勒十分重视戏剧的道德教谕作用。他曾公开声明:“伟大的戏剧都向人们提出重大的问题……我不能想象值得我花费时间为之效力的戏剧不想改变世界。”[1](P169)此番话语彰显出戏剧的实效性和哲理性,因而观众可以并应该从中获得一定的启发和认知。艾迪这个人物的“历时性”悲剧已在当今社会“共时性”地全面铺开。正视他逐步走向死亡的完整历程,能令观众在欣赏跌宕起伏的剧情、悲情壮阔的景象之余,潜移默化地诱发对人性更深层次的思索,从而完成自我的道德意识觉醒。
艾迪的多重身份造就了他个性特征和生存环境的复杂性,使他频繁陷入由此引发的种种困境,且这些困境主要体现在他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两者的较量中。根据伦理学的观点,“自由意志是人的欲望(desire)的外在表现形式,理性意志是人的理性的外在表现形式。”[4](P42)前者不受任何道德原则、伦理规范等约束,后者则是以善恶为标准管制或指导前者,两者互相作用、相互配合才能建立真正的道德实践主体。剧中,各样冲突或矛盾皆围绕着艾迪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的繁复呈现来逐一展开,而这两种意志的首次交锋始于他的妻弟投奔之时。马可(Marco)和弟弟鲁道夫(Rodolpho)双双失业,于是从意大利偷渡至美国并欲寄居在表姐夫艾迪家中。艾迪起初不愿让平静的生活受到外来侵扰,因为逼仄局促的居住空间会显得更无隐私可言,经济上也需要他承担更多的压力,而且马可兄弟的尴尬身份还时时存有巨大隐患。同妻子的对话中,艾迪明显表露出自己对她表弟“投奔”一事的抗拒和排斥。他本想在家中实现意志自由,但是“帮扶”现象却是聚集此处的意大利族裔内部沿袭的道德要求,这直接引起自由意志与理性意志的相互抵触。而艾迪某些方面又有别于其他普通的码头工人,比如他喜欢独自读书看报、生活也非常自律,这些都流露出他本人对理性的向往和渴望。理智告知艾迪,接纳妻弟既可以缓和夫妻矛盾,又能稳固自己在家庭内部的地位甚至是提升其在整个红沟区的名声。如此,即便是牺牲了自己某方面的物质利益,但换来的是他这种社会阶层可遇不可求的“荣誉”。艾迪此举从表面上看似遵从了他的理性自觉,实则验证了他的理性还远不够成熟。追求荣誉固然是高尚的精神动力,可荣誉背后的贪婪和欲望是令人畏惧的。马可兄弟入住之后,艾迪对他们施舍性的帮助,对妻子邀功式的炫耀,对侄女更严格的控制,这些都是在对于“荣誉”不断追求的道路上危害较大的衍生物。若没有永恒的道德标准作为基础,那么极易造成个人价值内涵的混乱和非理性行为的产生。
艾迪的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更深层次、更激烈的较量是在察觉到凯瑟琳与鲁道夫的恋爱关系之时。细读剧本可知,艾迪对凯瑟琳过于严苛的控制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后者父母双亡,艾迪夫妻是她唯一能够依赖和信任的至亲,所以艾迪尽其所能地给予她最好的生活条件。然而,正因为自己是给予者,艾迪才始终站在“权威”的角度支配、干预凯瑟琳的整个成长过程。另一方面,红沟区仍然是未全面开化的移民聚集地,绝大多数居民都靠苦力辛劳度日。艾迪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企图将凯瑟琳培养成真正意义上的美国精英人士——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丰厚的物质条件,这是艾迪对她和自己“许下的诺言”[5](P37)。可天不遂人愿,精心设计的未来蓝图因为横生的外力即将化成幻影。在艾迪的眼中,鲁道夫是个油腔滑调、举止轻浮、一无是处的“偷渡者”,那么他与凯瑟琳的结合不仅无法为后者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更不用说实现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之类的梦想。人的自由意志“往往在外界刺激下或生存压力下产生”[4](P282),而鲁道夫正是对艾迪最具有破坏性的外部压力。此刻,他已将鲁道夫构画成觊觎胜利果实的窃贼,随之他的自由意志也得到快速、纵情地释放。艾迪先是声称鲁道夫接近凯瑟琳是为了获得美国公民权,后又当面斥责鲁道夫擅自引诱凯瑟琳的不雅行为,并强烈暗示马可兄弟的特殊身份会因此受到直接性的牵连。从某种意义上讲,上述艾迪自由意志所导致的非理性行为必然使他面临更加艰难棘手的处境。妻子的质疑问难、马可的毫不示弱、鲁道夫的胸无城府、凯瑟琳的厌恶反感,这些元素并置在一起共同将艾迪推向自我意识的深渊。彷徨之下,他向当地律师阿尔菲利(Alfieri)表达了最迫切、真实的诉求:“这里有没有什么法律来管制一个‘不正常’的家伙去工作和结婚的?”[5](P35)作为社会伦理和理性意志的代表,阿尔菲利善意规劝艾迪的同时,也严肃告诫后者现实生活中不存在对某人或某物的绝对控制,法律无权干涉任何没有事实依据的假想和猜测。
不可否认,艾迪主动求助于法律的行为来源于他的理性自觉,但此自觉还未达到足以管束自由意志的程度。纵观整部戏剧,不难发现艾迪的自由意志主要表现为强烈的控制欲,所以他不能容忍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人或事有违背或破环他意愿的可能性。他需要通过“控制”的手段来获取诸如荣誉、权威、地位等精神上的浸淫式体验,以此给自己充分的安全感和满足感。而这种本能欲望越迫切,自由意志的力量就会越强大,理性意志便随之越弱小,最终势必会产生更加疯狂的非理性行为。虽然艾迪在关键时刻基本都发挥了自己的理性意志,但毕竟他具备的理性和伦理意识还不够成熟,因此每当欲望处于无处宣泄的状态时,他必然无法合理消解或有效约束自己的自由意志。
三、欲望之“美”与道德之“善”的取舍
剧中,艾迪的控制欲贯穿故事情节的始末,并且欲望驱动下的艾迪所呈现出的取舍行为直接推动整个戏剧迈入高潮,令他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自我道德审判。欲望与道德本属于伦理学的核心范畴,前者无善恶之分,后者则是“一种善恶价值判断标准”[4](P247),所以两者之间时常存在冲突甚至对立的局面。但也正因为如此,很多文学作品都将主人公置于这种进退两难的伦理困境中,通过主人公所做出的伦理选择来彰显其善恶的观念,继而达到自我的道德成熟和完善。所谓“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7](P369)。既然欲望的存在和延续皆为人之常情且不可避免,那么对其理性的判断以及分寸的把握便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如上所述,凯瑟琳是构成艾迪欲望的核心人物,而前者公开承认与鲁道夫的情侣关系并发表相关的独立声明,此举无疑是压垮艾迪理性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这意味着他即将对她全面、彻底地失去控制。绝望之下的艾迪丧失了理智,向当地移民局告发了寄居在他家的马可兄弟二人。从法律层面看,偷渡既严重干扰了正常的出入境秩序,又给当地的社会治安带来了极不稳定的因素,所以对偷渡者的举报是遵从现代法律、推动立法完善的合理表现。然而,红沟区奉行的是“道义至上”的行为准则,这种传统的道德观念从第一代移民偷渡到此处时便延续至今,其地位甚至凌驾于法律之上。因而“告密”是红沟区内意大利移民心中最不齿且不可饶恕的行为,告密者会受到整个地区居民的严厉谴责甚至是驱逐:“男孩(告密者)被家人(父亲和五个兄弟)在厨房里揪住,抓着头和脚扔到了大街上。他们当众朝他啐唾沫,从此他就消失不见了”[5](P13)。艾迪常以此先例来严肃警告家人“告密”的恐怖结局,可讽刺的是,他自己恰恰成为以身试法的第二人。虽然偷渡是违反法律的行径,但当初艾迪为了顺从移民的城邦文化和赢得所谓的地位名声,已经公开将兄弟俩纳入他的生活轨迹中。他的选择等同于宣布自己承认并接受移民城邦内“正义、公道”等约定俗成的规矩。这种规矩实则为该地区的社会伦理秩序提供强有力的保障,任何居民必然受其制约,破坏者也肯定遭到惩罚。艾迪受欲望左右,触犯了“告密”的禁忌,不仅使马可兄弟面临着被遣送回国的困境,还无意牵连了邻居家中的两个偷渡者。纵然他后来心生悔意并极力想要补救,但为时已晚。艾迪破坏了红沟区恪守的道德规范,背离了城邦的契约精神,沦落成人人唾弃的“过街的耗子”[5](P68)。欲望之“美”战胜了一切,在直接摧毁艾迪理性意志的同时,也致使他不可避免地被排斥、孤立,从而坠入万劫不复的道德深渊。众叛亲离的艾迪竟然于绝望中采取了“决斗”的方式,试图挽回已经失去的尊严和颜面。决斗源自西西里的古老习俗,以输赢来判断错与对,因为“上帝做评判来实行赏罚”[5](P67),正义的一方永远不会被打败。而作为受害人的马可更愿意以“决斗”来报复、惩罚艾迪,毕竟后者的“告密”行为是法律无法触及之处,诚如律师阿尔菲利所说:“他(艾迪)只要遵守法律就可以继续活下去”[5](P66)。传统的道德观念和现代的法律文明形成了二元对立的结构,其矛盾张力愈大,“决斗”的震撼效果就愈强烈,给观众带来的道德启示也愈深刻。最终,马可通过胜利捍卫了“道义”的庄严地位,而艾迪则利用死亡完成了自我的道德救赎。
艾迪先后用“告密”和“决斗”两种极端的方式变相释放了自己的欲望,同时也直接加速了自我毁灭的进程。他最初移民美国不过是为了生存,随着靠自己的努力实现基本的温饱后,他的目标逐步演变成命运的“改造者”。想要更美好的生活本无可厚非,但如果这生活超出自我能力把握之时,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焦虑会将人逼至疯狂的边缘。此时,人需要将“道”作为规范欲望的天平:“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7](P329)。显而易见,若没有任何规则、章法可依顺的话,那么欲望会致使主体突破自身承载的极限,最终使其走向混乱甚至是极端。某种程度上,“道”与“欲”时常呈现出对峙的状态,而两者在同一主体内能够和谐共处的前提条件便是“尺度”。中国儒家所提倡的“中庸”思想即是对这种“尺度”最生动、精准的诠释。《中庸》第一章写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8](P191)言下之意,人在倾诉各种情感或欲望之时应该表现得合乎法度、合乎分寸,处理各种事情之时应该做到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是以人、事、物各归其位,彼此相应无碍,天地万物运行自然会畅通无阻。由此可见,“致中和”作为中国儒家备受推崇的生命境界,不仅展现出人类情绪层面上“言寡尤”“行寡悔”的充盈和谐,同时也揭示了社会各组成部分平顺运行的根本原则——一种物理意义上质与量的稳定平衡状态。剧中,艾迪最后已全然脱离了道德意识的管辖,恣意放大了对自身欲望和感情的适度满足,继而打破了他与自己、他人以及外界的种种平衡。世人皆希望明日比今朝更美好,但美好生活重要的填充部分是“度”,也即“中和”的境界。艾迪在起心动念、言行举止等方面无法达到“致中”,在接人待物、立身处世等方面亦难以做到“致和”,那么他势必远离中正和谐而走向极端。无论“决斗”结果如何,其悲剧其实从“告密”之时起就已成定局,因为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所以生与死对艾迪来说已无实际意义和价值。他的结局也正验证了律师阿尔菲利前来吊唁的话语:“凡事别钻牛角尖,这样才对!”[5](P72)
四、结语
文学伦理学批评指出,文学“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9]。阿瑟·米勒借助《桥头眺望》一剧,以主人公艾迪身份的构建、发展和毁灭为伦理主线,通过层层揭示他在自处与他处过程中的不幸遭遇带给读者丰富的伦理启示和道德思索。作者采用客观的叙事方式力图呈现一个有关“真实人性”的完整且典型的故事,其中牵涉到移民、欲望、公正、法律等诸多盘根错节的社会问题。纵然米勒自始至终并未针对上述问题给予明确的个人观点或提供切实的解决方案,但该剧所显露的伦理价值润物无声般地渗入人们的灵魂深处。因此,该剧不仅可以理解为作者创作意义上的转折点,也可以称为是对当时美国甚至是现代社会的贽献。艾迪鲜活的血肉之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处于各类矛盾交融交锋的时代,唯有树立正确的伦理观,做到正视自身、不忘初心,并以“致中和”的身心状态与自己、与他人、与万物达到和平共处,才能发现最本真的自我,体味最丰盈的人生,实现最美好的价值。“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如若众人皆具备“命运共同体”的意识,那么远方不远、未来已来,心怀大爱的你我必将共享这盛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