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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散文“文化还乡”中的民族同一性建构蕴涵
——以文化记忆批评理论为视角

2020-01-18石柏胜郭红超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都市

石柏胜,楚 琳,郭红超

(亳州学院 a.中文与传媒系; b.教育系,安徽 亳州 236800)

文化记忆批评理论认为,文学文本到文化文本的经典化演进,除了当下社会文化语境的需求、主流意识形态的倡导和文化教育行政部门的推动外,其关键在于凭借自身非凡的艺术魅力获得了民族文化精神的象征性属性和民族价值观的历史意义构建,从而实现了“传递文化、民族或宗教的同一性纲领以及集体价值的功能”,[1]渐次成为民族文化记忆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沈从文散文特别是以《湘行散记》《湘行书简》《湘西》等为代表的湘西散文,以作者鲜活的生命体验为根基,在“文化还乡”的思想引领下通过都市现代文明与乡村质朴精神的互比对照和民族道德文化记忆氛围的铺设营造,在对都市文化批判和乡村文化隐忧的框架中实现对民族价值观的探索与建构,从而生成了其丰赡而深刻的民族文化内涵,成为映照我国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城乡文化民族道德生活对比风貌的“文化记忆场”,最终完成了民族同一性思想的积极建构,实现了从普通文学文本到民族经典文化文本的华丽转变。

一、文化还乡:时代苦闷中知识精英的精神家园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经济与文化势力的大规模入侵和我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程度的不断加深,中西方民族矛盾和文化冲突日益激烈。在国家腐败、社会黑暗、民不聊生的时代苦难压迫下,一部分知识分子无论是曾经留学于欧美的西方文化推崇者,还是从乡村流落到都市的传统文化守成者,都在思想意识和情感灵魂方面不约而同地回眸家乡过去的乡村世界,关注城乡古今生存状态的精神对比,瞩目民族心理品格的变迁,挖掘民族传统文化的利弊,批判现代物质文明对人性的戕害,借以探索救国救民的路径,并企图营造抚慰个体心灵创伤的精神家园,从而形成了一股“精神回向传统、文化还归故乡”的乡土文学抒写热潮。沈从文作为一位乡土文学大师,不仅在其小说里描写出故乡湘西世界的神奇瑰丽和原始雄强,而且在其散文里更是通过主观的都市“精神还乡”和客观的两次湘西“身体还乡”对比出城乡文化的巨大差异,揭示了我国传统文化在西方现代性物质文明冲击之下出现的严重危机,不仅真实而生动地表现出作者内心的孤独和忧郁、伤感与焦虑,而且饱含着对国家兴衰存亡的强烈隐忧和重铸民族美好品格的迫切愿望。因此,无论是从其作者写作的情感需求,还是联系其散文创作的时代背景,抑或是结合当前广大阅读受众者的接受体验来看,沈从文散文的“文化还乡”境界无疑是时代苦闷中的知识精英者寻找心灵蕴藉的精神家园,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时代文化内涵。

二、 现实审视:现代都市文明记忆场中的批判与反思

沈从文散文“文化还乡”的思想蕴含首先体现在作者对西方资产阶级文明和现代都市文化的强烈不满和极度厌恶,字里行间充满着对现代都市上流社会绅士、淑女、教授、博士、大学生、姨太太及其生活方式的讥诮与讽刺,反面呈现出故土乡村世界的清纯与美好。沈从文初到北京时求学碰壁,穷愁潦倒,地位低下,身份卑微,必然被都市上流社会和贵族文化圈所排斥。政府的腐败,社会的黑暗,经济的贫困,心灵的孤独,自卑的压抑与自尊的敏感,多种受挫因素的叠加,使其对都市上层社会的憎恶和愤慨日益增长。这种被都市上层文化圈所抛弃的怨愤情结日积月累,深层地积淀于沈从文的内心世界。这种长期的内心苦闷、精神孤独和心理压抑最终在“以笔闯天下”的激励下找到了“文化还乡”的精神爆发力,遂以“乡下人”的名义用城乡对照方式来展开对都市文明的漫画式描写和小丑式嘲笑。翻阅沈从文散文,无论是其默默无闻时的早期散文还是在其成名成家的“湘西系列”散文,都或多或少、或显或隐、或直或曲、或热或冷地表达出对都市上流社会的嘲讽和批判。《给到X大学第一教室绞脑汁的可怜朋友》以嬉笑怒骂的方式辛辣讽刺了现代都市文明及所谓的“学者”“绅士”:“你们也许还不认清你们的敌人吧!这我可以告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敌人啊!法度,教育,实业,道德,官僚,……一切一切,无有不是。至于像在大讲堂上,那位穿洋服,头上梳着光溜溜的分发的学者……;只是在你们敌人手下恃豢养而活的可怜两脚兽罢了!”[2]作者以愤激的情感和尖锐的语言揭露了都市“法度,教育,实业,道德,官僚”的污浊与罪恶,戳穿了都市“学者”“绅士”们文明与道德面具掩盖下的虚伪和卑鄙。都市大学生原本是人们眼中年青一代朝气蓬勃、奋发有为的精神象征,是值得人们肯定和赞美的对象,但是到了沈从文的散文里却沦为都市上等社会里的一类人物而受到嘲笑与揶揄。《南行杂记》里描写公寓里大学生们不仅浪费时间去“打打闹闹”,讽刺他们吃饭前敲击碗筷“配以哼哼唧的歌声”,讥诮他们“每日对于利用功课的余暇到唱戏弹琴上面,到打骂伙计上面,到逛游艺园上面”,而且揭露了他们不务学业、嗜好打牌赌博的恶习:“到夜间,则可以听打牌的牌声,以及小钱角子在红木桌上溜着转着的清脆声音。钱像并不多,但一种赌博场中热闹的空气,倒并不缺少,这也是值得佩服的。”[3]沈从文散文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批判是基于其“文化还乡”的精神支柱,因而这种批判往往是建立在抑“城”扬“乡”的城乡互照对比层面,并在写人叙事的进程当中有意凸显,特别突出。《通信》表面上向“绍原先生”介绍湘西麻阳石羊哨地方每到五月五划龙船时,一些划手“必有所争斗寻仇生事”的“极恶风俗”,但文到末尾,作者却反戈一击,最终把批判的矛头对准都市文明:“然如今想来,还是依然觉得那种架打得天真,近于愚驷样,并不比到大社会中用礼貌或别种手段骗诈诱吓来得可怕。就是那样被石子打死,也死得有趣 。”[4]如果说沈从文初到北平是作为一个孤独的失意者而通过想象中的乡村文化发出对都市文明的愤懑与嘲讽,那么作者后来的两次返乡之行就以亲身体验的城乡对比强化了都市“上等人”品性的虚伪与龌龊,《湘行书简》《湘行散记》《湘西》等散文集中字里行间无不表现出对都市上流社会的嫌恶与讽刺。“我们在大城里住,遇到的人即或有学问,有知识,有礼貌,有地位,不知怎么的,总好像这人缺少了点成为一个人的东西。真正缺少了些什么又说不出。但看看这些人,就明白城里人实实在在缺少了点人的味儿了。”[5]作者以返乡之行中的耳闻目睹把家乡底层劳动人民群众的浑朴爽直与都市上流社会文明人的伪善猥琐进行鲜明对比,在貌似平淡的语气中给都市文明以辛辣的嘲讽与批判。1938年4月底,沈从文到达昆明并担任西南联大国文系教授后又创作了《烛虚》《长庚》《潜渊》《生命》等系列散文。在这些散文中作者在关注抗战危机、探索拯救民族危亡路径的同时,深刻分析了人的生存和价值、物质同精神、生活与生命的辩证关系问题,并在此基础上持续了散文“文化还乡”的城乡对比批判心态,进一步深化了对都市上流社会庸俗虚伪的人生的揭露与谴责:“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份低的人,三年战争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在外表上称绅士淑女的,事实上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搀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6]作者以近三年抗战表现为例,把湘西子弟兵在抗战前线的浴血奋战、为国捐献与后方都市“知识阶级”的“取悦逢迎”、投机钻营进行尖锐比对,不仅强烈表现了对都市上流社会“知识阶级”的愤怒与斥责,而且鲜明反映出希冀以改造民族生命品格来达到激励全民族抗战、挽救国家危亡的忧患意识与探索精神。

三、精神寻觅:湘西地域文化的记忆与回归

沈从文散文“文化还乡”的一面是立足于都市,正面描写都市上流社会的法制废弛、道德败坏,揭露现代都市文明的虚伪卑鄙和肮脏丑陋;另一面则放眼于湘西的故土家园,努力发掘乡村世界的美好记忆,构建人类和谐优美的精神王国,从而实现湘西地域文化的记忆与回归。沈从文散文的湘西地域文化回归首先指向故乡浓郁淳朴的民风民俗,其早期散文《市集》就给我们声情并茂地描绘了一幅生动鲜活、洋溢着蓬勃生机、散发着浓郁民俗气息的乡村集市图。文中市场繁荣,商品丰盛,村民朴实爽直,买卖热闹喧嚣,特别是大量叠词和拟声词的运用,以及如烟如雾的雨景描写,给文章营造了梦幻般的意境,正如徐志摩所称赞:“这是多美丽多生动的一幅乡村画。”[7]

其次是竭力描写乡村世界纯净清澈、清新优美的自然风光,其代表作《从文自传》前部分内容就是对湘西田园山水充满深情的描写和礼赞。“后山上到春天各处是兰花,各处是可以充饥解渴的刺莓,在竹篁里且有无数雀鸟”[8]274,“沿路有无数人家的桃树李树,果实全把树枝压得弯弯的”[8]281,“路塍上无处不是莓类同野生樱桃,大道旁无处不是甜滋滋的枇杷,无处不可得到充饥果腹的东西。口渴时无处不可以随意低下头去喝水”[8]281。这些充满诗情画意的语言不仅生动展现出湘西地域生机勃勃、清新明丽的自然魅力,而且激发人们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天人合一”潜意识,触动人们远离都市烦扰喧嚣、向往田园自然风光的心灵期待,鲜明体现了作者湘西地域“文化还乡”的情感旨归与抒写意志。

再次是表现为对湘西故乡童年生活的美好回忆和诗意营造。为了有效躲避或抵制来自都市上流社会的轻视和排斥,沈从文早期散文常常沉溺于湘西故园的梦幻题材,借助精神还乡方式通过对童年生活的诗意处理和艺术美化,来再现一个自由自在、丰富多彩、活泼有趣、朝气蓬勃的童年世界,并企图以此来对比都市儿童生活的单调呆板及其接受正规教育的机械教化,凸显湘西乡村文化环境的优越性。《端阳》从下雨天的情景起笔,忆写童年端阳节下雨天看龙船、赛龙舟的趣事。作者以儿童视角和心理特点生动描写出小孩盼望端午节快速到来的急切心情,以及祈祷节日当天千万勿要下雨的朴实与虔诚,鲜明勾勒出童年世界的天真和幼稚,纯净与欢欣。《从文自传》更是对童年生活的无拘无束、自在快意进行浓墨重彩的大书特书:在村里闲逛、斗鸡、看戏,到河里洗澡、游泳、钓鱼,去山上爬树、采笋、逮蟋蟀,“把鱼捉来即用黄泥包好塞到热灰里去煨熟分吃”[8]275,同佃户一起“猎取野猪同黄麂”[8]275,……在作者精神还乡的美好回忆里,湘西童年生活丰富多彩,斑斓多姿,妙趣横生。

第四是对湘西家乡劳动群众美好品格的歌唱与赞美。沈从文散文不仅饱含着对家乡民俗风情的热爱、自然风光的向往和童年生活的回忆,而且力图通过对湘西民众美好品行的描写来对照和揭露都市上流社会的虚伪与卑劣,从而体现出作者对民族生活方式和生命价值的思考与探索,鲜明反映出其文化还乡的深刻意蕴。《湘行散记》《湘西》等散文集尽管流露出对湘西地区在外来文化和现代文明冲击之下“生命停滞”、世风日下的隐忧和焦虑,但对家乡遗存的古朴民风和坚韧雄强、慷慨率真的生命品格仍是充满深情、不遗余力地歌唱和赞美。沈从文湘西散文里描写和称赞最多的人物就是水手、舵手和纤夫们,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冒严寒、斗酷暑,吃苦耐劳、勤奋勇敢,不怕危险、不畏生死,常年在河流上与惊涛骇浪、礁石旋涡进行殊死搏斗。他们虽然收入微薄,地位卑贱,贫穷困苦,但是却率性爽直、粗犷豪放,大碗喝酒,大量说笑,大声说野话,“做事一股劲儿,带点憨气,且野得很可爱”[9],俨然体现出生命的真诚和乐观、坚韧与雄强。《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里那位七八十岁的老纤夫,胡子花白、牙齿脱落,但为了与生存抗争,仍然从事着拉纤拖船的艰辛工作。他与掌舵水手一分一厘地讨价还价,以及最后“从大石上一跃而下,自动把背后纤板上短绳,缚定了小船的竹缆,躬着腰向前走去”[10]251等场景,生动表现出老纤夫对艰难生活的投入与执着,鲜明呈现出生命的顽强和坚毅。《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中那个朋友虽然满嘴野话,但是率真耿直,慷慨豪爽,对朋友推心置腹,重情讲义。《虎雏再遇记》中虎雏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小豹子”,他最后“生事打人逃走”,表明“小豹子只宜于深山大泽方能发展他的生命”[11]。作品表现了虎雏无法用现代文明去束缚和改造的生命的自由与野性,赞美了剽悍雄强的生命精神。沈从文散文充满着对湘西劳动群众的深挚情感,字里行间洋溢着发自肺腑的浓浓爱意:“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著,十分温暖的爱着!”[10]252在他的散文中,即使是吊脚楼的妓女也呈现出痴情重义、朴素爽直的美好品格,“妇人们恩情所结,也多和衣靠着床边,与河下人遥遥传述那种‘后会有期各自珍重’的话语”[12]257。她们泼辣耿直,慷慨豪爽,钟情重义,对相好的客人、中意的情人以情相待、以心相许,甘愿把核桃、栗子、干鱼等食物装一口袋全部送给情人。正如《边城》所写“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13]。沈从文无论是在其早期默默无闻时的“都市思乡”,还是在其功成名就时的两次“身体还乡”,其散文都沉浸于对湘西世界过去人事的美好回忆和现实境况的精神关照之中。其通过抒写湘西底层民众勤劳淳朴、讲情重义的美好品格,张扬其爽直率性、剽悍雄强的生命精神来贬斥都市社会的自私怯懦、伪善狡诈和猥琐龌龊,有力彰显了其文化还乡中的精神旨归和价值取向,鲜明体现了其湘西地域文化的记忆与回归。

文化记忆批判理论认为:“回忆是以‘依附’于一个意义框架的方式被保留下来的。这个框架是虚构的。回忆意味着赋予在框架内曾经历的东西以意义;遗忘则意味着意义框架的消解,在这个过程中某些回忆失去了相关性,因而被遗忘,同时,其他的回忆进入新的框架(关系模式),从而被回忆。”[14]23-24沈从文散文“文化还乡”的记忆书写,无论是作者初到北平、借助故乡的回忆以寻找心灵的抚慰,还是两次返乡之行、在现实与历史时光交错中对往昔岁月的深情追忆与慨叹,抑或是西南联大时期以城乡对比来思考生命的意义与探索民族品格的重建,其回忆的内容图景均被置于“憎恶现代都市道德沦丧的物质文明,向往乡村还朴归真的精神家园”这一“意义框架”之内,从而被作者不停的回忆与追思,乃至发之于心、形诸于文。沈从文“文化还乡”系列散文正是通过城乡文化的鲜明对比来展开对社会文化心理的探析、民族生命价值的重建和人类精神家园的营造;也正是基于这一宏大而深刻的文化意义框架,其文本在历史的接受过程中不断被演绎为民族文化“延伸的场景”[14]8,最终完成了文化经典文本的嬗变,从而获得了民族同一性建构的深刻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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