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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苏联对华 “双重外交”:基于1949年的案例

2020-01-18李静杰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斯大林苏联新疆

李静杰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102)

中苏关系是一种特殊的国家关系。民国时期,中苏关系一度由三条线组成:第一条线是外交关系,即苏联先后与中国北京政府、南京政府的外交关系;第二条线是党际关系,即苏联与中国国民党(南京政府建立以前)和中国共产党的关系;第三条线是苏联与中国地方实力派的关系,即与东北张作霖、华北冯玉祥、西北盛世才的关系。抗日战争结束后,中苏关系从三条线演变成两条线,这就是苏联与民国政府的外交关系,苏联与中国共产党的党际关系,从而形成苏联对华的 “双重外交”。

1949年,中国共产党与苏联的交往,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这一年,建立全国政权已摆上中共的日程。对长期在农村进行游击战争的革命党来说,建立全国政权、领导和管理全国经济,处理与外国的关系等,都是崭新的课题,都需要征求苏联 “老大哥” 的意见,向斯大林请教。战后中苏两党主要是以互致电报或通过联络员传递信息进行交往,这种方式已不适应形势的需要,迫切需要举行两党高层会晤,面对面地交换意见。这一年,两党共举行三次高层会晤:第一次会晤是1月28日—2月8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委员米高扬访问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第二次是6月26日—8月14日刘少奇访问莫斯科;第三次是12月16日—1950年2月17日毛泽东访问苏联。三次高层会晤把中苏两党关系推上新阶段和新高度。由于第三次会晤已超出苏联 “双重外交” 的范畴,故本文基本不予涉及。

毛泽东曾三次主动提出访问莫斯科。1949年1月14日,斯大林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说,毛泽东不能以 “游击队领导人” 的身份来莫斯科,最好在中国新政府建立后,以政府首脑的名义前来。为了避免由于毛泽东不能来访而推迟对一些重大问题的讨论,斯大林提议派一名联共(布)中央政治局委员前往中共中央所在地,并具体建议由政治局委员米高扬完成这项使命。当天,斯大林致电毛泽东说,“我们仍坚持您暂缓访问莫斯科。因为目前您留在中国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您愿意,我们可派政治局委员到哈尔滨或者其他地方见您,在哈尔滨或其他什么地方就您感兴趣的问题进行交谈。”①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39号全宗,1号目录,31号案卷,第69张。17日,毛泽东回电,表示完全同意斯大林的意见,对米高扬来访表示欢迎,并建议他乘飞机到石家庄,从那里乘汽车来西柏坡。

米高扬访问西柏坡是中苏两党第一次正式高层会晤。米高扬行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据他自己说,“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在中国会谈的困难,做到准备充分,避免过多地向莫斯科请示,我拟定了一个中国人可能向我们提出的问题清单,周密考虑了各种可能的答复,并且同斯大林和其他政治局委员进行了讨论。”②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全宗3,目录 65,案卷606,第1—17张。米高扬与中共领导人会谈,并及时把会谈的重要内容向斯大林汇报。对于会谈中提出的问题,斯大林很快给他下达指示,或者直接致电毛泽东。这样,就形成了毛泽东、斯大林与米高扬之间的互动。

1月30日到2月6日,毛泽东同米高扬进行了七次谈话。中共中央书记处其他成员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也分别与米高扬进行了会谈。谈话涉及中共党史、中国军事政治形势、将要建立的新政权的性质和组成、新中国面临的国内任务和对外政策。双方深入地讨论了苏联在政治、军事、经济方面援助中国,帮助中共管理城市等问题。米高扬特别转达了斯大林的建议,要中共尽早占领上海,掌握国家经济命脉,并早日建立全国政权等。

会谈主要是围绕中苏两党关系,其中也涉及到两国关系中的几个敏感问题,现简介如下。

关于1945年8月14日苏联同民国政府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2月5日斯大林在致毛泽东的电报中说,“中国共产党人掌握政权之后,情况将根本改变。苏联政府有一个决定:一旦同日本签订和约,因而美国将从日本撤走自己的军队,苏联将取消这个不平等条约并从旅顺撤走自己的军队。但是,如果中国共产党认为苏联军队立即从旅顺地区撤出是适宜的,那么苏联准备满足中国共产党的这一愿望。”①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全宗3,目录 65,案卷606,第1—17张。1949年12月16日—1950年2月17日,毛泽东访问苏联。访问的主要目的是废除1945年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订立新约。但是,斯大林强调,这样做可能会给美国和英国提出修改条约中涉及千岛群岛、南库页岛等条款提供法律借口,所以他主张保留旧约。但在毛泽东的坚持下,斯大林权衡利弊,最后做出让步。2月14日,双方签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据米高扬说,当听到斯大林称《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为 “不平等条约” 时,毛泽东等表示非常惊讶。

关于新疆问题。毛泽东对米高扬说,他在重庆时,白崇禧告诉他,新疆伊犁地区有一个脱离新疆省政府领导的 “独立运动”,起义分子拥有苏制的大炮、坦克和飞机。米高扬表态说,苏联对新疆没有任何领土野心,不赞成那里的 “独立运动”。米高扬当天向斯大林报告说,毛泽东怀疑苏联对新疆有不良企图。

关于外蒙古回归中国的问题。毛泽东问米高扬,苏联怎么看待外蒙古与内外蒙古的合并?毛泽东说,外蒙古和内蒙古可以合并,并加入中国。任弼时插话说,内蒙有300万人口,而外蒙古只有100万。米高扬当场表示反对。斯大林得知此事后,立即给毛泽东发来电报,称 “外蒙古领导人主张中国所有蒙古人居住的地区同外蒙在独立和统一的蒙古国的旗帜下联合起来。苏联政府反对这个计划,因为这意味着一系列地区将脱离中国,虽然这个计划并不威胁苏联的利益。即使所有蒙古人的地区联合成一个自治体,我们也不认为,外蒙古会愿意放弃自己的独立而同意在中国国家的版图内实行自治。不言而喻,这件事的决定权属于外蒙古。” 毛泽东看了这份电报后说,他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②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全宗3,目录 65,案卷606,第1—17张。据苏联驻华专家组负责人兼联共(布)驻中共中央联络员科瓦廖夫回忆,米高扬访问西柏坡后,毛泽东又多次谈到外蒙古回归问题。1954年9月赫鲁晓夫访华时,周恩来在正式会谈中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但遭到赫鲁晓夫拒绝。

刘少奇秘密访问莫斯科,这是1949年中苏两党关系中发生的第二件大事。

1949年3月,中共中央从西柏坡进驻北平。4月20日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渡过长江,南京、上海、武汉等大城市相继解放,成立新政府、建立新中国的任务迫在眉睫。中共中央迫切需要就建国和建国后面临的各种重大问题同斯大林进行面谈。5月,中共中央决定派遣刘少奇、高岗、王稼祥秘密访问莫斯科。

刘少奇一行于6月26日抵达莫斯科,8月14日离开。代表团受到斯大林热诚接待。他先后与刘少奇会见6次。刘少奇把要向斯大林汇报的问题写成长篇书面报告,内容包括中国革命的性质、新中国的国体和政体、国内形势、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和中央政府、对外关系和中苏关系四个方面。在斯大林的主持下,联共(布)中央政治局讨论了刘少奇的报告。斯大林在报告上做了一系列批示,并在会上多次讲话。关于中苏关系,报告在重申毛泽东6月30日宣布的对苏 “一边倒” 政策外[1],还特别加了这样一段话:“关于联共(布)和中共两党之间的关系问题,毛泽东同志和中共中央认为:联共(布)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总司令部,而中共则只是一个方面军的司令部。局部利益应当服从国际利益,因此,中共服从联共(布)的决议,尽管共产国际已不存在,中共也未参加欧洲九国共产党情报局。如果中共和联共(布)在某些问题上出现分歧,中共在说明自己的观点后,将服从并坚决执行联共(布)的决议。”[2]对于这段话,斯大林和联共(布)中央政治局谦虚地表示不能接受。刘少奇在报告中特别强调学习苏联的经验,其中包括外交工作经验。他在报告中说,“我们长期在农村地区打游击战,因此对于外部事务很不熟悉。目前,我们行将管理这样一个大国,搞经济建设,又要进行外交活动。还有许多东西都需要我们学习。在这方面,联共(布)给予我们以指教与帮助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极需这种指教与帮助。”“我们希望,在各种对外政策问题上,都能得到联共(布)和约· 维·斯大林同志的指教。” 斯大林在这段话的旁边批示:“知道了!”③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45号全宗,1号目录,328号案卷,第32—50张。

斯大林对中共代表团提出的各种请求几乎是有求必应。其间,斯大林的两段谈话出乎中共领导人的预料,也令中共领导人喜出望外。第一,斯大林高度评价中国革命胜利的伟大意义,并要中共在指导世界革命中与联共(布)分担责任。他说,“西欧人由于骄傲,在马克思、恩格斯死后,他们就落后了。世界革命的中心由西方转到了东方,现在又移到了中国和东亚。”“希望中国今后多担负对殖民地、半殖民地、附属国国家的民族民主革命方面的帮助,因为中国革命本身的经验会对它们产生比较大的影响,会被它们参考和吸收。苏联在这方面起不到像中国那样的影响和作用,犹如中国难以产生像苏联那样在欧洲产生的影响一样。因此,为了世界革命的利益,我们两家来个分工:你们多做东方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工作,在这方面发挥你们的作用和影响;我们对西方多承担义务,多做些工作。”[3]651-652第二,斯大林向刘少奇承认曾在指导中国革命方面犯过错误,“干扰和妨碍了” 中共。他说,“我们觉得我们妨碍过你们。你们也有意见。不过不肯说出来就是了。”[3]414斯大林对中国革命评价这样高,这是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意想不到的。“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 这样高度评价中国革命胜利的意义,要中共与联共(布)分担领导世界革命的责任,并且承认自己过去在指导中国革命方面的错误,这对毛泽东及其战友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鼓舞,大大提高了中共领导人对 “毛泽东道路” 的自信。

对于中共提出的援助请求,斯大林几乎是有求必应。其间,就苏联向中国提供3亿美元贷款达成原则协议。斯大林表示,将向中国派遣大批专家,帮助中国建立国家机构、发展工业。苏联将帮助中国建立空军和海军,其中包括建立7所航空学校、1所海军学校,提供教官和飞机,一年内培训 1 000名飞行员和300名地勤人员,为1950年下半年解放台湾做准备。在莫斯科期间,刘少奇走访了许多政府部门,参观了工厂,学习苏联国家管理和工厂管理的经验。8月14日,刘少奇与首批220名苏联专家乘火车离开莫斯科。这批专家的主要任务是帮助中国组建中央各部及其司局机构,管理大型企业。

总的说来,这一时期,中共与联共(布)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斯大林为中国革命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对中共提出的要求尽可能予以满足。但是,1949年两党之间也发生过摩擦和互不信任的事。

第一件事:斯大林企图在国共之间劝和促谈。1月8日,国民党政府为了争取喘息时间,守江谋和,向美、英、苏、法四国政府递交备忘录,请求它们出面调停,举行国共和谈。10日,在西方大国没有表示同意的情况下,斯大林致电毛泽东:“苏联政府过去、现在一向赞成在中国停止战争并实现和平。不过在同意进行调停之前,苏联政府想知道,作为另一方的中国共产党是否同意接受苏联的调停。”①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39号全宗,1号目录,31号案卷,第61张。据苏共中央驻中共中央联络员阿洛夫②阿洛夫—中国人对安·雅·奥尔洛夫(AндPeй Якoвлeвич ОPлoв)的称呼,苏联军事情报局少将,代号捷列宾(TePeбин),1942—1945年在延安,1946年重返延安,一面做医生,一面担任联共(布)与中共中央的联络员,1949年8月回国。报告,毛泽东对斯大林的来电非常恼火,声称 “反对参加任何调停”,不管国民党现在同意接受什么条件,共产党都绝不参加谈判。③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39号全宗,1号目录,31号案卷,第68张。12日,毛泽东给斯大林回电,直言不讳地指出,苏联政府 “应该义正词严地拒绝国民党的和谈骗局”,告诉南京,“苏联政府过去和现在一向愿意看到一个和平、民主、统一的中国。但是通过什么途径达到中国的和平、民主和统一,是中国人民自己的事情。” 毛泽东还说,“目前中国的阶级力量对比已经发生根本变化,国际舆论也对南京政府不利”,“在当前形势下,再次采取这样的迂回行动,弊多利少。”④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39号全宗,1号目录,31号案卷,第65—67张。那时,中苏两党在某种意义上还处在领导和被领导关系的情况下,毛泽东向 “伟大导师” 发出这样措辞严厉的信函,实属罕见。14日斯大林给毛泽东发来一封很长的电报,对他的提议做出解释。他一方面强调,“直截了当、不加任何掩饰地拒绝南京的和平建议”,这等于 “亮出了最主要的王牌并将和平的旗帜这一重要的武器交到国民党手中”,这很有可能招致西方列强像1918—1922年对俄国干涉那样,对中国进行武装干涉。另一方面,他向毛泽东建议:“抓和平的旗帜,提出国民党不能接受的条件”⑤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39号全宗,1号目录,31号案卷,第69张。毛泽东接受了斯大林的建议,同日以中共中央主席的名义发表时局声明,提出准备与南京政府进行和谈的 “八项条件”。⑥这八项条件是:一、惩办战争罪犯,二、废除伪宪法,三、废除伪法统,四、改编一切反动军队,五、没收官僚资本,六、改革土地制度,七、废除卖国条约,八、成立民主联合政府,接收国民党反动政府的一切权力。15日,斯大林回电,打了个圆场。他说,“我们之间已经就南京的和平建议问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中国共产党已经开始了‘和平’运动”。⑦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39号全宗,1号目录,31号案卷,第74张。斯大林与毛泽东的争论就此结束。4月1—20日中共与南京政府的代表在北平举行和平谈判,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迫于斯大林的压力不得不采取的 “迂回行动”。众所周知,由于南京政府代表拒绝在和平谈判上签字,谈判破裂。

第二件事:苏联大使随国民政府南迁广州。1949年1月25日,国民政府通知苏联大使馆,由于战事发展,政府活动将从2月5日起转移到广州。罗申大使遂率领使馆大部分人员于l月30日和2月2日分两批迁往广州,同时留下21人看守南京使馆。令世界瞩目的是,随民国政府南迁的只有苏联大使,而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大使都继续留在南京,观察局势,等待共产党的到来。10月12日,使馆人员从香港乘船北行,直到30日才抵达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

苏联大使罗申南迁广州,引起中共领导人的关注和不满。2月1日,周恩来在同米高扬会谈时说,根据有关情报,美国和英国准备承认新中国,其中重要的根据是,“这些国家的大使没有离开南京,没有随国民党政府迁至广州。” 周恩来要求米高扬对苏联大使南下广州一事做出解释。米高扬回答说,“这完全合情合理,因为在中国暂时只有一个政府。我们大使是派驻这个政府的,所以自然他要同中国政府转移到广州”。⑧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39号全宗,1号目录,39号案卷,第17—24张。斯大林得知此事后,随即发来电报,解释说:“我们把罗申派往广州是为了进行侦察,以便他可以经常向我们报告关于长江以南局势的情况,以及国民党上层及其美国主子的情况。这对我们和你们来说都是有益的。美国人和英国人把一些次要的人员派往了广州,因为他们对广州的局势原本就是了解的,他们没有把自己的大使派往广州,因为他们想把这些大使派往中共的地区,当然,是作为自己的情报人员派去的。我们了解的事情就是这样。”⑨俄罗斯总统档案馆,3号卷宗,65号目录,606号案卷,第76张。但是,毛泽东、周恩并不相信斯大林、米高扬的解释,认为他们都没有讲真话。

这一年,还有一件事令毛泽东非常不满。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毛泽东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其中 “向各国政府宣布,本政府为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凡愿遵守平等、互利及互相尊重领土主权等项原则的任何外国政府,本政府均愿与之建立外交关系。” 按照中苏两党事先达成的约定,苏联将第一个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当日,政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长周恩致函苏联驻北京总领事齐赫文斯基,请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转交苏联政府。2日,苏联外交部副部长葛罗米柯回复周恩来:苏联政府决定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并互派大使。对于新中国的成立这样极大改变世界政治版图和东西方两大阵营力量对比的大事,苏联政府不仅没有表示祝贺,甚至不顾外交礼仪的对等原则,以副外长的名义降格回复周恩来。令毛泽东更无法理解的是,一周以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成立,斯大林亲自致电祝贺,高度评价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成立是 “欧洲历史的转折点”。①https://tverdyi-znak.livejournal.com/4163147.html。两相对比,规格如此悬殊,温差如此之大,这使毛泽东非常郁闷和不安。苏联新任驻华大使罗申在递交国书发现了这个问题。16日,他向国内报告说,毛泽东特意谈起斯大林对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祝贺,“当毛谈到他看过这封信的内容时,②指斯大林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领导人的贺信。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他对中国至今没有收到斯大林同志祝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函电而感到非常难过。”③俄联邦对外政策档案馆,7号全宗,22号目录,36号卷盒,220号案卷,第48—51张。

以上发生的这些事在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共老一代领导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们一直认为,斯大林有阻止解放军渡江、在中国搞 “南北朝” 的企图。1955年1月,刘晓受命出任驻苏大使。行前周恩来专门对他进行了一次 “交底” 谈话。时值中苏友好关系的鼎盛时期,所以周恩来要他不要记录,只能记在脑子里。周恩来说,人民解放军渡江前,苏联担心中国内战会打乱雅尔塔协定划定的势力范围,“要求我们停止内战,实际上是搞‘南北朝’,两个中国。” 周恩来特别提到罗申大使南迁广州一事,作为例证[4]。

中共老一代领导人对这一时期苏联对华政策的疑虑一直挥之不去,在中苏两党发生分裂以后,这些疑虑被进一步放大。直到苏联解体后,随着俄罗斯档案的解密以及中俄学者对苏联对华 “双重外交” 的深入研究,这些谜团才逐渐被解开。

1949年,苏联一方面大力帮助中共夺取全国政权,另一方面继续承认国民党政府为中国唯一合法政府,公开标榜在中国内战中保持 “中立”“不干涉中国内政”。1948年5月10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给苏联驻华使馆下达 “指示”,要求使馆执行三项任务:第一,确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第二,捍卫苏联在华的 “政治和经济利益”;第三,密切注意美国在中国的动向。④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3号全宗,65号目录,1号案卷,第362张。

1945年8月14日,在苏联红军进入中国东北一个星期以后,中苏两国签订了为期30年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条约规定:中苏共管长春铁路,旅顺为苏联海军基地,大连为自由港,外蒙古从中国独立出去。这些巨大利益是斯大林从国民党政府手里拿到的。当时蒋介石天真地认为,做出这些让步就可以换取苏联尊重中国在东北和新疆的主权,特别是换取苏联不支持中国共产党。但是,随着苏联不断加大对中共的支持,《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存在受到了严重挑战。自1946年下半年以来,国民政府外交部就苏联 “未履行” 条约义务,进行多次交涉。10月,立法院137名委员联署提案,要求政府 “公布苏联违背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之种种事实”,“向苏联提出严重交涉,如仍无效果,则向联合国提出控诉”。⑤见台湾《外交部档案丛书 界务类 第二册 中苏关系卷》,第282—283页。到1949年,国民政府内部要求废除《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呼声越来越高,仅立法院就两度提出废约议案。到下半年,民国政府准备就苏联违反《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向联合国提出指控。

面对这种形势,苏联感到在华利益受到了严重威胁,所以在积极支持中共夺取全国政权的同时,不惜采取各种办法对民国政府进行笼络和安抚。早在1948年1月,当国民党因战场屡屡失利、期待的美援迟迟不到,⑥1948年2月7日美国政府才向国会提交总额5.7亿美元的援华法案。因而陷入困境时,罗申大使就以苏联政府的名义向南京方面表示,苏联可以出面安排国共两党和谈。前面所述苏联在1949年所在采取的行动,如表示愿作国共调停人,大使随国民政府南迁广州,低调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斯大林一再以各种借口推迟毛泽东访莫斯科,等等,都是为了诱惑和拉拢摇摇欲坠的国民党政府,防止后者走上“控约”、“废约” 的道路,确保苏联的在华利益。

前面所说的表示愿意在国共间进行调停,驻华大使随国民政府南迁广州,低调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等等,都是服务于这一目的。斯大林一再以各种借口推迟毛泽东访问,主要原因也是怕被国民政府抓住把柄,视为不遵守条约的例证。

事实证明,苏联对国民政府的怀柔政策果然发挥了作用。尽管在民国政府内要求废约的呼声很高,但民国外交部态度谨慎,坚持与苏联维持现有关系。7月,外交部在给行政院的对苏政策分析报告中说:“苏联与中共主义立场一致,其助共祸国,自无疑义。本部对苏联之阻我接收旅大与东北诸省,及其帮助共党在东北建立庞大之武力,前曾列举事实发表公告,并向苏驻华大使迭提抗议。然苏联之帮助共党迄未敢公开大量以行之者,此固由于受苏若干国际因素之牵制,对我政府实力尚不敢过于蔑视。但其受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之约束,自当为原因之一。观苏大使馆之随政府迁穗,及关闭共军所控制各城市(如平津沪等地)之各苏联领馆与停止塔斯社在上述各城区之工作,⑦1949年2月1日周恩来对米高扬谈到新政府的对外政策时说:建国后一年内不准备与西方国家建立外交关系,但苏联和人民民主国家例外。在此期间,对外国驻中国的使领馆人员只作为外侨对待,剥夺他们作为外交代表活动的权利,同时封闭所有外国人发行的报刊。为了造成同等对待的表象,请苏联的领事机构也应表面上停业,苏联的报刊在形式上任命中国的民主人士作为这些出版社的领导者。(俄罗斯总统档案馆,39号卷宗,目录,39号密卷,第25—30张。)2月2日,斯大林回电说,“我们欢迎中共对所有在华的国外间谍机构和领事机构,对文化、医疗、电报、广播、报纸及其他机构采取的施加压力的政策。为此我们愿意取消苏联在华的各类似机构。”(俄罗斯总统档案馆,3号卷宗,65号目录,606号案卷,第76张。)此其措施,虽或有其惺惺作态者,然其受上述条约之约束,亦未可否认。今国内大局逆转,忽由我宣布废约或迳与之绝交,即无异为苏联解除其在条约上所受之拘束,促其与我全面决裂,而公然加强其对中共之援助,并可能领导其所影响下之各国对中共政权率先予以承认,以使中共政权获得国际地位……准此而论,则目前倘因责苏违约而导致对苏废约绝交,殊属有乖谋国之道,似仍应忍辱负重,以维持中苏间现有之关系,而不使其更加恶化。”⑧台湾国史馆 “外交部” 172-1/1521,第148—154页。由此可见,在苏联怀柔政策的影响下,国民政府既对苏联强烈不满,但又不愿与它彻底决裂,走废约和绝交之路,甚至还对苏联抱有一定的幻想。《条约法公约》规定:双边条约当事国一方有重大违约情事时,他方有权援引违约为理由,终止该条约[5]。试想,如果国民政府采纳废除《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议案,并 “对苏联要求赔偿我因苏联违约所受之一切损失”,①(台湾)《外交部档案丛书,第二册界务类 中苏关系》,第392页。那么苏联根据这项条约在中国获得的权益将会成为竹篮里的水,失去存在的依据了。苏联不仅会因此在国际上陷入被动,而且由于失去《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这一重器,因而也就缺少了与即将掌握全国政权的中共进行博弈的重要筹码。

1949年8月31日,国民政府行政院通过决议向联合国大会控诉苏联违约。11月25日,台湾当局向第四届联大提出“苏联违约和侵略我国案”,但直到1952年1月第六届联大才获得通过。1953年2月25日,台湾当局正式宣布《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及其附件无效,其中包括撤销对外蒙古独立的承认,把外蒙古重新划入 “中华民国” 版图。但是,所有这些都时过境迁,无任何实际意义,因为苏联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已于1949年10月2日正式建交,并于1950年2月14日签订新约《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中华人民共和国与蒙古人民共和国也建立了正式外交关系。

1949年,苏联对华外交的另一项重要行动是利用国民政府的困境,巩固和扩大在中国新疆的地位和利益,给即将到来的共产党新政权造成不得不接受的既成事实。

1933年和1937年,苏联两次派大军进疆,帮助盛世才在新疆建立独裁统治,并将他接收为联共(布)党员,从而实现了对新疆的全面控制。1940年10月26日,苏联政府和联共(布)中央通过由斯大林签署的《关于在新疆勘探和开采锡矿的决议》,责成苏联有色金属部与新疆省政府 “签署为期50年在新疆寻找、勘探和开采锡矿及其伴生矿藏的秘密条约”。11月26日,苏联有色金属部和内务部人员在乌鲁木齐强制盛世才在协定上签了字。协定规定,苏联有权在全疆勘探、开采锡及其伴生矿产,有权在新疆开设工厂、建造公路和铁路、购置土地、驻扎武装力量;除5%的产品支付新疆政府外,其余产品不受任何限制地免税运出;为此而设立的“新锡公司” 有权在全疆任何地方设立分支机构;禁止其他外国资本进入新疆,等等。1942年春,在苏联卫国战争最困的时期,盛世才反水,投靠重庆国民党政府,在新疆推行反苏反共政策,把苏联势力从新疆排挤出去。斯大林不甘心在新疆的失败,决心卷土重来。1944年11月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的直接策划和指导下,派遣武装力量,在塔城、伊犁和阿尔泰三个地区组织武装叛乱,建立一度称为 “东突厥斯土耳其坦共和国” 的割据政权。这个政权一直存在到新疆解放。苏联在上述 “三区” 的重要目标是开采这里战略资源。1946—1948年,苏联在这里大力开采钨、锑、锡、锌、汞、金刚石、黄金、铌、钽及用于制造原子弹的铀、铍等矿产,源源不断地运往苏联。《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以后,苏联改变了对新疆的策略,以调停人的身份推动 “三区” 政权与新疆省政府和谈,建立联合政府。但是,1947年8月,在联共(布)中央的策动下,又发生了 “三区” 与省政府的对立。其重要背景是,苏联正加紧研制原子弹,急需利用 “三区” 的混乱局面,大力开采这里的铀等稀有矿产。

长期以来,新疆对外贸易主要是与苏联进行。抗日战争胜利后,张治中将军任国民政府西北行营主任兼新疆省政府主席。为了稳定边疆,解决新疆经济困难,1946年11月4日,他向苏方提出重新启动新苏贸易和经济合作,具体建议是:由苏联驻新疆商务代表处与新疆省营或民营公司机构办理贸易;双方合办新疆之矿产,资本各占百分之五十。当时苏方正忙于同 “三区” 进行无关税的贸易,大规模开采这里的矿产,所以对张治中的建议置之不理。但是,到1948年底,新疆解放已指日可待。如何在中国新政权下延续在新疆的既得利益,这就成了苏联对华外交亟待解决的问题。

1948年12月7日,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部长会议副主席兼外贸部长米高扬向斯大林呈递报告,称 “外贸部认为,不应当继续搁置谈判问题,因为进一步拖延未必对我有利。恢复贸易和经济合作将有助于巩固我们在新疆的地位,使我们同新疆居民的边境贸易,以及苏联冶金工业部正在阿勒泰和伊犁地区进行的稀有金属开采合法化。” 鉴于新疆严重的经济困难,“因此可以指望他们会对我们做出让步,”②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档案馆,0100号全宗,41号目录,278号卷盒,58号案卷,第8—11张。但苏联外交部主管中国事务的第一远东司不同意米高扬的意见,认为 “目前中国的形势对国民党不利,我方没有必要急于在新疆进行贸易和经济合作谈判。这可能被认为是对南京政府的一种支持。”③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档案馆,06号全宗,10号目录,53号卷盒,738号案卷,第12—14张。但是,斯大林没有听取外交部的意见,而采纳了米高扬的意见。

1949年1月24日,苏联驻迪化总领事及商务代表会见新疆省政府主席包尔汉等,转达莫斯科关于新疆和苏联(新苏)贸易和经济合作的谈判条件。关于贸易问题的建议是:中方对进出口货物不加任何限制;苏驻新商务委员办事处和外贸机构有权自由选择顾主,贸易条件由买卖双方自由商订;苏方所纳之捐税不高于新疆商人所纳之税捐;协定为期三年。关于经济合作:成立两个平权股份公司,分别在新疆勘探和开采有色和稀有金属,探测、开采和提炼石油;苏方有权收买除满足新疆所需之外的全部产品,收买百分之五十的石油产量;公司董事长由华方担任;总经理由苏方担任;公司经营期限定为五十年。④台湾国史馆 “外交部” 172-1/1521,第96—99页。

现在清楚了,罗申大使随国民政府南迁广州,其重要使命是坐镇推动新苏贸易和经济合作谈判。2月21日,他会见李宗仁代总统,抱怨中方代表团使 “使谈判进程复杂化”,要求李宗仁施加影响。李宗仁答应,将发出 “相关的指示”。⑤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档案馆,0100号全宗,42号目录,288号卷盒,19号案卷,第9-11张。

对于同苏方的谈判,国民政府内部意见不一。张治中从稳定新疆局势考虑,态度积极,力促谈成,而外交部态度谨慎,认为 “苏方此举之企图,系在于试探我方有无与苏方经济合作之诚意,并借以要求我政府承认苏方在伊宁叛民区所已获得之经济权益。”①台湾国史馆 “外交部” 172-1/1521,第70—71页。

谈判始于2月7日,7月15日双方达成初步协议,但协议草案遭民国政府否定。外交部认为,贸易协议只规定苏方在新疆的优惠权益,而没有规定新疆在苏联享有同样的权益,显具单方面和不平等的性质。协议草案还规定苏方将在迪化以外的8个城市②即伊宁(固尔扎)、塔城(秋勾卡克)、承化(沙拉—苏买)、哈密、焉耆(喀拉夏)、阿克苏、喀什葛尔、莎车(叶尔羌)及和阗。设立贸易代表,实为给苏联提供全面控制新疆之可能。关于两个合股公司,尽管苏方在谈判中做出某些让步,如规定金、银、铂不在勘探和开采之列,合同期限从50年缩为45年等,但外交部仍反对,强调协议草案违反中国矿业法。③《中华民国矿产法》第五條:本法主管机关為经济部;為执行本法所定事项,经济部得指定专职机关办理。依照矿业法规定,该项公司如要取得中国法人之地位,中方股额必须过半,董事长及总经理均应以中国人充任。此外,中苏谈判未能成功,还因为受到美国的干预和掣肘。美方强调,如果中国政府给予苏联在新疆勘探和开采矿产资源的权利,美方将按照《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第五款,④1946年11月签订的《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第五条:“倘缔约此方将来以关于其领土内矿产资源之探勘及开发之权利给予任何第三国之国民、法人或团体时,则此项权利,亦应依照依法组成之官厅所施行之有关法律规章(倘有此项法律规章时),给予缔约彼方之国民、法人或团体。”援例行之。美方甚至威胁说,中苏经济合作谈判可能是 “危机中的中国图使美苏冲突的一种努力”,因此美国总统现在不仅是关心此事,而是对此进行 “警戒”。⑤原新疆省档案:第1—1—100号。

8月30日,民国外交部会同经济部、资源委员会,议决以拖延方式停止中苏谈判。苏联此次未能如愿以偿。但半年以后,联合开采新疆有色金属和石油的方案被摆到了新中国代表的面前。1950年3月27日,中苏两国政府代表在莫斯科签订了《中苏关于在新疆创办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的协定》《中苏关于在新疆创办中苏石油股份公司的协定》。鉴于协议的不平等性质,毛泽东非常不满。1954年9月赫鲁晓夫访华时,中苏双方达成协议,取消了这两个合作企业。

关于苏联在新疆 “三区” 的所作所为,联共(布)对中共或者封锁消息,或者矢口否认。1949年8月22日,苏联派专机护送以阿合买提江·哈斯木为首的 “三区” 领导人赴北京参加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27日飞机在苏联外贝加尔湖以东上空失事,机上人员全部遇难。这样,苏联在新疆 “三区” 长达六年的非法活动就被长期隐瞒下来。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解密了相关历史档案,历史的真相才逐渐大白于天下。

作为苏联领导人,斯大林在对外政策中首先追求的是苏联的国家利益。从这个角度看问题,苏联的对华政策与沙皇俄国是一脉相承的。既是军事强国,又是外交高手,善于利用中国的内忧和外患谋取利益。在列强在中国的角逐中,俄国和苏联始终是赢家,而且是最大的赢家。

十月革命以后,苏联是影响当代中国国内发展方向的最重要外部因素。在苏联的帮助下,1921年成立了中国共产党,1924年国民党按照布尔什维克的模式进行了改组。后来,苏联一直影响或左右国共两党关系。1924—1929年的第一次国共合作、1927—1937年的土地革命战争、1937—1945年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无不与斯大林有关。斯大林对国共两党及其相互关系了然于胸。

抗日战争胜利前夕,为诱使蒋介石接受雅尔塔协议条款,签署《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斯大林不断地对外施放烟幕。一方面,高调赞扬蒋介石,说在中国领导人中,“蒋介石是其中最好的,将是完成中国统一的人”;⑥《美国外交文件》,1945年,第7卷,第887页。另一方面,竭力表白苏联与中共 “没有关系”,甚至说中共是 “假共产党”。⑦《战时外交》(二),第565页。抗日战争胜利后,斯大林在远东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国共发生内战,共产党不能取胜,那将会给苏联带来麻烦。苏联和美国一样,都主张国共和谈,建立联合政府。但是,当中国内战爆发,特别是1947年东西方冷战爆发以后,苏联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中共一边,支持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斯大林的基本路线是:红军打倒哪里,就把苏联的制度推行到哪里。所以,苏联红军占领中国东北以后,斯大林一方面与国民党政府巧妙周旋,另一方面千方百计把东北交给中国共产党人。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人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斯大林对华 “双重外交” 的真正底牌是希望中国共产党取得全中国的政权。这才是历史的逻辑。

1949年10月1日,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苏关系成为两个社会主义大国的关系,苏联的对华 “双重外交” 随之也就变成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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