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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秀夫谪迁潮州说献疑

2020-01-18熊燕军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文龙潮州

熊燕军

(韩山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宋末“孤忠大节”陆秀夫谪迁潮州一事,因有传世文献、民间传说及“学士馆”“陆厝围”“陆丞相墓”等遗存的多重佐证,似乎已成学界共识。近来,笔者在搜集整理宋季忠义文献时,对陆秀夫谪迁潮州一事产生疑问,遂草此短文,以求教于方家。

景炎元年(1276)十二月二十八日,元军攻破兴化,守臣参知政事、闽广宣抚使、知兴化军陈文龙被俘。据说,陆秀夫得知这一消息后,写了一封信给陈文龙,用现实的反衬和韩愈刺潮的历史典故来表达自己对抗元逃兵的鄙视,力劝陈文龙尽忠殉节,其文曰:

景炎二年春正月二十日,寓潮州罪人陆秀夫,谨具启大(参)宣抚陈相公阁下:秀夫诚不自揆,冒言远寄,前直院不越月贬潮,迂戆无补,分所宜甘。第因潮以韩子过褒,非所与闻。韩处唐中叶,盛时也,衰朽送残,仅此忧耳。今车马蒙尘,中原荆棘,淮东、江西、闽、广诸路俱败陷,北向长望,无寸土干净,秀夫岂敢游逸此土哉?十数年来贤者,朝者退,野者隐,如黄元仲、陈、郑献翁、郑钺、吴子纯、陈子修、方公权材器,宣抚每诵不辍口,竟亦落落遁去,不出一谋佐军事于台下。《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非必死而为亡也,隐去亦为亡也,忠臣义士痛哭流涕亦何及!曹澄孙、方应发辈彘行,今当不胜诛戮。宣抚被执,不降亦不死,比复何如?想身不足惜,国事不可为为可恨也。周粟虽佳,夷齐耻食,毋令首阳独孤洁。罪人数千里远祝,临风怅怅,涕泗交流而已。伏惟宣抚照察,秀夫再拜白。[1]

该信在开头提到“寓潮州罪人陆秀夫”,文中又有“不越月贬潮”,这被看作是陆秀夫谪迁潮州最直接有力的证据。

虽然《劝陈文龙书》在时间、地点等方面与陈文龙抗元诸事相合①《宋史·陈文龙传》《昭忠录·陈文龙传》。并可参(清)张琴《陈忠肃公年谱》,《福建论坛》1997年第2期;陈培坤《陈文龙抗元事迹》,载于《福建论坛》1996年第1期;福建省历史名人研究会陈文龙分会编《海峡两岸纪念民族英雄陈文龙研究论文集》,香港人民出版社2006年。,但不得不指出的是,此文极可能系伪作,原因主要有三:

其一,出处不详。陆秀夫负帝昺跳海死后,其著述多散佚无存。《劝陈文龙书》一文,宋元文献皆未提及。明成化年间(1465-1487),丁元吉辑成《陆右丞蹈海录》一卷,分事实、吊挽诗歌、杂著、右丞遗文、附录等类,记载陆秀夫抵抗元军、护卫南宋末帝赵昺并蹈海赴义事。遗文仅收录《丹阳馆记》《奉二孟先生尺牍》二篇,未及《劝陈文龙书》。章玄应《雁荡山樵诗集》卷六《闲中偶作》诗有“分甘寂寞任虚名”语,通常认为“分甘”即出自《劝陈文龙书》“分所宜甘”。此诗写作时间不详,然其上一首《端午忆去年趋朝赐扇并彩缕》 作于弘治十五年(1502)端午节,则该诗当作于此后不久。[2]这是与《劝陈文龙书》内容相关的最早记载,但仍不见全文。明末盐城人王梦熊搜集陆秀夫遗文轶事,编为《陆忠烈公全书》(一名《宋左丞相陆公全书》)。书前有熊开元和恽日初序,凡八卷。卷一列传,卷二纲目,卷三著作,卷四遗事,卷五论赞,卷六题咏,卷七崇祀,卷八议谥。其卷三收陆秀夫遗作八篇,计诏令四、书一、跋一、诗一、记一。《劝陈文龙书》即出自此书卷三,也是全书惟一的一通信札,惜未提供原始出处。清乾隆、同治年间,该文又先后被收入《盐城县志》和《淮安艺文志》。清道光年间,盐城人陶性坚、陶式型父子继加增补,成《陆忠烈公全书续编》,并于道光十五年(1835)将《全书》和《续编》付诸梨枣,板刻行世。总起来看,此文太过晚出,出处不详,其真实性存疑。

其二,格式有误。(1)题名。此信题名“劝陈文龙书”,按:陈文龙当时为参知政事、闽广宣抚使、知兴化军,依惯例,为示尊重,收信人应加官衔,且具姓即可,或将“文龙”以小字附后,如“劝大参宣抚陈相公书”或“劝大参宣抚陈相公文龙”。(2)体例。中国传统社会,书信种类繁多,体例各不相同。唐宋时期,使用最广的就是“书”和“启”。此信虽题为“书”,然抬头又有“谨启”字样,似乎为“启”,但信末又曰“再拜白”,则又似“书”。一般说来,“书”为散体,“启”为骈体。虽然“启”亦有散体,但信末不能是“再拜白”,而应是“再拜”,或略而不书;若为“书”,则抬头应为“谨白”或“拜白”,不能是“谨启”。[3](3)日期。写信日期前置,据称起于东汉之后,曹丕《与吴质书》:“二月三日,丕白。”唐以后,写信日期开始移至信末,宋元丰年间,司马光编写《书仪》,统一书信规范,明确日期署于信末,此后书信日期大多署于信末。②朱惠良在《宋代册页中之尺牍书法》(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宋代书画册页名品特展》,1995年,第11页。)一文中指出,尺牍之书写形式发展到唐代已趋完善,其称谓、问候、祝颂、述事、场合用语等等,皆有明确严格的规定。宋承唐绪,除内容更加生活化、用词更加口语化外,结构无论繁简均已成熟完整,基本包括9个部分,依顺序分别为:具礼、称谓、题称、前介、本事、祝颂、结束、日期及署押。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如文天祥《上丞相》:“正月吉日,具位文某谨再拜奉书于某官。”但极少见。笔者粗略统计,文天祥所遗书信共327封,仅此一封日期在信首。见《文天祥全集》卷5,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54页。(4)称谓。此信陆秀夫自称“寓潮州之罪人陆秀夫”,唐宋时期,写信人名号在信首者,往往自称“某”,或是名字中的名,或其中的一个字,基本格式为某白、某某启或某某拜等,③如苏舜钦《上杜侍郎启》:“某启”,欧阳修《与韩忠献公》:“某再拜启”,韩琦《与友人书》:“琦再拜”,陆游《与明远书》:“游顿首”等。很少自称全名的,除非写信人与收信人关系紧张,或内容为指责之辞。④如司马迁《报任安书》:“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司马光《与王介甫书》:“二月二十七日,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司马光惶恐再拜”。前者表面上是司马迁表明忍辱著史的心迹,实际也有发泄此前遭受宫刑后任安致书要求其劝进的不满;后者写于王安石变法的次年,是对新法进行指责之信。事实上,笔者发现,据称是陆秀夫书信的《致义山兄书》抬头为“秀夫拜覆”,落款署“秀夫”,⑤参见陈瑞和《潮汕陆氏源流考·陆秀夫遗著》第98页,惜未提供原始出处。同样只具名而未姓名连署。又,景炎元年五月,陆秀夫因与陈宜中政见不合,宜中怒,使言者劾罢之。不论其是否谪迁潮州,皆当适用安置法(下引《陆氏家谱》亦曰“安置”)。宋制,安置者多不除名,而是责授司马、参军、别驾、节度团练副使等不厘务散官,居住于指定地点。由于安置者大都是因政治斗争而被黜降的高级官员,声望颇高,其活动受到的限制相对宽松,他们甚至仍保留有封赐乃至获得部分俸给的特权,叙复也较为容易。故而宋代的黜降官员,特别是适用安置法和居住法的官员,一般不自称“罪人”。①苏轼有诗《(元丰二年)十月二十日,恭闻太皇太后升遐,以轼罪人,不许成服,欲哭则不敢,欲泣则不可,故作挽词二章》,其中有“罪人”之语。按:元丰二年(1079)七、八月间,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此时正在御史台监狱中,故自称“罪人”。见(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19,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00页。又,该文抬头陈文龙称谓亦有误,应为“大参宣抚陈相公”,此点已见前述,不赘。

其三,内容不明。(1)如前述,景炎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元军始攻破兴化,考虑到陈文龙等先被押赴福州,则景炎二年春正月二十日时,陈文龙等人应仍在福州,即便已离开远赴杭州,亦当距离福州不远,陆秀夫若在潮州,不知其何以言“数千里远祝”?(2)如下文所示,除此文外,宋元时期陆秀夫直学士院的记载仅见于元人黄溍《陆君实传后叙》(详下),其它宋元文献皆未提及,大为可疑!

元人黄溍《陆君实传后叙》也有陆秀夫谪迁潮州的明确记载。②宋元文献中,龚开《陆君实传》是陆秀夫的首个传记,而《宋史·陆秀夫传》则出自官方正史,两文虽皆有陆秀夫景炎改元不久即遭贬谪的记载,然叙事模糊,并无谪迁地点和谪居时间的详细说明。从行文看,陆秀夫谪迁时间似极短,他很可能只是名义谪迁。下文有详细证明,此不赘。元至大二年(1309),黄溍寓居金陵时,有客自番禺来,能道厓山事,多龚开《陆君实传》所不载,乃作《陆君实传后叙》。至正《宋史》修成后,邓光荐始以《填海录》等书上进,所载多有异辞,溍遂“摭取一二附注原叙之下”。[4]

《陆君实传后叙》附注中,有一段材料明确谈及陆秀夫谪迁潮州:

景炎新造之初,世杰为检校少傅、两镇节度使、枢密副使,兼福建广南宣抚大使,刘义为检校少保、节度使,主管殿前司公事,兼诸路经制镇抚大使、广东西策应大使,秀夫为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累迁权尚书,加端明殿学士,寻谪潮州。明年七月,刘义罢经制等使,免兼殿司。十月,秀夫还行朝,除同签书枢密院事。祥兴嗣立,世杰以枢副秉国政,秀夫以签枢禆助之,皆未尝进拜,惟刘义以閤官累加开府仪同三司。《填海录》所载,视《新史》为详,而秀夫之官位与《新史》异。

除“寻谪潮州”外,该材料尚有其它信息值得注意。第一,景炎改元时陆秀夫除命,诸书所记皆不同。《宋季三朝政要》不见陆秀夫除命,龚《传》记为端明殿学士、参赞都督军事,《宋史·瀛国公纪》记为佥书枢密院事,《宋史·陆秀夫传》则为端明殿学士、佥书枢密院事,该材料最早提及陆秀夫“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后来的《续纲目》《宋元通鉴》中相关记载大抵皆出于此。前引《劝陈文龙书》“前直院不越月贬潮”中“直院”即是“直学士院”的简称。第二,该材料首次载明陆秀夫离潮时间在景炎二年十月,后来诸书大抵亦以此为据。

据前引,该材料当出自邓光荐《填海录》。《填海录》一书今已不传,但通常认为《填海录》系据《陆秀夫日记》而成,故历来评价颇高。③饶宗颐在《九龙与宋季史料》一书中,对《填海录》评价颇高。笔者以为,邓光荐撰写《填海录》时,《陆秀夫日记》应该已经失传,故《填海录》与《陆秀夫日记》无关。《宋史·陆秀夫传》:“方秀夫海上时,记二王事为一书甚悉,以授礼部侍郎邓光荐曰:‘君后死,幸传之。’其后崖山平,光荐以其书还庐陵。大德初,光荐卒,其书存亡无从知,故海上之事,世莫得其详云。”[5]13276厓山覆亡时,邓光荐两次跳水自尽,自然不会将《陆秀夫日记》带在身边。后虽被元军救起,恐怕也没有哪个元军记得将《陆秀夫日记》取回还给邓光荐。在激烈的海战中,《陆秀夫日记》很可能随着南宋小朝廷沉入茫茫大海中。龚开后撰《陆君实传》,曾托人从邓光荐处取《陆秀夫日记》,不得,应该就是遗失了。[6]

事实上,也的确有人怀疑《填海录》出自《陆秀夫日记》。明陈霆《两山墨谈》卷十六:“新安程克勤(敏政)尝预修《续通鉴纲目》,其于文宋瑞、陆君实死节,书文为枢密使,陆为签书院事,谓一以《填海录》等书为据。予前既论之矣,始君实居厓山时,日记二王事为一书甚悉,以授礼部侍郎邓光荐,曰:‘君后死,幸传之。’后厓山平,光荐以其书还庐陵,大德初,光荐死,其书存亡无从知,故海上之事后罕能详者。今得《填海录》,阅其间数事,与《番禺客语》《行朝录》等书参差不协,是知此书不无舛误,计非陆记手笔之比,程氏乃据以废正史,不知其何见也。”[7]

今人罗香林也强调《填海录》“得失究未易言”“《填海录》所载亦考订未尽者,如书景炎二年四月,帝昰次官富场,六月次古墐。虽古墐一名,或可正前此诸书所记帝昰曾次古塔之误。然古墐旧址,与官富场二王殿旧址相接。既次官富场矣,则于古墐,只宜书幸。不然,则如书某帝于四月次长安,六月次雁塔,终必为识者所议,以雁塔即在长安也。光荐虽亦撰述甚富,然得失究未易言。如黄氏《后叙》自注,引《填海录》与《祥兴本纪》,书祥兴二年(1279)正月,统制陈宝与拨发张达,忿争而死。又书统制陈忠,与拨发张成,不协而降。黄氏谓实为一事,是矣。而光荐复书,不为覈实。古之良史,果如是乎?”[8]

实际上,《陆君实传后叙》附注也确有问题。第一,陆秀夫景炎改元除命不见于同时期宋元文献,改官情况亦不合逻辑。景炎改元前,陆秀夫已是礼部侍郎(从三品),①《宋史·陆秀夫传》。《宋史·瀛国公纪》:“德祐元年十二月癸丑,遣宗正少卿陆秀夫、刑部尚书夏世林、兵部侍郎吕师孟,使军前。二年春正月,陆秀夫等至大元军中,求称侄纳币,不从。”应是出使途中改为礼部侍郎。当新朝缔造之时,正当优加拔擢,以资鼓励,怎可改任品秩较为低下之中书舍人(正四品)兼直学士院。又,南宋时,端明殿学士多为佥书枢密院事所带职名[9],该材料以权尚书加端明殿学士,与南宋官制不合。第二,陆秀夫景炎二年十月离潮亦不见于它书,与其它记载亦抵牾。景炎改元后,特别是十一月后,端宗由闽入广,潮州一带干戈纷扰,并不安宁。至元十四年(景炎元年,1277)八月,塔出奉旨再度攻略广东沿海尚未降附的州县,《元史·哈剌传》载,时任沿海经略使的哈剌曾于当年十月进逼潮阳,“宋都统陈懿等兄弟五人以畲兵七千降”[10];至元十五年正月,塔出派唆都和哈剌率大军再次往攻潮州,三月,城破。五月,陈吊眼来潮,与陈懿等兄弟交战,民杀掠殆尽。[11]陆秀夫不论是在潮州州城还是如下文所示在潮州属县海阳辟望(距离州城不到30公里)②明清潮汕地方文献大都认为陆秀夫的谪迁地为海阳辟望(今澄海港口管理区)。详下。,都不可能不受到波及。又,通常认为,陆秀夫因与陈宜中议论不合,故遭贬黜,后得张世杰相助,召还行朝。按:宋季二王海上行朝,表面上陈宜中、张世杰一文一武,分秉国政,或者说陈宜中独掌大权,实际是世杰专擅其事,宜中尸位素餐。[12]陈宜中趁张世杰统兵在外之机罢黜陆秀夫,张世杰回朝且提出反对意见后,陈宜中十分惶恐,“亟召秀夫还”[5]13276。问题是,张世杰根本不可能离开朝中达一年半以上。由于陆秀夫是闽粤民间抗元武装重要的组织者和联络人③陈训先《〈宋史·陆秀夫传〉增订》(《潮学研究》第2辑,汕头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80页)引《元史·高兴传》:“汀漳剧盗陈吊眼、畲酋许夫人,拥畲兵十万,连营五十余寨,皆为秀夫所络,世杰所统。”今查原文为:“盗陈吊眼聚众十万,连五十余寨,扼险自固。”,他也不可能长期滞留潮州。当然,这恐怕也是张世杰解救陆秀夫的原因所在。

鉴于上述矛盾,明清时又出现一种变通的说法,即陆秀夫只是名义上谪居潮州,实际一直随大军活动,流寓于闽南、粤东之间。清王楚书《澄海陆丞相祠祀议》:“是丞相虽迁谪,后实流寓。”[13]陈训先引明何乔远《闽书》云:“秀夫明贬辟望,实滞留于兴化军中,密契张世杰、杨亮节。”④参见陈训先《〈宋史·陆秀夫传〉增订》,第80页。今查《闽书》无此引文,不知何出?而闽粤地方也有许多关于张世杰、陆秀夫护送帝昺由陆路经漳州到潮州的地名传说和故事。[14]今人马楚坚在综合考察相关情况后,也认同这一说法。[15]

潮汕地方文献也有陆秀夫谪潮的记载,且所述更为详尽,认为陆秀夫谪居地在潮州属县海阳辟望(今汕头市澄海区港口管理区)。并指出,陆秀夫谪迁潮州,随同而来的尚有家眷及僮仆等人。居潮期间,得当地人馈赠土地兴建屋宅,是为陆厝围;于近旁开馆授徒,是为学士馆;且有墓葬在辟望对面南澳岛上,是为陆丞相墓;其长子后居留当地,成为潮汕陆姓始祖。

上述记载主要出自嘉靖年间张诩与潮州知府叶元玉的往来信件①张诩当时正在编修《厓山志》,因对南澳陆秀夫墓存疑,故写信向潮州知府叶元玉求证。这批往来信件共三封,分别为《张诩寄潮州叶古崖太守书》《答张诩书》《又答叶古崖太守书》。及万历潮州知府郭子章《陆丞相墓辩》。其明确提及的史源有三:

(1)元至元十七年(1280)三月,潮州路总管丁聚撰《陆秀夫墓碑记》,云:“陆君实甲于文天祥榜,与陈宜中议不合,谪潮数(二)载。母夫人卒于潮,不能归葬,聚为择地,封其墓,坐北向东(南),五峰前秀。次子九郎,俊雅能文,予甚爱之,不幸继卒,附于大母之侧。聚知君实颠沛流离,随龙没波,遂给官田五顷,以赠遗孤。”②参见(明)郭子章《陆丞相墓辩》。此文有二个版本,一见《东里志》、乾隆《南澳志》,一见乾隆《潮州府志》、光绪《饶平县志》。两者内容大体一致,文字则有较大差异。后者有删削,且改正了原文一些明显的错误,应非原本。引用时,以《东里志》所载为底本,校以乾隆《潮州府志》本。

(2)《陆氏家谱》。《陆丞相墓辩》引《陆氏家谱》:元至顺三年(1332),丞相三世孙海遗言:“陈宜中与丞相议不合,丞相得罪,安置潮州,乃奉曾祖母及祖母赵,又携(子)长七郎、次八郎,叔(次)九郎,弟秀甫,来家于潮之辟望港口。曾祖母、九郎连丧,知潮州军州事周梅叟为营葬于南澳山,九郎附葬。景炎二年,召丞相还朝,赵氏一(二)子留潮,丞相携妾倪同幼子,家僮端儿、正儿赴召。厓山之变,丞相负主沉海,七日尸浮。端儿、正儿贮丞相尸归葬南澳山,乡人俗名祖坟。屋地为学士馆,名田为陆厝围。”

(3)陆秀夫后裔明人陆大策之口述材料。“承命求陆侍郎墓,访得本郡有高士陆大策者,为童稚时,闻得其先人云,南关陆氏,尚有忠正神主在堂,又有墓在澳山北青径口,及谱存焉。惜乎,谱遭兵燹,完存者仅二页耳。……大策又于丁巳行吊海滨陈秀才家,默念其宗在彼也,因访同乡人,此有陆氏何在?或答云,陆姓住于砂冈,其地相去不远。又云:此地陆氏皆宋丞相之后也,今学士馆其址尚存,时大策直造其地,请陆氏老者见。老者曰:自宋以来,吾乃陆学士之后也,自祖居于此,其后子孙散处,有家城南者,有家城东者。大策曰:翁自称陆氏之后,有据乎?老者引大策入左畔青麻围,指其地曰:此学士馆基遗址也。其莲花石磉约丈许,天井阶阑,次第如故。大策曰:吾闻陆丞相自驱妻子赴海,宁复有子孙乎?老者曰:自先人相传,陆学士有一子好渔猎,被逐,遂家海岛。后学士奉宋幼主于此溪,识其地也。老者言讫,大策始告曰:我正城东陆也。老者设饭以待大策而别。”[16]此段材料出现较晚,除学士馆遗址系其亲身勘踏外,主要观点似仍来自前述《碑记》和《陆氏家谱》。

要说明的是,明清时人对前述相关材料的真实性其实是抱有极大怀疑的,认为逻辑上不通,相互矛盾。如张诩说:“秀夫死厓山,墓乃在潮,岂浮尸出海后,有负骨以畀其子,如天祥之归葬吉州者耶?”郭子章也认为:“《宋史》帝昺与丞相传,俱不载墓。……特是史称十余万尸浮海,而陆氏二僮独生?丁总管《碑记》,自择地葬太母,而陆海属之周梅叟,其说矛盾。”虽然张、郭的质疑针对的是南澳陆秀夫墓的真伪问题,但陆秀夫谪潮与南澳陆秀夫墓实有逻辑因果之关系,陆秀夫若不谪潮,南澳又何来陆秀夫墓(或陆秀夫亲族墓)?

事实上,丁聚《碑记》及《陆氏家谱》的确存在重大的史实缺陷。如丁聚出任潮州总管的时间,大典本《潮州府志·学校》说是至元二十一年(1284),马明达先生认为自城破到至元二十一年月的迷失统军进驻潮州为止,此间元军既未在潮州驻军,也未建立行政机构,潮州地方政务交由陈五虎兄弟执掌,故丁聚任职时间当在至元二十二年七月,①马明达:《元朝初期的潮州路》,《潮学研究》第1辑,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47页。二年后,其在《元代潮州史事零拾》(《潮学研究》第3辑,第93页)一文中又否定了自己此前的说法,可惜仍未能说明陈五虎兄弟与丁聚同时出任总管的矛盾。又,黄挺《潮汕金石文征(宋元卷)》(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42页):“丁聚很可能先于至元十六年入潮,只是兼任潮守,而当时潮地陈五虎等土豪势力强大,元军兵力有限,又忙于出海远征,势难控驭复杂的赣闽粤交接地区,潮州只好交由陈五虎辈暂管。……直到至元二十一年,丁聚又从月的迷失二次入潮,才正式开始行使潮守职权。”可惜缺少证明,只是猜测之辞。则至元十七年时丁聚尚未莅潮,如何撰写碑记?又,周梅叟知潮州在淳祐八年至十年(1248-1250),[17]而陆秀夫谪潮在景炎元年(1276),周氏也不可能为之营葬。

明李思悦《辟望蔡盘溪丰湖父子祖孙合传》中也有陆秀夫谪潮的记载:

(蔡盘溪,即蔡规甫)卜筑辟望,值陆公秀夫与陈宜中议不合,宜中使言官劾罢之,安置辟望司,公处之,共起居,披肝膈,林泉之下,皇皇国事,朝若夕,论言不倦,每为朝廷,兹皆忠诚之为,所谓方以类聚者也。陆公安置以来,举家家辟望,设教于辟望之南,盘溪公遣其子济(即蔡丰湖)从陆公讲学有年,即丰湖公也。②见嘉庆《澄海县志》卷25。亦见澄海西门蔡氏联合会编:《海阳辟望蔡氏族谱》,出版年代不详,第39页。

李思悦为潮州龙湖人。此文写作时间不详,其署名处有“郎中”语,考虑到其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中进士,历知寿昌、无锡二县,官至南京户部郎中,成文应在嘉靖晚期或之后,极可能是万历年间。该文所述诸事,与前引材料大体相符,加之其本人为潮人,似即历史真实。不过,因此文较为晚出,也不排除作者故意将蔡盘溪、蔡丰湖的故事与陆秀夫谪潮事套连在一起,为澄海西门蔡氏制造辉煌的家族历史。当然,这也符合族谱这类家族文献编纂的要旨和特征。

客观的讲,仅凭现有材料,目前尚无法判别《陆丞相墓辩》记载的真伪,但当我们将目光转移到该文的其它部分,却发现了两个重大的史实缺陷。(1)陆秀夫回朝时间。该文提到“及宋帝避元兵,迁都闽地,有旨召陆公回朝”,众所周知,自景炎元年十一月,端宗自闽入广后,行朝再未踏足闽地一步,“迁都闽地”不知何谓?若指福州登基事,则陆秀夫谪潮又当在景炎改元之前,此时行朝尚未建立,如何发号施令?(2)蔡丰湖“驸马都尉”的身份。该文谈到,蔡丰湖娶福王与芮次女为妻,为度宗皇帝妹夫,此前一直未进封,景炎二年,蔡盘溪、蔡丰湖父子随陆秀夫勤王,以陆秀夫奏进,始册封为驸马都尉。此事不见于它书,而福王赵与芮是否有女,史亦无载。若有,以是时蔡氏之身份③据《海阳辟望蔡氏族谱》,蔡氏家族在蔡规甫之前声名不显,而蔡规甫仕宦亦限于基层地方,只做过惠安、古田知县,潮州、连州通判,终于知潮州,而蔡丰湖本人也非进士出身。,应无与福王联姻之可能。总起来看,该文所述陆秀夫谪潮事并未超出前引诸材料的范畴,考虑到这两大史实缺陷及族谱编纂的要旨与特征,此文作伪的可能性极大。

除传世文献外,潮汕地区也有相关口头传说和实物遗存。澄海港口管理区郑达三、郭永镇二位老人谈到:“陆公谪居港口时,设有书院一座,在今郭厝巷底杨家大院,该院为其子弟修业之地。”“郭氏坦谈祖曾为陆公第五公子之受业师,后有封赠牌匾一块,挂于该院正厅之中。文革中废。”其它郭氏族人亦云:“陆公之居在前,我祖之屋在后。在前者,是今之陆厝围;在后者,是今郭氏之祖屋。”[18]

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期,澄海县曾组织相关机构和人员,就陆秀夫谪迁问题进行探讨,在陆厝围开展实地查勘,“部份宅第尚可依稀辨认轮廓,并有七处残留的墙基颓垣较为完整,成分为三合夯土,几乎都是泥桨、粗沙和碎石瓦烁构成,长一二米、四五米不等,宽度达三十五厘米至四十二厘米,比我们现在的墙稍厚,并夹杂一些大小不规则的石片,分别遗存于园坎田陌之中,莲池尚留下水堀残址,整个陆厝围面积包括当年陆氏住过的厅堂、房间、学士馆、练兵场、秋千场、莲池、水堀、园圃,连同陆九郎墓地共达八十八亩六分地。”当地甚至一反传统说法,认为陆九郎的墓不在南澳,就在陆厝围。外埔村陆秀夫后裔陆镇全说:“陆秀夫之子陆九郎,死在辟望港口,葬在陆厝围,我曾经去看过,最近港口一生产队打灰埕,发现该墓残断墓面及残断坟手,被压在灰埕下,陆氏族谱原有记载,这是准确无误的。”①见蔡英豪《陆秀夫谪迁考》,转引自http://www.chaorenwang.com/content.asp?id=1952。

除此之外,南峙山“探骊”石刻,接龙桥、跌马桥等据说都与陆秀夫谪潮相关。[19]但可惜的是,这些口头传说和实物遗存,特别是后者,一如前述之“陆厝围”“学士馆”“陆丞相墓”,皆缺乏关键的佐证材料,不能确证与陆秀夫谪潮相关。结合前述,陆秀夫很可能只是名义上谪潮,实际则一直随行朝活动,且相关处分很快即撤销,不可能迁延一年半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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