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靠叙事与伦理教诲
——重读经典小说《泄密的心》
2020-01-18刘洁
刘 洁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71)
《泄密的心》是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诗人兼文学评论家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恐怖小说,小说从发表以来就颇受关注,笔者通过阅读大量文献发现一些评论倾向于仅从审美的角度来阐释他的作品给读者带来的恐怖美的印象,一些评论倾向于从坡的性格缺陷出发探讨坡在小说中的自我投射。还有不少评论倾向于关注人物的变态心理、故事的怪诞恐怖等各种戏剧性成分。这些评论普遍认为坡将道德说教驱逐出了艺术领域。但是,著名学者申丹在她的《叙事、文体与潜文本》一书中通过揭示坡的文学理论观点,有力地论证了“尽管坡在自己的作品中特别注重统一效果和戏剧性,避免居高临下的道德说教,但他并不排斥短篇小说的道德关怀”[1]138。受此启发,为了实现对坡作品《泄密的心》的全面了解,笔者将通过费伦有关不可靠叙事和叙事进程的修辞叙事学理论,来详细分析《泄密的心》中坡利用不可靠叙事等其他叙事技巧来向读者传达伦理教诲的叙事进程。詹姆斯·费伦认为“不可靠叙事,尤其是人物叙事,是一种间接交流模式。隐含作者通过另一说话者向另一读者讲话来实现自己与其读者的交流”。聂珍钊教授指出“文学的基本价值是伦理价值”,“斯芬克斯因子中的兽性因子是人在进化为人之后身上的动物性残留,它说明了人即使脱离野蛮状态之后变成了文明人,身上也还存在动物的特性。而人性是人区别于兽的本质特征,伦理意识是人性的外在表现,也是人分辨善恶的能力”,“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人。在人的身上,这两种因子缺一不可,但是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后者”[2]38。在以上理论的启发下,笔者发现《泄密的心》不仅仅是通过呈现叙事者的行凶自述来营造一种恐怖美,更是隐含作者通过不可靠叙事创造一种张力来邀请作者的读者对人物的伦理选择进行伦理判断,进而达到向读者灌输伦理道德的目的。
一、第一人称不可靠叙事者与读者动力
《泄密的心》利用不可靠叙事在文本的话语层面中形成一种“张力”,推动叙事进程的发展。费伦在有关修辞阅读的六大原则中提出了“修辞三角”的概念,其包括说话者、文本和读者。他认为“文本由作者设计,目的在于以某种方式影响读者;作者的设计通过词语、技巧、结构、形式及互文本关系来实现;读者反应则既是作者通过文本现象进行设计的结果,同时又指向这些设计”[3]148。因此,接下来本文作者将通过读者对小说中不充分报道、错误判断和错误阐释的反应来分析读者的阅读过程。
在实际分析中,费伦认为“修辞三角”存在一种循环往复的关系,批评家可以从“修辞三角”任意一个顶点开始阐释,但需要考虑这一点与其他两点的关系。受此启发,本文作者将选择小说的题目作为起点。通过选择《泄密的心》这个题目,坡引导他的读者开启了探究是什么秘密、又是谁讲述了这个秘密和讲述这个秘密的目的是什么的阅读旅程。第一人称叙事从理论上来说,便于真实可信地直接抒发作者和叙事者的情感,容易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使读者走进叙事者的内心世界,进入“我”的经历中去体会“我”的所感所想。阅读刚开始,由于叙事者“我”通过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而“我”又是唯一的信息获取来源,进而营造出一种“我”和“我”的倾听者谈心里话的氛围,所以读者倾向于对“我”产生某种依赖心理,使读者和叙事者“我”之间产生某种亲近感。
当叙事者“我”说到“天上人间的一切声息全都听得见,阴曹地府的种种声音也在耳边,那么怎么是疯了呢?听!瞧我跟您谈这一切,有多精神,有多镇静”[4]203,读者认识到文本中的“你”应该是位心理医生,叙事者是在向医生证明自己的神志正常。而且读者发现“我”的叙事内容与“我”证明自己神志正常的目的是相冲突的,叙事者“我”说他的感官极其敏锐以至于能够听到天堂地狱的各种声音。但是,很明显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听到天堂地狱的各种声响。但是由于读者一开始对于叙事者的亲近感,所以读者倾向于暂且将其认为这样的叙事只是某种夸张的表达,以企图证明自己的听力异常敏锐。读者此时的内心是困惑复杂的,一方面对叙事者“我”表示怀疑,而另一方面又想努力帮他解释。
在讲到杀人动机时,他声称自己谋杀老头是因为老头有一双“邪恶的眼睛”。对于读者而言,这样的杀人动机超乎了正常人经验之外,显然是对杀人动机的不充分说明。根据詹姆斯费伦的观点来看,不可靠叙事是作者蓄意偏离常轨。作者利用一个在疯狂和理智之间撕扯的变态凶手作为叙事者,使读者认识到这个叙事者对于杀人动机的讲述有可能是真诚的,但是由于自身精神状态的限制导致出现“无意型不充分叙事”。坡这样对叙事者杀人动机进行无意型不充分叙事的安排,使读者与叙事者“我”的关系开始走向疏离,营造出一种恐怖的色彩。
接下来,当叙事者说到“瞧,问题就在这儿。您当我是疯了,疯子可什么也不懂。可惜您当初没瞧见我。可惜没瞧见我干得多么聪明——做得多细心,多周到,多做作”[4]203时,读者意识到叙事者“我”接下来竟然要通过清晰地叙事自己精心策划的谋杀事件来向心理医生“你”证明他自己没有丧失心智,反而很聪明和冷静。此时的读者进一步了解到叙事者“我”不仅精神不正常,而且他的内心是扭曲邪恶的。当读者对叙事者的怀疑越来越多的时候,读者离叙事者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此时的读者从叙事者的叙事中独立出来,以旁观者的心态对他的杀人动机进行思考判断——叙事者“我”声称老头眼睛长得邪恶、像秃鹰的杀人动机一定是不充分的。
在接下来讲述杀人过程中,另外,叙事者“我”评价他连续七天在午夜谨小慎微地把头伸进老头的门缝里观察老头,在白天镇定自若地跟老头嘘寒问暖,在第八天聪明巧妙地将老头藏尸于地板下,以及在警察来时勇敢冷静地坐在藏尸地板正上方的椅子上应答如流。然而,叙事者的行为已经显然就是一起谋杀行为,这些“谨小慎微、镇定自若、聪明巧妙和勇敢冷静”在读者看来不过就是叙事者“我”对他自己行为的错误评价。所以,叙事者“我”的想法超出了正常的人类情感,叙事者“我”是一个不可靠判断者。叙事者“我”的价值体系是有问题的,他将个人愤怒置于他人生命价值之上,为了发泄愤怒竟然残忍地杀害了老头。他的问题价值体系进一步拉大了与叙事者的读者之间在道德层面和情感层面的距离。
这时,读者开始好奇既然叙事者“我”描述自己这么聪明狡猾,那他的行凶秘密最后究竟是怎样被发现的呢?在最后,因收到邻居的报警,三位警察前来了解情况。叙事者一开始镇定自若地带他们检查房子并解释邻居所听到的惊声尖叫。然而,当叙事者“我”安抚好警察,坐下来与其闲聊时,“我”发现自己为一种声响所焦躁所恐慌,但是三位警察毫无察觉,继续聊天。叙事者“我”认为三位警察一定是听到了这种声音却虚伪地假装镇定。叙事者在小说的开始、中间和最后都提到了自己听觉异常敏锐的事情。但是在坡怪诞的情节中,却安排三位警察什么也听不到,显然坡想要引导读者去发现这种快速的、钝钝的心跳声被“我”错误地解读为是自己日渐敏锐的感官所听到的。费伦指出错误阐释是关于叙事者对于事件、人物和情形的错误阐释和解读,此时的叙事者“我”显然就是一个不可靠的阐释者。叙事者“我”认为自己具有异常敏锐的听觉,但是隐含作者却与读者在叙事者身后展开秘密交流,即通过不可靠阐释在这里暗自否定叙事者。事实上,这种心跳声在读者看来应该是他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而恐惧和内疚而幻听到的,也正是叙事者“我”自己的内心恐惧和愧疚导致了他的自我暴露。作者突然安排叙事者“我”受到所幻听到的越来越响的心跳声而困扰,导致自己情绪崩溃而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罪行。这说明坡想呈现给读者的是叙事者“我”最后在内心深处如此地内疚和恐惧,以至于让叙事者“我”难以忍受,甚至幻听到了死者的心跳声,而且越来越响。
总之,这里的读者与叙事者的距离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过程——第一人称叙事者拉近了“我”与读者的距离,但是,当读者通过一些蛛丝马迹逐渐认识到隐含作者对于第一人称不可靠叙事的安排之后,便推远了叙事者与读者的距离。
二、叙事进程与伦理教诲
在整个阅读反应过程中,读者与叙事者的关系从亲近走向了疏离说明了读者经历了两种身份的转变,即从叙事者的读者变为作者的读者的转变,进而在读者心中便生成了不同的道德评价。
起初,由于叙事者利用第一人称回溯性视角营造出一种与读者对话的气氛,并成为唯一的故事信息来源,所以读者容易跟叙事者产生某种依赖感和亲近感。这时的读者充当的是叙事者的读者。当读到 “我”能听到天堂地狱的各种声音时,读者此时认为这是“我”对个人能力的一种夸张叙述而已,是“我”向心理医生倾诉自己内心深处一种被压制幻想的不自觉乍现,是由于人的幻觉或情绪波动等非理性意志诱导出的话语。但是,当读者读到叙事者“我”的杀人动机是因为老头有一层“薄膜”的蓝眼睛让我感到不适时,读者渐渐感知到了叙事者“我”的异常便开始怀疑他的可靠性,这样读者和叙事者之间距离也开始逐渐走向疏离。此时,读者从叙事者的话语中独立出来,对“我”的真正杀人动机进行思考——“心”象征着人的伦理意识,即人性因子。“眼睛”又是心灵的窗户,这样伦理意识就通过眼睛表现出来。老头的眼睛看着“我”这一行动象征着“伦理意识”对“我”的监控。伦理意识的本质是使人不自由,以实现高度道德化和高度自律。所以,叙事者“我”杀掉老头的初衷就是要杀掉监控“我”的伦理意识,来实现 “我”的自由。
当读者读到叙事者要通过他如何精心策划这启谋杀事件来证明自己很理智、很聪明时,读者就确认了叙事者疯癫的精神状态。“疯癫”象征着兽性因子,是人内心深处交织着的各种疯狂欲望的外在表征。受愤怒、幻觉等非理性意志的支配,叙事者“我”一步步地走进了罪恶的深渊之中——先后偷窥、谋杀、肢解老头并掩盖罪行。期间,叙事者“我”还提到自己行凶的心情——“心头那分得意简直按捺不住”[4]204。这说明此时叙事者“我”的“疯癫”即兽性因子率先占据了“我”的大脑,支配着“我”的行为,进入了以除掉老头为乐的异常状态。但是当读者读到“瞧,我不是早跟您讲过,您把我错看做发疯,其实只是感觉过分敏锐罢了?——啊,刚才说过,我耳边匆匆传来模模糊糊一阵低沉声音,恰似蒙着棉花的表声。那种声音我倒也听惯了,正是老头的心跳”[4]205时,读者发现“我”在行凶前一刻描述自己听到了所谓的“老头的心跳声”,这说明此时“我”的“心”即人性因子开始向兽性因子发起反攻,“我”开始感受到良心的谴责。紧接着,读者读到“不料卜通卜通声竟愈来愈响,愈来愈响!我看,那颗心准是要炸开。这时又不由提心吊胆——街坊恐怕会听到吧!老头的天限到啦”[4]205时,又发现“我”为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折磨到了极点,以至于下手将老头拽到地板上,用床压死了老头。这时叙事者又笑了起来,慢慢听到“老头的心跳声”逐渐消散。这象征着我的兽性因子开始抵抗人性因子的进攻,企图重新拥有对“我”的绝对支配权,指使我杀害了老头。
接下来,读者了解了叙事者“我”如何毁尸灭迹和如何镇定自若地隐瞒真相。然而,就在此时,坡突然安排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结尾,一直在讲述自己如何谨慎巧妙地杀害老头并隐藏自己罪行的叙事者“我”最终还是难以忍受“心跳声”即“人性因子”的折磨而突然情绪失控,自己主动暴露了自己。费伦提出“在读者方面,令人惊讶的结局体现了文本动力和读者动力的相互作用,文本动力引导读者朝一个方向作出反应,然后突然将他们带到另外一个方向,惊讶由此产生。”[3]150尽管清醒地认识到正在阅读的小说是虚构小说,作者的读者读到此处,在一番震惊之余,通过将叙事者“我”看作是真实存在的人来反思故事中的主题层面。叙事者“我”一开始是想要摆脱老头眼睛象征着的伦理意识的监视而选择杀害老头,摆脱伦理监控。经过“我”自身一番“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对于“我”支配力的反复搏斗,最终作者安排叙事者“我”受不了“心跳声”的折磨,而向前来办案的警察主动交代罪行,这有力地反映了“心”象征着人性因子,即伦理意识,这心跳声就是伦理意识的谴责,最终逼迫“我”自己情绪崩溃。这一故事情节体现出了聂珍钊教授的理论观点即“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人。在人的身上,这两种因子缺一不可,但是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后者”[2]38。
这样看来,小说中的“心”、“眼睛”和叙事者的“疯癫”是极富象征意义的。叙事者因为痛恨伦理意识对自己的监控而起了杀心。但经过一番撕扯之后,最终仍然是人性因子占了上风,控制了兽性因子,迫使深受伦理意识折磨的叙事者“我”自己暴露了自己的杀人罪行。当读者见证了叙事者“我”的自我暴露过程后,他们不仅仅对叙事者“我”做出判断,而且将他联系到了现实生活,进而进入读者自己的人生经验哲学中去。坡通过利用第一人称不可靠叙事来对文本进行精心设计,将小说的伦理价值在读者心中生成 ——作为高级因子的人性因子能够控制作为低级因子的兽性因子,以达到坡对于他的读者的伦理教诲目的。
综上所述,坡在这个短篇小说中的修辞目的就是双重的:一边营造出一种凶手完整地讲述自己精心策划的行凶故事来证明自己的神智正常的假象,同时又借助这种假象来传达作者截然相反的目的。小说《泄密的心》中的叙事者“我”充分利用第一人称固定内聚焦来不充分报道行凶动机、错误评价“我”的行凶过程如何机智勇敢和错误阐释叙事者“我”所听到的心跳声。坡刻意使用不可靠叙事,邀请读者发现叙事者跟隐含作者之间的距离,发现他们之间是立场截然相反的。坡创造了一个不可靠的叙事者自述杀人的故事,逐步拉大叙事者与作者的读者之间的阐释、情感或伦理距离,是为了向读者传达一个伦理教诲——作为高级因子的人性因子能够控制作为低级因子的兽性因子。
三、结语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坡在创作《泄密的心》的过程中对不可靠叙事的运用、对第一人称固定内聚焦的设计也可能非有意为之,但小说《泄密的心》通过叙事者“我”向“我”的读者讲述行凶过程,邀请作者的读者从文本中的蛛丝马迹中去发掘不可靠叙事的表象的设计在种种精妙的叙事手段中一览无遗。总而言之,读者的阅读过程实际上就是小说的伦理教诲过程。坡小说《泄密的心》的不可靠叙事形成了叙事张力,这作为叙事动力推动故事的发展并引导读者的阅读反应来实现隐含作者对其读者的交流,进而帮助读者领会到隐含作者的伦理教诲——作为高级因子的人性因子能够控制作为低级因子的兽性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