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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亲人伦之痛与曹植的诗歌创作

2020-01-18刘伟安

关键词:弃妇血亲人伦

刘伟安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657000)

自春秋时代儒家学派诞生以后,人伦秩序就始终是其伦理学说关注的最核心内容之一。《礼记·中庸》云:“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1]784《礼记·礼运》则针对父子、兄弟、夫妇、长幼、君臣五种人伦关系提出了具体要求:“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1]298《孟子·滕文公上》亦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2]94各种儒家经典几乎都少不了关于如何建构和谐的人伦秩序这一主题的论述。在此基础上,儒家又尤其重视血亲人伦,不厌其烦地强调:“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3]3“立爱自亲始。”[1]685“仁者人也,亲亲为大。”[1]784“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2]138“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2]130“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2]252可以说,儒家是以血缘亲情为起点来建构人伦秩序的。无可否认的是,尽管华夏民族深受儒家倡导的人伦观念的影响,但诸如父子、兄弟、叔侄反目乃至自相残杀在内的各种血亲人伦悲剧还是史不绝书。这一点只要翻阅各种史籍便可知之。曹植即先后体验了失宠于父、被弃于兄、见疏于侄的血亲人伦之痛,而这一切都与早年的一场太子之争有关。血亲人伦之痛对于曹植后期诗歌创作产生的影响之深远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学界关于悲剧性人生遭遇与曹植后期诗歌创作之关系的研究已经十分深入且形成了不少近乎共识性的观点,故暂不多论,但从血亲人伦悲剧这一特定角度来探讨其对曹植后期心态及诗歌创作之影响的论著尚不多见,故依然有深入探讨之必要。

一、曹植遭遇的血亲人伦之痛

据史载,曹丕与曹植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二人本当相亲相爱,手足情深,但不幸的是曹植终于卷入了与兄长曹丕之间的太子之争。不过虽说有过太子之争,却主要是曹操因曹植才华出众而对他“特见宠爱”,数度欲立之为太子,而曹植的一些友人或出于对他的衷心爱戴或出于政治投机心理亦企图促成其事。我们无须为了维护曹植形象的完美而如隋代大儒王通一样刻意否认其有过争太子之心,但的确未见任何史料记载他有过什么处心积虑、志在必得的争太子言行。相反,史书上倒是记载了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4]557的个性,这与在太子之争中曹丕“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4]557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比。既然如此,太子之争的结果是丕胜植败也就不难理解了。太子之争的失败尤其是司马门事件使得曹操对曹植异目视之,“植宠日衰”[4]558。为了杜绝后患,曹操还借故杀了曹植的挚友杨修,使得曹植“益内不自安”[4]558。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死后,越骑将军曹彰从留守的长安匆匆赶回洛阳,“彰至,谓临菑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4]557可见曹植不忍见到袁氏兄弟骨肉相残的悲剧在自己和曹丕身上重演。何况即使曹植曾有过争太子之心,等到曹丕继位后,他已向其俯首称臣,不可能再对之构成任何威胁了,曹丕何妨像儒家倡导的那样,“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2]164但偏偏曹操一死,失去庇护的曹植的厄运就随之来临,不但多名友人也就是所谓的羽翼如丁仪、丁廙相继被曹丕杀害,其本人也受到了严厉的猜忌、防范和迫害,数度“获罪圣朝”,经常处于“身轻于鸿毛,谤重于泰山”[5]503的惶恐不安之中。虽然曹丕曾颁布诏令:“植,朕之同母弟也。朕于天下无所不容,而况于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4]562但实际上从未真正捐弃前嫌。《世说新语·文学》载:“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6]288-289此则故事或许是小说家言,却真实地反映了曹丕继位后曹植处境的凶险性。各种史书的记载皆表明,若非卞太后的保护,曹植可能会遭到来自曹丕的更多类似迫害。为了求得曹丕的谅解,曹植曾不断上表或作诗,一面对曹丕极力歌功颂德,一面追思罪戾自艾自悔,并献上先帝所赐的铠甲、银鞍以及自己所珍爱的大宛紫骍马、牛、璧等物以示忠诚,但终归无效。黄初七年曹丕去世,曹叡继位后,碍于叔侄人伦对于曹植的监控有所放松,因而曹植曾一度颇为振奋,积极地为之建言献策,希冀大魏政权长治久安。但曹叡的反应不过是“优文答报”[4]574而已,曹植依然处于一种被冷落遗弃的状态。更甚者,后期的曹植除了被不断改换封地,以致“号则六易,居实三迁”[5]586,疲于奔命外,还处于“婚媾不通,兄弟永绝,吉凶之问塞,庆吊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胡越”[5]649—650,“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唯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5]650,几乎与世隔绝的境况中,得不到血缘亲情的抚慰,名曰藩王,实则囚徒。曹植心中“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5]649的人伦愿望,至死也未能真正实现。凡此种种,非血亲人伦悲剧而何?

有魏一代,身为王侯的曹植所遭遇的血亲人伦悲剧绝非个别现象。史载曹丕继位后,为了巩固自身权力,将宗室内部成员视为政治上的主要潜在敌人严加防范,具体措施就是将其兄弟以及近支宗室成员分封各地,但不予实权,且不断更换他们的封地,同时派监国使者进行严密监控,禁止他们相互往来。陈寿在《三国志·魏志·武文世王公传》中将此种状况形容为:“禁防壅隔,形同囹圄。”[4]591《三国志·魏志·武文世王公传》注引《袁子》则云:“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名空地,而无其实。王国使有老兵百余人,以卫其国。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为匹夫。悬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能得,既违宗国藩屏之义,又亏亲戚骨肉之恩。”[4]591-592而曹丕的继承者曹叡又延续了这一苛待宗室的政策。或许曹魏政权实施此一政策乃是惩于西汉七国之乱的教训,但矫枉过正,就酿成了令无数后人为之扼腕叹息的上述人伦悲剧。而才华横溢、声望卓著、受人爱戴,且与曹丕有过争太子前嫌的曹植,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这场极具普遍性的血亲人伦悲剧中伤痕累累的最大受害者之一。

二、血亲人伦情感在曹植诗歌中的显性表达

孟子云:“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2]238血亲之爱是人与生俱来的天然情感,它本是人类最纯净最温馨最不具功利性的情感之一。但血亲之爱却可以在冷酷的利害争夺下异化、扭曲甚至丧失,历史上和现实中不知有多少具有血亲关系的人们为了利益而反目成仇。曹植的可贵之处在于,尽管遭遇了刻骨铭心的血亲人伦之痛,但其对于曹丕父子的血亲之爱并没有因此丧失,反而更加执著了。

从天性上看,曹植不工心计,不善权术,既热情洋溢又仁厚拙诚。此种个性之不适宜于从事政治活动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政治活动需要的未必都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它至少也需要成熟稳重,谋定后动。但此种个性却使得曹植的血亲人伦情感异常淳笃,因而无论受到怎样的委屈,曹植始终不改对曹丕父子的耿耿忠心,其一系列上表对曹魏政权之命运的忧虑发自内心而溢于言表即可证之。尤其是在《陈审举表》中他谆谆告诫曹叡:“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苟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5]663-664在表的最后部分曹植更是无法抑制因忧虑忠言不被采纳而生的极度愤懑:“今臣与陛下践冰履炭,登山浮涧,寒温燥湿,高下共之。岂得离陛下哉!不胜愤懑,拜表陈情。若有不合,乞且藏之书府,不便灭弃。臣死之后,事或可思。”[5]664这种死犹不休的忠君忧国精神,其悲壮程度与古人的尸谏相比亦毫不逊色了。而曹叡死后相继继位的三少帝皆受制于异姓权臣司马氏,或被废或被弑或被逼禅让,大魏政权亦随以亡的悲剧性历史事件,印证了曹植的先见之明。尽管无论怎样输肝剖胆乃至椎心泣血均无法化解曹丕父子的猜忌防范,并让他们幡然悔悟,接纳自己殚精竭虑提出的关乎大魏政权之国运兴衰存亡的忠告,但曹植对他们的忠诚与眷恋却至死未尝稍减,就如其《求通亲亲表》所云:“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5]650古人云:“贞女之死靡他,忠臣有死无贰。”曹植做到了这一点。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7]而诗人又往往是人类中情感最敏锐最丰富最深沉的个体。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且被冷落遗弃防范的状况下,曹植焉能不倍感苦闷?因而他对于曹丕父子产生了某种怨怼之情也在所难免,如“恨时王之谬听,受奸枉之虚词。扬天威以临下,忽放臣而不疑”[5]374,“以忠言而见黜,信无负于时王。”[5]375血缘亲情乃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心灵慰藉之一,圣人舜尚且因己之不得于亲而“号泣于旻天”[2]159,何况作为诗人的曹植?他在许多诗歌中都将其悲剧性的人伦遭遇所激发的诚挚的人伦情感一再直接倾诉了出来。如《圣皇篇》中他叙述了延康元年自己与诸弟被遣归封邑时的情景,流露出了母子兄弟离别的浓郁悲苦:“祖道魏东门,泪下沾冠缨。扳盖因内顾,俯仰慕同生。行行将日暮,何时还阙廷?车轮为徘徊,四马踌躇鸣。路人尚酸鼻,何况骨肉情。”其实岂止是路人,千载后的读者若能想象当时的情景恐怕亦为之酸鼻不已。悲剧在于,虽然曹丕亦是文采风流,情感丰富之人,并非痴蠢之徒,冥顽之辈,在中国历史上甚至还享有所谓“明君”之称,但他对于亲弟曹植的猜忌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对其发自肺腑的忠君恋阙之情竟丝毫不为所动。明代诗人钟惺曾对此感到极为不解,他评论《圣皇篇》云:“世上俗恶人不足言。文帝一肚文雅,有甄后为之妻,陈思为之弟,除却骨肉,文章中亦宜有臭味,而毫不能有所感动回旋,真不可解也。”[8]138有此感受的显然不止钟惺,历代的无数读者恐怕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在《豫章行二首》其二中曹植则指出:“鸳鸯自朋亲,不若比翼连。他人虽同盟,骨肉性天然。”[5]618在曹植看来,血浓于水的天然骨肉之情是无法割舍的,也是他人无法取代的,应当倍加珍惜。当曹丕去世时,曹植写下了《文帝诔》,其中表达的情感堪称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或许有人认为这仅仅是一种虚伪的表演,因为在他们看来,在受到那样刻薄对待的情况下曹植依然发自内心地眷恋曹丕似乎不合情理。但如果真有人那样认为,未免就太不了解曹植了。曹植对于曹丕父子固然有怨,但怨中自有一种根于天然的血缘亲情以及儒家的君臣之伦而生的始终不渝的深深眷恋在。

或许曹植将所体验到的骨肉间的人伦情感表达得更为沉痛深挚动人的还是其《赠白马王彪》。黄初四年五月,曹植与诸王同朝京师,会节气。在京师期间,与曹植关系密切的任城王曹彰“暴薨”,据《世说新语·尤悔》云是被曹丕毒杀。曹彰之死让曹植和诸王深怀“友于之痛”[4]564。在当年七月离京返回封地的途中,曹植本欲与白马王曹彪结伴同行,让劫后余生的兄弟间有机会共诉衷肠。但这一点可怜的愿望也因被监国使者所止而无法实现,《赠白马王彪》乃是曹植“愤而成篇”的产物。在诗中曹植先是写自己离京之时“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哀伤中饱含着对人已死而灵柩寄存京师的曹彰的深深眷恋,也饱含着对冷酷地制造血亲人伦悲剧的曹丕的极度绝望。接着他通过对东归途中的太谷、山树、霖雨、流潦、秋风、寒蝉、原野、落日、归鸟、孤兽等景物的描写,渲染出了一幅天愁地惨的萧条景象,并对曹彰之死表达了无比的悲痛:“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5]443然后又对分别在即,也许今生重逢无日的曹彪予以了诚挚的慰勉:“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疹,无乃儿女仁。仓猝骨肉情,能不怀苦辛?”[5]445殷殷骨肉之情,谁不为之动容!诗最后结之以“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5]446死者已矣!曹植所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含泪祝福即将天各一方的生者而已。宋人刘克庄云:“子建此诗忧伤慷慨,有不可胜言之悲。诗中所谓‘苍蝇间白黑,馋巧令亲疏’,盖为灌均辈发,终无一毫怨兄之意。处人伦之变者,当以为法。”[9]清人方东树则云:“千载读之,犹为堕泪。”[10]此诗所表达的因骨肉间死别生离而生的诚挚悲怆人伦情感足可感天地而泣鬼神!

曹植在其诗歌中一再直接倾诉血亲人伦情感实乃所遭遇的人伦悲剧使然,既然不论做出何种努力均无法消除曹丕父子的猜忌,那么除了徒然悲叹“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5]542且将自己所体验的人伦情感及人伦愿望诉诸笔端外,曹植还能何为?

三、血亲人伦情感在曹植诗歌中的隐性表达

如果说在《七步诗》《圣皇篇》《豫章行》《赠白马王彪》《怨歌行》等诗篇中曹植将其血亲人伦情感进行了直接亦即显性表达的话,那么《吁嗟篇》则是通过咏物的形式来含蓄蕴藉地表达他与曹丕父子的此种情感。在该篇中,曹植借“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的转蓬之口描述了自己“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的颠沛流离经历,并发出了“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的沉痛感叹,以至于他“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5]572《吁嗟篇》通篇使用的是以转蓬自喻的修辞手法,因而诗中的骨肉分离之痛是隐性地表达出来的,但这种表达又具有酣畅淋漓的艺术特征。此诗的独特艺术魅力受到了历代诗评家们的极口称赞,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之云:“写转蓬飘荡,淋漓生动,笔墨飞舞,千秋绝调。糜灭不惜,痛切殊深,早有见于本枝不固之患矣!如此诗托讽情旨,何减《三百篇》,不独‘煮豆’之诗称至性也。”[11]

在女性题材诗尤其是弃妇诗中曹植则将其血亲人伦情感进行了更为含蓄委婉的隐性表达。曹植一生创作了许多女性题材的诗,其中严格意义上的弃妇诗主要有《弃妇篇》《浮萍篇》《种葛篇》三篇。这三首诗的创作年代并不一致,《弃妇篇》作于建安十六年。据《玉台新咏》卷二称:“王宋者,平虏将军刘勋妻也。入门二十余年,后勋悦山阳司马氏女,以宋无子出之。”[12]曹丕、曹植、王粲都曾作《出妇赋》以赋其事,曹植还另作了《弃妇篇》一诗。而《浮萍篇》《种葛篇》作于曹植生命的后期(以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曹丕继位为曹植生命前后期的分界)。在曹植的弃妇诗中,弃妇们大都美丽、善良、贤惠、忠贞,由于无子或年老色衰等原因而被弃。严格上讲,弃妇们悲剧性遭遇的责任均不在她们自身,而是无端获罪尤。在此情况下,弃妇们即使不言怨而怨自见矣,何况曹植大胆地抒发了她们的怨,如“忧怀从中来,叹息通鸡鸣。”[5]50“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5]463“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5]467曹植在弃妇诗中所言之怨是有现实基础的,因为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轻薄男子自古不绝。而在汉末魏初天下大乱的时代背景中,弃妇现象尤为普遍。有过被弃的女性固然不乏其人,但无辜被弃者也所在多有。何况一位女性不一定非要等到被丈夫解除婚姻关系逐出家门才是弃妇,曹植《七哀诗》中因“君行逾十年”而“常独栖”的孤妾,何尝不是弃妇?可以说,曹植的弃妇诗真实而又艺术地道出了普天下被弃女性的心声。但怨归怨,曹植的弃妇诗中却没有多少激烈的决绝之辞,而是依然充满了温柔:“晚获为良实,愿君且安宁。”[5]50—51充满了期待:“行云有返期,君恩倘中还。”[5]463充满了依恋:“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5]465当然也充满了美人迟暮的焦灼与无奈:“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5]463“弃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5]467弃妇们依然在幻想着与变心的夫君琴瑟重调,恩爱如初,她们对夫君依然恋多于怨。

如果说创作于前期的《弃妇篇》乃针对具体弃妻事件而发,当属纯代言体弃妇诗的话,那么曹植在生命后期所创作的《浮萍篇》《种葛篇》《七哀诗》折射了他与曹丕父子的血亲人伦关系。这一点早已得到了历代研究曹植的诗评家们的公认,如朱乾评论《种葛篇》云:“此托夫妇之不终,以比君臣。”[13]刘履评论《七哀诗》云:“子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沉浮异势,不相亲与,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虑之也。”[14]如果说弃妇是为夫所弃,那么曹植则先是太子之争失败,为父所弃,父亲去世后又为兄长曹丕、侄儿曹叡所弃,因而被弃体验刻骨铭心,正是自身的被弃体验赋予了曹植弃妇诗更多的内涵。

夫妇乃是姻亲,而兄弟、叔侄属于血亲。从表面看,曹植的弃妇诗没有一字一句是在抒写血亲人伦情感,但字里行间又句句甚至字字是在抒写其与曹丕父子的血亲人伦情感。众所周知,在中国诗歌史上,以夫妇喻君臣的诗篇不胜枚举,形成了绵延不绝的创作传统,这种文学现象建立在君臣关系与夫妇关系的某种相似性的基础之上。在儒家倡导的君臣、夫妇二伦中,君、夫居于支配地位,臣、妇处于从属地位,因而对前二者分别存在依附关系。身份地位上的对应性不但赋予了臣、妇诸多类似的礼教规范和人伦要求如忠、贞、敬、顺,也使得臣、妇在遭遇君、夫一方的冷落遗弃时容易产生某种同病相怜式的情感体验。中国历代的弃妇诗多有以弃妇喻逐臣者,其心理基础在此。具体到曹植的弃妇诗则又有其特殊性,如果说弃妇为夫所弃乃是人伦悲剧的话,那么曹植被身为君王的兄、侄所弃则是更大的人伦悲剧,毕竟夫妇关系成于后天,兄弟、叔侄关系来自血缘,而血缘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从曹植的弃妇诗中不但读出他作为君王之弟,君王之叔的被弃遭遇、悲哀、忠诚与眷恋,也读出其幻想曹丕父子回心转意重新亲近自己这种堪称绝望的企盼。相对于《求通亲亲表》等上表以及《七步诗》《圣皇篇》《豫章行》《赠白马王彪》《怨歌行》《吁嗟篇》等诗篇,曹植在《浮萍篇》《种葛篇》《七哀诗》等弃妇诗中将其血亲人伦情感表达得更加含蓄也更为深婉。如果读者不知这些诗歌的作者是何人,或虽知是曹植却不了解其平生独特遭际,恐怕就未必能读出诗中弃妇眷恋丈夫之情背后所深蕴着的血亲人伦情感。

在中国诗歌史上,为女性鸣不平的纯粹代言体弃妇诗姑且不论,而文人们创作的大量自喻性的弃妇诗虽习惯于以夫妇比君臣从而抒发政治失意的苦闷,但如曹植的弃妇诗一样具有如此丰厚深挚沉痛的血亲人伦蕴含者堪称绝无仅有。此种蕴含乃是曹植的特殊身份及其所遭遇的先后为兄侄所弃的人伦悲剧赋予的,因而亦是曹植弃妇诗的独特艺术价值之所在。

有一种说法认为,曹植弃妇诗中的女性形象过于软弱,缺乏反抗精神。之所以有人这么认为,大概是因为曹植的弃妇诗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但这是有多方面原因的,一是曹植的处境使然。曹植的弃妇诗写的虽是闺怨,但隐喻的是自己与兄长曹丕以及侄子曹叡之间的血亲人伦关系,且在此之上还有君臣关系。正如前文指出的,曹植在生命后期受到的猜忌是极其严酷的,一言一行皆处于严密监视之中,动辄得咎,试问以曹丕之刻薄寡恩,若曹植怨而怒之,后果其堪设想乎?何况曹植在其诗歌未必没有怒,如在《赠白马王彪》中他就曾无比愤怒地斥责那些播弄是非离间他与曹丕关系的奸恶小人为“鸱枭”“豺狼”“苍蝇”。但对于曹丕父子本人,曹植确实无法出之以怒。曹植弃妇诗形成温柔敦厚,怨而不怒风格的另一个原因则可从曹植的个性中得到解释。在中国历史上,曹操以酷虐变诈著称,曹丕也不遑多让,虽然他们的个性或许是特殊时代与特殊身份有以致之。曹植的个性与乃父乃兄不一样,正如清人丁晏所说:“余尝叹陈王忠孝之性,溢于楮墨,为古今诗人之冠,灵均以后,一人而已。”[15]这就决定了其弃妇诗的情感基调。何况曹植弃妇诗的立足点始终在于感悟曹丕父子,而非与之恩断义绝。由于上述原因,曹植的弃妇诗恪守了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儒家传统诗学原则也就不奇怪了。钟惺评《弃妇篇》云:“怨矣!却无一字尤人。”[8]139其实曹植的《浮萍篇》《种葛篇》《七哀诗》也无不适合这一评论。假若曹植笔下的弃妇也如唐人顾况《弃妇词》中的弃妇一样“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那么曹植就不成其为曹植了。

四、血亲人伦情感与曹植诗歌之艺术境界的提升

儒家的伦理道德体系自近现代以来曾受到过猛烈的抨击,其人伦思想亦不例外。平心而论,儒家所倡导的人伦中确有不少在今人看来不甚合理之处,如强调贵贱尊卑等级秩序,在一定程度上扼杀了社会成员的人格平等与个性自由,等等,这些不合理之处无疑应当批判扬弃。但我们也应看到,儒家极力倡导仁爱精神,重视亲亲之义,这些才是其人伦观念中最核心的内涵,具有千古不磨的价值。固然,儒家也主张“四海之内皆兄弟”,“泛爱众”,但都要以亲亲这一根于血缘的人伦情感为起点。也许这个世界上只爱自我及亲人而对他人之痛痒漠不关心的人太多,但也不能指望一个对亲人尚且无爱的人去仁爱他人,因为这有违最起码的常理。正如《孝经·圣治》所云:“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16]除非我们希望生活在人与人之间包括亲人之间都冷酷无情的世界里,否则就不能不承认,全盘否定儒家所倡导的包含亲亲之义在内的人伦观念之历史合理性的观点虽一度流行,其偏颇性是显而易见的。

汉末魏初即是儒家价值体系也包括其所倡导的人伦秩序因激烈的社会动荡而受到极大冲击的时代之一。曹操为了实现臣服四海的个人野心甚至公然征召“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举贤勿拘品行令》)的人。此种用人之道看似精明实为饮鸩止渴遗祸子孙的重大失策,以顾炎武的话来描述其恶果就是造成了“权诈迭进,奸逆萌生。”[17]虽能得一时之用,当如后患何?曹魏政权的短祚,未尝与此无关。一个公然倡导可以“不仁不孝”且忍心使“骨肉之恩乖,常棣之义废”[4]591的政权,无疑是为乱臣贼子们提供了篡权窃国的绝佳舞台,享祚其能久乎?正如孙盛所云:“异哉!魏氏之封建也,不度先王之典,不思藩屏之术,违敦睦之风,背维城之义。汉初之封,或权侔人主,虽云不度,时势然也。魏氏诸侯,陋同匹夫,虽惩七国,矫枉过也。且魏之代汉,非积德之由,风泽既微,六合未一,而凋剪枝干,委权异族,势同瘣木,危若巢幕,不嗣忽诸,非天丧也。”[4]576-577在这样的时代及家国背景中,且早年曾以“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5]191自许的曹植却对于儒家所倡导的血亲人伦依然表现出了一种九死无悔的执著,就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了。更为可贵的是,曹植没有把仁爱之情局限于狭隘的血亲领域,而是如儒家倡导的那样向仁民爱物的方向延伸。他一再表示自己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戮力上国,流惠下民”[5]227—228,念念不忘“补益群生”;他对于罗中雀(《野田黄雀行》)、离缴雁(《离缴雁赋》)均怜之护之,都可证明其具有仁民爱物之情怀。此种情怀不正是从其真挚纯厚的血亲人伦情感推己及人及物而来吗?可以说,是生命后期悲剧性的人生经历净化了曹植的情感体验,使他脱去了早年的浮华习气,真正痛切地感受到了血缘亲情的珍贵。明代诗人李梦阳曾描述自己阅读《怨歌行》《赠白马王彪》《浮萍篇》等诗篇时“未尝不泫然出涕也。”[18]127并指出:“先王之建国也,重本以制分,敦睦以叙理,然后疏戚有等,治具可张。或曰‘九族既穆,平章百姓’,又曰‘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魏操以雄诈智力,盗取神器,丕席父业,逼禅居尊,乃不趁时改行,效重本敦睦之计,而愿凋剪枝干,委心异族,有弟如植,俾之危疑禁锢,睹事扼腕,至于长叹流涕,转徙悲歌,不能自已。嗟乎!余于是知魏之不兢矣!”[18]127显然他真正读出了曹植的血亲人伦悲剧与曹魏政权短祚悲剧之间的内在联系。

生命后期的曹植的情感体验是极为复杂的:既有建功立业名垂竹帛的强烈愿望,又有怀抱利器无所施的极度苦闷;既有化解曹丕父子的猜忌,重温骨肉之情的殷切幻想,也有对于曹丕父子实行的“公族疏而异姓亲”[5]664,自种祸根之政治措施的无比忧虑。由于上述原因,他热切地企盼有机会与先后登基为帝的曹丕父子开诚布公地当面交流,一吐心曲,可正如其在《当墙欲高行》中感叹的:“龙欲升天须浮云,人之仕进待中人。众口可以铄金,谗言三至,慈母不亲。愦愦俗间,不辩伪真,愿欲披心自说陈。君门以九重,道远河无津。”[5]547曹植与曹丕的关系是如此,与曹叡亦复如是。据史载曹叡在位期间,曹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4]576在此情况下,曹植心中的眷恋无由表达,怨愤也无由纾缓,都只能在心中愈积愈深。如此则曹植只能在文学创作中找到宣泄口,所谓“情意有余,汹涌而后发”[19]者是也,他的许多诗赋就是此种心理状态下的产物。李梦阳曾如此评价曹植诗:“其音宛,其情危,其言愤切而有余悲。”[18]127的确,从曹植的诗歌中我们不但可以读出他忠孝仁厚的天性、失意的人生遭遇,更能读出他与兄、侄之间的人伦悲剧,以及由此而生的无比深挚而又异常纯净的血亲人伦情感乃至敦本睦亲的人伦愿望,是它们极大地丰富了曹植诗歌的美学内涵,升华了其艺术境界。钟嵘在《诗品》中盛赞曹植诗云:“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20]这一评价准确地道出了曹植诗歌的艺术特征及成就。不过我们进一步认为,曹植诗歌的最大艺术魅力不在外显的词采,而在内蕴的情感。实际上,我们若阅读《赠白马王彪》《吁嗟篇》《浮萍篇》《种葛篇》《七哀诗》等脍炙人口的诗篇即可知,恒久地感动、温暖、慰藉着一代又一代读者心灵的,也的确不是其中华茂的词采,而是流于字里行间的那种温柔敦厚、忠贞执著而又哀怨缠绵的血亲人伦情感,这种情感是古往今来的人心所共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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