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独峰的神仙鱼

姜思琪

（广西艺术学院 中国画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7）

黄独峰（1913—1998年），名山，号榕园，广东揭阳人，善画花鸟、山水，亦工人物、习书法。他以花鸟画闻名于世，是中国著名花鸟画家，曾自云：“如果说心得，我还不敢自认成功。不过对于花鸟画来说，我是比较得心应手，其他还在摸索中。”［1］451931年，18岁的黄独峰经好友孙星阁引荐，加入岭南画派春睡画院跟从高剑父习画。岭南画派主张“折衷中西”，具有开拓创新精神， 且极为努力地拓展绘画题材。岭南画派立位于广东，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生物极为丰富，如热带鱼、椰子树、三角梅、木棉花、向日葵、蝴蝶兰、荔枝等，都成为岭南画派画家的创作素材。黄独峰作为岭南画派门下的画家，他的花鸟画题材当然也涉猎丰富，他画牡丹、木瓜、柚子、罗汉果、蛤蚧、海蟹、企鹅等，但成就都比不上其笔下的神仙鱼。

神仙鱼，又名小鳍帆鱼、燕鱼等，被誉为“热带鱼皇后”。原产于南美洲的圭亚那，巴西的亚马逊流域，中国境内多见于人工养殖和杂交繁殖。神仙鱼的背鳍和臀鳍长且大， 形状如三角帆一样挺拔，因此有小鳍帆鱼之称。从侧面观察神仙鱼游动，如燕子在空中翱翔一般丝滑，所以也称它为燕鱼。神仙鱼可分为：长尾神仙鱼、红头神仙鱼、五彩神仙鱼、花神仙、黑神仙、白神仙、灰神仙等品种。黄独峰先生酷爱画神仙鱼，他的神仙鱼被称为“画坛一绝”。刘益之在《黄独峰神仙鱼画谱》的序言中写道：“他笔下那些多姿多彩的神仙鱼，是画家通过艺术手法加以集中概括，典型夸张，因而比之活的神仙鱼是要更美的。”［2］54黄独峰的神仙鱼艺术之美可见一斑。他画神仙鱼经过不断写生、观察、研究、练习等，慢慢丰富了神仙鱼的绘画技法，赋予了神仙鱼新的精神内涵。其表现神仙鱼的作品有《鱼藻图》《鱼乐图》《红头黑尾》《神仙世界》《行藻图》《红头神仙鱼》等。黄独峰笔下的神仙鱼作品可分为三个时期。

一、探索时期神仙鱼的形象

1930—1950年是黄独峰的风格探索时期。他曾说道：“我画神仙鱼，在1930年开始，由于兴趣，所以更加注意对它下苦功，不断观察，不断改进，至于从何学来，我想应该是受到高剑父的影响吧。”［2］45这一时期他的神仙鱼风格与岭南派花鸟画风格大体一致。黄独峰1931年入岭南派，后来游学日本，在海内外多地曾举办过画展，因为其丰富的生活经历，他早期的作品多发表于海外画集，所以关于他早期神仙鱼的图片资料较少，不利于根据画面分析其艺术特点。但是我们可以从其友人对他早期花鸟画的评价来了解他当时花鸟画及神仙鱼的艺术特点。他的夫人汤齐仲这样评价他：“早期作品倾向于岭南派，重渲染，风格浑厚秀逸。”［3］10温肇桐参观他早期画展后评价他的艺术特点为：“其于骨气运笔，更见专擅，而色彩的绚烂，光线的明快，却是他的敏锐的感受了近代欧洲艺术的缘故。所以可说是从传统的法度中力求新的创造的表现的一个艺术家……”［4］70关良也曾在新中国成立前评价过黄独峰：“近见黄君独峰的作品，知他着重于写生方面，能于古画法度中求新表现，他对现代宋院派绘画既有深刻的研究，又对各种外来新作风，有锐敏的感受力。譬如色彩的绚丽，光暗的愉快，即是感受了近代绘画的影响……”［5］76从这些评价可以看出黄独峰早期花鸟画艺术风格受岭南画派“折衷主义”的影响：在传统中国画的基础上进行革新，学习西方绘画色彩的使用，重注渲染且色彩绚烂，光线明快，同时也注重写实技法，绘画注重写生，造型能力强。关于他早期花鸟画的艺术风格， 岭南画派的画家罗竹坪、司徒奇、李抚虹也纷纷赞道：“他写鱼在简单的笔调中，表现出的活跃生动的情绪。”［6］61“其印象的强烈逼真，构图的清新绝俗，用笔的雄奇古掘，设色的沉着鲜丽。”［7］71“他那静穆的情趣，简约的笔法，古拙的描线，朴素的色调……”［8］104可以说,黄独峰早期花鸟画的艺术特征，映射出了其早期神仙鱼的艺术表现：笔调简约、构图清新、注重渲染、色彩鲜丽。这些艺术特点是典型的岭南画派“新国画”的中西结合的表现方式。

从文字评价中可以看出，黄独峰的亲友对其作品的称赞和肯定， 观察他这一时期的神仙鱼作品《鱼藻图》（1948年） 可以发现， 确实如他的亲友所言：构图清新，用笔简洁，画面工致。但是这幅作品也反映出了一些不足之处，如他笔下的神仙鱼造型准确但却过于呆板， 神仙鱼游动的姿态不够灵动；中国画的笔墨方面体现也较为薄弱。总体而言，黄独峰探索时期的神仙鱼形象是：在岭南画派写生精神的影响下造型写实，但缺少灵动；在色彩上学习西方重渲染且色彩艳丽；在构图上保持中国花鸟画的清新典雅；在笔墨表现上欠佳。

黄独峰探索时期的花鸟画风格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对绘画理解的深入，他的花鸟画由原来吸取西方绘画技法转向更加注重传统笔墨技法的运用。他笔下的神仙鱼也应该跟随其花鸟画的整体风格转变，绘制技法更为雄浑，笔墨稍变豪迈。这一绘画风格的转变也为黄独峰1950年投入张大千门下做了铺垫。

二、成熟时期神仙鱼的形象

1950—1982年是黄独峰神仙鱼作品的风格成熟时期。他为了更好地精进绘画技法，不顾门户之见于1950年加入张大千的大风堂。张大千主张继承和发扬传统中国画，而且大风堂藏有众多古代名画珍品，黄独峰在其门下观遍名画，也学习掌握了中国画的传统技法，从而提升了对中国传统绘画精神的认识，同时也提高了其自身的艺术修养。黄独峰在学习传统中国画的基础上并未抛弃岭南派的创新、写生优点，他取各家所长慢慢摸索出自己独特的绘画风格，其笔下的神仙鱼也愈发成熟。正当他的绘画技法愈来愈成熟时， 出现了动荡十年的“文革”。他此前的大部分作品被焚烧毁灭，关于这一时期的神仙鱼资料无从查询，但当秩序恢复正常后，黄独峰立刻重拾画笔，并创作了一批优秀作品，其中不乏以神仙鱼为主题的作品。

画家刘益之评价黄独峰这一时期的神仙鱼作品，说道：“他所画的神仙鱼被人称为一绝。笔才一二，却神形兼备；不染水，只有寥寥几笔水草，但表现游鱼戏水却达到神完意足地步。”［9］191黄独峰的神仙鱼在岭南派写生精神下经过他不断写生、观察，达到了“笔才一二，却神形兼备”的能力。长期的写生让他对神仙鱼的体貌特征了如指掌，也使其画面中的神仙鱼动势更加丰富。我们可以观察《鱼乐图》（1977年）、《鱼乐图》（1980年）等，画中都能发现他描绘出了神仙鱼游动瞬间的姿态，《神仙鱼》（1980年） 中左侧的神仙鱼更是为不常见的全正面造型。关于笔墨，黄独峰曾说道：“中国画现在吸收国外的东西不少，然而有些是人家抛弃的，我们去捡。中国画特点不能丢，主要的是笔墨。”［10］321黄独峰入大风堂学习后笔墨技法更为得心应手，在神仙鱼作品上表现明显。如其在鱼群构图上有虚实、疏密的关系，均通过笔墨浓淡来体现，从而丰富了其神仙鱼作品的表现域。

黄独峰除了受到岭南派高剑父和大风堂张大千影响，亦受齐白石、吴昌硕、徐悲鸿等人影响。周石山评价：“他的画， 写实方面具有高剑父的自如，用笔上颇似吴昌硕的古拙，用色上富有齐白石强烈对比，气魄上纳张大千之雄浑……”［11］219可见在用色方面他受齐白石、徐悲鸿以及海派的影响，早年留学日本，日本色彩强烈的绘画风格也对其产生不小的影响。他的神仙鱼作品色彩对比强烈，色墨比例运用恰如其分。《鱼乐图》（1980年）中大片红色珊瑚与黑色鱼、 绿色水草形成三二一的比例对比，使画面艳却不俗，且红黑、红绿的强烈对比增加了画面的丰富感。《鱼乐图》（1977年）即为雅不寡味的表现，两幅图均在背景用淡绿色施以水草，在鱼的尾鳍和眼睛略施赭色， 画面整体色墨结合令人舒适。“黄老常叫作画为‘写画’， 要我们学写画笔法、墨法、尚要我们习书法从中得益，‘画要写出来，不能填出来’。”［12］247黄独峰的学生陈再乾这样回忆道。黄独峰常年习书法，绘画“以书入画”，与古人提倡的“书画同源”思想不谋而合。黄独峰受吴昌硕影响金石书法入画，“写鱼”古拙简练，刚劲老辣。《神仙鱼》（1980年） 中神仙鱼的鱼鳍为中锋用笔写出，运用了夸张的艺术表现加长了鱼鳍的长度，使神仙鱼更加具有缥缈自由之感。

吴学斌曾评价黄独峰的作品：“先生的艺术，学任伯年，学高剑父，学张大千，抚石涛八大以及宋、元、明、清诸大家，同时吸收东、西洋绘画之精华，溶诸家笔法于毫端，如今已形成画坛公认的不事雕琢、恣肆老辣、个性突出、笔触犷健的独特风格。”［13］15黄独峰的神仙鱼亦是如此，融诸家所长，他做到了“谁的都可学，但学后不像他。能入能出为上。”［9］320形成自己独特的神仙鱼：保持写生精神，描绘的神仙鱼造型准确，姿态丰富且灵动；运用巧妙的笔墨技法将画面构图和空间表现得淋漓尽致；实践“以书入画”的主张，用金石书法写出古拙夸张的神仙鱼造型；保持色彩的丰富性，做到画面艳而不俗，雅不寡味，给人以美和自由的享受。

三、化境时期神仙鱼的形象

1982年之后是黄独峰神仙鱼作品的化境时期。他在1982年创作的《红头黑尾》可谓是他神仙鱼艺术创作化境阶段的开端。这幅作品题跋上写有“壬戊写神仙鱼新发现”， 此图的神仙鱼主要是用线来表示，造型极为简括。图中神仙鱼先用浓墨或淡墨粗笔写出鱼形，用中锋写出鱼鳍和鱼尾，且适当拉长线条营造出神仙鱼轻盈的体态，再用浓墨刷出块状花纹。回头看他1980年（成熟时期）所作的《神仙鱼》，该鱼是以浓淡墨相破并施以勾勒的画法表现。鱼头和背鳍先用含墨较多的笔，一笔画出，然后趁墨未干再用更深的墨色勾勒出鱼身上的花纹，使两种浓淡不一的墨色叠加在一起，从而产生丰富的变化，最后用线勾勒鱼鳍和鱼尾，并在鱼尾处施以淡赭色，完成生动的神仙鱼。从这两个时期作品对比中能够发现： 黄独峰的神仙鱼由成熟期以浓淡墨相破并施以勾勒的描绘方式， 变为化境期以墨线直接表现， 整体造型趋简且用笔更为恣肆老辣。用线的形式表现神仙鱼的造型就是黄独峰的新发现。

1986年黄独峰出版了当时中国唯一的《黄独峰神仙鱼画谱》， 画谱封面是他表现鱼乐图的上乘之作——《神仙世界》。这是一幅写意水墨画，整幅共描绘19 条品种姿态各异的神仙鱼， 画面构图组织有序，富有节奏，神仙鱼描绘生动自由。此图除了精彩的构图以外，笔墨和色彩的使用也颇为精妙。黄独峰这一时期的神仙鱼作品多采用写意用笔，这幅图中的鱼多为粗笔侧锋写出，细节处用中锋勾勒而成，挥洒自如的笔墨使鱼群更为生动飘逸。背景用大笔蘸淡青灰色， 以写狂草书的笔法写出海草，在渲染环境，增加画面空间感的同时也加强了这幅画的动势线。背景的青灰色与红头神仙鱼那一抹红冷暖相应，画面更具跳动感。全幅墨色干湿浓淡表现自如，使画面虚实得当。从《神仙世界》可以看出黄独峰保持了“写画”传统，并且画面色彩对比依旧强烈，笔墨更为挥洒。黄独峰对中西方艺术的各自特点以及优劣都有着深刻的认识，他在他的画语录中曾写道：“东方艺术以线条，西方以板块。”［9］321可见他对中西方艺术在技法上的认知是非常清晰的，相比风格探索和成熟时期，此时他画鱼更多用线条表示且更加概括简洁。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中鱼的造型不再是拘泥于写生写实， 而是趋于简括的特点，线条运用得也愈来愈神气。

黄独峰的神仙鱼技法愈老愈变且愈变愈新。化境期的神仙鱼形象由线的方式表现，造型简括夸张具有艺术特点，色彩对比依旧强烈，但色墨和构图结合紧密，画面生动有序。神仙鱼这一题材贯穿其一生的艺术生涯，黄独峰一生画鱼无数，他通过艺术手法加以概括、夸张、渲染，使其笔下的神仙鱼比自然界的神仙鱼还要美。神仙鱼的自由、欢乐、活力给人以精神上的愉悦，给人以美的享受，可以培养人们的情操，使人热爱生活和自然。所以黄独峰热爱画神仙鱼，是他对精神愉悦的追求，也是他对自由生活热爱的表现。

结 语

黄独峰作为一位花鸟画、山水画、人物画、书法皆能的全才画家，神仙鱼是其代表作之一。他笔下的神仙鱼伴随着他学艺的生涯：探索时期岭南画派高剑父门下习画时重渲染、色彩鲜丽、笔调简约、构图清新、略显呆板的神仙鱼；到成熟时期入张大千大风堂习传统中国绘画技法后笔墨运用自如，色彩对比强烈，动势丰富且灵动的神仙鱼；和化境期更为精进，以线条为主大笔写出的简括造型，神气毕现的神仙鱼，无论哪一种形式的神仙鱼都离不开他一生写生和创新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得黄独峰先生的神仙鱼能够不断变化，不断更新，最终做到能出能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