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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秦汉之际游侠群体的婚姻观念

2020-01-18王振兴

关键词:陈平游侠刘邦

王振兴

(阿坝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汶川623002)

汉代婚姻研究领域的开山之作当属商务印书馆在1933 年出版的杨树达先生的《汉代婚丧礼俗考》。近半个世纪之后,终有台湾“中央研究院”刘增贵先生的《汉代婚姻制度》(华世出版社1980年)继续此项研究,稍后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彭卫教授所著的《汉代婚姻形态》(三秦出版社1988 年)问世,掀起了汉代婚姻研究领域的新篇章。此后,不少学者亦对此问题多有探索,例如赵志坚、范学辉的《汉代婚姻形态考述》(《史学月刊》1996 年第6期),张淑一的《张家山汉简所见汉代婚姻禁令》(《史学集刊》2008年第3期),金璐璐的《从婚姻关系看汉代女性的精神风貌》(《兰州学刊》2008年第5期)等,更有多篇硕士论文产出,分别从不同角度对汉代婚姻问题进行探索,但若论体大精深,仍要首推《汉代婚姻形态》。但以上论著均着眼于汉代。同时,限于材料稀缺,有关秦代婚姻的研究成果可谓寥寥,秦末汉初恰处于空档期,学者素来着墨更少。至于围绕此间游侠群体婚姻的专门性研究显得比较薄弱。汉代游侠之风颇盛,考察秦末汉初游侠群体的婚姻观念对于深入探讨游侠的生存状态与乱世心态有所裨益,故撰此文求教于方家。

秦汉之际上接商周时代的礼乐文明和封建制度,下开汉初的儒法治道和皇权体制。虽属于过渡阶段,却也有着不少突出的时代特征,譬如任侠使气,热衷冒险,崇尚功利等,多有不拘礼法的惊人之举。而推重能者的风气,既打破了贵族政治的藩篱,促进了阶层的流动,却也加重了功利主义的倾向。在古代中国,功利主义至上更易导致道德与规则意识的淡漠,只重结果,不顾动机与过程。富家、官吏与游侠的联姻恰是此类风气的突出反映。

一、陈平婚姻的社会意义

择偶首看外貌,审美则具有很强的时代性。对于汉代男子而言,长大和肥白乃是美男子和成功人士外貌上的突出标志,它不仅会助力官运和婚姻,关键时刻甚至能够救命。

陈平少时家境十分贫寒,又不事生产,全赖兄嫂维持,但他生得一副好姿容,“为人长,美色”,且比较肥胖。这不禁令人诧异,“人或谓陈平曰:‘贫何食而肥若是?’”待到陈平年长,“可娶妻,富人莫肯与者,贫者平亦耻之。”[1]2051陈平是个不甘平凡的人,在无法获得满意婚姻之时宁愿等待。机会终于来了。

久之,户牖富人有张负,张负女孙五嫁而夫辄死,人莫敢娶。平欲得之。邑中有丧,平贫,侍丧,以先往后罢为助。张负既见之丧所,独视伟平,平亦以故后去。负随平至其家,家乃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张负归,谓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孙予陈平。”张仲曰:“平贫不事事,一县中尽笑其所为,独奈何予女乎?”负曰:“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卒与女。为平贫,乃假贷币以聘,予酒肉之资以内妇。……平既娶张氏女,赍用益饶,游道日广。[1]2052

张负缘何把孙女倒贴给一贫如洗却又不事生产,倚赖兄嫂的陈平呢?

首先,陈平体态外貌出众,以当时的审美标准,绝非贫贱之相。长大、肥胖为史书确载,由于不事生产,潜心读书,想必也不会黝黑,符合长大肥白的标准。这使得他在劳动人民当中颇为出挑,引起了张负的注意。

俗语有云:“一白遮三丑”。足见农业时代人们对于皮肤白皙者的艳羡。“白”已不单纯是颜色或审美的概念,还意味着生活环境和社会地位。这与平民被称为“黔首”和“黎民”是一个道理。

对于“黔首”的解释,较为流行的说法是:秦为水德,水德尚黑,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平民以黑巾裹头,故名。对于“黎民”,通常将其解释为炎黄部落联盟战胜九黎部落之后对于九黎遗民的称谓。[2]朱熹将其解做“黑发之人”。我以为以上解释都是昧于传统农事的曲解。

《说文解字·黑部》:“黔,黎也。从黑今声。秦谓民为黔首,谓黑色也。”

《广韵·平声·齐韵》:“黧,黑而黄也。”黎古通“黧”,意为黑中带黄。

无论是“黎”还是“黔”,其本义就是黑,特指劳动人民的肤色。“黎”字黑中带黄的描述则更加确切,显然是对黄种人晒黑之后肤色的精确表述。正如王子今教授所论:

黑色,是长年露天作业,承担重体力劳动者的正常肤色。所谓“民以黑巾覆头,故谓之黔首”,“以黑布覆首,谓之黔首”等,恐是想象。而“下民阴类,故以黑为号”的说法,也未可信从。[3]

我以为,所谓“黎民”和“黔首”与头饰和五德无关,就是指肤色。而黝黑的肤色意味着贫穷而辛劳的生活状况,意味着卑下的社会地位。进而,肤色成了社会身份的指代。既如此,人们以“白”为美,甚至以“白”为尊也就理所当然了。

除了肤色,在形体上,“身材高大乃是汉代人眼中容貌出众男子的一个重要标准。”[4]107传统中国,物质匮乏,医疗水平低下,劳动人民普遍营养不良,身材矮小瘦弱乃是常态,“长大”者稀见。这才使得“长大”成为引人注意的体貌特征。倘若较为普遍,自然没有必要刻意强调。彭卫教授曾撰文《秦汉人身高考察》[5]对此有深入探究。

除了身躯“长大”,还须体格丰满。如果说推崇高大与现代审美相通的话,体胖则不然。在解决了温饱的现代社会,人们已经不再以体胖为美,肥胖甚至成为现代人的“心腹大患”。但在汉代则不然,体胖乃是身份的象征。“考古资料对此有所印证。如陕县出土的汉佣胸肌和臂部肌肉均十分发达,但却肥腹前倾。”[4]111吃糠咽菜,风吹日晒的底层生活当然难以使人肥胖,胖意味着远离了饥饿,意味着脱离了体力劳动,甚至意味着养尊处优的富足生活。它充分表现了农业时代劳动人民对于安逸生活的向往。故而,身躯高大与肥胖白净既是体貌特征,又是身份标签,不但预示着未来的命运,甚至可在关键时刻保全性命。

张丞相苍者,阳武人也。好书律历。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有罪,亡归。及沛公略地过阳武,苍以客从攻南阳。苍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1]2675

乱世之中,张苍因罪逃归故里,又不甘寂寞的“以客从攻南阳”,但曾为御史的他想必不擅长打斗,“坐法当斩”,行刑之际,“肥白如瓠”的身材暴露了他“剥削阶级”的出身,加之“身长大”,匍匐在地甚是扎眼,引得王陵诧异。王陵和张负一样,认为如此“美士”绝非凡类,前往过问后得知张苍身份,而刘邦正处于用人之际,如张苍之类的秦朝故吏十分稀缺,“乃言沛公,赦勿斩”。

其次,张负认为陈平面相不俗。

张负决心将孙女嫁与陈平,遭到了其子张仲的反对,张仲曰:“平贫不事事,一县中尽笑其所为,独奈何予女乎?”但张负不以为然,“负曰:‘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卒与女。”张负所论貌似牵强,实则与当时社会所流行的相术有一定关系。即张负将陈平的外貌与命运联系在了一起。秦汉时代,相人之术颇为盛行,甚至出现了职业化倾向。“专业相者除了有许负、田文、茅通、朱建平等有名有姓的记载外,‘相工’‘相者’一词也多次出现。相工已成为一种制度,一种职业。”同时,相面成为风尚,深刻影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如相刘邦的吕父、相卫青的钳徒、相翟方进的蔡父,连刘邦都亲自相刘濞,可见相术流传之广,上到皇帝,下到贩夫走卒都热衷相术。”而且,“不同于先秦相术的以兽相知妖祥,汉代是以命相知贵贱。”[6]既如此,依照相术来选择夫婿也就不难理解了。张负所为,与吕公择刘邦为婿,臧儿强行将长女王娡改嫁等事如出一辙。甚至吴芮嫁女黥布也有可能是受到“当刑而王”[1]2597的相者预言所致。

再次,陈平在丧礼上的干练表现令张负赞许。

正当陈平有意猎取张负的孙女之时,“邑中有丧,平贫,侍丧,以先往后罢为助。”陈平家贫,时常流连于婚礼丧葬场合,这次更是“先往后罢”,甚是勤快。一方面是贪图口腹之欲,二来想必是有意而为之。陈平既是乡间少有的文化人,也有着宰割祭肉的出众刀法,自然熟稔民间礼俗,那几天的他一定表现得非常干练而得体。张负作为乡间富人,这种场合自然不会缺席。他对于陈平的表现欣喜异常,“独视伟平”。

最后,陈平在兄长的全力支持下,不必分心农事,潜心读书,“治黄帝、老子之术”。加之他交游甚广,竟引得许多有身份的人屈尊来到他那家徒四壁的房舍做客,为陋室增辉不少。“家乃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张负断定,此人绝非久居乡间之人,只待天下有变。果不其然:

陈涉起而王陈,使周市略定魏地,立魏咎为魏王,与秦军相攻于临济。陈平固已前谢其兄伯,从少年往事魏王咎于临济。魏王以为太仆。[1]2053

此处的“少年”是活跃于秦汉时期的重要动乱因素,与今意不同。杀东阳县令的“少年”,聚众泽间、推举彭越为贼首的“少年”,都是此类人。他们好勇斗狠,敢于搏命,“处于社会下层,游手好闲或从事卑贱职业。”[7]太平年份,他们为害乡里,屡犯法禁,危害社会治安,动乱年份则往往聚众为寇,搅动风云。“少年”是“游侠”的早期形态,也是后者的仰慕和追随者。陈平虽好黄老之术,却也结交此类不法之徒。再者,初投魏王咎即被委为太仆职务可知陈平大异于普通读书人。太仆为秦时诸卿之一,掌舆马和马政,往往亲自为君上御车,为亲贵大臣。御与射同样归属“六艺”,是偏重搏斗的技艺。虽然史书不曾提及陈平“打熬筋骨”,“弄拳使棒”,但“太仆”陈平自然应有一身好气力,长于搏斗。所以,陈平与“少年”“游侠”实属同类,只不过他多读了些书而已。

陈平在乡间固然算是“异人”,但毕竟基础薄弱,一介白丁而已,顶多算是户牖乡的有志青年。见多识广,颇有家訾的张负为何不选择身家条件更好的子弟呢?我以为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世道的本质与规则。

二、富户与游侠在乱世的结合

帝制中国法治缺失,遑论人权,民众根本无力抵御官府的敲诈与盘剥,小农经济条件下寻常人家聚财甚是不易,但突然其来的横祸可以瞬间使之倾家荡产。譬如,晚年汉武帝穷兵黩武,“师旅之费,不可胜计。”为了弥补财政亏空,解决用度不足,汉廷“乃榷酒酤,筦盐铁,铸白金,造皮币,算至车船,租及六畜。”[8]3929可谓是挖空了心思。汉廷甚至颁行“算缗告缗令”公开劫掠民财,致使“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无奈之下,“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产业”,“而县官有盐铁缗钱之故,用益饶矣。”[1]1435

太平岁月,官府凭借公权力占据绝对优势,无疑是暴力资源的最大占有者,“有能者”汲汲于功名,希冀获得一官半职,成为一名“剥削者”,“无能者”则谨守“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官”的训诫,为良民,为顺民。但到了时局动荡,权势下移的乱世,官家势力成为暴动力量的首要打击对象,往日游离于主流社会边缘的不安分力量,即流氓,则迎来了梦寐以求的黄金时代。需要强调的是,此处的“流氓”并非指调戏妇女,有碍风化的下流之人,而是“特指脱离生产不务正业而在社会上游荡,并以悖离传统道德文化和破坏社会秩序为基本行为特征的不良分子。”[9]2“流氓”在秦汉时期以“侠”的面目出现。此刻的侠少了以前的传说化与浪漫主义色彩,多沦为暴力团伙头目,“与称为‘群盗’的人们没有什么区别。”[10]136寻常百姓对他们感到恐惧,富户豪强则将他们奉为上宾。

贵族和官僚阶层的婚姻极重门第,联姻是其巩固现有权势地位的重要手段。平民则不然,无论穷富,本质上没有差别,此乃二者存在结合可能的阶级前提。对于富人而言,如何确保生命和财产安全乃是头等大事,也因此往往缺乏孤注一掷的造反精神。穷人则不然,身家寥寥反而牵挂较少,其中“胆大妄为”者更易脱颖而出。秦末政局动荡,官家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此背景之下,不拘礼法,好勇斗狠,极具冒险精神的“侠”反而成为富家和部分基层官吏择婿的首选,陈平、张耳、陈馀、刘邦和黥布的婚姻,都属于此类范畴。

且看张耳和陈馀的婚姻。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治今河南商丘市民权县西北,笔者注)。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名由此益贤。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治今河北定州市邢邑镇,笔者注)。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馀非庸人也。[1]2571

由外黄富人与苦陉富人倒贴嫁女可知,张耳、陈馀在经济上皆为不事生产,无甚资财的穷人,与陈平无异。同时,我们并没有看到司马迁对二人外形的描写,可知其身高相貌亦无特别之处。经济和外貌条件有限,缘何得娶富家之女呢?因为他们是游侠,而非庸人,游侠正是乱世富人眼中的“贤夫”。

外黄富家女改嫁张耳,看重的是他身上的胆魄与气度,非庸奴,必成大事。富人公乘氏嫁女于陈馀是因为断定他绝非庸人。在这里,“庸”并非指庸碌无能,而是平常之意。《尔雅》云:“庸,常也。”“又如《礼记·中庸》中有‘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的说法,意即平常的道德应努力践行,平常的言行也要尽量谨慎,符合道德的要求。”[11]今人所惯用的“庸俗”“庸碌”“庸劣”等贬义乃是较晚出现的词义用法。但若生逢乱世,安分守己的平常之人显然是难以应对的。民间俗语,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句经验之谈放到乱世显得更加到位。良善人家在乱世更易沦为乱兵悍匪的刀口羔羊,目无法纪,不择手段而又狡黠多变之人则更能提供人身和财产的庇护,因缘聚会者甚至可成就一番大业。吕公选择刘邦为婿也是此等考虑。

刘邦早年曾有一段游侠经历,依托于张耳门下数月,此间具体细节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想必与这段经历有关。即刘邦从张耳、陈馀的发迹史中发现了一条捷径,即依托富家之女以成大事。

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1]345

《哈佛中国史·秦与汉》以为:“汉高祖的岳父早年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高祖,只是因为高祖的面相暗示了高祖本人具有辉煌的前途,而这也将使他的亲戚从中受惠。在有关汉代的文献资料中,显耀宗族间的联姻是一种常见的加强自身权势的惯例。”[12]120窃以为此处所举事例甚为不妥,也过于表面。因躲避仇家而栖身沛县的单父富人吕公把女儿倒贴给年过四十尚未婚配的浪荡子弟刘邦显然不是什么显耀宗族间的联姻,恐也不全是因为所谓的贵相。关键在于他对其夫人所说的:“此非儿女子所知也”。什么事情非儿女子所知?吕公携亲眷避祸他乡,必是惹上大祸,恐非安分之辈,刘邦身上的某些气质恰是他所看重的。刘邦身为一基层小吏,不名一文却口出狂言,放荡无形,丝毫不把县中大小长官放在眼里,众人似乎也对其畏惧三分,这种“混不吝”(注:北京方言,亦即什么都不怕)的特征恰是乱世生存起家所必须的“流氓气”!秦法苛暴,人心蠢动,一旦有变,朝廷所遣的郡县长吏首当其冲,联姻沛县县令又能如何呢?果然,待到陈吴起事的消息传来,沛令惊恐之下也欲响应,但却处事犹豫,杀伐决断的魄力远不如泼皮出身的刘邦,被后者轻易除掉。我以为,沛令的性格缺陷恐早已被吕公勘破。更何况,若是政权稳固之时,长吏自然是腾云跨风的“强龙”,但若大厦将倾之时,“地头蛇”则可乘势而起,颠倒乾坤。生逢乱世阅历颇丰的吕公自然深谙其中奥妙,这想必就是他所声称的“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吧!

三、乱世中部分官吏与游侠的勾结

乱世当中,不仅富户会破除传统择婿观念,投资游侠,官吏也多有勾结游侠的行径,吴芮与黥布的结亲就属此类情形。

黥布者,……秦时为布衣。少年,有客相之曰:“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布已论输丽山,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为群盗。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番君以其女妻之。[1]2597

番君即吴芮,“秦时番阳令也,甚得江湖闲民心,号曰番君。”[8]1894。此人在秦汉之际的枭雄当中事迹不显,存在感远不如其他几位异姓诸侯王。其实,吴芮有着非凡的政治眼光。在我看来,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身为秦朝县令却能审时度势,第一时间响应陈吴起义,“弃暗投明”从而保全自身;第二,招盗贼头目黥布为婿,身跨黑白两道,而后命黥布“率越人举兵以应诸侯”,加入项梁军团;第三,另遣部将梅鋗带兵随刘邦破武关而入秦,进而与刘邦建立了联系。吴芮对局势的判断和时机的把握均恰到好处。结果,项羽因黥布而接纳吴芮,封吴为衡山王,封梅鋗十万户,为列侯。而因为梅鋗,刘邦也不排斥吴芮,灭项后徙其为长沙王。一年后,吴芮去世,子弟因持重恭谨而得以保全,成为汉初异姓诸侯王中唯一没有被武力消灭者。在这里,我们仅就其招婿黥布加以分析。

郡县长官作为朝廷权威的代表者,日常与民众多有接触,自然也更易结下仇怨。一旦有变,暴民往往先杀郡县长吏以泄愤起事。陈涉振臂一呼,“于是诸郡县苦秦吏暴,皆杀其长吏,将以应胜。”[8]1789秦会稽郡守、沛县县令、东阳县令等,无论其是否“恶贯满盈”和认同起事,均难逃“义军”诛杀。因为,只有诛杀郡县长吏才能展现决绝的革命信念,才能让参与和胁从者无路可退。所以,纵然吴芮官声甚佳且重视民间力量,“甚得江湖闲民心”,但也难保不会受到冲击。吴芮想必对此早有谋划。黥布聚众为江贼,吴芮管辖的番阳即今日的江西省鄱阳县,北临长江,西靠鄱阳湖,两股势力实乃近邻。当陈吴起兵的消息传来,黥布随即引众前来会合,吴芮又为其增添人马,“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摇身一变,番阳令成为义军首领。为了对黥布进行笼络,吴芮又招其为婿,实现了二者在政治和家庭上的彻底结合。那么,本是通缉犯的黥布身上又有哪些特质为秦朝县令吴芮所看重呢?

第一,胆识过人,勇武异常,长于军事。巨鹿之战,楚军大破秦军主力,令踟躇不前,作壁上观的诸侯军大惊失色,无不拜服。而“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1]2598可知以寡敌众正是黥布的拿手好戏。孙子云:“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13]52以寡敌众实乃是兵家之大忌。但黥布却能时常取胜,这源于他胆识过人,勇武异常,且长于军事。吴芮虽眼光独到,颇有谋略,但攻城略地非其所长,史书也不见其直接带兵作战的记录。恰逢乱世之际,意图有所作为的吴芮不能无视身边的这位将才。

第二,野心勃勃,且擅长组织筹划。黥布身为骊山“劳改犯”,却不洗心革面,踏实改造,终日结交“不法分子”,“与其徒长豪桀交通”,足见其志不小。当初坐法当黥,此人毫无惧色,竟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一副亡命徒的神态跃然纸上。当他略具实力之后,随即潜逃落草为寇,蛰伏以待天下有变。“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为群盗。”这支出自骊山徒的武装即是黥布的最初班底。切莫低估了骊山徒的战斗力,章邯在狙击义军先头部队的时候,用的就是刚刚解放的骊山徒和人奴产子。

第三,黥布有相者预言的加持。倘若黥布只是一个本分的劳动人民,“当刑而王”的预言不会有人在意,自然也不会为后人所知。但他的枭雄特质使这句预言有了不一样的功效。

《史记·高祖本纪》载,乡间老父尝言刘邦:“君相贵不可言”,但此话出自刘邦夫妇之口,没有旁证,可信度实在堪忧。相较而言,黥布的“当刑而王”可信度略高,因为他曾在遭受黥刑之时提及此事,结果引得“人有闻者,共俳笑之。”与此同时,躬耕于陇上的陈涉发出了“苟富贵,无相忘”的感慨,同样遭到了庸者的嗤笑。黥布与陈涉遭人嗤笑,那是因为他们尚无发迹的迹象。但倘若有了迹象呢?当初的笑谈就会变成预示着天命的神谕。

秦汉时期,相术、谶语、童谣等神秘主义现象颇为流行,王朝的兴衰成败与个人的命运沉浮都与此发生了紧密的联系。略作分析可知,愈是政治危机加重之时,此类预言往往愈发流行而深入人心。窃以为,当黥布越发显得不俗,“当刑而王”的预言将会越发引人注意。加之,黥布具备胆识过人,勇武异常,长于军事,野心勃勃,且擅长组织筹划的特质,吴芮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贤婿”。而这一切发生的前提条件是秦末天下大乱,有能者居之的世道。否则,或者黥布沦为吴芮的阶下囚,或者吴芮沦为黥布的刀下鬼。二人绝无可能结为姻亲!

黥布凭借吴芮的鼎力支持,成为秦末义军中的一股重要力量。在投身项氏军团后,黥布勇冠三军,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成为项羽帐下第一猛将。戏下封王之时,黥布进封九江王。“当刑而王”竟成谶语。但恐怕相者当初不曾预言黥布的下场,他自然也不会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悲剧也会在自己身上上演。汉高帝十一年(前196年),黥布反汉,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布旧与番君婚,故长沙哀王使人诱布,伪与俱亡,走越,布信而随至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遂灭之。”[8]1890这位长沙哀王即是吴芮的孙子吴回,黥布的外甥。概言之,黥布的兴、亡都与婚姻密切相关。

结语

春秋以降,政出多门,战事频繁,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无从谈起。原本固化的阶层也出现了较大幅度的变动,起于陇亩,倚仗才能与胆识得以出将入相的“能者”多有崛起,或出谋划策,游说诸侯,或效命沙场,扬威异域。秦汉之际,更有了布衣将相,草民天子的盛况。乱世之下,民众的婚姻观念也悄然发生了变化,看重生存能力,淡化家庭出身和德行操守的观念越发强化。富户、基层官吏与游侠在各取所需的前提下多有结合,现象背后实则隐含着依据暴力资源占有多寡来择偶的运行法则。

张耳、陈馀、陈平和刘邦等人均非贵族出身,没有张良和项氏那般的雄厚身家可供自己结交不轨之士。身为门客之时,尚可仰仗主家的供给,衣食无忧。待到秦灭六国,霸道天下,王公贵族和各地豪强或遭屠灭,或隐匿逃亡,作鸟兽散,不可能再像当初那样公开豢养门客,声名在外者反而成了秦政府的通缉犯,于是这些不事生产的游侠生计顿成问题。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游侠一来不想改变生活方式,二来皆非安分守己之辈,不过蛰伏以待天下有变。既如此,依托赏识自己的富豪之家,潜心经营,遂成为一条上善之策。如此行事者,在当时的游侠群体当中恐不在少数。与此同时,通过结亲的方式寻求庇护,甚至培植游侠势力以为己用,在乱世中搅动风云也是秦汉之际部分富户和官吏的选择,譬如吕公和番阳令吴芮之流。归根结底,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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