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性恶》定本全文(附荀子诗赞二首)
2020-01-18林桂榛
林桂榛
(曲阜师范大学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弁言】本荀子《性恶》定本综合四种重要宋本及前贤成果而得。全篇厘为20段,每段前另加段序及段旨并标以( )、【 】以便读者阅读,且新篇题《性论》亦系校者所加。第7段加底线的两个“故曰”句,系从羼入《礼论》篇处校回。第17、18段与篇意无关,系由他篇羼入或错掇无疑,但现予保留。第19、20段紧密相连,由物到人论人为(伪),则无可置疑。第5、8段皆讲亲属争利且中隔论意紧连的第6、7段,此章法较可疑,是否有错简或错掇,现予存而不论。第7段论“性—伪—礼义法度(圣人)”末尾补入羼在《礼论》篇了的论“材—性—伪—圣人”之“故曰性者本始材朴也……待圣人然后分也”段,此掇后方各自畅通无碍或语词与义理贯通[1]。——现只提供《性恶》定本全文,全部具体校勘依据,详见校者《宋本〈荀子·性恶〉全文校注》一文[2]。
本校定本的最大校勘手术是宋本《性恶》篇凡21见“性恶”(含篇题1见)皆一律校为“性不善”,校后的“不善”皆字前加〓符以作提示(含篇末一例按原样未改动之“不善”)。不善>恶,不善=非善=无善,无善/非善/不善=不善不恶(朴)+恶,无善/非善/不善≠恶。换言之,“不善”与“恶”是不同概念,“不善”包含“恶”(如《性恶》篇末“不善人”依下文指“恶人”),“不善”即“⊄善”(不包含善)、“∉善”(不属于善),但“不善≠恶”。荀子驳“性善”时曰“性不善”及“材性朴”,言“恶人/恶”又常称以“不善人/不善”,前者“不善”字样系严谨驳论之措辞,而后者“不善”系习惯用语之措辞(如《论语》里孔子曰“见不善如探汤/纣之不善/不善不能改/其不善者而改之/如不善而莫之违/其不善者恶之/其身为不善者”等)。
将荀子以“不善”驳孟子“性善”的立意、修辞、语气等(第2、11段的直与不直、利不利、善与不善,第9段的无求有、无到有,第4段的恶善皆起自朴资),与篇内外反复申言材性为“朴/朴资/资朴”而本无“善(正理平治)/恶(偏险悖乱)”的论旨、陈说、修辞合勘(即材性资朴属无善恶、礼义文理系人伪),与荀子整体的“材—性—伪”思想体系、“朴—善—恶”概念逻辑合勘,则荀子《性恶》篇以“性不善”驳“性善”并言材性资朴、善恶人伪的学说真相、文本真相就完整呈现出来了——不仅整篇言善(即礼义即正理平治)系人为,且第1、2、4、9、10、20段等明言悖乱或恶亦由人为;且性无善、性不善、性非善或性无礼义、性无正理平治,并不等于常人无能求善、无能为善或无法求礼义、无法为正理平治,见篇中第6、7、12、14、15、20段等的详细驳正辨析。
《性恶》篇“性恶”断语校为“性不善”字样后, 第2段“今人之性不善……然后正……然后治”句正与前文“枸木(不直木)……然后直,钝金(不利金)……然后利”的类比论证完全吻合。校后的第11段“……为枸木也……为不直也……为性不善也”及“……性直……性不直……性不善”,其精心的类比论证方才修辞畅通及说理严密。而校后以“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不善也”开头的第9段,其“无之中者必求于外”以及从无到有、从无善/不善到善,才论说畅通有效(非克恶而恶性改为善性即“恶→善”,乃人为作善积靡而符合礼义实现礼义,即“不善→善”),所谓“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所谓:“今人之性固无礼义,故彊学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礼义,故思虑而求知之也。然则生而已,则人无礼义,不知礼义;人无礼义则乱,不知礼义则悖,然则生而已则悖乱在己(按:生性无礼义,生后的悖乱皆在己为;偏险悖乱之恶如此,正理平治之善亦如此,皆在己为,不在生性)。用此观之,人之性不善明矣,其善者伪也。”
另须注意,《孔子家语·六本》所引孔子语“与善人居……与不善人居”,在刘向《说苑·杂言》则改引为“与善人居……与恶人居”。《孔子家语》里孔子明确“善人—不善人”对言的“不善人”字样,在刘向《说苑》改作了“恶人”,然而荀子《性恶》篇末段非明确“善人—不善人”对言(实“贤师良友—不善人”对言)的“不善人”则未改作“恶人”字样,且《说苑》《荀子》皆系刘向经手过术之书,此殊为有趣。——孔孟荀书里多“善—不善”对言,孟书里众人辩性亦如是;老庄管三书亦多见“善—不善”对言,几乎先秦通例。汉代日益流行“善—恶”对言,刘向在世亦不例外,东汉时代更如此。东汉王充《论衡》说刘向主张性阴情阳且性兼有善恶(东汉荀悦《申鉴》亦说刘向主张性情各有善恶),又说董仲舒主张性阳而仁善及情阴而鄙恶(《春秋繁露》谓人身有“仁贪”二气二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亦配以阴阳曰“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情,人之阴气,有欲者”,皆“善—恶”对说之思维与语言。
另外,《周易》“积善之家……积不善之家”,西汉《京氏易传》照抄为“积善……积不善”,在刘向《说苑·谈丛》改作了“积善……积恶”,跟前述《说苑·杂言》述孔子“与善人居……与恶人居”之语如出一辙。贾谊《新书·保傅》“习与正人居……习与不正人居”,班固《汉书·贾谊传》照抄之,但《后汉书·班彪列传》里班彪则引贾说“习与善人居……习与恶人居”,“不善”之义亦改为“恶”字了。当然,刘向《说苑》也多见“善—不善”对言,有些亦可改“善—恶”对言但未改。《说苑·政理》非“善—不善”对言的“敢于不善人”,此“不善人”指“恶人”,但未如前述《说苑·杂言》“与善人居……与恶人居”那例改为“恶人”,此倒类似荀子《性恶》末段“不善人”之幸免未改。
除《性恶》篇驳“性善”之“不善”被董仲舒之后、王充之前的刘向团队(有说“性善恶混”的扬雄等)校书错改并定为《性恶》篇名外[3],宋本《荀子》仍有“不善”字样凡22见,其中15见是严格的“善—不善”对言,如:《劝学》“善者少,不善者多”,《修身》“见善……见不善”“善在身……不善在身”“以善先人……以善和人……以不善先人……以不善和人”,《仲尼》“善用之……不善用之”,《王制》“以善至者……以不善至者”“为善于家……为不善于幽”“善择者……不善择者”“善择之者……不善择之者”,《王霸》“善择者……不善择之”“善择之者……不善择之者”,《强国》“为善者……为不善者”,《君子》“为善者……为不善者”,《宥坐》“为善者……为不善者”。
本荀子《性恶》定本去除各段首所加序号、段旨及校符〓,含标点不含新篇名,校定后纯正文3717字。荀书言“性”近120见[4],言“材”或“才”逾30见[5],此篇再加《正名》“后王之成名”与“性者天之就也”章,荀子论性或荀子人性观之精华大体尽在此矣。有此定本,荀子人性论真相与要义一目了然。
【性论】性〓不善
(1)【人性好利,纵情多恶】人之性〓不善,其善者僞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嫉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導,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然则人之性〓不善明矣,其善者僞也。
(2)【矫扰人情,饰化人性】故枸木必將待檃括烝矯然後直,鈍金必將待礱礪然後利,今人之性〓不善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古者聖王以人之性〓不善,以爲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爲之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使皆出於治、合於道者也。今之人化師法、積文學、導禮義者爲君子;縱性情、安恣睢而違禮義者爲小人。用此觀之,然则人之性〓不善明矣,其善者僞也。
(3)【性伪有别,伪者非性】孟子曰:「人之學者,以其性善也。」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僞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聖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僞:是性僞之分也。
(4)【人性起点,材性资朴】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聦不離耳,目明而耳聦不可學明矣。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將皆失喪
其性故也。」曰:若是則過矣!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朴、離其資,必失而喪之。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不善明矣。所謂性善者,不離其朴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也。使夫資朴之於美、心意之於善,若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聦不離耳,故曰目明而耳聦也。
(5)【人性好利,亲戚相争】今人之性,飢而欲飽,寒而欲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飢,見長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也。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於情性矣。用此觀之,然则人之性〓不善明矣,其善者僞也。
(6)【性本不善,礼义皆伪】問者曰:「人之性〓不善,則禮義惡生?」應之曰:凡禮義者,是生於聖人之僞,非故生於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爲器,然則器生於陶人之僞,非故生於人之性也。故工人斲木而成器,然則器生於工人之僞,非故生於人之性也。聖人積思慮、習僞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於聖人之僞,非故生於人之性也。
(7)【材性相关,性伪合治】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後然者,謂之生於僞,是性僞之所生其不同之徵也。故聖人化性而起僞,僞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聖人之所生也。故聖人之所以同於眾而不異於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僞也。故曰:性者本始材朴也,僞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僞之無所加,無僞則性不能自美。性僞合,然後成聖人之名,一天下之功於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僞合而天下治。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載人,不能治人也。宇中萬物生人之屬,待聖人然後分也。
(8)【人性好利,兄弟相争】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人有資財而分者,且順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則兄弟相怫奪矣。且化禮義之文理,若是則讓乎國人矣。故順情性則兄弟爭矣,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
(9)【天性不善,从无至善】凡人之欲爲善者,爲性〓不善也。夫薄願厚,惡願美,狹願廣,貧願富,賤願貴,苟无之中者必求於外;故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勢,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用此觀之,人之欲爲善者,爲性〓不善也。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彊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然則生而已,則人無禮義,不知禮義;人無禮義則亂,不知禮義則悖,然則生而已則悖亂在己。用此觀之,人之性〓不善明矣,其善者僞也。
(10)【善恶有别,防恶合善】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已。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則又惡用聖王、惡用禮義矣哉?雖有聖王禮義,將曷加於正理平治也哉?今不然,人之性〓不善,故古者聖人以人之性〓不善,以爲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爲之立君上之勢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於治、合於善也,是聖王之治而禮義之化也。今嘗試去君上之勢,無禮義之化,去法正之治,無刑罰之禁,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若是則夫彊者害弱而奪之,眾者暴寡而譁之,天下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不善明矣,其善者僞也。
(11)【人性不善,化治合善】故善言古者必有節於今,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凡論者貴其有辨合、有符驗,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設,張而可施行。今孟子曰:「人之性善。」無辨合符驗,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設,張而不可施行,豈不過甚矣哉!故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矣,性〓不善則與聖王、貴禮義矣。故檃括之生爲枸木也,繩墨之起爲不直也,立君上明禮義爲性〓不善也。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不善明矣,其善者僞也。直木不待檃括而直者,以其性直也;枸木必將待檃括烝矯然後直者,以其性不直也;今人之性〓不善,必將待聖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後皆出於治、合於善也。用此觀之,然则人之性〓不善明矣,其善者僞也。
(12)【礼义非性,化性积伪】問者曰:「禮義積僞者是人之性,故聖人能生之也。」應之曰:是不然!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斲木而生器,然則器木豈工人之性也哉?夫聖人之於禮義也,譬亦陶埏而生之也,然則禮義積僞者,豈人之本性也哉?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今將以禮義積僞爲人之性邪,然則又曷貴堯禹、曷貴君子矣哉?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僞,僞起而生禮義,然則聖人之於禮義積僞也,亦猶陶埏而生之也。用此觀之,然
則禮義積僞者,豈人之性也哉?所賤於桀跖、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故人之性〓不善明矣,其善者僞也。
(13)【齐鲁秦人,性同习异】天非私曾、騫、孝己而外眾人也,然而曾、騫、孝己獨厚於孝之實而全於孝之名者,何也?以綦於禮義故也。天非私齊魯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於父子之義、夫婦之別不如齊魯之孝具敬全者,何也?以秦人之縱情性、安恣雎、慢於禮義故也,豈其性異矣哉!
(14)【可以为禹,材理为据】「塗之人可以爲禹」曷謂也?曰:凡禹之所以爲禹者,以其爲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爲.禹.明.矣.。今以仁義法正爲固無可知可能之理邪?然則雖禹不知仁義法正、不能仁義法正也。將使塗之人固無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而固無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邪,然則塗之人也,且内不可以知父子之義,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不然!今塗之人者,皆内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則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其在塗之人明矣。今使塗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法正之可知可能之理,然則其可以爲禹明矣!今使塗之人伏術爲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故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
(15)【可以积圣,未必皆然】曰:「聖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小人可以爲君子而不肯爲君子,君子可以爲小人而不肯爲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嘗不可以相爲也然而不相爲者,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塗之人可以爲禹,然則塗之人能爲禹未必然也。雖不能爲禹,無害可以爲禹。足可以徧行天下,然而未嘗有能徧行天下者也。夫工匠農賈未嘗不可以相爲事也,然则未嘗能相爲事也。用此觀之,然則可以爲未必能也,雖不能無害可以爲。然則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矣,其不可以相爲明矣。
(16)【人情不美,人性尚私】堯問於舜曰:「人情何如?」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問焉,唯賢者爲不然。」
(17)【四知之知,优劣不同】有聖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多言則文而類,終日議其所以,言之千舉萬變,其統類一也,是聖人之知也。少言則徑而省,倫而法,若引之以繩,是士君子之知也。其言也谄,其行也悖,其舉事多悔,是小人之知也。疾給便敏而無類,雜能旁魄而毋用,析速粹孰而不急,不恤是非,不論曲直,以期勝人爲意,是役夫之知也。
(18)【三勇之勇,高下有异】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於亂世之君,下不俗於亂世之民,仁之所在無貧窮,仁之所亡無富貴,天下知之則欲與天下同苦樂之,天下不知之則傀然獨立天地之間而不畏,是上勇也。禮恭而意儉,大齊信焉而輕貨財,賢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廢之,是中勇也。輕身而重貨,恬禍而廣解,苟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勝人爲意,是下勇也。
(19)【美器良材,待伪后用】繁弱、鉅黍,古之良弓也,然而不得排㯳則不能自正。桓公之葱,大公之闕,文王之錄,莊君之曶,闔閭之干將、莫邪、鉅闕、辟閭,此皆古之良劎也,然而不加砥礪則不能利,不得人力則不能斷。驊騮、騹驥、纖離、綠耳,此皆古之良馬也,然而必前有銜轡之制,後有鞭策之威,加之以造父之馭,然後一日而致千里也。
(20)【交接善恶,靡而进退】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辨智,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得賢師而事之則所聞者堯舜禹湯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身.日.進.於.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者欺诬詐僞也,所見者汙漫淫邪貪利之行也,身且加於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傳曰:「不知其子,視其所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
[附宋本《正名》论性情二章校注]
(1)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按:本原意义之性,《性恶》“本性”、《儒效》“天性”即言及性之本原〗,性[生]之和所生〖按:从王先谦说,此性作生,生长及所生之生命体〗、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按:指自我感应而能、自我禀赋而能的性能,此实如本能之类〗,謂之性〖按:感应功能之性,不事不为不思虑不操习的本能;《性恶》段3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就本原言则性由天,就功能言则性在人〗。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按:就心绪言情〗,情然而心爲之擇謂之慮〖按:就心思言虑〗。心慮而能爲之動謂之僞〖按:从出土文献、明代《字汇》及庞朴之说,或当作“爲+心”,心为意〗[7]264,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僞〖按:即“爲+人”,人为意〗。正利而爲謂之事,正義而爲謂之行〖按:贾谊曰“放理洁静谓之行,反行为污”,《五行》“×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知有所合謂之智。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按:卢文弨曰句首智字为衍文〗,能有所合謂之能〖按:杨注说此能作耐,郝懿行说耐或作耏〗。性傷謂之病,節遇謂之命。是散名之在人者也,是後王之成名也〖按:此“成名”之成即“成相”之成,立也,立命、立相也,故后各曰“制名”“尚贤推德”等〗。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則慎率民而一焉……
(2)凡語治而待去欲者,無以道[導]欲而困於有欲者也。凡語治而待寡欲者,無以節欲而困於欲多者也〖按:《正论》曰“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有欲无欲,异类也,生死也,非治乱也。欲之多寡,异类也,情之数也,非治乱也〖按:欲求本身非平治非悖乱,也即非善恶,按荀子概念体系及思想严密,此自是无可置疑之立论〗。欲不待可得,而求者從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按:情欲是天性〗。求者從所可,所受乎心也〖按:节欲是心虑〗。所受乎天之一欲,制於所受乎心之多,固難類所受乎天也〖按:意即人不能随天性而随心所欲〗……故欲過之而動不及,心止之也〖按:以心虑制止欲甚之行〗。心之所可中理〖按:心允心可,断以合乎礼义文理〗,則欲雖多,奚傷於治〖按:欲恰当则无乱〗?欲不及而動過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則欲雖寡,奚止於亂〖按:无理则欲寡亦乱,欲多则更乱〗?故治亂在於心之所可,亡於情之所欲〖杨注曰“明在心不在欲”,欲非乱但欲会导致乱,故需心虑以理义去节欲防乱;本篇前文有曰“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强调心依道理主宰行为或事务,韩非子曰“释法术而(任)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则强调法术之政之效〗。不求之其所在而求之其所亡〖按:不盯心可而盯情欲〗,雖曰我得之,失之矣。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以所欲以爲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爲可而道[導]之,知[智]所必出也〖按:杨注曰“智虑必出于此也”〗。故雖爲守門〖按:《墨子》曰“设守门”,《礼记》曰“古者不使刑人守门,此四守者,吏之至贱者也”〗,欲不可去,性之具也〖按:杨注曰“具,全也”〗。雖爲天子,欲不可盡。欲雖不可盡,可以近盡也。欲雖不可去,求可節也。所欲雖不可盡,求者猶近盡。欲雖不可去,所求不得,慮者欲(以)節求也〖按:疑可加虚词“以”,似读之更畅通〗。道者進則近盡,退則節求,天下莫之若也。
【校跋】本校定本始于2008年5月13日校者于该篇“性不善→性恶”之义理与修辞推定。2008年9月作为本人博士论文一章节的《揭开二千年之学术谜案——荀子〈性恶〉校正议》一文完成并附《性恶》篇校勘清样(全文近3万字),2008年12月23日同题发布于confucius2000.com网,同日将全文转给“性朴论”主倡者周炽成先生批评。2009年5月1日独赴兰陵,将该长文焚于荀子墓前以祭,2009年7月7日此文发表于第16届国际中国哲学大会(台北)并被征引(如解丽霞文)[8]。2012年2月26日作《荀卿赞》十二章并和杨海文教授,以诗自陈“性不善”校勘及荀子“材性不善—材性资朴—善恶人为(伪)”之义理学说;2020年9月11日再作《就性辨荀》六章以和周启荣教授,再陈前诗之义。
前述2008年《性恶》篇校勘清样附于《荀子性朴论的理论结构及思想价值》一文末尾,2012年10月12日发表于邯郸学院主办的“荀子思想的地位与价值国际学术研讨会”,后同题(含校勘清样)刊于《邯郸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论荀子性朴论的思想体系及其意义》同年刊于《现代哲学》2012年第6期,但未附载《性恶》篇校勘清样。全载前述《荀子〈性恶〉校正议》一文的本人博士论文《天道天行与人性人情——先秦儒家“性与天道”论考原》于2012年5月28日通过答辩,2015年12月同题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且《揭开二千年之学术谜案——荀子〈性恶〉校正议》一文经“性朴论”主倡者周炽成先生推荐,有删节后刊于《社会科学》2015年第8期。
继《荀子〈性恶〉校正议》一文,校者再经深入研究后,撰成《〈荀子〉论朴资材性之文字的综合审校——再论荀子主张“性朴”而非主张“性恶”》一文(3万余字),首次发表于2015年11月13日在复旦大学举行的“荀子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后部分行文以《〈荀子〉“性朴”论的提出及评议》刊于《邯郸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2017年4月9日,校者据2015年“再论”一文,以《关于荀子“性朴”论的再证明》为题讲于贵阳孔学堂大讲堂,由张力丹录音整理的全文经讲者校订一过后同题刊于《临沂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全文3.6万字)。另,2015年“再论”一文还于2018年11月9日同题发表于华东师大主办的“第七届新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并被征引(如刘思禾文)[9]。
另外,校者在周炽成先生发表《荀子:性朴论者,非性恶论者》一文(《光明日报》2007年3月20日)的同年亦明确指出荀子论性“多是指自然之性……他讲性恶已与他的性论相矛盾了……‘性恶论’系后人篡改”,见《各时期谁真正坚持了孔子的路线(道)?》一文,2007年11月24日confucius2000.com网发布,亦见校者《天道天行与人性人情》一书第338页。且笔者在《〈荀子〉的“性朴”与中国古人的人性论讨论框架》一文(《光明日报》2016年5月30日)亦强调:“我最初获知荀子性朴论,是周炽成老师2002年出版的《荀子韩非子的社会历史哲学》一书,后来2007年的《荀子:性朴论者,非性恶论者》一文影响就很大了,对我的刺激也很强烈……一般学者只知荀子说‘性恶’,但无视荀子说‘材朴’,周老师扭转了荀学局面,贡献很大。”
要理解本定本所揭示的《性恶》文本变迁或差异,须注意汉刘向《孙卿书录》及唐杨倞《荀子注序》的叙述,且须注意首注《荀子》的唐人杨倞恰是抬孟扬孟的韩非在任刑部侍郎时的下吏(当时韩愈任刑部侍郎正四品,杨倞任大理评事从八品,见霍生玉2013年《韩愈注释过〈荀子〉吗》一文),且可将此事实与杨倞《荀子注序》的叙义对看或互勘。还须注意,2200多年来《荀子》一书传播与研究的几个关键人物大概时差是:①荀子著书(约-238年前)→经200余年→②刘向汇校(-6年前)→经800余年→③杨倞作注(818年,-238年荀子废兰陵令至818年杨倞注凡1056年)→经200余年→④太学校刻(校成在宋熙宁元年即1068年,刊成在元丰初即1078年后)→经800余年→⑤王先谦《荀子集解》(1891年刊,818年杨倞定注至1891年王氏集解凡1073年)→经114年→⑥王天海《荀子校释》(2005)→经11年→⑦萧旭《荀子校补》(2016)。研究荀子文本,离不开①~⑦之人与事尤其前五项人与事;当今《荀子》文本专门研究大体未多大超过王氏集解(廖名春先生表达过此意),王、萧之校皆基于王氏集解。
王先谦1891年所作《荀子集解序》曰:“昔唐韩愈氏以荀子书为大醇小疵,逮宋攻者益众,推其由,以言‘性恶’故。余谓‘性恶’之说非荀子本意也,其言曰‘直木不待檃栝而直者,(以)其性直也;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者,以其性不直也;今人性恶,必将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夫使荀子而不知人性有善恶,则不知木性有枸直矣。然而其言如此,岂真不知性邪?”(照录原刻本)王先谦察觉到了木性直、不直类比论证修辞的重要并以人性善、恶去匹应,但却未想到“木性直不直—人性善不善”才是真正恰切允当的荀子类比论证修辞,此是王先谦碍于“性恶”字眼之失。其实王先谦若再严审修辞则距《性恶》篇“恶”字真相只一念之遥,然不幸“交臂失之”或“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常人生来皆从朴而不善、朴而自利到分善恶或有善恶(行为与德性的伦理善恶),非天赋性善具美德后堕落,也并非从性恶(性偏险悖乱)而到正理平治(善)及偏险悖乱(恶),这是荀子论人性或论“材—性—伪”的唯一真相。所谓恶或恶人是“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资朴)”之类,所谓善或善人亦是“不离其朴而美之,不离其资而利之也”之类,即“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如此而已!故《儒效》曰:“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人积耨耕而为农夫……积礼义而为君子……故人知谨注错、慎习俗、大积靡则为君子矣,纵情性而不足问学则为小人矣。”《荣辱》曰:“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又曰:“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为,待尽而后备者也。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性恶》曰:“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又曰:“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性恶》结尾所谓何方向之人为(伪)“靡而已矣,靡而已矣”。
还有,第3、4、10、11段各一处“孟子曰”,第3段 “人之学者,以其性善也”说人所学能学是因善性由善性,第4段 “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性本)也”说今人性善但得提防失丧该善的本性(即性善也得存养之,不养不保则必失,此即孟子“牛山木美”章所谓的“得养长,失养消”“操则存,舍则亡”)。 第4段引孟子句甚易误读,准确来说“将皆失丧其性故(性本)也”是针对人不注意存养善性而将失丧善性而言。“将皆失”云云是“性善”论下孟子一种人将变坏的预警性判断,实际依然是“人人性善,人变坏因失丧善性”之基本伦理逻辑或伦思条理。所以,针对第3段概述那句,荀子提出性伪之分,如宋代江望一样批评孟子“指性以善”“指习性而为性”;针对第4段概述那句,荀子提出资朴之辨,强调人变坏非离善性变坏乃离朴性变坏,强调变好也是“不离其朴而美之,不离其资而利之”。要之,荀子认为人之初性不善、性资朴,或伪而离朴而坏,或伪而基朴而良,如此而已。
另外,第1、2段 “从人之性,顺人之情”、“纵性情,安恣睢”,第12、13段“从其性,顺其情”、“纵性情,安恣睢”,校者《宋本〈荀子·性恶〉全文校注》文中夹注指出“从顺连言,下同”、“纵安连言,下同”,但《校注》一文于第13段“纵性情”仍作“从性情”,因疏忽漏校作“从[纵]性情”字样,现特予说明且此定本业已补正,敬请读者注意。
附:
荀子诗赞二首
林桂榛
朴性有美恶,荀书最分明。驳言性不善,资朴起伪行。
生性无善恶,积习德性成。不直修辞在,不善篇末仍。
悖乱与正理,荀子界定清。善恶之间名,朴理最原形。
不善改称恶,化性如围城。材性本偏险,礼义圣贤惊。
(关于“不善”勘正,详见《宋本〈荀子·性恶〉全文校注》)
章句本清楚,道理更分明。岂能刘向说,囫囵变神经。
董子早清楚,韩非亦不凌。后之学者智,镣铐舞中盈。
善恶自打转,天理付高明。情欲扬纷争,性恶付荀卿。
性恶起法制,礼义在圣明。似是若昌明,折冲为世情。
天道阴阳转,生性血气形。材性全资朴,人身人心营。
性本何佳美,孟杨卫性灵。伦理世间事,孟墨天意逞。
孟荀大喇叭,性伪振义庭。今来揭台戏,善与不善骋。
挺孟扬天爵,匡荀正全型。嗟尔九泉知,一笑向天鸣。
——和周启荣教授就性辩荀诗六章(2020.09.11)
性善出孟子,性朴自荀卿。材性无善恶,质异要分清。
伦恶因犯文,伦善在理平。名定而实辨,玄想游说轻。
材质有美恶,习性非天成。材质谓高下,习性善恶形。
孟说性本善,荀以不善称。轲说离性恶,卿说积习行。
善实对不善,不善非恶横。不善驳性善,告荀匡正成。
性善倡返性,玄袭黄老声。因性在本心,光复似禅呈。
因材而有性,材性莫玄评。习行基材性,积习即德行。
血气心知形,正理平治呈。合平为善也,不合乃恶称。
性恶本汉讹,不善改恶名。千古荀况子,世世性恶称。
习性指为性,旋成性善经。孟轲成亚圣,荀卿异端钉。
我曾勘荀书,撰文赴兰陵。一炬烟火祭,慰卿于地城。
不善校恶字,夫子可曾听?千古大儒荀,今世当正名。
论性荀最高,思孟如悬铃。董子驳孟论,亦赓荀卿鸣。
抬孟宋二程,刺孟一望擎。以理说性善,荒诞更不经。
(望,即北宋江望民表,曾驳孟子性善论,见宋本《性说》)
休谟与斯密,不如荀卿清。三下五除二,将性说分明。
天道亦如此,荀卿嫉幽冥。天体布空行,阴阳合地迎。
天人本相分,伦物要分清。玄无莫说有,说性莫乱凌。
参验为实证,辩言逻辑凭。高蹈仁义是,强说理辞逞。
夫我兰陵卿,秦来第一丁。东周百家学,至荀网罗清。
学迈孔夫子,廓然大儒兴。遗言余教得,王道甚易行。
教化与管制,礼乐㓝政营。礼乐并法度,养欲平分争。
起篇为劝学,修身不苟赓。富国强国篇,王制儒效增。
(“㓝”即“井刂”,法[灋]也;灋从廌去氵,氵表标准)
法度在正宜,制为义法恒。尊重自然俗,伦理社群生。
建国立其君,氓意生民腾。除贼废暴政,华夏王道亨。
——荀卿赞十二章兼和杨海文教授(2012.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