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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冲突下的伦理选择
——《琼斯皇》中琼斯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2020-01-18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琼斯种族白人

谢 梅

(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昆明 650500)

诺贝尔文学奖和四次普利策奖得主、美国著名的戏剧家尤金·奥尼尔1920年发表的作品《琼斯皇》被公认为二十世纪美国经典戏剧作品之一。《琼斯皇》以西印度群岛的琼斯皇遭到黑人造反被迫逃亡为线索,回溯了中年男子琼斯的人生经历,讲述了在黑白种族对立的伦理语境中黑人琼斯终生无法摆脱的黑人种族伦理身份与已经内化为白人种族伦理价值观的琼斯皇之间的伦理冲突,展示了过去被压榨欺凌的黑人琼斯和现在奸诈残暴的皇帝琼斯形象的突变对照。国内外学界大多认同其为奥尼尔表现主义戏剧作品之一,同时也是奥尼尔从现实主义戏剧向现代派戏剧创作转向的转型之作,但鲜少有人从伦理选择和伦理冲突的视角来阐释琼斯的悲剧必然性。本文试图展示琼斯的多重伦理身份的变化,剖析琼斯所遭遇的伦理困境和伦理冲突,揭示琼斯违背自我属性的伦理选择导致其心理恐惧和死亡结局的必然性。

一、琼斯“白化”与“反黑”历程中的伦理选择

聂珍钊教授认为:“文学伦理学批评不仅从人的本质的立场理解伦理选择,而且认为伦理选择是文学作品的核心构成。”[1]267的确,在文学作品中只要有人物出现,就必然会面临多种形式的选择,其中就包括伦理选择,选择的多样可能性同时又增加了选择的复杂性。《琼斯皇》的故事始终沿着明暗两条线索展开,明线为正叙视角下身处逃亡路上的琼斯故事,暗线为倒叙视角下早年人生不同阶段的琼斯个人故事和黑人种族集体故事。对于琼斯而言,在多维的伦理身份中做出伦理选择时,他所面临的核心伦理结就是黑人种族伦理身份和自身被内化的白人伦理意识之间的伦理冲突。

在一个充满种族歧视的伦理语境中,琼斯的自我伦理身份认知明显出现了错位。通过剧本中的倒叙线索,琼斯成长历程中对其伦理身份和伦理选择产生重要意义的关键事件能得到了清晰地还原和再现。对琼斯的伦理意识产生根本性改变的是他在列车上打杂工的工作经历。通过在列车上对白人的服务工作,琼斯有了与白人频繁、近距离、长时间的接触机会,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接受白人种族的伦理观,并视白人价值观为行为准则。与史密泽斯的谈话中,琼斯说道:“你干的是小偷的勾当,我干的是大盗的行径。小偷免不了进监狱,大盗则可以当皇帝,死后还可以在名人馆里占一席之地。(缅怀地)我在普尔门式卧车上干了十年,听到的尽是上等白人的谈话,我学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我和你讲的这一道理。当我有机会运用这个道理时,我终于在两年内爬上了皇帝的宝座。”[2]31显然,这种强盗式的悖论逻辑并不是琼斯与生俱有的,而是他与白人打交道中学习到的,并且被他所认同和接受,琼斯的内心已经完全被白人化。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为了像白人一样变得富裕地享乐生活,黑人琼斯不惜染上赌博的恶习只为迅速积累财富,达到像白人一样在生活中进行消遣和娱乐的目标。当琼斯的黑人同事在赌博中采取作弊手段时,琼斯以捍卫自身以“金钱”为代表的物质利益为“正当”理由残忍地杀害了黑人同胞杰夫。此时的琼斯不仅仅迈向了白化的历程,更是在伦理选择中突破了黑人种族的伦理约束走向了反黑的道路。

自我伦理身份认知的错位导致了琼斯伦理意识的逐步异化。当上土著岛国皇帝的黑人琼斯,进一步强化了黑与白的对立,凸显了其对以白色为象征的白人文化身份的追求,以及对以黑色为象征的黑人种族身份和种族认同感的彻底抛弃。开场时,白人史密泽斯的外形被描述为“苍白面孔、身穿白斜纹布骑装、头戴白色遮阳软帽。”[2]27显然,白颜色作为一种隐喻象征着白人种族、白人统治阶层和白人价值观。琼斯皇帝的宫殿则是“一间顶棚高、墙壁白而光秃秃的宽敞房间。地是用白瓷砖铺的。舞台后方,中间偏左处有一扇拱门通向白圆柱的廊子。右面墙当中有一扇较小的拱门通向后宫。”[2]28皇宫风格完全仿照建筑模型,主要采用白人眼中代表“纯洁、神圣、高贵”的白色为主色调,风格上仿照的是白人清教式的简约风。琼斯皇本人则“穿一件淡蓝色带铜钮扣的制服外套,佩着沉甸甸的金色肩章,袖口和领边也都镶着金边,裤子是鲜红色的,两边是淡蓝条纹。脚蹬一双带铜马刺的扎带漆皮靴,腰带上的枪套里插着一杆柄上嵌珍珠的长筒手枪,这使他全身披挂得完整无缺。”[2]29黑人琼斯皇帝的装束完全来自对白人史密泽斯的模仿。琼斯皇除了仅剩一张无法白化的黑人面孔外,与白人没有任何区别。在宗教信仰上,琼斯皇自称:“你(指史密泽斯)难道不知道他们(指土著人)要打交道的人是个有身份的浸礼会教徒吗?当初我在火车卧车厢里当杂工时,在我没惹那个小麻烦之前,确确实实是一名教徒。就让他们试试他们那套邪魔歪道的玩艺儿吧。浸礼教会还会护着我,把他们统统打进地狱。(接着更加信心十足地)何况我自己还有那颗银子弹呢,别忘了!”[2]36黑人种族的宗教仪式和自然崇拜信仰在琼斯眼里已经是邪魔歪道和邪教仪式,更是不值得一提的幼稚玩艺儿。他信奉的保护者是白人浸礼会教徒信奉的上帝,白人的上帝将帮他将造反的土著人统统打入地狱接受惩罚。琼斯将黑人土著人划入到自己的对立面,必要时他将利用白人工业制造产品“银子弹”手枪来战胜他们。除此之外,琼斯在执政期间通过欺诈土著人积累了大量的物质财富,并转存到国外白人经营的银行内。临逃时的琼斯在谈论起土著黑人时都不忘使用“傻瓜”、“黑鬼”、“无知的土黑子”、“黑人废物”等带有贬义的歧视词语。

通过戏剧对话、戏剧布景和戏剧音效等手段,第一幕中以琼斯的穿着打扮、宫殿装饰、价值取向、宗教信仰及对土著居民的态度与行为为描写重点,黑人琼斯皇帝被塑造成一个被完全白人化、而且极具“反黑”伦理身份和伦理意识的人物形象。琼斯的伦理意识随着他在不同空间的活动逐步得到转换,这一过程对于琼斯产生了深重的黑人种族身份认同危机,导致了琼斯不得不处于伦理困境之中进行艰难的伦理选择。

二、琼斯“去白”和“返黑”道路中的伦理冲突

琼斯面临的错综复杂的伦理困境终究需要琼斯一次次在伦理冲突中进行选择得以暂时摆脱。逃亡路上的琼斯被迫开始了名副其实的“去白”旅程,其身上的黑人种族伦理身份和伦理意识开始逐渐苏醒与回归。从出逃的时间来看,为了逃避土著人的追捕,被白化的琼斯在被动局面中不得不离开代表光明的白天和代表统治阶层的白人史密泽斯,在白天将逝时启程并被迫在夜幕降临后的黑夜进入森林。随着夜色越来越黑,琼斯被完全包裹在黑色之中,他身上仅剩的只有一身白人化的服装和来自白人工业制造装有五颗普通子弹和一颗银子弹的手枪,并期图这两样东西能护卫他安全到达目的地。

从第二幕开始,黑夜森林这一空间为琼斯开启了琼斯的伦理身份自省之路。早已抛弃黑人种族伦理意识并将“黑色”敌化的琼斯,在黑夜中独自面对“黑乎乎暗墙般的森林、深黑巨柱般的树木”时内心的恐惧感一点点增加。借助一丝白色月光,琼斯开始寻找以白色石头为标记的食物藏匿地,但以失败告终。在黑人鼓声制造的恐惧中,精疲力竭、饥饿交加的琼斯第一次产生幻觉,一群黑不溜秋的小恐惧们从暗处爬出来。幻觉作为一种戏剧表现形式,是琼斯个人无意识的表征。“个体无意识是一个容器,蕴含和容纳着所有与意识的个体化机能不相一致的心灵活动和种种曾经一时是意识经验,不过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受到压抑或遭到忽视的内容,如令人痛苦的思想、悬而未决的问题、人际间冲突和道德焦虑等等”[3]197黑色的小恐惧象征着被琼斯刻意压抑的自身黑人种族伦理身份,在无意识中他的黑人伦理意识在黑夜逃亡这一特殊情景下被激活。琼斯与生俱有的黑人身份和后期被人为打造的白人化身份之间产生剧烈冲突,琼斯在无意识中陷入一种伦理困境。出于“拒黑”、“恨黑”、“斥黑”和“反黑”的惯性,琼斯利用手中象征白人属性的手枪杀死了黑色小恐惧,完成了逃亡路上在黑人性与白化性之间的第一次伦理选择。

短暂的枪声仅为琼斯恢复了短暂的自我理性意识,不停歇的黑人鼓声变得更为靠近和密集,琼斯不想认同却无法躲避的黑人本性在黑夜中将他拽入更深的伦理困境中,琼斯只能继续前逃。一路上,琼斯的帽子在奔跑中已经丢失,辉煌的制服也多处被撕破。他被迫扔掉代表白人文化的上衣、丢掉了西皮靴子、磨烂了华丽的裤子,他身上的白色越来越少,而被白色遮蔽的黑色越来越多,直到最后琼斯身上只剩下一块破烂不堪的遮羞布。这种视觉上的“去白”过程正预示着琼斯与白人文化的剥离,他的黑人本真属性正在隐密回归。但恢复意识的琼斯始终不愿放弃白人种族伦理价值观,而无意识幻觉中的琼斯内在的黑人种族伦理意识本能性地回归。意识与无意识、黑人伦理身份与白化社会身份这两股对抗力量将琼斯引入自我分裂。

三、琼斯在伦理困境中的自我分裂

奴隶制的伦理语境造成了琼斯的困境,“伦理道德的失衡使黑人陷入身份困惑和男性气概的丧失。”[5]107第三到第六幕中,琼斯始终徘徊在黑人和白人两个世界、意识与无意识两种精神状态中,恐惧、自我激励、清醒和幻觉交织的琼斯内心世界逐步走向了分裂。在第三幕中,越来越近的鼓声将琼斯带入了第二次幻觉中,黑人同事杰夫出现,琼斯先是热情与杰夫打招呼,还兴奋地说道“见到你,我可甭提多高兴啦!”[2]43,无意识中的琼斯自发性地向黑人种族群体回归,被压制的黑人伦理意识被进一步唤醒。但琼斯一旦短暂恢复意识时,他的理性意识中的白化伦理意识就会占据上风,琼斯在犹豫中再次用白人子弹射杀了杰夫。“文明是以牺牲本能的满足为代价,在人类生存需求的压力下创造出来的。”[4]19对琼斯而言,文明即指摆脱自己被压迫、被控制和被利用的局面,在物质条件层面实现自我需求的满足。琼斯牺牲了人类维护伦理禁忌的本能,不顾与杰夫同为黑人的种族伦理身份,在物质利益的诱惑中选择杀死了杰夫,琼斯杀死同胞的悲剧揭示了伦理困境下的人性黑暗。

琼斯困境导致了琼斯的伦理抉择的两难。第四幕中,白人狱卒出现在琼斯的幻觉中,狱卒以鞭子为武器指挥囚犯拖着铁链和大铁球挥动铁锹干活,琼斯在得到机会时毫不犹豫地发起对白人的反抗,并坚决的表达了,“我杀了你,你这个白鬼,即使要我的命,我也得干,不管你是幽灵或魔鬼,我还要杀你一遍!”这里,琼斯作为被奴役的黑人的反抗意识得到充分的体现,他以黑人种族伦理身份明确传达了对白人的反抗,象征着琼斯真正走上了“反白”的道路。第五幕中,琼斯对白人的反抗进一步强化。琼斯作为黑人种族的记忆越来越强烈,这次进入幻觉意识的是南方从事奴隶拍卖和购买奴隶的种植园主人。琼斯在潜意识中,发出了最强烈的声音“我是个自由的黑人,见你们的鬼去吧”,并朝着拍卖商和种植园主连开2枪,琼斯完成了自己的“反白”伦理选择。第六幕中,鼓声越来越响,节奏越来越快,琼斯内心的恐惧感进一步扩大,琼斯幻觉中出现了自己的黑人先辈。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创伤记忆,黑人从遥远的非洲被捆绑,经过大海上的艰难环境,被运往美国。面对黑人种族群体,他“同其他人一道哼唱起来。在这种合声响起时,他爬起来,坐在地上,像那些人一样前后摇摆。”[2]49这一次他没有使用手枪,而且完全把自己当做其中一员融入到黑人群体中,这预示着琼斯似乎快要回归到种族认同,琼斯的黑人种族伦理身份重新被构建。

第七幕中,遥远的刚果和神秘的非洲祭坛作为黑人种族的集体无意识出现在琼斯的幻觉中。作为黑人道德化身的巫医和黑人神物的鳄鱼出现,琼斯“好像顺从内心某种朦胧的冲动,虔诚地在祭坛前慢慢跪下来。”[2]51跪在祭坛前的琼斯渴望得到身份回归的伦理拯救。巫医以舞蹈和哼唱等方式进入祭祀的程序,最后巫医为琼斯指出了伦理救赎的方法,即以琼斯本人为祭祀品供奉给鳄鱼神。 “有一种解救的办法了。恶势力索取祭品,他们必须给以满足。巫医用魔杖指一下那棵圣树,指一下远方的河流,指一下祭坛,最后凶恶而命令式地指向琼斯。”[2]52琼斯进入最后的伦理挣扎中,他一点点向鳄鱼蠕动,同时向上帝祷告祈求宽恕。黑人多神论的传统宗教信仰和自然崇拜文化与白人一神论的上帝信仰在琼斯身上形成直接的对抗。琼斯再次面临在伦理困境中做出伦理选择,当鳄鱼神一步步逼近琼斯时,他用最后一颗银子弹打死了鳄鱼。手枪子弹的用尽,预示着琼斯彻底失去白人文化和伦理意识的保护,而鳄鱼的死亡和巫医的消失则宣告着黑人琼斯的种族伦理拯救以失败告终。

总之,从第二幕到第七幕,黑人“鼓声”的追索与琼斯银子弹反抗行动形成了戏剧发展的张力。鼓作为一种乐器,是黑人文化的典型象征。在土著人的造反和琼斯的逃亡中始终没有出现双方的正面冲突,黑人以敲打乐器发出的鼓声形成对琼斯的追捕。而琼斯却用贵族的服装、银手枪和伦理思想武装自己的理性意志和捍卫自己的人身安全。在鼓声越来越近而子弹越来越少的环境中,琼斯不断在黑白种族伦理身份和伦理意识冲突中陷入伦理选择的困境。琼斯的华丽皇帝服装只剩一片遮羞布和最后一颗银子弹用尽标志着琼斯完成了“去白”历程,但是琼斯将鳄鱼神杀害却象征着他的“返黑”努力以失败告终,非黑非白的琼斯唯一的结局只能是死亡。

尤金·奥尼尔在作品《琼斯皇》中通过正叙和倒叙两条线索,展示了琼斯在人生不同阶段的多维且复杂的伦理身份。无法协调的黑人种族伦理身份和白人化的皇帝社会伦理身份之间的冲突不仅成为了琼斯逃亡路途中的核心伦理结,而且将琼斯拽入了无法逃避的伦理困境中。始终不可调解的伦理身份冲突成为琼斯自我分裂的本质原因,而伦理拯救的失败则注定了琼斯的死亡悲剧。悲剧《琼斯皇》揭示出的伦理困境和伦理冲突促使读者重新思考种族之间的伦理关系,寄寓着奥尼尔对20世纪初期美国种族关系和现代人类生存意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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