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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味小说”中的市民生存伦理思考

2020-01-18李汉桥张雯君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家庭母亲

李汉桥,张雯君

(1.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武汉 430205;2.华中科技大学 中文系,武汉 430074)

20世纪80年代的“汉味小说”所折射出来的城市伦理表现出鲜明的功利主义色彩,在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内陆城市,加上武汉特殊的码头、市井文化,更容易孕育一座市民化的城市,按照池莉的说法,这是“泛小市民化”的生存场域[1],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经济改革,为广大市民提供一个“市场经济空间”,“人们更希望重返生活、重返日常,这也引发了城市居民身份......悄然转换”。城市平民更加关注个人吁求的满足,这一点似乎成了他们的立身之本,存身之道。然而,一旦欲望的“潘多拉魔盒”被打开,又未建立起一种新的伦理思想,这种功利主义很容易滑入“利己”主义的深渊。武汉作家方方的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比较刺眼的市民生活现象,那就是对城市底层市民中利己主义者的精心刻画与描绘,她似乎非常擅长和热衷于同类型的题材,从1987年至2005年的十几年间,分别贡献了《风景》(1987)、《黑洞》(1988)、《落日》(1990)、《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1999)、《出门寻死》(2004)等数部代表性的作品。这些故事中的大多数角色,正如利己主义所倡导的:“每个人只有一个最终的目的,那就是个人利益。”[2]或者换句话说,为了个人的生存,哪怕侵占或者伤害了他人的利益,也是一种“合情合理”的道德主张。本论文拟从《风景》、《落日》和《出门寻死》三部主要家庭作品着手,对小说中的市民生存哲学与城市伦理特点进行分析和总结。

一、《风景》:生存竞争法则与唯利主义

《风景》发表于1987年的《当代作家》第5期,并于1989年荣获当年的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篇小说为作家赢得了巨大声誉,也被批评家认为“拉开新写实主义”的序幕。与同时期的池莉写作风格不同,作者并不关注“烦恼人生”的原生态还原,而是带着一种伦理判断的眼光深入挖掘生活中的“恶”,以此探求城市底层家庭的生存之道及其所遵从的伦理标准。此时的作者已经从《大篷车》、《十八岁进行曲》、《白梦》等青春的文字中转型出来,经过工作和社会生活的历练,她的写作转入一种深沉凝重的状态,而且将故事的题材置入家庭之中,冷峻观察家庭温情在那个时代环境下的分崩离析。

如果要给《风景》中体现的生存法则一个较为贴切的标签,那无疑是“适者生存”,在经济社会主导的底层市民社会,更像一场争夺生存空间的利益之争。《风景》中的生存背景被放置在武汉的一个贫民区——汉口河南棚子,贫困、拥挤、落后和愚昧是这个地方的主要特点,父母带着七男二女住在一个十三平米的板壁屋子之中,而早已夭折的小八子以一种上帝视角静静地观察着他的父母兄弟:“我宁静地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生活和成长,在困厄中挣扎和在彼此间殴斗”[2],这种语言如同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的表述:“一切生物都以严密的平衡力量互相斗争着”[3]。既是底层市民,家庭中资源有限,儿女又是如此众多,父母之爱不可能波及到每一个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的争宠与互相伤害,成了这类家庭的日常样态。何况,作为历史移民的父亲(从河南周口为生计迁到武汉),在长期的“打码头”的极端生存环境之下,所谓家庭教育基本无从谈起,信奉的又是“棍棒和打骂”政策,与儿女的关系相处方面,又常常因为个人喜好而厚此薄彼,因而形成了这个贫困家庭的不平等状况。

在这样的竞争环境之下,温情脉脉的家庭道德被唯利主义的伦理观念所替代,目前关于唯利主义的理论不多,国内仅郭永军在1998年的《社会科学辑刊》中曾有过简短的概括:“它以功利为唯一的价值取向和价值尺度,是在功利与精神价值关系问题上只求前者、否定后者的一种片面思想和做法”[4]。具体说来,唯利主义主要有两大价值取向:一种是基于争夺生存的权力,而表现出对人类种种精神价值的冷漠和排斥,像构成人类社会和家庭结构的基本价值理念,如爱心、亲情、友谊、良心、善良、真诚等等,唯利主义都会采取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进行对待。关于这一点,《风景》中的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表现鲜明。在整个家庭中,由于小七处于食物链的最底端,因此小七更能清楚地明白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对他的好恶态度——其中,父亲的态度至关重要,由于他总是怀疑小七是隔壁邻居白礼泉和母亲偷情后的野种,加上小七孱弱的身体和懦弱的性格,因此,对于小七总是疏离和排斥,甚至打骂呵斥,这一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直接影响了七哥的兄弟姐妹们。有的表现出阴戾,大姐大香在他尚是孩童时总是阴狠地掐他的肉;有的表现出讨好,小香是用谎言来诬陷小七的卑劣与不堪,以此转嫁自己的危机;有的表现出模仿,五哥六哥更是喜欢用暴力和折磨来满足自己内心“施虐”的欲望。在一次七哥挨打事件中,七哥的“飞来横祸”便是因为小香姐姐向喝酒正酣的父亲捏造了七哥喊白礼泉“爸爸”的趣闻,父亲醋意大发,一脚踹翻七哥,用一种“恩赐”的口吻命五哥六哥以竹板抽打的刑罚来教训最弱小的儿子。尽管在这一事件中,每个人的表现不同,但都表现出对“父权”的谄媚与维护,而小七不过是父权制度碾压下的一株随时夭折的小草而已。这种暴力事件和兄弟姊妹的唯利哲学,几乎伴随了七哥整个青少年时期,“火车轰隆隆从门外驶过,雪亮的光一闪一闪。和它们叠在一起的是竹条以及它挥舞出来的音响。这一切成为七哥脑海中永恒的场景。”[4]15值得一提的是,七哥生活中并非没有“善”,比如大哥的年纪与强壮使他居于食物链的顶端,但他并不屑于同其他兄弟姊妹争夺为数不多的一点家庭利益,而给予七哥父亲般的印象;再比如二哥因为读书知礼,也给了困厄环境成长中的七哥人性的关怀。这些“善”是七哥心角最温暖柔软的部分,同生活中的“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他对大哥是敬畏,对二哥是怀念,只是这些生命中残存的“善”终究只是微弱的烛光,左右不了“恶”对七哥性格与成长的深刻影响。

唯利主义另一个价值取向是在满足生存需求之上,对于名利的追逐,表现出来的拜金主义和权力崇拜。《风景》中令人称奇的是,除了出生十五天便夭折的小八子,在河南棚子这个贫民窟中的贫穷家庭竟然养活了七男两女,几乎所有人都无病无灾地活着(注:二哥是自杀身亡)。这些从贫瘠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恶之花”,在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之后,在新的市场经济环境滋养下,渐渐成长为枝繁叶茂的“栋梁之才”。在小七眼中的五哥六哥是一对双胞胎,也是一对“坏种”,“打架骂人偷窃玩女孩无恶不作”[4]56,长大后二人起初端盘子打小工,生活并无起色,直到二人先后“倒插门”作了汉正街的上门女婿,立即解决了生存问题,在汉正街的致富大潮中当起了“弄潮儿”,穷则思变的胆量加上狡猾灵活的脑瓜,这些在残酷家庭中培育起来的生存技能,配合唯利是图、金钱至上的价值伦理,在商业时代的风云变幻之中一样可以混得风生水起,成为改革开放最早的一批万元户。大香小香姐妹俩倒没有五哥六哥那样赚钱的本事,在传统家庭成长起来的妇女总是以嫁人结婚为完满的结局,大香嫁给了一个木匠,生了三个儿子,小香开始遇人不淑,但最终也算功德圆满,给一个武汉郊区的菜农生了个儿子。在面对孩子户口问题上,姐妹俩不约而同的想起当年一起欺负的七哥,当年的欺压对象如今变成了座上宾,姐妹俩“变色龙”本领令七哥既感到错愕又觉得恶心,这又是一对在污泥烂潭之中开出的“姊妹花”,无疑是唯利主义中“势利眼”的生动写照。

当然,最大的转变终归是七哥,这个食物链最底端的生命,常年睡在父母姐妹床榻之下的家庭成员,在“深渊最黑暗的所在”(波德莱尔语)以一种病态得几乎夭折的姿态执拗地成长起来了,这个常年捡煤渣、烂菜叶为生,受尽欺压和辱骂的弱小生命竟然也被命运所眷顾,在十七岁下乡那一年被乡民送去上大学从而改变了人生!不由得令人感叹,在生命的风景之中,上帝才是真正的导演。七哥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武汉一所中学当教师,可谓终于逃脱了家庭获得了最基本的生存权利,然而在唯利主义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七哥,在理解同学苏北佬“虚伪的高尚”之后,认同了他的人生哲学:“干那些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4]50。七哥抓住的第一个机会便是婚姻的交易,初恋的女孩是大学教授的女儿,七哥同她谈了三年,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在一次旅途中认识了一位时髦中年女性,七哥知晓了她的特殊身份后,不仅不介意她年纪大且不能生育的情况,而且迅速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分手,同“时髦女子”闪电结婚。虽然七哥击碎了初恋女友的幸福,也面对了“时髦子女”的“爱她还是爱权”的质疑,但是七哥唯利主义的告白让他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七哥选择她百分之八十是因为她特殊的身份,而她选择七哥可以获得想要的婚恋。如此赤裸的利益交换虽令时髦女子的震惊,但最终还是俘获了她的心——这也是七哥在唯利主义帮助下获得人生的第一个“硕果”。七哥抓住的第二个机会便是仕途,这同样是一种交易,七哥给了“时髦女子”婚姻和爱情,也换来了“时髦女子”父亲的帮助,七哥从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被调到了省里工作,获得了晋升的机会也得到了他梦想的大房子和高端的生活条件,真正实现了“凤凰男”的人生转型。即使这种获得是建立在初恋女的不幸之上、是建立在七哥彻底失去后代的基础之上,他也认为物当所值、在所不惜。

在这个贫困的家庭之中,无论是七哥还是他的兄弟姐妹,尽管每个人的人生选择不同,走的路也不同,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学,但这些路径和哲学其实都殊途同归,那就是在竞争法则面前“适者生存”,在价值选择之中“唯利是图”,从而实现个人生存的最大利益。如同《风景》开篇时,七哥的人生哲学:“生命如同树叶,来去匆匆。春日里的萌芽就是为了秋天里的飘落。殊路却同归,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抢了别人的营养而让自己肥绿肥绿的呢?”[4]1

二、《出门寻死》:个人利益至上与私欲主义

小说《出门寻死》,发表于2004年第12期的《人民文学》,主角依然是平凡的小人物,环境依然是普通的武汉人家。在创作了一系列“社会案件”(如《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水随天去》)的故事之后,作家又回到她最熟悉的创作主题,同社会环境所造成的烦恼人生相比,这部小说呈现的是家庭成员与血肉至亲所带来的的心理压抑与精神戕害。同方方其他获奖的小说相比,《出门寻死》似乎很少被人注意。如果从伦理学的角度来解读这部小说,其中所演绎的惊心动魄的家庭伦理大戏,丝毫不亚于《风景》,尤其对于城市平民的家庭生活观念具有极大的探索意义。

小说主要围绕一位忍辱负重、负重前行的下岗家庭妇女的糟心事展开。何汉晴是一位热心快肠、贤惠勤快的武汉嫂子,同丈夫公公婆婆以及小姑子生活在一起,任劳任怨的她成了一家人的保姆加长工,每天都要伺候所有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每天的家务事就像掉落一地的碎芝麻,看着糟心却永远捡不净。丈夫刘建桥的下岗,让本已艰难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因此何嫂子还在外兼职保姆、打零工补贴家用。面对这样一个兢兢业业、无私奉献的利他主义者,全家人却对她的付出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洗衣做饭是她、扛米买菜是她、剃头修发是她、晒被洗碗是她、照顾老人是她、照顾丈夫儿子还是她……生活的拮据和艰辛她能够忍受,唯独不能忍受的是精神的落寞与苦恼,无人对她嘘寒问暖、呵护关怀。事件的起因从何汉晴早上的便秘开始,每天的憋肚子如同她有苦无处诉的人生困境,灶台上的水壶烧开了,烧水壶是个叫壶,一声比一声响,全家人却充耳不闻,无奈,何汉晴只能从厕所冲出来灌开水,结果一家人还对她冷嘲热讽。何汉晴憋了一肚子气,找丈夫刘建桥诉苦,但是丈夫却不闻不问,何嫂子一怒之下摔了车模,却被丈夫扇了一耳光。家庭矛盾顿如火上浇油,本已按捺不住的何汉晴宛如火山爆发,在家人不相信中走出家门寻死,想以自己的死亡和消失换来家人起码的尊重。

无论是日常生活之中还是何汉晴的赴死之念,何汉晴家人的冷漠态度,都深刻地反映了个人利益至上的家庭法则:“它主张我应该为我自己的自身利益而行动,至于别人应该如何,我不管。”[5]公公婆婆退休以后,家中事情无论巨细,一概不理,只图自己清净快活,每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只知道早上起来要过早,中午晚上饿了要吃饭,头痛脑热了有人寻医问药。关键问题是,得势不饶人,婆婆是中学教师退休,对付儿媳以说教为主,明明诸事不做,维护个人权威却事事在理,在家中说教一套又一套,但是遇到街坊邻居对仗吵架,却无比懦弱,这个时候才让儿媳上阵,自己做壁上观。公公是某大学收发员,在单位老实了一辈子,在家里却火爆脾气,平日里看似谦虚,老伴一旦受欺负,只知道帮亲不帮理,不论是非曲直,马上排山倒海、火山喷发。老公刘建桥自下岗之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会做车模”,也不出门找事,整日里鼓捣着用麻将牌做车模,除了自己的事,其他诸事一概不理,自己老婆都要跳江了,他最着急的事情竟然是“屋里的事情没得人做”[8]248。小姑子待嫁闺中,整天化妆臭美,“十指不沾阳春水”,更是指望不得。何汉晴的儿子刘更强几乎是压倒她最后一根稻草,每次和母亲联系都是要钱,不是买电脑就是买手机,何汉晴甚至为了给儿子买辆山地自行车去卖过一次血,在何汉晴寻死前曾经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但儿子因为忙于打电脑游戏无暇回答,费尽心血养成的儿子如此无情无义,令何汉晴倍感凉薄。街坊邻居的热情与信任同家中人的自私无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连小吃摊的老板娘都对何汉晴进行劝慰,佣工的主人报社的记者李文朴还开着车带着老公找到了晴川桥,这些都让何汉晴倍感温暖,作者用这样一种方式批判了家庭中的个人利益至上。

这种个人利益至上的家庭法则带来了人伦关系中的私欲主义——人作为个体生命,“都是同样的资源需求的匮乏者,每个个体生命都同样是最爱自己的人”[6],那么,在谋求资源需求和个人欲求的进程中,“每个个体生命的这种生存本性的敞开对自爱原动力的发动与运用,必不可避免地要指向对方,产生对冲、形成交叉,甚至造成冲突、矛盾、斗争,或流血牺牲”[9]348。这种私欲主义带来的不仅仅是对他人的伤害,而且会导致正常和健康伦理关系,如公正、善良、平等、关爱等核心价值的扭曲与异化。从《出门寻死》这篇小说的家庭角度而言,私欲主义所带来的严重问题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家庭成员之间的不平等。何汉晴作为媳妇住在刘家,却更像是一个长工被众人所驱使,私欲主义+传统伦理的组合让家庭成员之间地位的不公显然被人为拉大了。公公婆婆作为一家之长,对于媳妇何汉晴一向采取打压和说教的方式,多次的家庭交锋让知识水平不高的何汉晴早已驯服,他们做的唯一贡献便是提供了孙子上大学的学费,但这一点更是让何汉晴不敢得罪二老,因此才形成了二老在家养尊处优,乐享清福的家庭地位。刘建桥作为何汉晴的丈夫,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她的“天”,夫唱妇随的传统道德伦理已经深入骨髓,令何汉晴对刘建桥可谓呵护备至,从不让他“管闲事”。小姑子虽然在家中吃闲饭,但是何汉晴也不敢得罪,尽管有时候看不惯,说上几句,但是二老赶紧出来打压何汉晴来庇护自己的女儿,使得小姑子在家中“恃宠而骄”。还有一个未出面的刘更强,作为何汉晴的宝贝儿子,他的家庭地位自然是高高在上。正是这诸般“投鼠忌器”,令何汉晴在家中的地位可谓是每况日下,却无法翻身为人,她时常感到的身心俱疲,自是其家庭地位的深刻反映。

其次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冷漠。正如何汉晴本人的深刻感受,在“灌水壶事件”上,“刘家只要有一个人伸手关上炉子,也就一秒钟时间,便可以让她顺利地解除自己的这份痛苦。但是他们全都装聋作哑,宁可让她受罪,也绝不施以援手。何汉晴愤愤然想,在这个屋里,个个人都重要,就只我何汉晴是根草,没得人关心。”[8]209由于家庭成员之间的“论资排辈”,加上何汉晴的忍让谦退,使得大家对于何汉晴的付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公公婆婆和小姑子不会在乎她的感受,也不会对她和颜悦色,不对她进行说教和讽刺挖苦已经是“底线”了,但是丈夫刘建桥对她的委屈和不平却不闻不问,哪怕一句慰藉的话语都没有,令何汉晴倍感失落。既缺乏丈夫的关心和爱护,也缺乏儿子的感恩与牵挂,这是何汉晴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在离家出走的时间里,何汉晴曾和儿子电话联系,但儿子忙着上网,一句“你要死,我拦得住?”将何汉晴打入深渊。

此外,还有家庭关系物质化的倾向。何汉晴在家中地位的状况,同她的经济状况一脉相承,她下岗后虽靠打两份零工来补贴家用,但是对于一个小市民家庭而言,她依然难以摆脱“家庭妇女”的标签,正如小姑子所讽刺的:“我要连水瓶都灌的话,那你还不失业?”“你一个家庭妇女,成天待在屋里,你还没得空?”[8]206公公婆婆是拿退休金的,在家中有话语权,最关键的是何汉晴儿子刘更强的大学学费是他们出的,这是何汉晴不得不委曲求全的重要原因。何汉晴与儿子的亲情关系同样是缔结在物质上的,儿子和她联系的唯一理由就是缺钱买东西,何汉晴也竭尽全力,甚至不惜卖血也要满足儿子所需,儿子的利己主义与物质化与她的培养也不无关系。

正是由于私欲主义带来的不公、冷漠与物质化,才让何汉晴的生活举步维艰,才会让她觉得生活无比疲累,尽管她想通过寻死来摆脱,但是又被家人之间的关系所羁绊,如果她不能让众人明白每个人利益的界限,也将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生活状态。

三、《落日》:人性异化现象与性恶主义

《落日》于1990年发表在《钟山》杂志第六期,同样是以家庭为主题的一篇小说,与前面两篇小说相比,《风景》和《出门寻死》多着墨于生存状态与家庭关系,而《落日》则更加深入人性与灵魂层面的拷问,正如李俊国先生一篇论文的标题《家庭亲情间的人性撕咬》,显示了特定物质条件下的人性裂变,尤其是亲情向仇恨转化的人性异化。

《落日》讲述了武汉四官殿巷子丁家老祖母李腊梅临死前的悲惨遭遇,李腊梅守寡五十多年将两个儿子丁如虎、丁如龙养大,不仅让兄弟二人成家立业,而且还将丁如虎的儿女和孙子都照顾的好好的,奈何儿孙却并不领情,儿子嫌她干涉自己的婚姻,孙子认为她挤占了生存空间,看似和谐的家庭波涛暗涌,丁太一次同儿子的激烈争吵过后,一气之下,喝“敌敌畏”自杀。却不想被医院救活,丁太儿子们一想到高昂的医疗费和今后无休止的赡养问题,便主动要求取消治疗,并用哄骗的方式找医生王加英开了死亡证明。一家人以为丁太已经命不久矣,于是欢天喜地的坐着借来的货车,将一息尚存的丁太拉进了火葬场。丁太命硬,赶上火葬场停电,老太太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被火葬场工作人员及时发现,怒气冲冲地赶到丁家兄弟家中去通知消息,两兄弟正在为老母亲的死亡办白喜事,而孙儿们却高兴地搓麻将。为避免惹上官司,两兄弟只好将老母亲拉到另一家医院“抢救”,被主治医师看出了端倪,追究开死亡证明的王医生的责任。被折腾一番的老太太最终在“众望所归”中去世了,但在“谋杀”丁太的问题上,王医生的轻率与丁氏兄弟的恶意都将面临法律的制裁,为了推诿责任,阴险的丁如龙却将罪责都推给了仅仅只是“帮忙的”王加英……

丁氏兄弟及其子女对丁太的态度便体现了人性的异化过程,黑格尔说:“异化是指精神分裂为二的过程或树立对立面的双重化过程。”[10]在外人眼中,丁氏兄弟二人对母亲较为孝顺,一个安排在家中而且儿孙满堂;另一个则每月打生活费。丁太七十多岁但是胃口颇好身体健康,每日照顾儿孙起居饮食,一家人看起来也颇为融洽。人性的裂变从丁如虎、丁如龙这对“龙虎兄弟”的算计开始。首先,确定了姆妈(妈妈)是一个负担的事实。丁太喝药住院后,兄弟二人从积极治疗转向消极应付,开始对医疗费、赡养费、生活费进行算计,最后协商的结果是拖着算了,病床也不找了,睡在走廊,用药也撤了,不再用心治疗,一心希望丁太寿终正寝。其次,从感恩母亲转向了以怨报德。平日里隐藏的几代人矛盾最终爆发,对于丁如虎而言,自己到五十岁都不能结束鳏夫的痛苦和母亲的施压和管束密切相关,对于丁如龙来说,母亲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且给他的社会身份丢脸了。对于孙子成成和孙媳汉琴来说,尽管丁太照顾了她们的孩子,但是也挤占了他们的生活空间。最后,从内心怨恨转向现实谋杀。不管母亲从多么含辛茹苦将他们养育,也不管丁太如何精心照顾几代人,但是在儿女的眼中,人老了就是一个废物,就应该给年轻人腾出生存空间,而丁太喝药正好了给了他们顺理成章的理由,人性最后的一丝善被恶行所替代。

从价值观念来看,《落日》这篇小说并非“夕阳红”一样安度晚年的作品,而是人性之恶在特定环境下的裂变与迸发。关于人性善恶的问题,古今中外都有诸多讨论,荀子曾经在《性恶篇》中谈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11]意思是人之初性本恶,所谓的德性是后天养成的。德国哲学家康德的观点与荀子倒是有些共鸣,他认为“人性能力”最初源于“自由意志”,也就是俗称的人性本体,是懵懂无知,只会顺欲望和心意而行之。韩非子在荀子的思想上更进一步,或者说,韩非子是一个彻底的性恶论者,他将“性本恶”作为尺度来观照社会上所有的现象,尤其是谈到血肉骨亲之间的关系也并非毫无矛盾:“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12]到了近现代以来,影响人类进程的几大学说,达尔文的进化论、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向人们展示了,无论是人类的进化过程,还是心理的潜意识层面,抑或商品拜物教下的阶级剥削,都源自于“性本恶”的人性本体。由此观之,丁氏家庭之恶本来便是原初之恶,而触发人性饿狼脱笼而出的是个人的私利,一旦触碰私利的底线,即使如父母子女至亲,也会产生嗔怒与怨恨。

从作品人物的行为来观察性恶主义的表现,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同一家族,但每个人的特点是不一样的。《落日》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丁如龙,他的性恶主义表现为担心个人利益受损而产生的阴狠。尽管丁如龙在成长过程中母亲付出的心血最多,养他成人、供他读书,但在现实面前,对于丁如龙而言,利益总是压倒亲情的。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觉得此人城府太深,最好敬而远之,从几件事情上都可以看出这个人物的“阴狠”。一件是关于老母亲赡养和居住的问题,兄弟二人曾就母亲住在哪里多次进行过明争暗斗,最后还是让心机多端、智计频出的弟弟丁如龙推掉了责任,对于丁如龙而言,母亲的到来不仅不能帮忙,反而制造了家庭矛盾——母亲的生活习惯与媳妇格格不入,母亲爱插嘴的毛病令丁如龙心厌,还有母亲来自底层市民的身份给他这个企业干部丢了面子等等。因此,丁如龙直接和老母亲“约法三章”,丁太见被嫌弃和约束,当即决定不到小儿子家中。另一件是关于老母亲治疗与死后的问题,丁太在医院中被抢救过来,却不曾想让两个儿子有些犯难了,丁如龙撺掇丁如虎放弃治疗,给出的理由便是天价的医疗费和今后无穷无尽的赡养问题,在骗得王医生的死亡证明之后,丁如龙便哄骗着一家人地将还未断气的老母亲直接拉到了火葬场,虽被工作人员发现并抢救过来,但是丁氏两兄弟的举动让丁太已经绝望,求死的愿望最终让她撒手人寰,这其中丁如龙都扮演着幕后推手的角色。

丁如虎虽然是“从恶”,被阴狠的弟弟所撺掇,但是从他内心而言,也有因母子二人的生活嫌隙而由怨生恨。丁如虎的性恶主义较为隐蔽,但在母亲自杀的问题上同样扮演着刽子手的角色。自从母亲被丁如龙耍手段“留”给了自己,丁如虎便对收留母亲这件事耿耿于怀,尽管生活中母亲对他的帮助颇多,但在他心中都无法弥补母亲带来的问题和伤害。丁如虎对待母亲的性恶主义主要表现为三点:其一,是日常言语上的挤兑。平日里,丁如虎同母亲便是口角不断,母子二人的吵架对于街坊邻居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然而这一次,丁如虎口出恶言:“天下有几个像你这么脏的人?简直猪狗都不如!老子这辈子做了你的儿子也是前世没积下德!老子当你儿子不如当条狗!”这种绝情无义的话语直接导致母亲服药求死。其二,是物质生活上的虐待。丁如虎由于家中子女多,开销大,尽管每个月有百把元的工资,但是生活上非常拮据,家中房子又狭窄,只能给母亲划出沙发大的一块休息,日常生活开销还让老母亲拿出私房钱补贴,丁太几年来都没有置办过一身衣服,都是捡儿孙不要的衣服穿,到死还穿着丁如虎的破汗衫。其三,是婚姻问题上的怨恨。丁如虎丧偶较早,一直希望能够续弦,终于遇到一个心仪的对象,却因为老母亲的反对而“搅黄”他的个人幸福,而母亲的死可以使他“顺顺当当地接个女人回来做老婆了,再也没有人有资格在他面前蛮不讲理地阻挠这件事情。”[13]

性恶主义还表现为儿孙辈的绝情寡义。在丁太死亡的事情上,虽然丁氏兄弟是主导人物,但是也少不了儿孙辈的推波助澜。他们本身同老祖母之间都是“隔代亲”,加上新时期商品经济环境的熏染,因此与老祖母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情感联系。平日里,成成的媳妇汉琴经常同丁太拌嘴,从来都没有一个作为孙媳妇的身份认知,对丁太这个长辈总是冷嘲热讽,在汉琴眼中丁太唯一价值是能够帮他们带带孩子,但是丁太的死亡却能够让她享受难得的私人空间,因此她表现的最为欢呼雀跃。大孙子成成是一个油滑的现代青年,对于父亲同祖母,媳妇同祖母之间爆发的家庭矛盾,长年是睁一眼闭一眼,即使丁太临喝药前,想从他那里得到一句劝慰都不得,更是令看着他长大的老祖母心生悲凉。其他小辈虽然着墨不多,但是与丁太关系也不过如此,最能反映这一代人的性恶特征的便是一家人坐着货车,载着弥留之际的老祖母去往火葬场的路上,丁家小辈一路谈笑风生,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生活畅想与欢乐之中,没有人表露出丝毫的生离死别的悲伤与痛苦,这一幕热闹的风景,折射出的却是世间的荒诞与绝情。

四、结语

通过对这三部以“家庭”为主题的“汉味小说”的解读,让我们见识小说中市民的生活浮世绘,同时也感受到了笼罩在作品中的一缕黑色荒诞的气息。从这几部富有代表性的作品中所提炼出来的市民生存哲学——生存竞争法则、个人利益至上与人性异化现象,也表现出了当时中国城市某些居民的生存状态,在这些作品中,不管作者是出于揭露还是批判的态度,都让我们感受到了当时城市生存的状态与价值判断,以及利己主义伦理思想在社会道德中的所占据的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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