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末朝考第一到红色教授
——吴承仕的学术道路和崇高气节
2020-01-18李罡
李 罡
(北京市委党校 政治学教研部, 北京 100044)
吴承仕是北京师范大学著名教授、国学大家和教育家。虽然不幸过早去世,但他56年的生涯谱写了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篇章。他青年时期是清末举人,1907年全国朝考名列一甲第一。此后,他走上了研治国学的道路,著述丰富,享誉学林。在日寇野蛮侵华,一批批炎黄子孙勇敢地站出来掀起抗日救亡浪潮的关键时刻,他在实践中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真理的力量,并且毅然选择加入中国共产党,勇敢参加抗日救亡运动,焕发出青春活力,被进步学生亲切地称为“老青年”。七七事变后,在颠沛流离中身染重病,因无法及时治疗而于1939年9月21日离开人世。他被视为为国捐躯的典范。
一、应考奇才,竟有犀利的时评之作
吴承仕,号检斋,又称絸斋,出生于1884年,安徽歙县人。自幼聪慧,在塾师张廷勋、汪沛仁两位老先生指导下苦学经史,擅长作文,颖悟异常,屡受夸赞。1901年,吴承仕到县城应秀才考试。其父吴恩绶与他同场应考,父子双中秀才,在当地传为佳话。考中秀才第二年,吴承仕又应试举人,并再次顺利考中。当地档案部门还保存有一份“江南乡试卷总批”,对其试卷作了“议论崇阂,包罗万有”的高度评价,并预言他“从此万里鹏搏”。1907年,吴承仕参加全国朝考,在众多应试举人中脱颖而出,考取第一名。据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载:这次大考在保和殿举行,题目为经义、史论各一篇,考试程式与原先之朝考相同。“钦派阅卷大臣六人,襄校官六人,内监试二人,外监试四人。录取吴承仕等三百六十七人。”在当日轰动一时。民国时期纂修的《歙县志》卷四《选举志》记载:(光绪三十三年)科举停,是年举行举贡会考,先由各省督抚考送咨部。经廷考取中后廷试,分一二三等。以主事、小京官、知县录用。吴承仕一等一名。[1]
吴承仕中了朝考第一名,确实很不平常。虽然朝廷刚刚宣布“废科举”,故已没有“状元”的正式名分,但从实际内容而言则基本相同。因此人们称这次大考是“朝考”,而称吴承仕为“朝元”,亦有人称之为“清末状元”。所录取的367人之中,取举人一等及二等前十名者,分别授以主事、中书和七品京官之职。吴承仕被授大理院主事,职责是掌管朝廷刑狱典籍簿册。这项职务涉及历史上刑法制度和官制职责种种问题,与他后来从事礼制和古文字考证有着密切的关系。
民国成立后,吴承仕改任司法部佥事。关于他1914年以前供职的详情,目前尚不清楚。但所幸他当时撰写的两篇文章保存下来,从中可以发现应考奇才吴承仕绝不是专事模仿、袭用旧套的平庸之辈,而是一位善于独立思考、才识兼具的人物。第一篇是《汉文帝减租除赋而物力充羡,武帝算舟车、榷盐铁、置均输,而财用不足论》,文中将文帝与武帝实行的政策及效果两相对比、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文帝之足国裕民也,非自薄敛来也;薄敛而以清净寡欲基之,故百姓饶衍,上下雍熙。武帝之公私交困也,非由厚敛致也;厚敛而以穷泰极侈耗之,故脂膏既竭,朘削难堪。”“古之主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特以天下之利,公之天下,而不自私其利焉耳!”[2]400-401他所强调的是:君心要正,立法要善,才能实现国足民裕、长治久安。
第二篇是《中外刑律互有异同,自各口通商,日繁交涉,应如何参酌损益,妥定章程,令收回治外法权策》,文中概述晚清实行各口通商以来,凡中外之间因纠纷而产生的案件,列强均藉其蛮横之势,用西律判处,其结果“卒为西人所胜,而华律退处于无权”。吴承仕对此极感愤慨,呼吁“收回治外法权,而政自我操”。又鉴于中外具体法律条文有不同,他提出恰当解决的办法,就是仿效日本,从中国士人中培养熟悉西洋法律的人才。“故日人有控西人者,不必延西律师,而自能与之争辨,即可免其欺凌。今当仿而行之,翻译各国律书,以西法治西人,而西人无可遁。即以西法治华人,而华人亦无不服,度几畛域不分,中西一律,而华洋可相安于无事矣。”[2]401-402他从维护国家主权和民族利益出发,能重视学习新知识,观察中外通商以后外交上面临的新问题,寻求解决的办法;同时也表现出强烈的爱国心,呼吁收回治外法权,以免中国民众再遭洋人的欺凌。
这两篇犀利的时评凸显出吴承仕观察时局确有特识。胸怀忧国忧时之思,而又努力探求新知,是吴承仕一生志向情怀的两大特点,这在其青年时期已经开始显露。
二、囚禁之地,拜太炎先生为师
1914年1月,发生了震动北京城的一件大事,袁世凯囚禁了章太炎。当时北京的政治气氛令人窒息。袁世凯处心积虑要实现皇帝梦,加紧复辟帝制的步伐,而其身边的喽啰走卒、无耻文人百般献媚取宠,大演劝进的丑剧。章太炎先生是一代学术宗师,早年是著名的反满革命家,在政坛上有重要影响。他看透袁世凯的阴谋,决定将其丑恶面目暴露于天下。1914年1月7日,他手拿拐杖,来到新华门前,把袁世凯颁给的“大勋章”挂在扇子上作扇坠,让值班的“承宣官”通报,他要见袁世凯。袁世凯心怀鬼胎,不敢露面,竟下令囚禁章太炎。这就是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所讲的:“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之包藏祸心。”
章太炎公开揭露袁世凯的阴谋,是当时全国范围内与复辟帝制的反动行为激烈斗争的一部分。袁世凯惧怕正义的力量,对章太炎的囚禁长达两年多。由于这一事件,吴承仕成为终生追随章太炎的好学生。在此之前吴承仕曾就皖南方言问题向章太炎请教,互相通过信。他景仰太炎先生的学问,更对其敢于揭露袁世凯阴谋的大无畏精神无比崇敬。他本是司法部的官员,更清楚当时局势的严重性。他有胆有识,在章太炎遭受囚禁的危难时刻,正式向太炎先生行拜师之礼。章太炎在囚禁之地对弟子们讲授学问,吴承仕恭听其教诲,从1915年至1916年初,经他笔录和整理,完成了太炎先生的重要著作《菿汉微言》。此书有重要价值,《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在“章太炎”条目之下,就将它单独列出,与《訄书》并列,作为章氏的代表作之一。他认为,早年从信仰荀子和韩非到崇奉佛教理论,这是“转俗成真”;后来,他以佛解庄,以为庄子思想与佛教相合,又以庄证孔,这就是“回真向俗”。章太炎对吴承仕的整理工作十分满意,“认为记录卓绝”,稍作润色,便署上自己名字,编入手定的《章氏丛书初编》中刊行。吴承仕的这番工作,使他扬名海内。一方面,是危难之中见胆识,吴承仕崇敬章太炎的凛然正气,也证明了他本人的高尚气节。又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本书整理难度很大,而吴承仕能够整理得这么出色,足见其学力深厚,非常人所能及。不久以后,胡适写文章与吴承仕讨论如何恰当运用“除非……”这一句式,文中竟说:“吴先生是《菿汉微言》的作者,他的意见自然有讨论的价值。”[2]292胡适是名人,对章太炎也甚为熟稔,但却误将吴承仕为老师笔录整理的书认为是吴之所著,由此证明吴承仕确已成为章门的名弟子了。
囚禁期间,章太炎曾经绝食七日,以此抗争。吴承仕担心老师的健康,运用策略来劝导老师。他问:“先生您比三国时的祢衡如何?”章答:“祢衡岂能比我?”吴又说:“刘表要杀祢衡,自己不愿戴杀士之名,故假黄祖之手。如今袁世凯比刘表高明,他不必劳驾什么黄祖,而让先生自己杀自己!”[3]太炎先生果然听从了吴承仕的好意,恢复进食。
袁世凯囚禁章太炎的时间长达两年余,至1916年6月袁世凯在全国人民愤怒声讨中暴亡,方才结束。对于太炎先生在危难中奋起揭露袁贼复辟帝制阴谋、保卫共和政体的浩然正气和无畏精神,吴承仕一再予以宣扬。后来当抗日救亡运动兴起,社会上对太炎先生的态度有责备之词时,吴承仕及时发表了《特别再提出章太炎的救亡路线》一文,说:“对于语言文字学、经学、诸子学有绝大开发绝大贡献的章太炎先生,……他的民族意识,是最敏感最坚固最彻底的;同时他那不屈不挠的节操,经过坐牢三年软禁一年绝食七日种种艰苦,到现在仍旧保持不变。由于前者,他认识抗战是民族解放的出路;由于后者,他认识当局某种藉口是摧残救国运动的工具而敢于揭破它的。”“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电称:‘学生请愿,事出公诚。纵有加入共党者,但问今之主张如何,何论其平素?对此务宜坦怀。’又二十六日发表谈话:‘学生爱国运动,政府当局,应善为处理,不应贸然加以共产头衔,武力制止。’”由此提出结论:“这证明他老先生的救亡主张和他对于当局的态度,是一贯的而非支节的,是必至的而非偶发的。”[4]166-167此文的发表,正说明吴承仕始终以太炎先生敢于与恶势力作斗争的精神激励自己、鼓舞大众。
三、享誉学林的国学大家
吴承仕于1919年在北京大学《国故月刊》上发表长篇论文《王学杂论》(三期连载),这是他首次公开发表的学术论著,章门弟子黄侃写了“题辞”。太炎先生在收到刊物后即致函吴承仕予以鼓励:“季刚(即黄侃)寄来《国故月刊》,见足下辨王学数条甚是。”[4]235在世事纷扰中,他潜心治学,章太炎鼓励他说:“大著近想更富……足下于学术既能缜密严理,所得已多,以此精力,进而治经,所得必大。”[2]232
吴承仕生前一共撰成学术论著33部,约计200万字。内容涉猎极广泛,他的学生黄寿祺将之分为经学通论类、尚书类、三礼类等13类,其中以古文字学、声韵训诂、三礼、文献考证为主,具有精到见解。其影响较大的著作,主要有《韵学源流》《经籍旧音辨证》《经学通论》《六书条例》《中国语言文字学概论》《国故概要》《三礼名物》《尚书古今文说》《淮南旧注校理》等。
随着《淮南旧注校理》《经籍旧音辨证》等著述问世,吴承仕声名大振。《经籍旧音辨证》出版时,因其材料丰富、见解独到,章太炎为他写了“题辞”,赞誉说:“其审音考事皆甚精,视宁人(顾炎武)之疏、稚存(洪亮吉)之钝,相去不可以度量计矣。明清诸彦,大抵能辨三礼元音,亦时以是与唐韵相斠,中而代嬗之迹,阙而未宣。检斋之书出,而后本末完具,非洽闻强识,思辨过人者,其未足与语此也。”[4]2071924年底,吴承仕受聘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继而担任系主任,此后又在中国大学、北京大学、东北大学等校任教,或同时兼任教授。他所开设的课程有“国故概要”“经学史”“古籍校读法”“说文”“三礼名物”等。他擅长讲课,以内容扎实、条理清晰著称。在章门众多成就斐然的弟子中,他与黄侃(后长期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并誉为“南黄北吴”。章太炎还曾诙谐地以太平天国“四王”称其四位弟子。据汪东(章氏弟子,20世纪30年代任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寄庵谈荟》所载,太炎先生晚年居苏州,汪东前去拜候。“一日戏言,余门下当赐四王。问其人曰:季刚尝节《老子》语‘天大,地大,道亦大’,丐余作书,是其自命也,宜为天王。汝为东王。吴承仕为北王。钱玄同为翼王。”[2]294(后来又补充朱希祖为西王。)这些都反映了当日吴承仕在学术界声誉之卓著。
吴承仕对《尚书》有专门研究,撰有《尚书讲疏》《尚书集释》(均为中国大学国学所铅印本)。他曾用敦煌发现的《尧典释文》,参照日本所藏《尚书》古本作了新的校读。这一成果得到了章太炎的重视。章氏利用1922年洛阳新发现的用古文、篆、隶三体刻石的石经残碑作对勘,撰成《新出三体石经考》等论著,对一些长期有争议的问题提出新解。章太炎作为老师,却谦虚地说,“虽发露头角,于所不知,盖阙如也”,目的仅在以此书给吴承仕“执鞭前跸”,让其“有以恢彉之”。
《淮南子》是一部重要典籍,前人着重于考释本文,而对于注释中存在的大量错讹之处则未加措意。吴承仕对此作了精心研究,认为清人庄逵吉注本舛误尤多,于是他专门作了考释,撰成《淮南旧注校理》。此书以庄氏注本为批评对象,采用的考释方法是:“以异本勘之,复就昔人撰述,下讫笔语短书,凡所征引,稍有采获。更以唐宋类书所录,参伍比度,辨其然否。”[5]1著名文献学家杨树达先生对本书评价说:“检斋喜治音韵校勘之学,尝校《淮南王书》,为《旧注校理》三卷,说多精到。”[2]347杨树达字遇夫,曾长期在北京做研究工作,并在大学任教。吴承仕与他长期密切交往,治学旨趣相投。1922年5月,由吴承仕发起,在北京歙县会馆举行“思辨社”(原称“思误社”)第一次集会,杨即为参加者之一,此外还有陈垣、邵次公、朱少滨、程笃原、高步瀛等,共8人,约定两周一次集会。翻开杨氏所著《积微翁回忆录》,我们即能读到两人学术交往的诸多记载,如1925年1月记:“吴检斋以新著《淮南旧注校理》见贻,读之,服其精牢。……余与讨论三事,亦谬蒙采录。”1925年6月1日记:“访吴检斋,约其下年度到师大任教。检斋为章门高第弟子,学问精实,其同门多在北大任职。以检斋列章门稍后,每非议之。实则检斋学在己上媢嫉之故。”1926年8月18日记:“出席师大会议,……检斋旋继余任系主任职。”1927年5月7日记:“检斋招余至芳湖春饭庄午饭。告余黄季刚对渠种种误会,使之难堪,日前竟大决裂。今日黄招渠饮,渠故不往。……检斋人近笃实,以季刚有学问,事之甚谨;种种委屈,见者或以为太过,而季刚则愈益横肆,视检斋若无物,致令检斋忍无可忍,遂致如此。以此知交友处世之未易也。”又有对检斋先生古文字学造诣和以新观点论述古代五伦观念具有卓识的高度赞赏。此见于1933年12月23日所记:“吴检斋来说《说文》,渠亦思修正章先生《文始》,举数例甚精,沈兼士古文字不及也。”又,1934年1月29日记:“访吴检斋,见示论五伦文字。根据《礼经》,剖析精微,令人心折。检斋近日颇泛览译本社会科学学书,闻者群以为怪,交口訾之。一日,一友为余言之。余曰:‘君与余看新书,人以为怪,犹可说也;若检斋乃太炎弟子,太炎以参合新旧起家,检斋所为,正传衣钵,何足怪也?’友人语塞,无以难之。”[2]287-289吴承仕与杨树达两位先生深受传统文化熏陶,治学严谨,性格敦厚朴实,在长期交往中如此真诚地互相推崇、鼓励、切磋,诚为现代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
吴承仕专注于读书和著述,但他绝不是性格古板的学究,而是一个开朗豁达、有多方面爱好的学者。他喜欢昆曲,大约在1918年,北京昆曲爱好者成立了听春社,他和文学家吴梅瞿是其最早的成员。1923年,直系军阀曹锟通过贿选当上了大总统,听春社成员为表示抗议,在正阳堂举行公演,其中演出了《击鼓骂曹》的折子戏,吴承仕上台扮演祢衡,演得声情并茂,借祢衡骂曹操,指桑骂槐痛骂曹锟。这次演出之前到处贴了海报,所以十分轰动。由于刺痛了反动军阀,演出后北京街头气氛紧张,纷纷传说当局要追查、抓人。不久,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推翻了直系军阀政权,风波才告平息。[2]345他还喜欢看篮球比赛,当时北京有5个出色球员,称为“五虎将”,逢其出场比赛,他总要设法前去观看。他对学生说,看球赛可以学习勇猛爱动的精神,“打篮球虽然就是体育,但这中间存在着一种动的规律性,在静的北平,是需要动的刺激的”。他还喜欢下围棋,称下围棋能培养逻辑思维,“在围棋里发现了辩证法的定律”[2]54-55。吴承仕又爱好书法,楷书、行书、章草均所擅长,而所写篆书,人称可与其师章太炎先生相媲美。这样一位思想开朗、易于接受新事物的学者,当新的时代潮流掀起时,他一定会迎头赶上,勇敢地投身进去。
四、掌握新理论,创辟学术新境
吴承仕开始接受唯物史观的影响,阅读马列主义著作,是在1930—1931年。这既是他治学尊重实事求是原则、勇于探求新知的进一步发展,更是他在时局迅速变化推动之下,受到周围进步教授、地下党员的影响而达到的思想升华。从此,他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由严谨质朴治学到运用科学理论开拓新境的飞跃,再由重视民族大义到奋勇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红色教授革命生涯的飞跃!
吴承仕思想转变的开始,在荣孟源的回忆文章中有生动的记载:1930年秋,范文澜因共产党的嫌疑被捕,经过多方营救,才得释放。吴承仕去看他,说:“像你这样的老实人,能够参加共产党,共产党一定有个道理。能不能把共产党的书给我看看?”范老因吴先生是长辈,不便拒绝,就拿一本《共产党宣言》给吴先生。几天之后,吴先生还书时说:“这本书讲得很有道理。难怪你要参加共产党。”[6]从此,吴先生就认真学习马列主义,九一八事变以后,学习更为积极。吴承仕学习马列主义著作后,感到找到了能指导自己前进的理论,因而充满热情,一字一句地刻苦钻研。“他用治‘朴学’那种缜密的态度去读《反杜林论》、《两个策略》、《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资本论》等古典名著,他用细行密字的小‘行书’,在书头上作了提纲,以及自己的意见,或有应参考某书的地方就注明参考书的页数,这种勇猛精进自强不息的毅力,是为一般青年人所钦佩的。”[2]46
吴承仕的经学研究因唯物史观的指导而达到新的境界,在其这一时期撰写的一批文章中有突出的体现。它们共同的特点,是运用社会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矛盾运动的原理,根据时代条件的变化分析古代历史和古代学术文化问题。写于1934年2月的《五伦说之历史观》一文堪称为其代表作。文中论述的要点是:(一)关于“五伦”的问题。“二千三百年间被压制于传统权威之下的所谓儒者”,从来不曾将它作为考察的对象。实则“五伦”是古代的社会意识形态,“当然有它的缘起,演进,变迁,种种过程,以及它与当时社会适应的缘故”。历代儒者“大抵把‘纲常名教’看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并且认为历经百世而一成不变;我们则应与之相反,要“从历史科学上所谓‘变的观点’去研究它。”(二)“五伦”与“三纲五常”内涵不同,时代不同,作用也不同。五伦即《孟子》所说“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五伦,至少是先秦的旧说,而三纲五常则是汉儒的新说。《春秋繁露》首先提出:“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而后被《白虎通义》等加以发挥。这样,“汉儒把它抽象化,即名之为三纲”,又将之与寒暑昼夜等等自然现象相配。“五常”指“仁义礼智信”,本来是《中庸》郑玄注引《纬书》来证明天命与人事相互关系的。汉儒就将五种道德规范与古代哲学认为宇宙元素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相配。这样做完全是一种神秘的附会,目的是发挥“支配者对于被支配者最好的麻醉作用”。因此,“三纲”的实质是“权威的,崇敬的,主从的,主观的”。(三)“三纲”之实,是本于《仪礼·丧服》。丧服按地位尊卑与血缘关系规定三种“斩衰”(穿最粗的麻布孝服尽三年之丧)之制,就是君主专制和宗法礼制的产物,可以概括为:子为父斩衰,表示家长制;臣为君斩衰,表示封建制;妻为夫斩衰,表示男统制。(四)“五伦”是有关道德伦理的行为规范,应明确其与“三纲”不同的实质,它是“理智的,人事的,相互的,客观的”。与“三纲五常”的观念乃是显示“君臣关系强化程度”的产物不同,这个范畴“有其相对性”,它可以有条件地“运用于现代及最近将来的社会”。[4]1-10
《五伦说之历史观》这一成果证明吴承仕对于唯物史观原理有恰当的把握,能够采取唯物的、辩证的、普遍联系和发展的眼光研究问题,提出卓识。而在当时,精熟于经典、以严谨治学著名的杨树达先生读后,誉之为“根据《礼经》,剖析入微,令人心折”,更证明吴承仕运用新理论取得的成功及其成果的开创性意义。他在这一时期撰写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者对于丧服应认识的几个根本观念》《语言文字之演进过程与社会意识形态》《竹帛上的周代封建制与井田制》《从〈说文〉研究中所认识的货币形态及其他》等文,也都是运用新理论剖析问题、提出创见的佳作。正因如此,吴承仕成为运用唯物史观理论研究经学史的第一人。
由于吴承仕确立了唯物史观信仰,他自觉地担当起运用新理论改革大学文科教程,以改造因循保守风气盛行的文科研究领域和培养学生的任务。1934年以后,他在担任系主任的中国大学陆续增设了陈伯达的“周秦诸子”、曹靖华的“新俄文学选读”、高滔的“西洋文学史”、齐燕铭的“中国通史”等课程,并且还明确规定将别系的课程如李达的“唯物辩证法”、黄松龄的“政治经济学”、吕振羽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等列为国学系的选修课。他从以往沉浸于正统的经学小学,转变到提出“应该废除经院化的词章、考据、校勘学、御用化的政治经济学、宗教化的神学、形而上学等,这些历史资料,不妨留待将来的专门家去整理和批判。暂时只有束之高阁了”[4]4-5。
同一时期,吴承仕又在中国大学先后创办《文史》《盍旦》杂志,旗帜鲜明地以唯物史观指导办刊。据王西彦回忆:“这个刊物(《文史》)是用中国大学国学系名义编辑出版的,主编人就是检斋先生本人,顾名思义,它是兼收文史两方面稿件的综合性杂志,以中国大学国学系师生为基础,面向全国发行。它的执笔者,多是史学和政治经济学界名家,如吕振羽、侯外庐、黄松龄、李达等人,也刊登一些小说和散文之类的文艺创作。发表在这个刊物上的关于历史和政治经济问题的文章,都力求采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立论新颖,受到文化学术界的欢迎。”《文史》于1934年4月间创刊,在6月出版的第2期上,刊载了鲁迅署名“唐俟”的《儒术》一文,文章对元代知识分子的丑行进行了揭露,也提出了警告。这篇名文,有如浊流投石,在知识分子中间引起很大反响,对华北救亡运动也产生了一定的推动作用。[7]《文史》的革命色彩和产生的巨大影响招致北平军警和反动当局的仇视,出版了四期便被查封。但吴承仕并不害怕和灰心,他说:“他们禁止《文史》的出版,证明了我观点的正确。”[2]322-323紧接着于次年10月又在中国大学创办《盍旦》杂志(盍意为“何不”,旦意为天亮,比喻渴望天亮、迎接天亮),办刊宗旨和风格是《文史》的延续。由于处于反动军警监视的恶劣环境中,所刊发的文章须紧密结合时局,有战斗性,又要讲究策略。即便如此,《盍旦》亦仅办了5期,便被迫停刊。吴承仕先生此后又支持创办《时代文化》,继续呼吁抗日救亡,鼓舞青年和民众斗志。
综上,从1931年左右至1935年底,吴承仕受到抗日救亡运动影响,通过学习唯物史观、指导古史研究,大力改革大学课程,并相继创办进步刊物,完成了他一生中意义最为巨大的转变——由经学大师而成为红色教授。1936年,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侯外庐先生对吴承仕接受马克思主义给予高度评价:“吴承仕先生追求真理的热忱,常常是我和朋友们谈的题目,李达同志很尊重他,吕振羽同志、黄松龄同志对他的评价很高。”“后来我在太原看到他主编的刊物《文史》,在当时的学术领域,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宣传新思想的阵地,抗战开始后,他坚持在敌后斗争,并且为民族,为实践他追寻来的真理,献出了生命。吴承仕先生真正是值得大家永远敬仰的学者。”“吴承仕先生是章太炎的弟子。我常拿他与鲁迅先生比较,在太炎门下,有两位弟子通过全然不同的路径,殊途同归,都走向信仰马克思主义,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8]
五、义无反顾,献身抗日救亡伟大事业
随着日寇侵略活动的加剧,华北地区形势日益危急,由中共北平地下党组织所领导的抗日救亡运动不断高涨。值此中华民族处于最危险的时刻,吴承仕焕发出饱满的爱国热情,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抗日救亡的伟大事业。作为一位紧跟时代潮流的著名教育家,他利用课堂内外一切机会教育引导学生提高觉悟,参加救亡运动,同时利用其教授身份,为协助中共地下组织开展活动做了各项工作。他放弃原先稳定舒适的名教授的生活,重新选择了人生道路,这样做,不但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同时要面对周围保守势力的讥笑、打击。一位原先的“章门弟子”,就曾当面讥讽他提倡“普罗文学”“唯物史观”,这等于给他加了两项严重的“罪名”,所以吴承仕回应说这是“险恶的玩笑”。还有来自家庭的巨大阻力。他原先受聘于国立大学北师大、北大,因参加救亡活动受到反动当局的忌恨而被解聘,改到私立大学任教,待遇相差悬殊,尤其是随时有可能遭受严重迫害,家人也为他担惊受怕,因而引起家庭的矛盾。但他对这些阻力和危险都置之不顾,真正践行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当日报刊留下来的珍贵记载,以及吴承仕殉难以后生前友好所写的回忆资料,为我们展现了他为民族生存奋斗到最后一息的许多感人至深的历史场景。
1933年秋,吴承仕任中国大学国学系主任。他的学生,后来成为著名训诂学家的陆宗达说:“中国大学因为由吴检斋先生主持工作,所以进步势力很强。”[9]当时中国大学文科各系集中了李达、吕振羽等一批进步学者,开设新课程,向学生讲授新理论、新知识。学生中组织进步学术团体,思想活跃。据作家王西彦回忆,学生中有“绿洲社”,成员以国学系同学为主,还有外系以至外校进步学生参加。该社团实际上由“左联”领导。他们除讨论文艺问题外,还邀请校内外进步学者讲解政治形势,这些活动都得到系主任吴承仕热情赞助。由于国民党政府对日签订了卖国的“何梅协定”,日寇在华北长驱直入,平津国民党部及中央军等纷纷撤出南下,日寇气焰更加嚣张,进步组织却无法进行正常活动。在此极端困难时期,吴先生“以国学界耆宿的身份,不避风险,挺身而出,给了‘左联’各项活动不遗余力的帮助。而他本人的转向马克思主义,投身革命活动,对当时文化知识界和青年学生的影响,都是很大的”[7]。吴承仕还曾多次把自己的庭院充当“左联”领导成员集会的场所。1936年11月北平作家协会举行成立会,吴承仕自己出钱,利用西单鸿宾楼饭庄作为开会地点,由他先出面掩护,会议采取聚餐的方式,参加者都围坐在圆桌旁边,仿佛是一群不期而遇的顾客,大家一面谈话,一面传阅宣言和简章草案。他还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地表达自己的爱国情怀,痛斥特务的无耻行为。据史立德回忆,系主任检斋先生“上课时经常向学生介绍马克思列宁和分析当前的时局。因此,他遭到特务的迫害。特务给吴先生写匿名信,威胁吴先生,吴先生不畏惧,不屈服。有一天,吴先生讲文字学,讲到‘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时,意味深长地说:‘在这国难当头、大敌压境的时候,你们乐意听这个吗?!我乐意讲这个吗?!’停顿片刻又说:‘现在竟有人写信威胁我,说我是共产分子,并说再讲抗日即对我不利云云。’吴先生说到这里很激动,声音有些颤抖,沉默了几分钟之后,说:‘四十多年以来,我是致力于中国经学的,我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不过我觉得我还有血气。真想不到,竟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让人用几个钱收买了,干着出卖祖国、出卖人民、出卖祖先的勾当。大家想一想,这种人还有起码的民族意识吗?’同学们听到特务竟然恐吓吴先生,都非常气愤。国民党的特务学生,被吴先生骂得不敢抬头。但是,这以后,特务更加严密地监视先生,先生的住所经常有持枪的特务‘巡逻’。”[10]“一二·九”运动爆发,吴承仕以50多岁老教授的身份积极参加。据当年领导这场运动的蒋南翔回忆:“他亲自参加‘一二·九’的学生游行队伍,还和青年们一起步行到西山参加露营。他亲临斗争前线,写文章,作演说,为‘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奔走呼号。又在《时代文化》一卷三号发表题为《一二·一二示威游行与学运》的文章,宣传‘一二·九’以后一年中北平学生爱国运动所取得的成绩和宝贵经验。”[2]93这一时期,章太炎曾几次函邀吴承仕离开危城到南京中央大学和苏州章太炎主持的国学讲习所任教。1935年10月20日的信中有云:“近世经术道息,非得人振起之,恐一线之传,自此永绝。……足下研精经义,忍使南土无继起之人乎?”[2]234吴承仕尊崇业师,对章太炎终身执弟子礼不衰,但在此民族艰危之际,却没有离开斗争前线。他于1936年2月给章太炎复信说:“手谕敬悉,属望之殷,劝勉之切,唯有感激。暑假以后,自当南下,私冀时奉明诲,俾免陨越。如或国难日深,中枢颠陨,托命何所,尚不可知,则区区约言,又不足道矣。”[4]271信中至诚抒发对老师的无比尊敬和系念,更深刻地表达了在民族危难的紧急关头,誓将国家存亡放在第一位,义无反顾地为此而献身的决心。检斋先生的崇高气节,诚足为山河增色,可与日月共辉!
七七事变爆发后,日本侵略军开进北京城,到处疯狂搜捕抗日分子,北平城陷入白色恐怖之中。根据中共党组织的决定,吴承仕和他的学生张致祥(中国大学学生,救亡活动骨干)一起于平津通车后第二天去天津。他刚离开的第三天,北平的住址就遭到日军搜查。在天津近两年时间中,吴承仕先生处处遭到日寇迫害,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他的居处十分狭窄,又因随时要提防日寇的搜捕,必须变换住处,前后5次搬家。他失去了经济来源,生活无着,靠挪借和变卖一些书籍度日,有时只好靠大饼、冷馒头充饥,生活困苦不堪,身体情况日渐恶化。但即使处境如此艰难,他仍然满怀热情参加地下进步组织的会议,并且连续为《时代周刊》(油印小报)撰写文章,鼓舞大家的斗志。有时一天要奋笔撰写几千字,著名的《北平大学宣言》就出于其手。1939年8月天津发大水,洪水侵入卧室,更加重了他的困境和病痛。在此万分艰难的情况下,他只好离开天津到北平治病。经诊断,他患的是伤寒病,由于连续大出血,终于1939年9月21日在协和医院逝世。
吴承仕先生活了56岁,他走过了从清末朝考第一到红色教授的传奇人生。他是享誉海内的国学大家,却能跟随时代前进步伐,成为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经学的第一人。在国难当头时,他舍生取义,为挽救民族危亡而壮烈殉国!由于他极高的学术名望和为民族生存殉难的崇高精神,中共中央、文化学术界和广大民众为他举行隆重的悼念活动,对他的一生给予高度评价。众多纪念文字对吴承仕先生的赞誉集中于两项,一是他一生从严谨治学到忠于革命的探索和追求真理的道路,一是他奋不顾身投身于抗日救亡事业为国死难的精神。陶行知先生说:“在学问上忠于真理的,则在政治上必忠于革命。这个意思,现在是在检斋先生之治学、行事上,得到了有力的证实。一个人在学问上能追求真理,则在革命上能杀身成仁。依据有正确理论指导的实践来看,学问与革命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2]296《生活周刊》《野草》都出版了纪念专号。中国大学的师生为了永远纪念这位著名学者和教育家,把耸立在校园里的一座凉亭改名为检公亭。1940年4月16日,延安各界在中央大礼堂隆重举行了追悼蔡元培、吴承仕两先生的大会,与会者多达千人(蔡先生于1940年3月5日在香港逝世)。毛泽东、周恩来都送了挽联,挽词分别为:“老成凋谢”;“孤悬敌区,舍身成仁,不愧青年训导;重整国学,努力启蒙,足资后学楷模”。延安《解放周刊》在首版刊登长篇纪念文章,对吴承仕的学术贡献和牺牲精神作了高度评价:吴承仕“是有名的国学专家”,“在民族危机的当前,挺身而出,成为一个最英勇最热忱的民族战士”,“他的英勇战斗工作和壮烈的牺牲,表现了中华民族最高的道德和气节!”虽然检斋先生逝世至今已有81年,但他走过的人生道路却深深刻印在史册上,他的学术业绩和为国殉难的崇高精神将永远给予后人宝贵的启示!
【附记:笔者在北京师范大学读硕、读博期间,就对吴承仕先生的成就和气节无比景仰,今年适值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75周年,谨撰此文表达对先贤的深切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