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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江河诗歌中的“饥饿书写”论析

2020-01-18

关键词:拉康豹子江河

(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人文旅游学院,浙江义乌 322000)

著名诗人欧阳江河诗歌中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由于其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注意与谈论,我们很难找到贴切的术语来指称它,在这里权且在最广泛、最一般化的意义上称这一现象为“饥饿书写”。这种饥饿书写表现在其诗歌中与“饥饿”,与“吃”,与饮食、餐具等相关的词语、意象频频出现,跨越其自1980年代以来直至当下的漫长的写作时期。比如,在早期的诗歌中出现“嘴唇”“渴”“饿”“粮食”等词语(《我们》),最近所写的诗中则有“萝卜”“凉拌三丝”“鱼”“豆腐”“土豆”“洋葱”等(《母亲,厨房》)。这种长期持续的“饥饿(吃)”书写无疑向我们提示着它的值得注意的重要性,但事实上,它们也同时保持着某种自我遮蔽性。它们提示了在当代诗歌以及欧阳江河的诗歌文本中的某种变化,但是它们所携带的诗学信息既晦涩又零散,很难被我们既有的诗学研究术语所捕捉。鉴于这种情况,拟对这种欧阳江河诗歌中的“饥饿书写”进行一番研究。

一 欧阳江河“饥饿书写”的“背景”问题

在1980 年代,文学家对饥饿的书写绝不是个人化、偶然性的事件,而是具有极大的普遍性。当时很多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都对“吃”,对“饥饿”有突出、生动的描写:

“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1]134

这是小说家阿城在《棋王》中对王一生的吃相的一段著名描写。这段描写虽然为了达到叙述的效果,而在某些方面有些夸张,比如对主人公喉结、脸上的筋的描写,对其吃饭的速度与节奏,对其冲饭盒吸油花等细节的描写,烘托出了一个有点神经质的人物形象。在这段吃相描写下面所隐含的一代人,甚至是数代人的社会性的饥饿恐惧、饥饿体验,却是完全真实的。在1980 年代以前,我国的改革开放还没有全面展开,整个社会的物质生活条件,当然也包括精神文化生活条件,都处于非常低的水平。因此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挨饿吃不饱饭是常有的经历与体验。这种经历与体验对于今天的年轻人(如90 后、00 后)来说已经相当隔阂与陌生了。

诗人欧阳江河是50 年代生人,但是他出生在军人家庭,家里的生活条件是比较好的,所以从小到大应该没吃过什么苦,当然也没挨过饿。但是我们认为,自己没挨过饿,并不说明他不能对他人的饥饿进行文学家式的感同身受的“移情”,也不会影响他对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饥饿现象与饥饿问题的观察与思考。这就导致了“饥饿”这一主题在上述时代与社会背景之下进入欧氏诗歌文本的可能性。不过,这还不完全是在本节小标题中所说的“背景问题”的全部含义。本文所指的“背景”问题,事实上与欧阳江河本人独特的诗学理论有关,是他的文本建构的内在构成成分。

由于小说与诗歌的文体差异,更加之欧阳江河本人诗学探索路径的特殊性,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理解,“饥饿书写”在欧阳江河诗歌中与阿城小说中的表现是大不相同的。所以我们不可能期待欧氏在诗歌中也像阿城那样处理饥饿主题。我们之所以在上面以大段的篇幅引用阿城在小说中对饥饿的描写,并不是说在诗歌与小说的主题表达上存在着可比性,而是将显而易见的小说中对饥饿的描写,保持为一种诗歌中的饥饿主题、饥饿书写研究的参照。

事实上,只要我们打开欧阳江河的诗集,找到那些我们认为具有饥饿书写痕迹的部分认真地读一下,就会发现,这些部分涉及的与其说是对饥饿的描写,毋宁说仅仅出现了一些与饥饿相关的词语而已。也就是说,这里的“饥饿”并不是像在小说中那样,以主题化、对象化的方式进入文本,从而指称一种心理事实的。这种现象的出现,是由作为先锋实验诗人的欧阳江河的独特的诗学理解及写作风格所决定的。在欧阳江河独特的诗学建构中,饥饿主题与其他美学、心理学主题,具有同等的性质,它们都是不能被语言令人满意地传达的。所以像小说家对饥饿的描写,尽管活灵活现,生动有趣,但在诗人看来,这样的描写仍旧是“无效”的。这里涉及的其实是当代诗歌写作学上的“语言的痛苦”[2]18的课题。这种“语言的痛苦”是当代诗人进行诗歌的形而上学追求与探索所必然遇到的难题。先锋诗人们正是因面对、克服这个难题从而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诗学体系与写作路径的。

笔者认为,翻遍欧阳江河的诗歌,特别是那些与“饥饿主题”相关,比如写到“吃”,写到“饥饿”,写到“消化”等的诗歌,读者是找不到《棋王》中那种饥饿描写所代表的饥饿体验的成分的。也就是说,在欧阳江河的诗学建构中,那种以《棋王》中的饥饿描写所代表的普遍性的饥饿体验,在其诗歌中是“零”,是缺席,是空白的。但事实上“零”并不等于一无所有:这一点是新的写作范式给诗歌带来的巨大的创新。它们实际上是以“前写作”,甚至是“潜意识”“无意识”的方式而存在的。也就是说,事实上它们并没有进入诗歌的文本之中,而是作为一种语境和背景而存在着。进入文本之中的,仅仅是那些“饥饿”之类的词语而已。这才是本文所说的“背景”问题的真正含义。这种概念的“背景”与1980 年代全民性饥饿这样的社会背景显然是有密切关系的,但又有本质的不同,它是当代诗歌中一种新的诗学理解的产物,体现的其实是欧阳江河独特的“元诗歌”[3]8-11的诗学理论。在这种元诗歌理论看来,诗人深度沉浸在感受、回忆等心理事实造成的“前写作”状态之中,并由这种不可见的前写作状态产生的推动力推动词语与意象的转移、跳跃,由此产生可见的语言文本。对于这种元诗歌理论,我们无暇在此展开细论,不过在此必须指出的是这种范式指导下的饥饿书写的诗意机制:这种饥饿书写,只有对于那些已经具有某种阅读“前理解”的读者,才是有效的。也就是说,对于1980 年代的时代性和社会性的饥饿体验有所感受、有所认知的读者,才能够在看到欧氏诗歌中的“饥饿”等相关词语的时候,由这些词语激发自己关于饥饿的体验与认知,并进而理解诗人在文本中编织的深层含义。反之,如果是一位缺乏这种前理解的读者,不知饥饿为何种情态,那除非他改变既有的阅读模式,付出一些“知识考古学”式的阅读劳作,否则他就完全不能读懂此类诗歌。

二 欧阳江河饥饿书写的“自指性”

事实上,即使是《棋王》中对于王一生的吃相的精细入微的描写,也不会仅仅停留在纯粹物质性、生理性的“饥饿”主题的层面,而自有其象征隐喻的功能。所以《棋王》中代表物质生活的“吃”,与代表精神生活的象棋,就是紧密联系着的:有着“吃”之虔诚的王一生,同时在象棋棋艺上也达到了人所不及之境。同样,欧阳江河的饥饿书写也不可能仅仅停留在物质与生理的层面。但是,欧阳江河诗歌中的这种“超物质性”,也是与通常理解的象征隐喻非常不同的,在这里笔者称之为一种“自指性”[4]104-110,这种自指性的意思是:当诗歌写到“饥饿”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真的是(或者说完全是)在写现实生活中的饥饿,而是写与“诗歌写作”本身有关的饥饿。也就是说,在现实中有其背景的“饥饿”,总是与“写作”这样的虚构性事件捆绑在一起的。

这种“饥饿”或者说“吃”的自指性的例子,我们在欧氏早期的诗歌中就能看到。比如其早期诗作《汉英之间》的如下诗句:

“……

“一片响声之后,汉字变得简单。

“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

“但语言依然在行走,伸出,以及看见。

“那样一种神秘养育了饥饿。

“并且,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

“让我和同一种族的人分食、挑剔。”[5]17

这是“自指性”在欧氏早期诗歌中的表现的一个例子。该段诗句揭示了汉语与“我和同一种族的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养育”与“分食、挑剔”的关系。在这里我们很容易可以看出“饥饿”书写与“写作”之间的联系,只不过这种联系有些松散,“写作”是就宽泛的意义而言的,诗歌实际谈论的,是写作中使用的语言——汉语。

在后来的一些诗作中,这种饥饿与写作的自指性联系,就更加密切,但是也更加隐蔽了。比如说从1990 年代以后,像豹子、老虎这样一些猎食性动物的意象,就开始慢慢在欧阳江河的诗歌中出现,并展示出它们对诗歌、对写作、对诗人主体的一种颇为混杂的反身自指性。

比如,豹子这一意象较早出现在写于1990 年的《豹徽》之中。吊诡的是,在这首诗里并没有写到豹子的猎食,反倒是写到了豹子被羊群“分食”:

“豹在它的盛怒中燃尽

“它高贵的血吹拂着荒原上的羊齿草

“羊茫无所知地分食豹头

“人举起豹尾驱赶羊群。”[5]42

事实上,豹子究竟是猎食,还是被分食,这是由诗歌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决定的。但无论是猎食还是分食,这首诗总归是写到了豹子的“吃”,并且如果我们通读全诗的话,会发现这种“吃”的自指性也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上,在这首诗中豹子其实是诗人主体形象的反身自指,上引诗句揭示的,其实是诗人与大众的关系:诗人创作诗歌供大众“消费”(“分食”),但是大众“茫无所知”(不能意识到诗人的价值)。

而在写于1995年的《我们的睡眠,我们的饥饿》一诗中,豹子的形象就出现得更为频繁,意蕴也更为复杂了。这里的豹子总是与一种精神追求,与诗歌写作,与写作中的诗人主体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豹子的饥饿

“是一种精神上的处境,

“拥有家族编年史的广阔篇幅,

“但不保留咀嚼的锯齿形痕迹,

“没有消化,没有排泄,表达了对食物的敬意

“以及对精神洁癖的向往。”[5]203

这是一段近乎“小说化”的对饥饿的“主题描写”,但是它所传达的饥饿体验与小说所传达的普遍性的饥饿体验大不相同。现实中怎么会有“没有消化,没有排泄”的“吃”?这段对“吃”的“描写”也的确是令人生疑的。这让我们想到它与小说家阿城对王一生的“吃”的描写一样,具有传奇性的渲染。事实上,我们不难看出,这里“没有消化,没有排泄,表达了对食物的敬意”的吃,也的确与王一生一个油花、一个渣儿都不剩的精细的、虔诚的吃,具有某种同质同构性,区别仅在于,前者更强调的是在“精神”“写作”的层面:没有消化,没有排泄的“吃”,传达的其实是80、90 年代诗人对诗歌的无以复加的狂热与热爱,对无论是古今中外的诗学资源、诗歌传统一视同仁一股脑儿的,强大的领悟与吸收能力!笔者认为,这种现象的出现,不是由于巧合,也不是两位作者事先商量过怎么写,而是因为那种全民性的饥饿作为一种令一代人印象深刻的人生经历,进入作家的写作的“背景”或者说“潜意识”,最后对他们的写作产生不约而同的影响所致。对于我们研究者来讲,这种对比能够起到“见著知微”的作用,以阿城小说中“王一生”的饥饿为参照,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欧氏诗歌中“豹子”的饥饿。

三 拉康“镜像理论”的影响

雅克·拉康是20 世纪享有世界声誉的思想家。他的影响不仅局限于精神分析,甚至扩展到世界性的文学艺术、思想文化领域。而熟悉欧阳江河的人都知道,他在评论文章、讲课讲座中,都是非常喜欢引用拉康的言论思想的。因此说他的诗歌写作受到拉康的影响,只不过欧阳江河和拉康,这两位都是文笔非常艰深的作家,这就为他们之间的影响研究平添了不少难度。

关于拉康的镜像理论,国内著名的拉康研究专家张一兵分析道:

“拉康所说的镜子阶段,其实是指个人自我初始建构的时期。这时,个人主体第一次将自己指认为‘我’。可是,在他的眼里,这个自我的形成与以往一切肯定性的主体建构说不同,包括弗洛伊德的自我说,它的本质是‘主体在认定一个影像之后自身所起的变化’,这就是所谓的意象关系。‘镜像阶段的功能’,是意象功能的一个殊例。这个功能在于建立机体与它的实在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建立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关系。然而,这种意象关系却是以自我否定的颠倒形式出现的:身处幼时的‘我’在镜像中的异化认同,这也是‘我’之初始具象。这个意象建构是以牺牲内在世界(‘我’)对象化为伪现实外在世界为代价的,这种对象化即黑格尔意义上的本体异化。”[6]13

根据张一兵的解读,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照镜子”这样的行为,涉及的是主体与外在世界的关系。重要的是要认识到这里拉康所理解的主体,不是传统哲学中(包括弗洛伊德思想中)的主体。它没有实体的、正面的、积极性的成分,相反,它是一种空无的、负面的、消极的成分。对于这种主体的虚无,张一兵论述道:

“拉康之所以将弗洛伊德的自我观念称之为骗人的现象,是因为那个人人都认可的从‘原生的’本我到自我(超我)的个人主体其实并不存在,这种并非故意的欺骗的本相是针对意识掩盖的那种缺失,即原初‘我’的虚无!这是一个本体论上长期被遮蔽的重要缺失。”[6]12-13

而一种“自我”意识是怎么从这个虚幻的主体上面产生的呢?张一兵解释说:

“拉康是想说,人们一直误认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人主体(自我)其实是一个幻觉意义上的想象骗局,‘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空无,它不过是‘一个操作性的观念’,这种观念的实质即我们将一个开端上就是假相(象)的镜像误以为真实存在的个人主体。虽然这镜像来自[于]外部的介体,可是这个镜像始终是自画像。这个自画像的本质就是自我认同。‘那就是我’‘我在这里和那里’的‘我’,实际上是一种以想象为本质的反映性幻象。”[6]13

在这里我们看到,所谓的镜像理论,简单讲就是关于人的虚幻的自我意识是如何产生的理论。拉康认为,人在“照镜子”的时候,将镜子所映射的外部世界的虚幻形象摄入到自己本己的虚无中,并将之错认为就是“我”,这就是“我”的主体意识的建构过程。

显然,在这种镜像理论中,从表面上看,我们看不到它和饥饿有任何关系。但是,经过仔细分析,我们还是不难发现这种“照镜子”的行为与“吃”的行为之间,在一种欧阳江河诗学意义上的物质性的相似。比如:

1.镜像理论中照镜子行为的主体,是一个与弗洛伊德等人的肯定性的自我主体相反的消极主体,是一个虚幻的空无的空间;“吃”的行为的主体,以及(欧阳江河诗歌中经常出现的)“胃”“嘴巴”等意象,也是一个空无的空间。

2.无论是照镜子的主体,还是“吃”的主体,都有一个共同点:因为空无,所以饥饿,所以要“吃”。相反,如果是一个肯定的、充实的主体;一个实心球一样的胃,那就不会产生匮乏,就不存在“吃”的可能性了。

3.镜像理论中镜子映射的镜像,是来自于外部世界的幻象,具有异质性。主体对这个映像的认同,是一个异化过程,主体不能自我建构为主体,没有这个异化过程,主体就不能成为主体;“吃”的行为的对象(食物),也来自外部世界,具有异质性。吃者对食物的吃,也是一个异化过程,任何生物都不能靠自己吃自己生存,没有这个异化过程,吃者的生命就不能维持。

4.主体照镜子的过程,是一个对外部映像的“摄入”的动作;吃者吃食物的过程,也是一个对外部食物“摄入”的动作。这里都涉及一种信息、能量向一个负压真空的流动。

显然,如果我们注意到这样一系列的相似与对应性,就不难承认在欧氏的饥饿书写与拉康的镜像理论之间,的确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当然,这种联系也可能是笔者过度阐释的结果,所以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我们最好再引一些诗句为证。比如《我们的睡眠,我们的饥饿》一诗中有如下诗句:

“千里之外敲门的豹子,

“它的饥饿是一座监狱的饥饿,

“自由的门朝向武器敞开。”[5]203

在这句诗里我们看到,豹子的饥饿被“比喻”成一座“监狱”,这是一个空间。虽然这个空间按照通常的理解是封闭性的,但是后面立即又说“朝向武器敞开”,这就赋予这个空间负压的特征。所以,这里所体现的结构关系,与上面所论镜像理论—进食行为中所体现的结构关系完全是同构的。而且,“武器”一词暗示了一种侵凌性,而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同化与异化问题,根本上也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侵凌性的:“吃”在根本上是一种暴力行为。

下面再看《我们的睡眠,我们的饥饿》一诗中接下来的一段:

“牙痛的豹子,随它怎样去捕食吧,

“它那辽阔的胃如掌声传开。

“但这一切纯属我们头脑里的产物,

“采取暴力的高级形式朝心灵移动,

“仿佛饥饿是一门古老的技艺,

“它的容貌是不起变化的

“时间的容貌:食物是它的镜子。

“而我们则依赖我们的衰老活到今天。”[5]203

这段诗虽然篇幅较长,难以详细分析,但是它与拉康镜像理论的关系,还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倒数第二句出现“镜子”一词,这不明摆着说明了饥饿书写与拉康镜像理论的关系吗?而且中间“但这一切纯属我们头脑里的产物,采取暴力的高级形式朝心灵移动”两句,也可以看出其中隐含的拉康思想。所谓“纯属头脑里的产物”,是说“镜像认同”完全是一种发生在主体方面的“主观”的想象;所谓“暴力的高级形式朝心灵移动”,这一句与上面写监狱的“自由的门朝向武器敞开”一句存在着明显的同构关系。其中“心灵”与“监狱”都是一个负压空间,而“武器”和“暴力的高级形式”都有侵凌性。笔者相信这一句是在拉康理论基础上进一步的改写。因为拉康的理论其实是充满了悲观气息的,主体既然是虚妄,自我也是一种错认,人的一生的追逐其实是为他者的欲望所牵,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拉康是肯定不会相信,主体能够朝着心灵移动,因为在拉康看来,实体性的心灵是不存在的。但是在这里我们看到,始终坚信诗歌是一种崇高的,神性的事业的欧阳江河,始终坚信那种崇高的,形而上的精神价值之存在的欧阳江河,并没有僵硬教条地接受拉康的思想,而是保存了其精到合理的成分,过滤了其悲观、消极的末世气息。所以“但这一切纯属我们头脑里的产物,采取暴力的高级形式朝心灵移动”这两句诗,其意义就在于借用拉康的理论传达了这样一种对于诗歌写作的信念:虚妄的主体也是有可能在崇高的诗歌写作中达到至高的精神境界的,尽管这种写作也是一种“暴力”的形式,令人经受痛苦的折磨。

四 结语

古人云“民以食为天”,饮食吃饭之事,是人生中异常重要的大事。但是,这件大事却因为它过于日常化,似乎显得并不那么具有“诗意”与美感,所以,在讲究典雅之美的古典诗歌传统中,“吃”并没有成为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主题。相反,在欧阳江河的当代诗歌诗学实践中,这一点得到了极大的纠正。“饥饿书写”是欧阳江河诗歌中一个突出的,值得研究的主题。欧阳江河以“饥饿”“吃”“食物”等意象、词语入诗,以一个特定时代的全民集体记忆入诗,将现实与虚构(写作)相结合,将词语与个人生命体验乃至民族生存体验相结合,从而发展出一种具有“元诗歌”“元写作”性质的“饥饿诗歌”写作,极大地拓展了当代新诗的题材范围与表现能力;同时对西方文化史上著名的思想大师雅克·拉康的“镜像理论”的借鉴,也极大地拓宽、加深了“饥饿书写”的内容含量与精神深度。但是目前为止,在欧阳江河诗歌研究中,对这个主题的关注并不多。本论文只是起到一个铺垫性、抛砖引玉的作用,试图引起更多研究者对这个主题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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