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的用字艺术
2020-01-18陈世明
陈世明
(郑州工业应用技术学院,郑州 451100)
一、用人与用字
用字如用人。清代李沂《秋星阁诗话》说:“一首五言诗,如用四十位贤人,不可著一屠沽儿。”[1]“屠沽”,旧时指屠夫和卖酒的,即出身寒微的人。把这类人一概排斥于“贤人”之列,确属偏见。但李沂拿“用人”比诸诗的“用字”,把“用字”提到“用人”的高度来认识,却是很有见地的。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人,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用人者,应扬长避短,用当其才,这就叫知人善任。正是这个意义上,用字通于用人。用人要当,用字要恰。当,是用人的原则;恰,是用字的标准。因为字和人一样,各有特性,各有短长。用其长,则见其长;用其短。则见其短。大本领诗人正如高明的能工巧匠,能避其所短,用其所长,让每个字各司其能,各得其所。晚清词人王半塘指出:吟诗填词须“恰到好处,恰够消息。毋不及,毋太过分。”[2]“恰”则美,“过”与“不及”都不美。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辞之患,不外过与不及。”[3]39也是强调一个“恰”字。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说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东家之子美在恰到好处。
人无贵贱,字无高下。关键是要用当其所。这里有一则诗坛掌故,很能说明这一点。
杜甫《曲江对雨》:“林花著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王彦铺曰:“此诗题于院壁,‘湿’字为蜗涎所蚀”。苏长公、黄山谷、秦少游偕僧佛印,因见缺字,各拈一字补之。苏云“润”,黄云“老”,秦云“嫩”,佛印云“落”。觅集验之,乃“湿”字也,出于自然。
细细品味,即可见“诗圣”的“湿”字用得甚妙。“湿”字将一个“润”的形表,“老”的衰情,“嫩”的色质,“落”的态势尽收其中,使形、情、色、态浑然一体,极其准确、鲜明、凝练、生动地表现了“林花著雨”的诗情画意。相较之下,“润”、“老”、“嫩”、“落”字,都不如“湿”。但是,绝不是说这几个字就无所用场,只是放在这里不尽适意;而用在别处呢?也有恰切的。比如,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润”字和“子虽躯干小,老气横九州”的“老”字;李白的“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的“嫩”字和“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落”字,都用得不错,而其中的任何一个字,也都是“湿”字所不能替易的。这就是所谓各尽所能,各得其所。可见,字不可滥用,更不可误用。误用一字,非但使全句失色,而且会殃及全诗。所以古人说:“一字之疵。足为通篇之累,而可不审乎?”这是反面的教训。我们也应当记取。
“试玉要烧三月满,辨材需待七年期。”说明用人之难。用字也不易。杜甫:“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曹雪芹感叹:“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足见古人用字之良苦。马雅可夫斯基说得更为精当:“诗歌的写作,如同镭的开采一样。开采一克镭,需要终年劳动。为了把一个字用得恰当,就需要用几千吨语言的矿藏。”这种苦心炼字的精神更令人敬佩。用字贵在得当,不能一味追求奇险的词语,而忽视平常的字句。清人沈德潜主张“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这倒是用字应努力追求的佳境。
用人难,用字不易。用人贵当,用字贵恰。诗不厌改,改诗写诗也要立足于“恰”。袁枚云:“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踏黄庭,刚恰到好处。”[4]
大家熟知的王安石《泊船瓜州》中“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作者先后圈去了“到”、“过”、“入”、“满”等字,最后才选定了“绿”。一个“绿”字,绘形绘色,唤起江南一片盎然春意。世人所称道这一字之妙,正在于它用得恰到好处。
这当然也不是说改掉的那几个字就无所作为,放到恰当的位置上,它们同样也可以发光。
——杜甫《送蔡希鲁都尉》中“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中的“过”字,用得就很妙。黄山谷称此为“复却万无准,安排一字有神。”欧阳修《六一诗话》里还记载了一段有关的趣闻:“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5]
——王之涣《登鹳雀楼》中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中的“入”字,亦用得很高明。这个声调短促的“入”字与舒缓永长的“流”字相结合,一平一仄,一张一弛,音情摇曳,极成功地表现了黄河一泻千里东入大海的恢弘气势。
——“满”字也有用的好的。叶绍翁《游园不值》中“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就广为人们称道。这一联上句的“满”字和下句的“一”字,前者浓抹,后者轻点,一粗一细,相映成趣,写尽眼前无限春光。
相传有一天,苏小妹和苏轼、黄庭坚和黄山谷三人在一起谈论诗文,苏小妹要大家在“轻风细柳,淡月梅花”中间各添一个字,变成五言联句。苏东坡略加思索,随即说出:“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苏小妹说:“还算好,不过,这个‘腰’不够美。”黄山谷接着吟道:“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苏小妹说:“是个佳句,但是仍然没用上理想的字。”这时哥哥忍不住了:“那么,妹妹你加的是什么字呢?”苏小妹:‘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苏东坡、黄山谷听了,一起鼓掌称赞:“妙极!”苏东坡的“淡月映梅花”,一个映字已属上乘,不可多得。黄庭坚的“淡月隐梅花”,更是笔落惊风,令人难以为继了。但是苏小妹的“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一个“扶”字把风人格化了,写尽了轻风的温柔,给人一种亲切的美感。下句着一“失”字,飘然入仙,使全句皆活,十分传神地勾画出了月色和梅花相互交融的朦胧意境。文字的锤炼达到这样一种登峰造极的地步,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陶潜有两句名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堪称诗歌用字的典范。那个平常的“见”字就用得很传神。他没有用“望”,“望”是有意识的,是有意而为,而见是无意识地,自然地映入眼帘。用“望”,人与自然之间是欣赏与被欣赏的关系,人仿佛在自然之外,自然成了人观照的对象。而用一个“见”字,人与自然不是欣赏与被欣赏的关系,人在自然之中,与自然一体,我见南山悠然,料南山见我亦如此。这是一种人与自然的一种天地境界,正见出人与自然,乃至宇宙之间的一种和谐。
由此可见,诗歌用字,以“恰”为上。只有做到“恰”,才能臻于美。
二、炼字与炼意
诗是文学中的文学。 诗歌是语言的精粹,诗歌是最语言艺术。因此,某种意义上诗歌艺术的功夫多在遣词用字上,亦通常所谓的炼句炼字。因此,诗人为了表情达意,往往在语言的锤炼上可谓穷经皓首,煞费苦心的。唐·杜甫:“新诗作罢自长吟。” 杜荀鹤:“典尽客衣三尺雪,炼就诗句一头霜。”卢延让:“咏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清·顾文炜:“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这些都是诗人苦心经营诗歌语言的感叹。
说起诗歌锤炼,当首提唐代苦吟诗人贾岛。他的“推敲”的故事入选小学语文课本,妇孺皆知。贾岛被认为是历史上最“笨”的诗人,他用三年的时间才憋出两句诗,但却成为经典,传颂千年。贾岛也因此被称之为“诗奴”。其实诗奴,是夸赞贾岛写诗严谨,一丝不苟。据说他一次访友不遇,写了一首《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诗中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两句让他整整琢磨了三年。开始他想到的是“僧推月下门”,又觉推字不妥。一日贾岛骑驴在长安街上低着头边走边琢磨,不慎撞着长安官员、大文学家韩愈,韩愈认为“敲”字好,幽幽月色之下,擅入荒园,用“推”,难免唐突,用“敲”更有意境,静中有动。于是两人遂成好友,也诞生了“推敲”一词。随后,贾岛又感慨系之写了一首《题诗后》:“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此二句原本只是无心之作,却流传千年。可见诗歌炼字之不易。
诗贵炼字。然以炼意为上。就是说,诗人遣词炼字,不是为了炼字而炼字,不是为了追求语言的华美绮丽而炼,而应是结合炼意而炼字。清人王夫之云:“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姜斋诗话》)炼意是诗歌语言的最高审美准则。”张问陶在《船山诗草》中也说:“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工纯始自然。”这种锤炼,不是往富丽华贵处炼,而是以平淡的审美原则,在遣词用字上,尽可能地深入浅出一些,平白质朴一些,做到蕴藉深衷,衔旨遥远,而又平易清淡,出语如话。亦即刘熙载所说的:“要往活处炼,非往死处炼也。”所谓往“活”处炼,就是结合炼意,既炼形体,又炼精神;所谓往“死”处炼,就是只追求字句的修饰和雕琢,为炼句而炼句。清人贺子翼说;“炼字炼句,诗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盖名手炼句如掷杖化龙,蜿蜒腾跃,一句之灵,能使全篇俱活。炼字如壁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譬,能使全诗皆奇。若炼一句只是一句,炼一字只是一字,非诗人也。”这里也是强调炼意。现在我们有些人写诗却不大注意炼意,而只讲究语言的“奇丽”,认为常见的字句太平淡,要炼就炼“奇句”。殊不知,那些脍炙人口的千古佳句,大都是深入浅出,明白晓畅。如大家熟知的“桃花依旧笑春风”的“笑”字,平常吗?但它点活全境。我国著名大诗人白居易的诗所以流传甚广,原委之一就在于他作诗“不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而力求通俗平易。所以刘熙载赞:“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3]78古诗如此,新诗亦然。请看,“长江黄河泪两行”,可谓平白如话,但其中多少悲恸,多少情思!
苏轼有云:“好奇务新,乃诗之病。”的确,若以“奇语”为佳,一味追求奇语,而忽视炼意,其诗句职能象臃肿的胖子一样“色厉内荏”。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3]65这里的“常语难”,就难在“用常得奇”上。
沈德潜说:“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6]沈氏是主张从平淡入手以炼意。
记不清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读过这么两句民歌,那是一位妇女痛悼她已故亲人的悲歌:
山在水在石头在
人家都在你不在
这貌不惊人的两句,实则表现了平淡美的两个重要特征:一是情真意切,二是平白质朴。
山,水,石头,人家,你。四个“在”,一个“不在”。用字也真是太平常不过了。然而,你再品品那“在”与“不在”之间,包孕着,起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至情。这哪里看得出炼的痕迹啊!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平淡,作为一种归真返朴的美,它不是一开始学诗,就能把握的。而需要有雄厚的生活基础,和一定的艺术功力。不然,“火候未到徒拟平淡,何啻喜丸?费尽咀嚼,斐然满口,终无气味”。这就是炼字的功夫。
刘熙载在谈到书法艺术时指出:“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庄子·山水篇》:‘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善夫!”[3]168这叫否定之否定。
就作诗而言,追求平淡之美的炼字功夫,也往往有这个过程。
陆放翁云:“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示子遹》)
苏东坡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这些都是炼字炼意的经验之谈啊。
苏东坡自己写诗追求平淡之美,也这样教育后生。一次,有个青年人带着诗稿请教于苏轼,苏轼看完诗稿后,针对那青年人好奇勿实的弊病,随即写了两首五言小诗与他。其一:“字字觅其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交涉。”其二:“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7]第一首是批评,批评那后生写诗炼字患在“觅奇险”;第二首是引导,引导年轻人写诗炼字应追求“常言”的平淡之美,这些无疑的也是值得借鉴的。
三、炼字与寻找
诗贵炼字,炼字贵炼意。这是诗歌的重要美学原则。接下来应该研究的是炼字炼意的艺术通道。换句话说,怎样炼字?如何炼意?有什么方法吗?
这里法国著名作家莫泊桑的老师福楼拜有一段很精彩的讲述:“我们无论描写什么事物,要说明它,只有一个名词;要赋予它运动,只有一个动词,要区别它的性质,只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必须不断地推敲,直到获得这个名词、动词、形容词为止。不能老是满足于差不多,不能逃避困难,用类似的词句敷衍了事。”福楼拜说的“只有一个”,也是在强调一个“恰”字。那么,如何获得“只有一个”的那个恰切的字呢? 福楼拜说:“不断的推敲。”
我国诗坛泰斗艾青有也一段很通俗但很经典的论述,很可资借鉴。
这是老诗人艾青根据别人尤其是自己的创造实践,总结出一条经验。他说:
“形象思维的活动,在于为自己的感觉寻找确切的比喻,寻找确切的形容词,寻找最能表达自己感觉的动词;只有新鲜的比喻,新鲜的形容词和新鲜的动词互相配合起来,才有可能产生新鲜的意境。”[8]
无疑地,艾青这一经验谈,完全符合形象思维规律。写诗要先对生活有所感受。但是,如何充分地、艺术地表达这种感受,就须努力寻找确切而新鲜的比喻、形容词和动词,并使之相互契合,浑然一气。这种专注地寻找的过程,就是形象思维的过程,也是遣词用字的过程,艺术创作的过程。
本来很抽象虚玄的形象思维,经艾青这么一谈,就具体了,有着落了。原来炼字炼意贵在“寻找”。福楼拜所谓“不断地推敲”,也强调的是“寻找”。
艾青曾高度评价雷抒雁这种专事“寻找”的艺术功力。雷抒雁有一首叫《雷雨》的小诗:
夏天是强盛的
刚一进入它的疆界
就听见隆隆车马
奔驰在夜的长街
这首诗是写对夏雨的感受的。夏雨和春雨、秋雨不同。春雨轻盈,秋雨淅沥,夏雨猛烈。为了表达对夏雨猛烈的感受,诗人着意寻找了“强盛”这个形容词,即以“强盛”形容夏天,这本身又构成了一个新鲜的比喻,为夏雨的出场作了相应的铺垫;继而又在车马前冠以形容词“隆隆”,即以“隆隆车马”形容雷雨,这又是一个新鲜的比喻,其中“隆隆”渲染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最后用“奔驰在夜的长街”来比喻雷雨正在进行时,也是极新鲜的——其中动词“奔驰”的运用,煞是传神,它不但形象地刻画了进行中的雷雨的猛烈状态,而且使上文的“车马”和末句的“长街”,自然相连了,进而使全诗中的比喻、形容词、动词,天衣无缝地“配合”起来了,构成了一个新鲜而完整的意境。
试想,如果把这首诗中的比喻、形容词、动词去掉,那将是多么得淡然乏味啊!
这里,诗人对比喻、形容词、动词的活用,是形象思维的胜利,也是诗人巧于用字的成功。
艾青自己在诗歌创作中,对于比喻、形容词、动词的运用,更始形形色色,出神入化。譬如比喻。艾青诗中的比喻是绚丽多彩,而又新奇鲜活的,其中明喻、暗喻、拟喻、隐喻、博喻,无所不有。走进艾青比喻的画廊,简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在《重访维也纳》中写欢乐,说“欢乐象啤酒泡沫,要从杯子里溢出来。”这是明喻,写得情趣盎然。
——写十年内乱时期人民度过的日子,说“那些岁月/像一台‘绞肉机’/好的、坏的、肥的、瘦的/都绞烂在一起”。这也是明喻,写得荡人魂魄。
——在《向太阳》里,说:“昨天/我在世界上/用可怜的期望/喂养日子。”这就怪了:“期望”怎么能“喂养”日子呢?“期望”又不能吃,“日子”也不会吃呀!原来这是运用拟想产生的暗喻,表达旧社会的苦难煎熬,写得深沉蕴藉。
比喻的作用,在于使一切无生命的东西活起来,而且赋予思想感情。因此艾青强调:“不论明喻和暗喻,都是从抽象到具体、具体到一个推移、一个跳跃、一个转化、一个飞翔……”艾青的比喻正好完成了这一“推移”、“跳跃”、“转化”、“飞翔”。因而他笔下无生命的东西,作为一系列艺术形象活下来了。这是比喻和用字的双重丰收。
再如动词。艾青在潜心寻找比喻的同时,也非常注意提炼关键性的动词。
他在《双尖山》中这样描写山泉:“像一条银蛇/滑进了草丛/不见了,忽然又出现在林木那边。”用银蛇比喻山泉,就够新奇的了,又出一个动词“滑”字,就把山泉在草丛中悄然出没,游动自如的姿态,写得惟妙惟肖。
他在《鸫》中这样写鸫的歌声:“你又在用你纯真的歌声/永远流滴着欢愉的歌声/去唤醒每个沉睡的灵魂”。这里的动词“流滴”,用得妙不可言,歌声怎么能如水一样流滴呢?可以的。因为这首诗的前面,作者曾把歌声比喻为“圆润如花瓣上的新露”。所以,这里用“流滴”,就把歌声具象化了,也富有动势了。此处的动词“流滴”,是使听觉形象向视觉形象转化的契机。
艾青诗中形容词的运用,也卓具特色。比如《吹号者》中写太阳的升起:“而当太阳以轰响的光彩/辉煌了整个天穹的时候”。这里,“轰响”和“辉煌”都是形容词。诗人用表声音的“轰响”来描状光彩,似乎有些不伦不类,实际上作者是借炸药爆炸发出的巨响的感觉,来修辞太阳初跳出地面时的情形,即借助听觉和视觉的通感来写太阳初升时一刹那的光彩,这就大大增强了形象的生动性和可感性。“辉煌”本来也是形容词,这里有动用的意味,和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是一类用法。“辉煌了整个天穹”,是说太阳把整个天空照耀得光辉灿烂。这里有动态,有效果,是形容词的活用,更见功力。
当代著名诗人臧克家也是极善于“寻找”的。他的寻找能力,是他创新思维的体现。他的很多诗句堪称新诗炼字炼句的典范。他说:“对于锤炼字句,我一向是不放松的,为了一个字的推敲,总是付出许多时间和心血,我是这样想的,诗人对于自己的诗句决不能像浪子手中的金钱,相反的,应该像一悭吝的老妇人叮叮当当地敲着她不容易挣来的一个铜元。”[9]
这是臧克家炼字的箴言。为此,他常常这样要求自己:“从无数可以备用的字汇里去严格地挑选那最合适的一个,把它放在恰当的地方,像一颗螺丝钉,把它按在大小适中的洞洞里,一环一环的扭紧。”[9]
果然,一些平平常常的字,一经诗人匠心独运,便光彩焕发,开创出幽怨深邃的艺术境界。
比如,他的《老马》中“眼前飘来一道鞭影”的“飘”字,就用得很不寻常。
这个“飘”字,是一个举重若轻的字。诗人为何不用“打”或“抽”这些重字呢?常言道:“不会打马的一条线,会打马的一个圈。”就是说,用鞭子往马身上抽打,那是笨拙的驭手。这样的鞭子“一条线”下来,只是打马的皮肉,未触及马的灵魂,所以往往无济于事。而高明的驭手则常常手持皮鞭,在空中一划,鞭影一飘,接着一抖手腕,“啪”的一声,打在马耳边,暴性的马就会颤抖不已。《老马》中的“赶马人”属于后者。诗人用一个“飘”字,说明“赶马人”打的是“一个圈”。这个“圈”及马头,真是鞭辟入里,惊心动魄。因此,一个“飘”字,舍形取影,极深刻地表现了“赶车人”的手段。正是:千锤炼一字,一字开天地。
和旧体诗相比,新诗有它自己的特点,在语言上,它更要求通俗平实,接近口语。因此,新诗炼字,若能使俗字生辉,朴字见奇,常字出新,更属上乘。
新诗中的一字美,于赫赫大家诗中俯首即拾,于无名作者诗中也不乏其例。近读一诗,内有“一朵蝴蝶”句。乍读以为系“一只”之误:蝴蝶怎以“朵”量之呢?久品,方得其趣:蝴蝶,似花,是会飞的花。诗中寄情的少女,既如花,又似蝶。将此二者以“朵”系之,岂不是蝶中有花,花中有蝶么?
一字之美,光耀全篇。贺拉斯《诗艺》里说:“如果你安排得巧妙,家喻户晓的字便会取得新义,表达就能尽善尽美。”[10]今天很多优秀的诗人在白话语言词汇的汪洋大海中,搜神奇巧,千锤百炼,正见出其神奇的“寻找”能力。
论诗歌炼字炼意,推敲,寻找,想起唐代一个叫方干的诗人。《唐才子传》记他“幼有清才,散拙无营务”。说他幼年即有清俊之才,但是为人散漫粗拙,没有什么事可做。后来跟徐凝学诗,颇有成就。《全唐诗》编有方干诗6卷,348篇。方干酷爱诗歌,他日日苦吟,夜夜琢句,传世名句纷至沓来。他因凝神炼字,不小心失足跌倒,磕破嘴唇。使得嘴唇成三瓣,状如兔子,他也因此得了个“缺唇先生”的绰号。也因缺唇,此生与功名无缘。咸通年间(860-873),方干赴京参加进士考试,成绩优异。但当时频临崩溃的唐室以“干虽有才,但科名不可与缺唇人”,后有人多次举荐,皆因缺唇,而被拒之门外。方干死后10余年,经其学生奏请,朝廷追赐其为进士出身,又追封为左拾遗。呜呼!而这一切皆因眷恋诗歌之神。
方干在一首《感怀》诗中写下这样两句名诗:“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这应该是诗人心灵的震颤!一位哲人说过:“艺术家的孤独是太阳,这种避世实质上是一种高层次的入世。”无论如何,诗歌艺术是一方神圣的净土。诗人必须与尘屑保持距离。可以说,一首诗是诗人的全部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诗人遣词造句,炼字炼意,他爱这一横一竖,爱之如子;他敬这一撇一捺,敬若神灵。一个人如此敬惜自己的民族文字,他心中该是怀着怎样的信念?我敢说,在这个世界里,诗人全心富有而又透体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