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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书论文论 “尚意” 与书法书卷气

2020-01-18陈作行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书卷气诗书书家

陈作行

(太原学院 中文系,山西 太原 030032)

苏轼在文学、书法领域崇尚新意。体现在书法上就是具有书卷气,乃别有一番气韵。书法书卷气,即书家的气质、情操、人格等因素在书法作品中的表现。宋代以来,书法家都很重视书卷气,最先涉及到书卷气这个命题的是唐代的张怀瓘,其在《书议》中云:“论人才能,先文而后墨。羲献等十九人,皆兼文墨。”[1]11苏轼开拓了书卷气内涵,而书卷气确立于清代。梁巘云:“结体尚古,有书卷气。”[2]76杨守敬说:“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3]4李瑞清说:“自古来学问家虽不善书,而其书有书卷气。”[4]156从唐代到清代的上千年间,在不断充实和完善书法书卷气说的过程中,苏轼具有承前 “皆兼文墨”,又启后 “书卷气” 的重要作用。本文从苏轼文学、书法的 “尚意” 主张进行考论,试图证明苏轼是书法书卷气内涵君子人格、自由精神的开拓者。

一、苏轼书论尚意与书法书卷气

苏轼的书法是 “学问文章之气,发于笔墨之间。”[5]1568历来深受世人的喜爱,也就是说苏轼书法具有书卷气这是确论。探讨书卷气的实践者苏轼关于书学的论述,有助于了解书卷气内涵。梳理资料,苏轼论书说,“我书意造本无法”[6]235,“不践古人,是一快也。”[7]2183在苏轼看来,书写已经不只是书写法则的体现,而是自由精神的体现。苏轼评说自己书法的这种 “新意”,超出了技法层面,是心意,被后世称之为 “尚意”。这种 “新意” 是书家表现出的精神气质,蕴含在书作中就是书卷气。在苏轼之前,书法笔法发展已经比较充分,但明确标榜 “尚意” 书法,苏轼是第一位书法家。

苏轼提出的尚意不是凭空臆造,其对书法发展史有自己深刻的见解,在论其他人的书法时,提出了 “新意” 的看法,如 “颜公变法出新意。”[6]371“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7]2206苏轼从 “意” 的角度评点颜真卿、柳公权的书法,这个 “意” 指的是在笔法上要出新。但笔法上的出新,还不具备书卷气。书法上肯定笔法,那是基础要求。宋代以前书法发展主要以笔法为主,苏轼书法上的尚意,就是在笔法的基础上重视书家的精神、人格。苏轼评价智永的书法,“举用旧法,非不能出新意求变态也。然其意已逸于绳墨之外矣。”[7]2176这句话的第一个 “意” 指的是笔法,第二个 “意” 指的是精神。逸于绳墨之外的精神,是自由的精神。苏轼腹有诗书,其所窥探到的是书法最具生命力的内核。

苏轼之前的书家理论家,有意无意地谈论到与书法有关的 “意”,但主要是指笔法层次的 “意”,如王羲之曾说:“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8]28李华强调:“意在笔前,字居笔后。”[8]282从东晋王羲之到唐代李华,跨度几百年,笔法在书家心中的地位是最重的。相较于前人,苏轼在书法尚意上,既很好地继承尚笔法之 “意”,同时开新地尚精神之 “意”。在评价前人的书法时,苏轼采用了从笔法之意说起,重点落在精神之意的高明方法。而在评价能出新意的书家颜真卿、柳公权、杨凝式时,苏轼指出:“颜鲁公书雄秀独出,……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7]2206“自颜、柳氏没,……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7]2187苏轼对书法的论述,已经不是只论笔法,而是有意识地融入书家的精神评价。颜鲁公的书法是雄秀、风流;杨凝式的书法是豪杰。而在逻辑上理解,事实应该是:雄秀的颜鲁公写出了雄秀的书法作品;豪杰的杨凝式写出了豪杰的书法作品。“苏轼强调的是要让书法成为体现人格精神的载体,而不仅将字写得端正美观。”[9]书法体现人格精神,即书法重视书家的人格,就是后来所说的书卷气内涵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说苏轼是书法书卷气内涵的开拓者。

苏轼论书尚意,体现精神、人格,还可从对魏晋书家的评论中得到印证。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指出:“予尝论书,以谓锺、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7]2124以王羲之为代表的魏晋书法,唐太宗说 “尽善尽美”,是美学层面上的最高评价。但苏轼对魏晋时期的书法提出了 “萧散简远” 的评价,并肯定其 “妙在笔画之外”。笔画之外,就是魏晋士人的超然心态与风度。“萧散简远” 已经不只是论书了,而是论人的精神状态。书法如何具有书卷气,书卷气内涵是什么。苏轼在理论上已经做了解释,就剩下没有点破书卷气这个概念的窗户纸了。书法中的精神、人格不可被混淆掩盖,正如苏轼自己所说:“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7]2186

二、苏轼文论尚意与书法书卷气

书卷气具有人格的内涵,还可以从苏轼诗文的 “意” 来探究。有一则关于苏轼从日常生活角度教诲葛延之作文之法的记载,云:“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10]。这个论作文之事虽然不是记载在苏轼的文集,但从日常生活悟得作文之 “意”,符合苏轼从日常生活中悟道的规律,可看作是苏轼诲人作文的实录。此处作文之法的“意”,是统摄万物之心意、情趣、人格。

在文论方面有言为心声、诗言志的传统;在书法方面有书为心画的观点,所以,诗文书在创作过程中,都会体现作者的心意、情趣、人格。对于书法,通过线条的形象,能表露作者的心意、人格。苏轼说:“古人字体,残缺处多,……亏者补之,余者削之,隐者明之,断者引之。……昔王朗文采、梁鹄书、钟繇镌,谓之三绝。……三者常相为利害,则吾文犹有望焉尔。”[7]1891

这段关于摹刻碑石的论述,因 “残缺处多”,完全是靠摹刻者补、削、明、引,方可气脉贯通。苏轼认为,文采、书法、镌刻,三者联系紧密,但核心是文采。书法、镌刻因时代久远而残缺,但文字仍然在可以认识的情况下,欣赏其文采,则可从中见得其人格的高低。所以,作者心意、人格之高低,是美真,还是恶伪,作品定能显现出来。通过文采,显现于书法,则书法具有书卷气。又如苏轼《文勋篆赞》云:“世人篆字,隶体不除。如浙人语,终老带吴。安国用笔,意在隶前。汲冢鲁壁,周鼓秦山。”[7]618宋代张戒就苏轼对论述书法所作的比喻,进一步解释说:“东坡此语,不特篆字法,亦古诗法也。”[11]可见,宋人对于诗、书已经是平等对待了,书法已经具有了诗歌一样的地位。

诗文书关联密切,在尚意上,苏轼还有下面的论说。“吴子野至,出颖沙弥行草书,萧然有尘外意。”[7]1862“吟哦出新意,指画想前橅。”[6]995“君之诗清厚静深,如其为人,而每篇辄出新意奇语,宜为人所共爱。”[7]319诗文书相通相融,其实是高尚精神在不同艺术领域的体现。所以,诗文书能不能相通相融,要把握其 “意” 是高,还是低。苏轼在论诗时说:“郑谷诗云:“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此村学中诗也。柳子厚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7]2119郑谷诗与柳宗元诗相较,都是写渔人,郑谷诗写实,无新奇之处,人皆可见可言;而柳宗元诗,看似实写,“独” 字却有道不尽的意味,非人生经历过艰难困境,不能体会诗意的冷峻。郑谷、柳宗元两人写渔人的诗,让苏轼感慨 “人性有隔”、天赋有别。其实是志趣、人格有别。南朝王僧虔说:“书之妙道,神彩为上,形质次之。”[8]62其实,诗文书画都以神采为上。书画的心意、人格,是借像比意;诗文的心意、人格,可以通过比兴的手法,有时也可直抒胸臆。苏轼云:“言发于心而冲于口,……与渊明诗意不谋而合,故并录之。”[7]2111苏轼还有意的和陶诗,其 “心意”、人格,可鉴于陶渊明。对于陶渊明诗,俗人所见,则是索然无味。同气相连,同声相和,志趣高雅之人,看到妙处,则是神气充盈。所以,苏轼为诗为文取意之高,是因其精神、人格之高。由诗文取意之高,可知苏轼所论书画取意亦高,亦重精神、人格。而精神、人格溢于笔墨则是书卷气。

三、苏轼诗书相融与书法书卷气

苏轼诗书相通相融,还表现在书与诗的合论。“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7]2124苏轼评价苏武、李陵、曹植、刘桢、陶渊明、谢灵运、李白、杜甫、韦应物、柳宗元、司空图,这些人的诗歌风格是不同的,并在文中引用司空图的诗论 “美常在咸酸之外。”[7]2124苏轼在文中是要评价黄子思的诗,但开头先论书法,由书法之变化,引出论述诗歌之变化,对比论证更具说服力。书法之妙在 “笔画之外”,诗歌之妙在 “咸酸之外”,艺术是相通的,书与诗可互证互通,才能识其妙。张怀瓘《书断·序》中说:“文章以为用,必假乎书,书之为征,期合乎道。”[1]52诗文高雅的气格,亦可通于书法,则书法书卷气浓厚,否则就 “村气可掬也。” 清代何绍基有诗曰:“从来书画贵士气,经史内蕴外乃滋。若非柱腹有万卷,求脱匠气焉能辞。”[12]是很好的诗歌通于书法的注脚。

苏轼诗书合论中,很巧妙地突出了书法家的人格。在诗人已经被世人称颂其具有高尚人格背景下,因为通过书法与诗歌的相提并论,强调书法家具有高尚人格,也就不言而喻了。如评价智永是 “骨气深稳,体并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7]2206评价颜真卿是 “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7]2206苏轼书与诗并举,突出书家的人格、性情。智永 “骨气深稳”,颜真卿 “雄秀独出”。苏轼评价唐代的欧阳询、褚遂良、张旭、柳公权四人虽非书诗并举,但都涉及到人格的评价。可见苏轼论书对书家人格的重视。诗书是突出人格的媒介,诗书、人格的融合就是书卷气的内涵。

对于人格与诗书的关系,苏轼给侄儿的信,可以当作是进一步的解释。《与二郎侄一首》云:“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7]2523书法的 “绚烂”“平淡” 与诗文的“绚烂”“平淡” 一样,是渐老渐熟的过程,也是书家人格成熟的过程。书法体现书家人格,如果随着年龄的增长,书法没有老成的面貌,则落入俗套。历代以来,绝大多数书家都是 “人书俱老”,人格与书法越来越成熟、老辣。如苏轼云:“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7]2194秦少游诗书日进有成,书、诗是技与道融合,技道两进,技进于道,也是经历了渐老渐熟的过程。技法精进,人格至于成熟,终是有成。苏轼云:“尝评鲁公书,与杜子美诗相似,一出之后,前人皆废。若予书者,乃似鲁公而不废前人者也。”[7]2189颜真卿书法与杜甫诗歌一样,具有高尚的人格魅力;而苏轼诗书俱佳,书法书卷气郁郁勃勃。且苏轼对自己的书法是谦虚又自信,谦虚是不废前人,自信是不践古人。在书学上,苏轼谦虚、自信的精神值得学习。

四、结语

综上所述,苏轼在文学上提倡新意,在内容上、句法上要出新,在精神层面就是人格的升华。在书法上尚意,这个“意” 有核心的标准,就是追求在书法中体现高尚的精神、人格。高尚的精神、人格不是通过建功立业的方式体现,而是通过书法的方式体现,且具有浓郁的诗文气息,文学的精神与书法的精神融合,这样的书法被后人称之为有书卷气。毫无疑问苏轼是书法书卷气具有高尚精神、高尚人格内涵的开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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