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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慕情境视野下的张枣《镜中》研究

2020-01-18路诗滢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周南抒情小节

路诗滢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一、“企慕情境”的由来与内涵

“企慕”一词,含有仰慕,渴慕,企羡之意,最早可追溯到汉代崔寔的《政论》:“富者不足僭差,贫而无所企慕”,唐代赵元一的《奉天录》也有相关记载:“建中四祀,朱泚作乱,居我凤巢,忠臣义士,身死王事,可得而言者,咸悉载之,使后来英杰,贵风义而企慕”。而“企慕情境”则是现代作家钱钟书在其文艺理论专著《管锥编》中提出的诗学理论,在《毛诗正义》篇第43则里,他首先摘取《秦风·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以及《周南·汉广》中“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选段,并借用了陈启源的评论:“夫说(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益至”,他认为这与古罗马诗人桓吉尔“望对岸而伸手向往,后世会心者以为善道可望难即,欲求不遂之致”的意境十分相似,最后总结道:“此二诗所赋皆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之情境也。”[1]123作为文学作品中的原型意境,“企慕情境”通常是指一种心有所愿、心恒所念、求而不得、弃而不舍的美学心境,并且这种美好愿景往往是“企慕”不来、可望而不可即的。

作为一种浪漫主义美学心境,企慕情境的可拓展性、可延伸性很强,不仅仅是形似《秦风·蒹葭》里主人公对“伊人”的情思,更可以是万千人生体验的常态之一,是普遍存在于人类生存困境的一种表现形式,譬如,屈原在《离骚》中吟咏“亦作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表达自己对理想抱负的不懈追求,然人生多舛,世事难料,现实的种种磨难让他一次又一次经历追寻希望到理想落空的过程,最终走向令人惋惜的绝望结局,在这一过程中,诗人游走在理想和现实矛盾的边陲,生发出对于实现自己理想政治抱负的“企慕情境”;又如,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写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诗人被发配,远离长安,处于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境地,在经历了太多人生的荣辱和悲欢后,仍然不能忘怀多年前于长安呼风唤雨的得意,这也是一种“企慕情境”的表达。除此之外,钱钟书在论述“企慕情境”的内涵时也举了很多实例加以印证,他甚至将其上升到宗教层面,认为形如基督教“天国”,东方仙家“蓬莱仙境”,佛教“彼岸世界”等世俗社会所推崇的种种出世之法的心理基础皆来源于此[1]124。总而言之,“企慕情境”不仅适用于男女情爱中艳羡之情,凡是一切让人为之憧憬却又不能得偿所愿的事物,都能产生这种心理,成为一种文学作品中主人公们普遍存在的心理状态,在作品鉴赏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二、化用《诗经》意象抒发对情爱的企慕

钱钟书由《秦风·蒹葭》和《周南·汉广》得出“企慕情境”这一原型意境,而张枣《镜中》的第一小节就与《周南·汉广》有异曲同工之妙,颇具“企慕情境”的风骨。从意象上看,两首诗歌都提及了“游女”“木”“马”,并且所要表述的意境也极为相似。在《周南·汉广》中,言说的主人公是位年轻的樵夫,“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2]反复抒发了他对所钟情女子瞻望莫及,渴慕难求的感伤之情,那南山的乔木又高又杂,听到那少女要出嫁的消息,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割取那些荆条和杂木,让她骑着喂饱的马驹嫁给心上人,而浩浩荡荡的江水又阻隔了少女与自己,樵夫难遂心愿,满怀情思的愁绪无法排解。无独有偶,《镜中》第一小节的抒情视角也是如此,首行“只要想起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3]表明存在一位潜在的抒情主人公,从“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可得知被看的对象也是一位“游女”,而整个小节并未出现一个“我”,表示抒情主人公被完全隐匿,即潜在的“我”是一位默默爱慕着“她”却不为“她”所知的人,与抒情主人公的行动有关的诗句是“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此处的“株”是点睛之笔,此字不论是用来形容“松木”还是“梯子”都表明处于一种不稳固的状态,有一种轻飘飘而随风逝去之感,因而在“我”看来是与“游到河的另一岸”是相同的“危险而美丽”的事情,从中也可看出“我”的性格相比于女子的大胆冒险,是更内敛谨慎的。由“不如看她骑马归来”,可知女子是会骑术的,并且“我”乐于见到“她”骑着马驹向我走来。综上可知《镜中》和《周南·汉广》的抒情主人公心中都有一位爱而不得的女子,时常偷偷看她游到河水的另一岸,并且都曾与“木”有过接触和联系,而这位女子也都擅骑术,会骑着马驹奔向心上人。

在张枣的现代诗中常有转换《诗经》里传统意象的痕迹,《镜中》的“梅花落”隐隐有《召南·摽有梅》中梅子落地意象化用的痕迹,再如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首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对《郑风·子衿》的引用,而《何人斯》更是一首直接摘取了《小雅·节南山之什》篇目里的同题诗[4],在张枣的诗歌里常常可以寻觅到《诗经》的影子,《镜中》第一小节的整体意境也极有可能从《周南·汉广》中得到灵感,甚至直接化用其中的某几处意象,营造出对“不可泳思”之“游女”相似的“距离惆怅”,进而形成一种“企慕情境”。诗歌第一小节的短短的六行包含了四个独立的分镜头,第一个“比如看她游泳到另一岸”这位女子在注视下越游越远,甚至淡出了视野,是远景;第二、第三个“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有一种空间距离的拉开感,“不如看她骑马归来”是空间距离的缓慢拉近,两者都是中景;第四个“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则是近景的特写镜头,四组镜头由远及近、错落有致地体现出抒情主人公对这位女子的企慕,正是因为这种可望而不可即,近在眼前却不可得,形成了一种距离怅惘,从而增加了思慕以及思慕却不得的怅惘力度。回顾诗歌首行,这种企慕和怅惘在主人公的心里体现为“只要想起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诗人把这种情绪化为“后悔”,用“梅花落”来体现,是因为许慎的《说文解字》里提道:“悔”与“梅”都为“每声”,是声音层次上的谐音,古人常用音声相近的字相互借代,而“悔”与“梅”又都有“每”字,故也有字形上的相似,把“悔”和“梅”并提,使听觉和视觉相互勾连融合,后悔的情绪往往是很沉重的,但梅花落下的情态却是又美又轻的,这一坠落的动作没有抹杀“悔”的重量,反而从“梅花”处获得了一份艺术的轻盈,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高明技艺蕴含其中。“梅花落”是古典诗文中常见的意象,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写“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在江城的笛声中看到梅花落下,表达对帝都的怀念与愁苦;李煜在《清平乐·别来春半》曾言:“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台阶下飘落的白梅花犹如雪片纷飞,拂去了又落了满身,暗示着时间的流逝,也寄托纷乱的愁绪;刘克庄更是直接用“落梅”当诗题,“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写落梅凋谢飘零、随风四散,暗喻自己孤身飘摇的悲惨人生……同样的,在《镜中》里,梅花不仅仅是梅花,它飘零下坠好似主人公逐渐低沉的心境,曾经有那么一两个刹那想要追悔,想回溯时光逆流而上却明知早已错过,只能踟蹰、叹息、郁结于心无法释怀,形成一种永恒的遗憾与企慕。

三、变换叙述视角表达对自由的后企慕

“企慕情境”这一原型意境的内涵曾在《围城》中得到了拓展,方鸿渐在对事业、爱情和婚姻的追求企盼中不断失望,一旦得到了其中某样东西就开始食之乏味,又重新开始投入到新一轮追求之中,对于他来说每一次新的境遇都是一座新的围城[5],由此跨越到新的美学境界“后企慕情境”:一种企慕达成后,又产生了新的企慕,有了新的烦扰与忧虑。钱钟书还指出,正是因为各种幻想、理想和妄想构成种种人生愿欲,“外面的人想进去”以达到“企慕”的圆满;“后企慕”的人如愿以偿进入围城却又想出去,从希望到失望,再到怨望,最后别有所望,形成人生的悲剧之悲剧。

《镜中》的第一小节表明“企慕”与“企慕不来”是客观存在的,而第二小节就开始揭示了“后企慕”也是同样存在的,这种情结不仅仅存在于抒情主人公“我”心中,也存在于被看的对象“她”心中。在诗的上下两节,叙述视角发生了转换,第一小节的叙述人是隐匿下去的“我”,而第二小节首行依然是“我”看着“她”低下头回应“皇帝”,但这时叙述的中心已经开始慢慢由“我”转向“她”,直到最后“她”走向一面镜子,然后从镜子的折射中,“她”望向窗外,完成了叙述主体的完全转化,“她”看着落梅,心中竟然也存在着悔意。这种悔意是通过“镜子”来揭示的,“镜子”在中西方的文学作品中是一种常见的意象,萨比娜·梅尔基奥尔-博奈在《镜像的历史》里提道:“镜子在1650年以后大规模流行于欧洲,从隐喻的意义上看,欧洲人可以通过镜子来观察自我,帮助人们认识自我,寻找自我[6];在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用法,《旧唐书·魏徵传》中写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因此,《镜中》里写“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也是意在让女子从镜子中观察自己。在中国古典诗篇中,“镜子”还与容颜、年华等无法长久永恒的意象关联在一起,若是抒情主人公是女子,则常常是用以抒发宫阁闺怨,譬如,温庭钧的《菩萨蛮》“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再如张玉娘的《玉蝴蝶离情》“镜光羞照,孤负青鸾”,因此,在女子望向镜子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自己容颜与年岁的变化,还有对于心上人久不来看的闺怨。在诗歌里,“我”眼中的“她”会游泳、骑马,会热烈地奔向喜欢的人,充满向上的生命力,有着超乎于其他女子的离经叛道和可爱;而“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则是一个色衰、幽怨、被桎梏着的孤单形象,从“面颊温暖”“低下头”可知初期得到了爱情的“她”是幸福而快乐的,但同时她也被束缚住了自由,成为“她”一生中最后悔的事,这何尝不是一种“后企慕情境”。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言:“故古来权臣得君者,钟鸣漏尽,马竭器盈,而恋位不去,亦以深虑去位而身与君疏,身疏而容刀、戈也”[1]102-103,这是在说有政治理想的人立于君侧成为臣子,遂之愿后又陷入忧愁,担心远离君王会易于遭人进献谗言致使深受其害,这也是“后企慕情境”的切实体现。而诗中的“她”经历了情变的过程,也陷入了相似的境地,“我”对“她”一直处于求而不得的“企慕情境”之中,而“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却陷入新的忧愁,跨越到“后企慕情境”之中,诗歌所要传达的感情从世俗的男女之情拔升到自由与人生重大抉择的高度,整首诗完成了悲剧中藏着另一个悲剧的镜面对称之感。除此之外,整首诗还存在另一个镜面对称的结构,首尾的诗句相互呼应,开头和结尾分别是“我”和“她”心生悔意,并看到“梅花落”,梅花的飘零坠落从始至终,成为一直在飘零的事物,连同着后悔的情绪贯穿整首诗,使诗歌在形式和内容上达成统一和对照,让诗歌的回环结构在完整和严谨中又透露出一丝因为飘零感而造成的松散和浪漫。

在诗的第二小节,还有一个颇为突兀的意象“皇帝”,柏烨在《张枣<镜中>的诗艺》中回忆道:“‘皇帝’突然现身,张枣对此稍有迟疑,我建议他就一锤子砸下去,就让这一个猛词突兀出来……”[7]原来张枣在把此诗拿去给好友柏桦看的时候,是想将“皇帝”一词划掉的,而好友则阻止了他。“皇帝”在诗中代表着除了“我”与“她”之外的第三者,从词义上看是权威、控制的象征,陷入爱情后的“她”低眉顺目,表现出极大的温柔与顺从,在“她”心中,这位第三者也确确实实称得上是她的“皇帝”,因此,在笔者看来,“皇帝”并不是一个身份的实指,而是指代女子心目中对爱人的心理定位,“她”顺服于这位“皇帝”,因此,抛弃了自由,心甘情愿地被束缚而不逃离,“皇帝”让“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说明“她”企慕而来的爱是充满了控制欲和约束力的,最后也造成“她”的悔。这位被视作“皇帝”的人承载了诗中“我”与“她”的企慕以及“她”的后企慕,“皇帝”得到“我”企慕不来的“她”,却也让她产生了后悔的“后企慕”心态,从“我”的悲剧,过渡到“她”爱情圆满暂时的喜剧,最后演变成爱与自由相背离的最终悲剧,正是“后企慕情境”所想要呈现的悲剧美学内涵。

总的来说,《镜中》在意象的布局和用词的节奏上具有让人炫目迷离的美感,尤其是开头与结尾两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从潜在的抒情主人公“我”对爱情的热切渴慕到由“被看”的对象转为言说者的“她”,在对爱情的“企慕”实现后诞生对自由的“后企慕”,悔恨的情绪自始而终贯穿了整首诗,这种对爱情和自由的执着追求与追悔是深埋于每一位读者心底的惆怅,体现出人类生存困境中普遍存在的心理状态,具有深刻的性灵之美,由此引发了读者强烈的心理共鸣,诗歌被广为传颂,让人难以自拔,久久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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