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行动者—网络理论”视域看延展心灵的三次浪潮
2020-01-18张铁山
张 铁 山
(信阳师范学院 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所,河南 信阳 464000)
延展心灵(extended mind)问题是当代国际认知哲学界普遍关注的前沿性问题,也是国内科学哲学界热烈讨论的一个研究话题。延展心灵论题认为,“当面对一些认知任务的时候,如果世界的一部分像在大脑中进行的过程一样有着相同的功能的话,那么我们将毫无疑问地将其看作认知过程的一部分。”[1]7尽管延展心灵理论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三次跌宕起伏的浪潮,但是,从本质上来讲,延展心灵理论仍然处于以个体人为中心的“个体心理学”框架范围内。它在主张主体的环境是被动的或静止的,非人类的行动者在引导、征用和调配人类主体思维能力等方面存在着局限性。当延展心灵概念应用到社会交往中的时候,这个概念的局限性就被暴露出来。
针对这些局限性,笔者认为,尽管科学实践哲学中的米歇尔·卡龙(Michel Callon)、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约翰·劳(John Law)等人共同提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与延展心灵理论之间看似分割了各自的领地,且彼此平行发展,但是,由于“行动者—网络理论”主张人类的认知活动是一个由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之间的相互阻抗、缠绕和聚合而构成的复杂异质性网络,所以,它在应对延展心灵理论自身的局限性和强调环境和工具设备的能动性方面更具有说服力。因此,本文尝试用“行动者—网络理论”资源,去打通两者现设的屏障,对延展心灵理论给予一种新视角的评价和研究。
一、延展心灵的三次浪潮及其特征
近二十多年来,在人类认知和心灵、环境,以及工具之间的关系问题上,延展心灵理论家和认知颅内主义者展开了持续的论争。在这个论争过程中,延展心灵论题不断澄清论点,完善自身的论证策略,先后出现了三次阶段性的发展浪潮,并形成了各个阶段独特的特征。
(一)延展心灵的第一次浪潮及其特征
延展心灵论题是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和戴维·查尔莫斯(David Charmers)在1998年《分析》杂志的一篇题为《延展心灵》的文章中首次提出来的。克拉克和查尔莫斯指出,传统的心灵外在主义认为心灵的内容来源于外部环境而非大脑的结构。但是,这个论点仍然将心灵限定在颅内中,并且没有足够认识到外部环境在认知过程中的“构成性”地位,是一种“消极的外在主义”。因此,克拉克和查尔莫斯则提出了他们的认知和心灵的激进外在主义观点。这种激进的外在主义认为,“作为心灵组成部分的心理状态,如信念、欲望等,在某些条件下同样可以延伸到外部物理设备中,也就是心灵不仅仅在头脑之中”[1]7-19,并且“根据延展,实现某些形式的人类认知的真正局部操作包括反馈、前馈和循环馈回路的不可分割的缠绕和冲撞;这种回路循环杂乱地交叉于大脑、身体和环境的边界上。如果这是正确的话,那么这种心灵的局部机制根本不在头脑中,认知渗透到身体和世界之中”[2]。为了论证他的激进的外在主义论点,克拉克还引用著名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和他的同事(历史学家查尔斯·韦纳)之间的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对话。在对话中,当韦纳发现费曼的一批原始笔记和草图并把这些原始笔记和草图描述为费曼日常工作记录的时候,费曼却拒绝接受韦纳的这种描述说明。费曼说,他自己的原始笔记和草图不是记录,而是他的工作,因为对于费曼来说,他的笔记和草图不仅记录了费曼脑子里的想法,而且是他思想的一部分。他的心灵只有在他的大脑、身体和工具之间的认知循环中才有可能。另外,克拉克还举了一个思考计算的例子来说明这种激进的外在主义论点。克拉克指出,你可以心算出6×5等于几,但是,在我们大多数人的头脑中计算出4589×1726等于多少是不可能的,然而,如果允许我们大多数人使用铅笔和纸的话,那么他们可以相对容易地回答4589×1726的结果。实际上,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计算比这还要复杂得多,我们应该用袖珍计算器或电脑来做这些事情,我们的计算能力取决于这些工具设备。
再者,克拉克和查尔莫斯利用“英伽和奥拓思想实验”的例子进一步论证了他们的延展心灵论题中的“等同性原则”的有效性。在这个思想实验中,克拉克和查尔莫斯设想英伽和奥拓都想去展览馆看展览。但是,精神健康的英伽是用头脑回忆展览馆的地址,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奥拓则借助于记事本去回忆展览馆的地址和路线。虽然两者是通过不同的介质而回忆起该展览馆的,但是,这两种记忆手段都产生了同样想去展览馆的信念。因此,克拉克和查尔莫斯认为,“只要一个过程具有认知功能,它位于哪里就不重要”[3]1-25。也就是说,克拉克和查尔莫斯的延展心灵论题中的“等同性原则”关注的则是功能主义视角下完成认知任务的过程中体内过程和体外过程的功能上的对等。但是,克拉克和查尔莫斯则对此没有进行详细的说明。于是,这一功能上的对等受到了认知颅内主义者弗雷德里克·亚当斯(Frederick Adams)、肯尼斯·埃扎瓦(Kenneth Aizawa)以及罗伯特 D.鲁伯特(Robert D.Rupert)的质疑和批判。亚当斯和埃扎瓦认为,“每个认知过程中必须涉及衍生性内容的每个认知状态延展了什么是不清楚的”[4]。鲁伯特也认为,“延展的‘记忆’状态(过程)的外在部分与内在的记忆(回想的过程)之间有明显区别,二者应被区别对待”[5]。并且,世界的相关部分并没有用和大脑发挥作用同样准确的方法发挥作用。
(二)延展心灵的第二次浪潮及其特征
为了避免上述延展心灵论题的功能等同性原则所遭遇的认知颅内主义者的差异性论证的反驳,一些延展认知的支持者如约翰·萨顿(John Sutton)提出了延展心灵的互补性原则,理查德·梅纳瑞(Richard Menary)提出了延展心灵整合论,马克·罗兰兹(Mark Rowlands)提出了延展心灵融合论。他们这些思想放弃了克拉克和查尔莫斯的认知和心灵的等同性原则的功能主义观点,开始转向强调体外过程和体内过程之间的差异性,形成了延展心灵的第二次发展浪潮。
萨顿认为,在延展的认知系统中,外部的状态与过程并不需要在形式上、动力学上或功能上模仿或复制内部的状态与过程。“相反,整体系统的不同组件却能够发挥完全不同的作用、拥有不同的性质,且在灵活思维和行为的整体和互补中相耦合。”[3]194因此,认知过程就是内部过程和外部过程的互补或协同作用。梅纳瑞的整合论的延展心灵论题认为,我们应该抛弃内在论错误的假设而代之以积极的外在论和互惠耦合的动力观。“因为互惠耦合的动力观依赖的是认知的动态系统理论,而系统强调的是部分之间彼此的相互作用,一部分的变化依赖于其他部分的变化,这种依赖是对称性的依赖”[6],这是认知整合的基础。他的认知整合论的重要特征在于对操作工具的强调,在于对认知的内部资源(认知者)和外部资源(外部工具)的整合。罗兰兹的心灵融合论认为,“认知过程是神经结构及其过程、身体结构及其过程和环境结构及其过程的融合。融合心灵与单独的延展心灵相比,可以避免延展心灵的空间不确定性问题……因为融合心灵强调的是组成或构成,而不强调空间位置”[7]。总之,延展心灵的第二次浪潮承认体外过程、系统与体内过程,以及系统之间的差异性,但侧重于强调两者之间的互补性。尽管这种论证策略使差异性论证完全失效了,但是,它仍然遭到认知颅内主义者亚当斯和埃扎瓦等人的所谓耦合—构成谬误的反驳。
(三)延展心灵的第三次浪潮及其特征
近十年来,针对延展心灵上述两次浪潮对认知和心灵的论证策略及其之间的论争,一些延展心灵理论家如肖恩·加拉格尔(Shaun Gallagher)、马森·卡什(Mason Cash)、约翰·萨顿和米歇尔·大卫·基尔霍夫(Michael David Kirchhoff)试图把延展心灵思想嵌入到社会认知和心灵的研究领域,认为认知和心灵也会被延展到社会中去。这些思想催生了延展心灵的第三次浪潮。
加拉格尔认为,某些社会机构,包括社会实践,是它们所谓的“心灵机构”,因为它们帮助我们完成某些认知过程。心灵机构包括法律系统、教育系统、类似博物馆之类的文化机构,甚至科学机构本身。正如如果没有计算器或计算机我们不可能进行复杂计算一样,如果没有心灵机构,某些认知过程简单来说就不会产生。加拉格尔用法律制度解决法律问题的例子去说明心灵机构包括在具体时空中产生的认知实践以及参与这种认知实践会扩展我们的认知过程。加拉格尔让我们考虑以下三种情况。
一是亚历克西斯(Alexis)得到了一系列事实,并提供给她一系列证据,要求她根据自己的主观公平感来判断某一断言的合法性。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让她做出判断,亚历克西斯必须权衡这些事实,并完全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证据,而不需要他人的帮助或干涉。在这一过程中,她提出并考虑了三个关于事实的问题,去试图尽其所能地回答这三个问题。她用上述的方式形成了她的判断。
二是亚历克西斯得到了一系列事实……但是,这次给她的三个问题是一群专家提供的。这群专家提供给她一组也许会选择的可能答案。她仍然需要弄清楚在回答问题并形成她的判断时使用什么原则。
三是亚历克西斯得到了一系列事实…… 根据在第二种情况中遇到的问题,她思考一群专家提供的同样三个问题。这次专家们也给出了在回答这些问题中亚历克西斯必须遵守的一套既定的规则(法律系统)。
在这三个案例中,亚历克西斯做出了类似的认知努力,试图达到同样的目标。但是,在第一个案例中,所有的工作都是在她自己的头脑中完成的,而在第三个案例中,在亚历克西斯的头脑中可能会出现更少的认知力。在第三个案例中,可能的答案和规则是由之前的实践所制定的,并且亚历克西斯能够得到。可能的答案和规则存储在一个亚历克西斯认知上参与的法律系统中。一个判断依赖于一个没有它不可能发生的大而复杂的系统。因此,加拉格尔认为,法律判断没有必要局限于个体人的大脑中,甚至也不局限于构成某特定法庭的许多人的大脑中。“如果说用笔记本或计算器进行工作是心灵延展并得到辩护的话,那么在法律论证、沉思与判断的实践以及处于控制行为目的中运用的法律制度也是心灵延展”[8]。
卡什认为,我们的价值判断能力依赖于一个人们所属社会—文化的共同体的秩序和实践的支撑。我们的自治性不仅存在于自我控制中,而且也存在于自己的小生境(niche)的建构中,因为心灵在环境中被扩展和扩散。为了成为一个自治的生命体,我们需要有权参与到我们自己的小生境的建构和重构中。在那里,社会机构和技术人工制品是如此重要。但是,对于认知能动性是个人的还是分布的,卡什并没有明确地阐明。因为卡什在主张关系自治的同时,似乎又主张延展的认知过程仍然是从属于“个体人”的。他指出:“一个认知过程之所以是我的,是因为我对它所产生的观念或行动负有责任。”[9]这表明,卡什对认知和心灵的延展论证并没有离开对主体的预先设定,他的理论最终是一种变相的主体中心主义或唯我论。萨顿也认为,“一种去辖域化的认知科学,它可以处理变形和重设的表征的传递,并且将个体消融在多重结构介质之间的协调和联结的特有轨迹之中。”[3]189-225另外,在延展心灵第三次浪潮中,也有极个别人尝试利用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去解读和分析社会延展心灵论题的。例如,基尔霍夫通过对克拉克和查尔莫斯的延展心灵论题解读和批判,进一步阐述了心灵的社会延展思想。基尔霍夫认为,克拉克和查尔莫斯尽管主张认知加工有时能够跨越有机体的生物边界,但是,当说明认知组装的过程即信息加工资源的协调和招募的时候,他们的延展心灵仍然是以有机体为中心的,仍然忽视了大脑的活动和社会—文化实践之间的动态关联和双向交互。因此,基尔霍夫认为,不但认知个体的实践会影响认知系统的组装,而且社会—文化实践也会反过来塑造认知主体。认知能动性必然会分布在社会群体、认知工具和模式化实践中,并且整个延展心灵系统都具有能动性。从这一点来看,基尔霍夫的社会延展心灵论题和科学实践哲学中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有相似之处。为此,从“行动者—网络理论”视角整体上去评析当代延展心灵理论“三次浪潮”就有了理论上的可行性。
二、“行动者—网络理论”和延展心灵三次浪潮的比较阐释
从上述对延展心灵理论三次浪潮的论证阐释及其特征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在哲学立场、要素构成、解释进路、实现手段和要素相互作用机理等方面超越和批判了传统的认知颅内主义研究范式,促进了当代认知科学的“实践转向”,为我们解开心灵和认知之谜提供了一种积极的建设性方案。但是,由于这些延展心灵理论仍然存在着很多没有解释清楚的地方和需要修正及弥补的漏洞和不足,因此,不可避免地陷入质疑和挑战的困境之中。同时,从社会性、异质性和历史性维度来看,我们能够把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放置在认知科学的实践进路中;从哲学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维度来看,拉图尔和卡龙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和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有许多契合之处,也有一些差异之处。因此,我们利用拉图尔和卡龙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能够更清楚地阐明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的合理性以及不足之处,并能够为当代延展认知理论走出困境指明新视野和新方向。
(一)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本体论维度看延展心灵的三次浪潮
从本体论维度来看,“行动者—网络理论”认为,传统科学哲学、默顿式的制度科学社会学、涂尔干的经典知识社会学和科学知识社会学(SSK)在本体论上都是不对称的。它们都立足于自然与社会的两极对立,要么是社会因素缺失,要么是自然因素缺失。基于此,拉图尔提出了一种“广义对称性原则”。这一原则“不在于自然实在论和社会实在论之间的替换,而是把自然和社会作为孪生的结果,当我们对二者中的一方感兴趣时,另一方就成了背景”[10]。另外,这一原则还指出,“对科学研究对象的解释应该始于既非自然客体,也非社会主体的‘准客体’概念,而不是始于传统的主体—客体模式”[11]。这种“准客体”是一个由社会中的人类、自然中的非人类、科学、技术、社会和政治等要素相互缠绕而形成的无缝之网。在这个网络中,每一个要素都是具有异质性、多样性、广泛性、能动性和不确定性等特征的行动者,它们都参与到了科学研究实践过程中。因此,“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本体论是一种异质的、聚合的行动者的关系本体论、实践本体论和行动本体论。
依据“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实践本体论观点和当代延展心灵理论发展的“三次浪潮”,我们能够发现,无论是克拉克和查尔莫斯的功能等同性原则、萨顿的互补性原则,还是梅纳瑞的整合论和罗兰茨的融合论的延展心灵理论,都主张人类的认知和心灵是由人的大脑、身体和环境构成的。甚至加拉格尔、卡什、萨顿和基尔霍夫的延展心灵理论也把社会纳入人的认知和心灵的构成要素之中。他们认为,我们的自主性不仅存在于自我控制中,而且也存在于自我的社会建构中,因为心灵在社会环境中被扩展和扩散。要成为一个自治的生命体,我们需要有权利参与我们自己的生态位的建设和重建。在这个生态位中,社会机构和技术人工制品占主导地位。从本质上讲,他们的理论观点已经克服了笛卡尔式的、内在化的和颅内主义的心灵概念。从这一点来看,当代延展心灵理论和“行动者—网络理论”在本体论上有契合之处。但是,所不同的是,克拉克和查尔莫斯所主张的等同性原则仅仅关注人类认知和心灵的体内和体外过程之间的功能对等,而不关注体内和体外过程本质上是否相似,更不关心是什么物质实现了认知任务。另外,萨顿的互补性原则从神经系统和外部资源的差别上承认大脑内部和外部过程的异质性。梅纳瑞的整合论在强调体外和体内过程存在差异的前提下,则主张可以将认知和心灵的内部和外部合并和组合在更大的杂合整体中。罗兰茨的融合论延展心灵则在承认体内和体外差异的前提下凭借利用、操作和转化等手段来实现神经、身体和环境过程的融合。但是,上述所有的观点仍然存在着物质客体是否也具有一种认知的能动性、物质的能动性和心灵的能动性以及物质客体和认知两者之间又是如何协同和缠绕等方面的问题。要回答这些问题就需要进一步借鉴“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思想和方法。
(二)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认识论维度看延展心灵的三次浪潮
从认识论维度来看,“行动者—网络理论”认为,传统科学哲学把科学知识视为对自然的“镜像反映”。这种“镜像反映”是一种绝对主义的认识论。这种认识论强调理性思辨,却忽视了科学活动中科学家的主体力量。科学知识社会学则从社会维度解释科学理论,放弃了自然和人类认识自然的实践活动,并使科学研究中人类的力量、社会结构、社会利益、修辞手段和政治意识形态等主题化,认为科学知识的产生、评价和使用受制于人类力量的各种社会约束,从而牺牲了客观性。因此,它是一种相对主义的认识论。从本质上讲,传统科学哲学和科学知识社会学都处在同一的科学描述语言框架中,都属于科学知识研究中的静态式的规范主义认识论进路。相反,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则是一种动态的描述主义认识论。这种认识论打破了传统科学哲学的“自然决定论”和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社会建构论,并用“联盟”“行动者”“共同结果”和“网络”等去消解主观与客观、社会与自然、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二元对立,去强调在人类活动和非人类活动中各种力量之间不断地生成、消退、变化,去描述科学知识是由人类行动者、非人类行动者等各种异质性力量之间相互较量、博弈而产生的。这种认识论突出了科学的实践特性、行进中的特性以及去人类中心化的特性,并且只关注科学研究的过程。例如,我们驾驶车必定是集体行动。当你开车点火启动的时候,你就调动了一个由人类和非人类要素组成的延展网络:“工程师设计了我的车,研究人员研究了材料的阻力,公司探测了中东地区的沙漠并开采石油,炼油厂生产汽油,建筑工程公司建造了高速公路并修路,驾校和教练教我们开车,政府起草并颁布了交通法规,交警执行交通法规,保险公司帮助我去面对我的责任。”[12]
但是,如果与“行动者—网络理论”相比的话,那么延展心灵“三次浪潮”中的所有理论则似乎有所不同。在这些延展心灵理论中,尽管诸如“等同性原则” “互补性原则”等认识论原则都承认参与认识的要素存在着异质,尽管延展认知者认识到人类大脑之外的身体、环境和社会因素参与了认知和心灵的生成过程以及人与自然或社会的情境形成了一个复杂的认识整体系统,并由此得到一种将有机体之外的非生物的种类也囊括进了认知的主体之中的延展主体观。但是,身体、环境和社会因素作为非人类的行动者在认知和心灵的生成中的作用似乎是有限的,它们仅仅是人类行动的资源或制约因素。另外,延展心灵系统尽管看似是一个由异质性要素构成的网络,但是,从“行动者—网络理论”视角来看,延展心灵系统中的这些异质性要素则被控制在人类行动者或人类意图之下,被整合到人类行动者的意图之中。更重要的是,“行动者—网络理论”能够清楚地说明,在延展心灵“三次浪潮”中的所有理论中都存在着非人类要素在认知过程中处于消极被动地位的情况。因此,在试图解释人类之间的社会互动时,所有的延展心灵概念和理论最终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因为它仍然假设心灵是以个体行动者为前提的。
(三)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方法论维度看延展心灵的三次浪潮
从方法论的维度来看,传统科学哲学和默顿式的科学社会学以及经典知识社会学的方法主要是实证方法、逻辑分析方法。这些方法是通过观察、实验、比较、逻辑分析和检验等去对自然事实和社会事实进行分析的。这种方法强调的是自然事实和社会事实的客观性和普遍性。而早期的科学知识社会学则打破经典知识社会学不敢从社会学角度直接研究科学知识本身即科学内容的禁区,开始从宏大叙事的角度采用强纲领(因果性、无偏见性、对称性和反身性)对科学知识进行社会建构论和解释学分析。但是,这种“强纲领”的方法论并不是彻底的,因为在自然—社会的单向度框架内,假定能用社会因素解释科学知识,也仍然是从自然和社会两极对立的一极出发来说明另一极的。因此,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则从人类学的角度出发,利用田野调查法和民族志等动态的历时性科学活动微观分析的方法试图通过重组社会去打开科学知识的“黑箱”。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通过跨越和消解自然和社会的二元对立,利用广义对称性原则确立了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在能动性方面的对等,达到了科研中所谓的人的“去中心化”的目的。另外,“行动者—网络理论”将科学活动中的人和非人元素看作转译者,在转译过程中明确体现这些行动者的能动性和实践建构性,为科学实践哲学研究搭建起了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互生、共存和共舞的舞台。
但是,从研究方法上来看,延展心灵“三次浪潮”中的所有理论则与“行动者—网络理论”不同。克拉克和查尔莫斯的延展心灵的功能主义方法、萨顿的互补方法、梅纳瑞的整合论方法、罗兰茨的融合论方法以及加拉格尔、卡什和基尔霍夫的社会延展心灵理论方法都仅仅阐释了人的个体的认知和心灵生成过程,它们仍然属于个体心理学的研究范式。这也是所有延展心灵理论最突出的特征和存在的弊端。例如,罗兰茨的融合论方法尽管把涉身认知和延展认知整合成融合的心灵,但是,这种融合忽视了认知行动的意向性在融合心灵中的基础性作用,并且存在本质主义的缺陷,因为罗兰茨的融合论延展心灵理论及其认知的标准并不能涵盖迄今为止所有存在的认知和心灵研究范式的全貌。他的认知和心灵的标准只是站在非笛卡尔式认知科学的立场上,对何为认知和心灵进行抽象思考。另外,正如加拉格尔所认为的,罗兰兹在利用融合论方法对认知范式进行融合的过程中,他利用所有权论证对涉身认知和延展认知进行调和和解释并不成功。因为,“涉身认知强调的是身体作用的优先性……而延展认知却认为要理解认知和心灵,完全可以从身体的细节中抽离出来”[13]。再者,卡什的社会延展心灵理论也认为,罗兰茨和加拉格尔等人的所有权论证依然难脱个人主义的窠臼。这些特征和弊端表明,目前的延展心灵理论仍然存在着许多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要解决三次浪潮中的延展心灵理论存在的问题,我们必须采用社会学主义的方法论。这种社会学主义的方法论是“将环境、文化、社会作为在先原则来考虑人类的认知活动。其主要特点是把社会、认知主体和人工物视为一个整体,并且人类的认知活动由这些集合构成”[14]。因此,这种社会学主义的方法论也正是“行动者—网络理论”方法论的本质所在。
三、对延展心灵三次浪潮比较分析的哲学意义和价值
通过上述从哲学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维度对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和当代延展心灵三次浪潮进行比较分析,我们能够发现,这种比较分析具有重要的哲学意义和价值。
(一)哲学本体论上的意义和价值
从哲学本体论预设来看,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本体论是一种关系本体论、实践本体论和行动本体论。这种本体论强调科学知识生产过程中的要素具有异质多样性、能动性和不确定性等特征。通过运用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这种本体论思想不但能够说明当代延展心灵三次浪潮中各种心灵理论在要素构成上具有合理性,而且能够揭示出当代延展心灵理论中的非人类要素缺乏能动性之不足。因为从当代延展认知和心灵三次浪潮的生成和演进来看,“认知和心灵是由大脑、身体和社会环境等要素构成”的观点已经得到当代延展认知和心灵哲学家们的普遍认可。当代延展认知和心灵的哲学家们反对传统的认知颅内主义的孤立的本体论和静态的本体论,因为这种本体论将大脑—身体—环境割裂开来。
于是,一些延展认知和心灵哲学家如格奥尔·诺托弗(Georg Northoff)提出了一种动态本体论。这种动态本体论强调的是大脑、身体和环境是一个“共生体”。这一点和“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异质杂合体”是契合的、一致的。但是,当代大多数的延展认知和心灵理论家在分析这个“共生体”各个要素之间相互作用时却主张那些非人类的物质客体如环境和技术设备等并没有认知和心灵的能动性,是被动的或者是静止的。从这一点来看,这和“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异质杂合体”的特性是不吻合的。因此,我们能够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异质杂合体”的特性揭示出当代延展心灵三次浪潮中各种理论在本体论上存在的不足之处。
(二)哲学认识论上的意义和价值
从哲学认识论预设来看,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认识论是一种描述主义的认识论。这种认识论用“联盟”“行动者”和“网络”等消解了主观与客观、社会与自然、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二元对立,强调了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等各种异质性力量之间的博弈和“冲撞”,凸显了科学的实践特性和去人类中心化特性。通过运用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这种描述主义的认识论思想对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中的认识论思想进行比较分析,我们不但能够为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的认识论原则提供辩护的认识论基础,而且能够揭示出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在认识论上所存在的不足。
从当代延展心灵三次浪潮的演进来看,当代延展心灵理论中的诸如“等同性原则”和“互补性原则”等认识论原则都承认延展心灵系统中的人类和非人类要素参与了认知和心灵的认识过程。从本质上讲,这些认识论原则和拉图尔等人的描述主义认识论有契合之处。因此,在当代延展认知和心灵理论与传统认知颅内主义相互质疑和批判的论战中,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描述主义认识论无论从社会性、历史性还是从异质性方面都能够为当代延展认知和心灵理论提供重要的认识论辩护依据。当然,从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描述主义认识论视角来看,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的认识论思想也存在着局限性,因为它们的认识论思想仍然是以个体行动者为前提的,仍然倾向于假设主体(行动者)的环境是被动的或者是静止的,仍然忽视非人类行动者的行为和思维进行指导和调节的力量,把非人类要素控制在人类行动者的意图之下。这种单边主义和个体主义的偏见使人们很难理解社会互动的过程,很难分析主体和环境之间的对立、对抗或冲突的相互作用。
(三)哲学方法论上的意义和价值
从哲学方法论预设来看,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方法论是一种科学人类学的实践建构方法论。这种方法论的核心是以参与性观察为观察手段、以微观分析为论证方法,描绘出科学在生活世界中的实践建构过程。在这个实践建构过程中,人类的和非人类的行动者都参与到科学实践活动中。从本质上来看,这种科学人类学的实践建构方法论是一种社会学主义的方法论。通过运用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这种社会学主义的方法论思想对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中的方法论思想进行比较分析,我们不但能够发现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的方法论的弊端和局限性,而且能够为当代各种延展心灵理论走出方法论困境提供方法论上的指导。
从延展心灵三次浪潮中的所有理论的方法论角度来看,无论是功能主义方法、互补方法,还是整合方法、融合方法以及社会延展心灵理论方法都属于个体心理学的研究方法,都只阐释个体人的认知和心灵生成过程,这些方法都难以摆脱个人主义的窠臼。这些和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方法论是截然不同的,都不能使当代延展心灵理论摆脱当下遭遇到的困境。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我们可以借鉴拉图尔等人的科学人类学的社会学主义的解释策略对当代延展心灵理论中的方法给予修补。这种解释策略将环境、文化和社会作为先在原则来考虑人类的认知和心灵活动,将社会作为解释模型,把社会、认知和心灵主体、各类人工制品视为整体。这种解释策略和方法从本质上来看是一种非还原论。
总之,我们应该把延展心灵分析为一种网络,把延展心灵理论最好视为一个“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特殊案例来分析。为了理解认知和心灵的整体行为,哲学和心理学必须研究人类个体所在的这个“行动者—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