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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悲剧理论视域下的《寒夜》

2020-01-18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悲剧性资产阶级悲剧

代 俊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

《寒夜》所展示的悲剧氛围与悲剧人物历来是研究的重点。以前研究者的思路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把《寒夜》看成某种悲剧:爱情悲剧、性格悲剧、性别悲剧、家庭悲剧、社会悲剧或文化悲剧,从家庭结构,男权的颠覆或者黑格尔的悲剧理论等来解释;另一种聚焦于汪文宣、曾树生等悲剧人物身上,把原因归结为性格、家庭、社会、文化等。这似乎是一个怪圈,用现象去解释现象,总不能触及本质。有人在文中提及马克思悲剧理论,但又不是很透彻,没有认识到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哲学所决定的悲剧必然性。马克思悲剧理论最经典、最众所周知的无疑是恩格斯的著名论断:“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1]但同时我们需要认识到这个经典论断所包蕴的巨大空间。它涵盖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史观及悲剧理论形成的整个过程。只有从唯物史观出发才能正确理解这句话,才能从本质上认清《寒夜》中悲剧人物的成因。不可否认,汪文宣和曾树生也上演了一场爱情悲剧。从马克思的爱情观来分析他们的爱情悲剧是一个新的视角。

一、马克思悲剧理论的阐释

纵观西方悲剧理论的发展,在马克思之前悲剧一直未能深刻触及现实生活的土壤,始终在精神王国徘徊。亚里士多德把悲剧看成一种文学形式,《诗学》作为第一本悲剧理论专著就专门探讨悲剧的创作,诚然,文学创作是一种精神活动。黑格尔在绝对精神理念的基础上认为悲剧是由人的精神差异造成的。叔本华和尼采人生无限的痛苦源于人的生命意志。不可否认,叔本华与尼采将悲剧与社会人生建立了关联,但却未从现实社会探讨悲剧的根源,仍把悲剧根源归结为精神活动:意志与欲望。

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的马克思与恩格斯,纵观历史的发展,创立了辩证唯物史观。社会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发展是事物的自我否定。事物在成长过程中会孕育出否定自己的力量,从而形成新旧事物的冲突。因此,发展就会有冲突,冲突才会有发展。马克思对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制度更替的分析,他的人生观、价值观、爱情观以及文艺理论等都是基于辩证唯物史观。同样,他的悲剧理论作为文艺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仍然需要在哲学基础上理解。马克思悲剧理论首见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他提出了关于旧制度处于上升期以及衰落期的悲剧性问题。随后,在马恩致拉萨尔的信中,恩格斯提出了关于悲剧的经典论断。后来,马克思分析波拿马政变时表达了对喜剧的看法。马克思悲剧理论散见于这些著作中,形成了“两种悲剧”理论,即旧事物的悲剧和新事物的悲剧。实际上,恩格斯的经典论断却极具包容性,涵盖了初期关于旧制度的悲剧性问题以及这个论断本身含有的新事物的悲剧性问题。这里有必要回到马恩致拉萨尔的信中,重新理解济金根的悲剧性,从而深刻理解这个经典论断的包容性与复杂性。

在信中,马克思提到了三次革命:16世纪初德国以胡登和济金根为首的骑士反对封建势力的革命;16世纪初德国以伯利欣根为首的骑士反对封建势力的革命;1848—1849年资产阶级反对封建势力的革命。《济金根》取材于16世纪初的革命,拉萨尔想以此来反映1848—1849年革命失败的原因。拉萨尔受黑格尔哲学的影响,把革命失败的根源归结于革命的目的与手段的狡诈之间的冲突。马克思认为,拉萨尔并未写出真正的悲剧冲突,真正的写法应该像歌德写伯利欣根一样。伯利欣根反对诸侯,被迫加入农民起义军,后来叛变,这里体现的是阶级冲突的必然性。济金根反对封建势力,企图实现国家统一,这是符合历史必然要求的,因为当时的封建势力已经保证不了社会发展,人民痛不欲生,一定得推翻。但是,若想推翻强大的封建专制,从当时的情况来说,济金根只能联合城市革命分子和农民来壮大自己的力量,但是统治阶级的骑士是不可能得到被压迫阶级农民的帮助的,市民阶级也不会信任骑士;从社会发展的规律来看,人民是变革的动力,但是阶级冲突的必然性决定了骑士与农民不能统一战线,从而革命失败。济金根企图实现贵族民主制的想法,可笑的像唐·吉诃德,但是这个想法却源于现实,推翻封建势力是有历史合理性的。因此,济金根具有悲剧性。正确理解济金根有助于我们理解马克思关于旧制度的悲剧性问题。一是当旧制度本身处于上升期有历史合理性时,它的历史是悲剧性的。中国两千年的封建专制制造了数不清的爱情悲剧,比如东汉时的焦仲卿与刘兰芝。但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东汉是封建制度处于上升的时期,集权制保证了生产力的发展,人民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但同时也没了爱情自由的成长空间。因此,几千年的封建制度的历史就是悲剧性的:保证经济发展,人们安康的同时必然会使一些少数追求自由的人们受到迫害。二是当旧制度衰落时,本身已经没有了合理性却仍相信自己的合理性,它的灭亡是悲剧性的。那些旧制度的维护者是出于伟大理想而顽固斗争的人物,而不是出于个人私欲的自私猥琐的人物。他们为了统一,为了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却逆历史潮流,最终失败。他们的毁灭也是悲剧性的。济金根就是这样的人物。“两种悲剧”理论中新事物的悲剧性则体现在新事物是符合历史要求的,但因为客观条件不充分,所以毁灭。焦仲卿与刘兰芝追求爱情自由是有历史合理性的,但封建专制下并没有让其成长的土壤,因而酿成了悲剧。因此,历史的合理性成为马克思悲剧理论的核心。旧事物与新事物的悲剧是互相辩证的两面。

二、《寒夜》中的悲剧人物探析

巴金曾表示,他写《寒夜》不是为了鞭挞某个人,而是为了控诉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这表明《寒夜》中人物的悲剧性是制度造成的,是社会残害的结果,有着社会现实生活悲剧的必然性。

汪文宣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由一个勇敢、有理想的人变成了一个懦弱、逆来顺受、爱哭的人,最后因肺病死在家中。对于汪文宣的研究,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汪文宣算不算悲剧人物?整部小说,汪文宣都是以懦弱的人物形象出场,似乎没有曾树生那样个性独立并且有鲜明的反抗性。因此,有人认定不反抗的汪文宣不是悲剧人物。实际上,汪文宣是有反抗性的,也是悲剧人物。首先,他作为知识分子,受到过五四运动的洗礼,有着办教育的理想。这是符合历史要求的,因为教育是民族强大的基石。但是,当时的环境却异常残酷:日本侵略者还在叫嚣,国统区的统治极其黑暗。防空警报时不时都会响起,人身安全和温饱都保证不了,何谈理想?汪文宣变得懦弱安分,小心翼翼地工作,只为活下去,不再谈理想。他的转变正是他悲剧性的体现。人物的悲剧性不一定非得靠生命的毁灭才能彰显,理想的毁灭同样能体现出人物的悲剧性。其次,汪文宣始终挣扎在温饱的边缘,受着委屈默不作声,拖着将死的身体仍在工作,只为拿着微薄的工资活下去。斯马特指出一个人的反抗可以“仅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3]206,也可以是心中的一种反抗。汪文宣不仅时时刻刻在内心表达不满,在行动上更是用生命维持生存,对抗战胜利的期待,对美好家庭的渴望在某一刻战胜了他的疾病,但他最终仍走向死亡,照顾不了母亲和儿子。通过个人努力维持基本的生存,有着历史合理性,但最后仍不能实现。高傲的汪母最终使用了树生留下来的钱,汪文宣也凄惨的死去。

用马克思阶级分析的观点分析汪文宣悲剧的成因,便可看出其毁灭的必然性。抗战胜利前的中国,阶级成分复杂。国民党统治下的重庆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天下,但同时还有像汪文宣这样的小资产阶级。汪文宣一类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大都受过五四运动的洗礼,有着民主自由的思想同时又满怀救国的热情和伟大的理想。他们反封建是不可能与代表封建势力的大地主站到一起的,同时,大资产阶级的压迫统治又使他们不可能与其统一战线。汪文宣在一个半官半商的图书管理公司上班,他不合群,被人忽视被人嘲笑,经常一个人在角落里,勤勤恳恳工作却仍然维持不了温饱。汪文宣的工作状态实际上是阶级冲突的反应。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不可能与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站到一起的,就像汪文宣与周主任、吴科长一直处于对峙状态。汪文宣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监视着他,周主任的一声咳嗽都会让他思考半天。汪文宣身上体现的是新事物的悲剧,面对强大的旧势力,只能落得个理想破灭,生命毁灭的结局。同时,不可否认,汪母和曾树生的争吵,也加速着文宣的灭亡。汪文宣夹在她们之间痛苦不已。她们的争吵反应了封建势力与小资产阶级的激烈对峙但同时又体现出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树生作为有着自由民主思想的大学生是不可能听从汪母封建制度那一套残害人性的东西的。汪文宣理解妻子的做法,一次次为妻子辩护,但同时他身上仍然有封建势力的那一套东西,他惧怕母亲,“他在母亲的面前还是一个温顺的孩子”,[2]31因此不敢与妻子形成统一战线,甚至让妻子先写信给母亲道歉。汪文宣一次次的说和和吐血并不能让妻子与母亲和好,这是新旧事物必然的冲突,是悲剧性的,也是毁灭性的。

曾树生也是一个悲剧人物,历来研究者对此都深信不疑。首先,树生和文宣一样,两人毕业的时候都有为教育事业献身的愿望,但事实上她只能去银行当“花瓶”,教育理想破灭。其次,树生追求自由与快乐而不得。她工资很高,保证自己生存的同时还能贴补家用,其悲剧性更多体现为精神的挣扎。在通往自由的途中,一方面是婆母的刁难,这是小资产阶级与封建势力的对峙;另一方面是小资产阶级自身的妥协。一是对封建势力的稍微认同。树生曾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安心守在患病的丈夫身边,像自己的婆母一样。她也曾安心地做了一个星期的婆母眼中的好媳妇,但是对自由快乐的追求折磨着她,使她痛苦。面对毫无生气的丈夫和寂寞阴冷的家,她决定离开;但她离开后,又时时牵挂家里。这是树生个性独立形象背后隐隐透出的软弱;二是屈服于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她最后抵挡不住对自由的渴望,跟随陈主任去了兰州。她以为这样就会得到自由与快乐,实际并非如此。首先她想的自由与快乐无非是热闹一点,流连于各种舞会,受着男人的追捧。因此,她从兰州回来后,走在凄冷的街道,“她心里空虚的很”[2]270。她不明白为什么抗战胜利之后人民的生活更坏。她又一次迷茫了:是去兰州还是留在这里。她的悲剧性体现在:她满怀热情地追求光明、自由与快乐,但最终因为小资产阶级自身力量的弱小,加之自身的妥协,把希望寄托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身上,最终求而不得。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作为压迫阶级,是不可能为人民谋福利的,自然也不会给人们带来真正的自由与光明。

汪母也是一个悲剧人物。一方面她由才女沦为老妈子,干各种粗活只为活下去,但最终带着自己的孙子不知生死,如当时众多的百姓一样。另一方面,她的悲剧性体现在她作为旧制度的维护者,她的毁灭是悲剧性的。这个毁灭不是生命的毁灭而是指愿望的毁灭:爱文宣胜过爱自己,只希望文宣可以活下去。这本是有历史合理性的,但是深受封建制度熏陶浸染的她是不可能明白自己儿子的真正想法;封建大家长身份的她是不能容忍儿媳妇乱来,只能与她不停争吵来彰显自己的权威,让文宣极度痛苦;她认为女性不能比男性优秀,因此拒用树生的钱,宁可排三个小时的队给文宣看病也不用树生写来的介绍信,一步步把文宣推向死亡。汪母身上体现的正是旧制度处于衰亡期而毁灭的悲剧。她爱儿子,但是她的老一套做法只能伤害儿子。这是必然的,这是旧制度残害的结果,也是旧制度制造的悲剧。

毫无疑问,文宣与树生也上演了一场爱情悲剧。马克思认为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基于一定的物质基础,同时两人又有共同的理想与灵魂的交流。爱情悲剧无疑就是两个人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不能互相支持。抗战之前,汪文宣与曾树生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境殷实,他们有共同的教育理想,他们的婚姻是基于爱情的。但是随着外国侵略者的入侵,国统区的黑暗统治,他们的爱情也渐渐破裂。随着汪文宣疾病不断加重、寂寞不停袭来、战况愈来愈不稳定,他们之间的爱也失去了对等性。马克思认为如果恋爱中的一方付出爱却没有得到对方的爱,这是不幸的。汪文宣时时刻刻都爱着曾树生,借钱给曾树生买生日蛋糕。但是他的爱却仍没有留住曾树生。马克思的爱情观建基于唯物史观的基础之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这绝不是功利主义或者拜金主义的爱情。他认为,真正的爱情应该实现婚姻自由:结婚和离婚的自由。而只有社会生产力提高,社会思想文化改善,自身素质增强才能实现婚姻自由。汪文宣和曾树生看似实现了婚姻自由,但是当大环境不稳定时,不自由的因素便凸显了出来。丈夫的疾病加上对儿子的牵挂使曾树生一直迟迟不离开家。而她最终的离开也是因为极端自由主义作祟。他们的爱情悲剧和婚姻的不自由不仅仅因为当时的战争和国民党的统治,而是人类社会发展在由低级向高级的发展进程中必然出现的问题。因为即使在社会主义社会,也是存在爱情悲剧的。

三、悲剧中的乐观,《寒夜》中的温暖

悲剧反映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但不是悲哀,也不是悲观,而是蕴藏着积极乐观。悲剧的价值在于通过苦难表达一种肯定,传达真善美的永恒。首先从悲剧性即悲剧的审美效果来看,悲剧主体面对阻碍与苦难,没有屈服,而是竭力抗争,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从而实现了超越。超越是“是一种深刻的内在体认。”[4]25通过抗争,悲剧主体彰显了生命的伟大,维护了生命的尊严以及人性的美。这不仅仅是一种超越,更“是对人的实践——自由意义的肯定”[5]129,是一种积极乐观的举动。马克思的悲剧理论指出了悲剧冲突的必然性,这背后蕴含的是对人实践自由的一种肯定。主体因为有了实践自由而又受着实践的局限,悲剧因此产生。社会历史的发展永远是向上的,主体的实践行为因为符合历史的合理性,因此目标一定会实现。这是马克思悲剧理论的积极意义,悲剧的必然产生与美好愿望必定会实现是辩证存在的,两者相辅相成。其次,从功利性的角度来看悲剧产生的实际效果。20世纪马克思悲剧理论传入中国。20世纪的中国交织着苦难与希望,悲剧理论的引进、应用与悲剧的创作同当时其他文学一样,注重社会功用,救国救民,希望能把悲剧精神转变成革命的实践行为。鲁迅的悲剧理论“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6]84,不仅强调毁灭,更强调“给人看”来引起国民的觉醒,强调废墟中的重建。宗白华的悲剧理论强调困境中人生的突转。这种突转是一种超越,同时也是对悲剧主体牺牲的肯定。蒋孔阳指出了悲剧的永恒性,这里暗含着对人类社会向更高级发展的必然性。无论从审美的角度还是从社会功用的角度,马克思悲剧理论都是积极乐观的,蕴含着真善美的希望。

巴金作为20世纪的重要作家,也受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巴金称赞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也读过宣传马克思的文章以及马克思的著作。他的创作也受着马克思主义的影响。除了在《寒夜》中巴金表达过对旧制度的控诉,在《砂丁》中,他强调:“把一个垂死的制度摆在人们面前……聪明的读者就不会从这伤痕遍体的尸首上面看出来一个合理的制度产生么?”[7]1巴金小说的笔调总是痛苦和压抑的,但其中却孕育着新力量的产生以及真善美必定战胜假恶丑的信心,《寒夜》也同样如此。“寒夜”作为小说的标题,本就蕴含着黎明终究会到来的希望。小说的最后,“她需要温暖”[2]272,更是蕴含着希望、光明与明天。这也是为什么有人指出《寒夜》是一部希望之书。

结语

马克思悲剧理论建基于辩证唯物史观的哲学基础之上,因此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理论,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马克思悲剧理论指出悲剧冲突的必然性和永恒性的同时,还暗含着真善美一定会战胜假恶丑,共产主义一定会到来的信心。巴金的创作受着马克思主义的影响,用马克思悲剧理论分析他笔下的众多悲剧人物是十分贴切且必要的。当我们看透了汪文宣、曾树生等人的悲剧,便会觉得如今的我们是多么幸福。同时,我们也必定满怀热情和希望去创造更美好的明天。这是马克思悲剧理论的真正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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