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阴云
2020-01-17梁学敏
梁学敏
那天半夜醒来,李东突然发现吴燕不在床上,他出去,听见卫生间传来压抑的哽咽声。在门口站了会,他想打开门进去,但是里面被锁上了。他靠在门上,等待着,过了好一会,他又旋转把手,里面仍然没给开。
李东光着,一会后觉得有点冷。他应该返回去穿上件衣服的,不然说不定会感冒的。但是他只是这么想着,并没有动。有那么一会,他脑子里空荡荡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被中介和房东叫做客厅其实只能算是个过道的窄小的地板,看着过道里放着的鞋架冰箱,看着墙上挂着的孩子的红领巾和学校要求孩子每天必须戴的黄色帽子,这一切模模糊糊的。他又感觉到了冷,寒气从四面八方传来,他感觉自己长着两条棍子一般的细腿……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里面传来开锁的声音。一打开门走进卫生间,他就被吴燕给抱住了,她的脸挨着他的肩膀,湿漉漉的,有些冰凉。他也伸出手抱着她。她用尽全力地抱他,把他的腰箍得都有点疼了。他感觉到她的身体传来一连串的抖动。
她开始说话了,她不得不说几个字就停顿一下,要不然她肯定会嚎啕大哭的。
咱们不要在这里了,她说,咱们回自己家好不好。她在说完自己家后,停顿了很长时间,才说出了“好不好”三个字。
冷:他坐在教室第一排,戴着写字手套,即使写字手套也没有用,鞋子也没有用,他觉得冷。他轻轻地跺脚,他用一只手握另外一只手。教室右前方有一个火炉。老师坐在火炉上。他盯着他们。有时候他突然间拿粉笔砸向某个学生。大部分时候他坐在那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如果是晚自习,火炉里蓝色的火苗晃来晃去。他们每个人课桌上的蜡烛也晃来晃去。外边遥远的群山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河水也不再流动了,河水在冰下。后来他的脚不再感觉到冷了,手也是。下课后他站起来时,有一种踩在棉花上的感觉。他的脚和手都失去知觉了。他和别人一起抢着往前,把手伸到火苗上方。有时候手突然感觉到很疼。
他蹲在一辆蓝色汽车的车厢里,汽车正在爬上山顶,过了山顶就全都是下坡路了,他们很快就能到达县城。他妈妈和他蹲在一起。还有其他几个人。他们搭这趟顺风车到城里去。周围是蓝色的。这就是黎明。风吹着他的全身,手里的铁皮凉冰冰的,多冷啊。他的腿一阵阵地发麻。
因为对口的小学是市里排名前三的好学校,这个小区租金要比别的区域同样面积的房子贵出一千块来。即使如此,也大有人租,每次快到入学季时,甚至还要排队租房。小区里大部分出租的房子连装修都没有,白墻水泥地。厨房连抽油烟机也没有,到处都是黑漆漆油腻腻的。卫生间呢,大都是蹲便,便池里发黄发黑的东西都有,还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李东一家租的是顶层的一套四十平米的套间。刚住进来,房顶就漏了。房东还不管,给她打电话,一直都是不耐烦的语气。老房子当然要漏了,漏了你找人补一下嘛。不得已,李东自己找人补,为了省钱,找了个便宜的,没想到这才过了不到一年,就又漏起来了。李东想去找当初给自己做防水的人,后来他发现根本想不起对方的长相,在装饰城门口转了好半天,也不确定是哪个。他只好用砖头压了块塑料布权且凑合着。
所有的塑钢窗户都装得很敷衍,缝隙宽得都能看见外面,一天下来,家具表面就能积一层厚厚的灰,秋冬时候,坐在房间里,能明显感觉到呼呼的冷风吹着脑袋。每当风大一些,李东就担心窗户会掉下去。
厨房更让人头疼。因为窗户的缘故,夏天时你在那站上一小会,汗水就会像雨水一样留下来,冬天呢,哪怕你穿上棉拖鞋,一会之后脚尖都会冷得发疼。
几乎每次做饭,李东的妻子吴燕在厨房都会被呛得咳嗽个不停。过上几天,她就会拿着铲子冲出来对李东说,我真的后悔当初的决定,我们为什么要这么逼自己呢?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他们换了台抽油烟机,因为不是自己的房子,所以选了价钱比较低的一款,没想到装上后效果和原来也差不多,声音嗡嗡地响,油烟却吸不进去。
李东自己的房子位置比较偏,对口的学校不好。李东女儿要上学时,突然就有一个机会,李东认识的一个人找关系花钱搞到了指标,但是又不想去了,问李东愿意不愿意去现在女儿所在的这个学校。李东的心狠狠跳了一番,他觉得这是个机会,所以极力劝说吴燕。你想想,孩子在咱们这个学校,认识的同学就都是咱们邻居这样家庭的人,而去了那个学校,同学家长里都是有本事的人,这对孩子可是太重要了。
吴燕也被他说服了。给了关系人五万块,租房子一年两万五千块。日子就变得紧巴巴起来。不得已,他们还把自己那套房子给租出去了。吴燕可是舍不得,那房子虽然花的装修钱不多,但装修时他们俩起早摸黑,大部分活都是自己干的。这才住了几年呀,吴燕说,就让别人给糟蹋去了。
这个小区是单位宿舍,加起来八栋楼。八栋楼里有两栋是九几年修的,都是大户型,一百二十平米以上。听人说是给单位领导们准备的,质量也很过硬,可以扛得住八级地震。那两栋楼中间的空地不像别的楼塞得满满地都是汽车,而是两个花池,里面种的都是蔬菜。剩下的六栋楼是七几年盖的,都是预制板结构,有地震传闻时,李东老是想到,这房子肯定一秒钟都撑不住,就会被夷为平地的。附近修路拆迁时,李东都觉得自己这边的房子摇摇晃晃好像要倒下似的。
倒下:他想造一所房子,刚开始他设想自己能找到一个山洞,他在书上看过山洞,他们在山洞里,他们点起篝火,但是他们这里没有山洞。后来他想用石头垒,他在山上找比较平整的石头,这样的石头也不多,他花费了十多天,连一堵墙也没盖起来。有一天他看见邻居的猪圈,他想即使他花再长的时间,也就盖得和这差不多而已。他站在麦秸堆上,用木棍和铁丝扎起了正方形的框架,他用力地把木棍往下扎,这样更牢靠一点。一大片阴云沉甸甸地停在头上。他得加快动作,开始刮起风来了。他把麦秸往框架的上方铺,四面他也打算用麦秸遮起来。他想像外面在下雨,而他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他听见风从房子四周刮过,听见雨点落在河面上。真的下起雨来了,在地里干活的人们跑着往家赶。他的衣服已经被淋湿了,但他还在那里盖自己的房子。他爸爸朝他大喊。如果我再不回家,他大概就要来揍我了。他站在院子门口,看见麦秸堆上自己弄的房子,是那么地小,风已经把麦秸都刮跑了,现在正在刮那几根棍子。棍子也被刮倒了。
小区的居民分为三种,一种是原住民,他们都是同一个单位的员工,当初把房子分给了他们,每个人只交了一两万块钱。这些人大多年纪都很大了,有许多需要拄拐杖的人,太阳好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过段时间,院子里就会摆上许多花圈,这是又一个老人死了。老人死了之后,老人们的儿女们会搬回来住。不过一家里挤着住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也有。另外一种是买房子的,每次听到又有房子卖出去了,听到成交价,原住民老太太老头们就会唾沫横飞地说,都疯了,花一百多万买这样的房子?也有一些合计着,要把这老房子卖了,钱足够去买个环境更好的大楼盘的房子了。最后一种,就是李东这种租户了。
李东不知道别的租户的遭遇,他住过来这一年,碰上过好几次原住民不友好的刁难了。都跟停车有关。前面说过,这是一个老小区嘛,没有专门的停车位,一般情况下,大家就停在院子两侧,留下中间一条通道出入。但是到了晚上,连通道里都会停满车的,前面的车要出去,最起码要打七八个甚至更多的挪车电话才行。也是因为老小区,没人管理,外面的车辆随随便便就能进来停,因此可没少发生矛盾。那次早上,李东送了孩子回来,正用布子擦玻璃,一辆车停在他旁边,一个女的把头伸出来对他说,师傅你把车往前开开吧?李东的车在两侧的车位里,两侧都停满了,也就是说,这个女的要让李东把车开到通道里去。李东一股怒火涌了起来,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往前开?李东把冰凉的布子捏在手里说。
话出口的瞬间李东就有点后悔了,他虽然没和这个女的说过话,但知道她就住在旁边的楼上,毕竟邻居了好几个月了嘛。有时候他在阳台上还看见过这个女的在抽油烟机下炒菜呢。
你他妈怎么说话呢?那个女的提高音调说,她把脑袋伸出了车窗。
周围正在经过的一个老太太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着他们。远处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也停下来了。
李东说,我怎么说话了我?你又是怎么说话的呢?
这是小区里个子最高的一个女人了,她打开车门,一只手抓着门把手,身体往前倾,另外一只手指着李东说,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啊,你再来一句试试?
我嘴巴怎么不干净了?李东还没把这句话说完,那个女的就已经扑过来,伸出双手对着李东的胸脯就推了一下。你他妈要打架啊,这次李东真的说了脏话了。那个女的又用右手推了他一下说,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李东想找旁观者,问一个老太太说,阿姨你看见了吧,我哪儿说脏话了,她就动手。老太太突然间怒目圆睁,对着李东喝到,你哪儿的,你是不是我们院子里的你就往我们这儿停车?李东说,我当然是院子里的,我就在对面四楼。老太太说,哪个对面,哪个四楼,这里哪个人我不认识,你给我指指,哪个房子是你的?李东说,我租的房子,我租的房子可以不可以停车!老太太说,我说你不能停车了嘛,问题是你租别人的房子还这么大喊大叫,你嚣张什么啊年轻人?旁边另外几个老太太纷纷帮腔,都指责李东不对。这时一个拄拐杖的老大爷出来了,原来是李东的对门。老大爷做出和事佬的模样,对李东和那个女的说,大家都是邻居嘛,小伙子,她的意思是,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上班,就要走吗,你往前开开,她停下来今天就不走了,是这个意思,大家都是邻居,互相体谅一下好不好?
每次被这样歧视后,李东都会好多天平静不下来,即使到今天,过去的时间都按年计算了,他还是会在某一刻想起当时的情景,进而他会设想,如果当时自己就不让步呢,就要和对方干到底呢?吴燕对李东说,又有什么用呢?万一碰上个脾气更暴躁的,像新闻上说的那样,拿一把刀过来捅你一下,把你捅死了怎么办?能不发火还是不要发火,你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跟你发生冲突之前发生了什么,也许他已经被上司骂过,父母在医院每天花一万块,孩子还在学校打架了,他已经像站在火山口似的了,你随便一句话,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东跟吴燕说的时候,往往是处于郁闷中,他希望吴燕跟他同仇敌忾。她讲的道理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会惹得李东怒火更甚。吴燕深吸了一口气说,李东,不要这么跟我说话,我是在安慰你,不要把怒火发泄到我身上。
问题是,吴燕碰到类似的事情,表现也跟李东差不多,比如有一次,她站在阳台上,看见下面一个女的,踢了他们家的车一脚,然后对另外一个男的说,开个这破车,还是租的房子,每天还乱停车。抱怨完后,她又狠狠地踢了几脚。
吴燕后来跟李东说的时候,也是一样,恨不得冲下去跟对方干一架。
哭腔:有人死了。人们穿上白衣服,脑袋上戴着白帽子,跪在地上,跟在棺材后面,排成一列往田里的坟地走去。女人们发出哭声。她们的哭声和真正的哭不一样。她们拉长了声音,把一些字给模糊地喊出来。那个节奏和音调是固定的吗?她们知道人们都在看着她们吗?她們怎么能坚持下去?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哭不出来。他害怕他一哭出来,别人就注意到他了。多亏我不是个女人。她们的哭声碰到山谷,山谷发出了回音。
这个小区里许多人都会给吴燕带来不安的感觉。你觉得大家认识这么久,已经算是熟人了,碰见的时候应该打个招呼。结果你挥着手,脸上挂着足够真诚的微笑,问了对方一个好。对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你似的,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有些人,上次还好好地打了招呼,下次见了你就好像不认识了似的。弄得吴燕现在迎面碰上同小区的人,都不知道把眼睛往哪儿搁了。
踢李东车的那个大妈是小区里最活跃的人之一,经常可以看见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压低声音和人聊天。谁都不能在她窗户外的空地上停车,因为她的电动车要停在那里充电。谁往哪儿停,第一次贴纸条警告,第二次就会拿钥匙划你车了。
那天李东把车停好,一下来就看见大妈就在不远处和几个拄拐杖、坐轮椅的在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聊天。李东特意绕开他们回了家。回了家之后,发现吴燕站在阳台上张望。看见他时,吴燕急切地问,听见他们说没有?李东说,说什么啊?吴燕指着两栋后建的楼说,今天有人买了那边一套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子,猜猜多少钱?上一次院子里有买卖房子的消息,都是半年前了,李东印象中那次的成交价是一万一一平米。一万二?李东猜道。吴燕摇着头说,一万三千多,可怕不可怕,这才半年啊,花了一百好几十万呢。这个人傻吗?李东说。吴燕说,听人说,现在学区房涨得厉害,这还真不算贵的。
接下来几天,小区里到处都能碰见人聊这件事。其中一个光头,每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人们说他经常在家里耍酒疯,摔盘子打人的,还有人说有一次他都到自己家门口了,却没力气开门也没力气敲门,就那么躺在楼道里睡了一个晚上。李东有一天听见这个光头对别人说,房价肯定还要更高的,房租肯定也会涨,别的小区哪儿能跟咱们小区相比,咱们小区这些人都是什么档次?环境不能比对不对?素质上差距远了去了。
吴燕有一次对李东说,那家人真是有钱,听说是一次性付的全款呢。又有一次说,这都买了这么久了,也没住进来,人家肯定在别处还有房子的。又有一次说,如果那房子是咱们的就好了,我今天在窗户上看了看,说是一百二十平米,看起来比我同事高层一百三十多平米的都要大,结构也合理。李东对吴燕说,别跟我说这个。吴燕有点生气,我怎么就不能说了。李东说,咱俩工资加起来才七千块,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么贵的房子。我说说也不行嘛,吴燕说,那我以后不能跟你说话了是不是?
拐杖和轮椅:轮椅是书里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见过,就像书里提到的船一样。船横在水面上,下雪时船上坐着穿蓑衣的人,他脑子中经常想到这样的场景。两山倒映在船身下的水里,两山就是他每天都能看见的那两山。而拐杖,他的老师每天都拄着拐杖,他只有一条腿。人们说他在看集体的粮食时,房子塌了把他的腿砸断了。后来他被安排做老师。他走路时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夏天老师把拐杖从教室窗户伸进来,对着他的脑袋轻轻地来了一下,对着跟他说话的另外一个同学也来了一下。他把拐杖放在岸边的石头上,跳进河里游泳。
那房子就在一层,李东每次路过,都忍不住往里看。他又何曾没设想过这个房子如果是自己的呢。这些有钱人是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钱的呢?最主要的问题就出在李东和吴燕都是从乡下来的。家里一点忙也帮不上。李东那些出生在城市里的朋友同事,哪个为房子发愁过呢?
那家人搬进来时已经是一年后的暑假了。小区的房价也涨到一万五千块一平米了,小区的楼道里每家的防盗门上经常被贴上求购信息。吴燕说,所以说嘛,有钱就越有钱,人家房子就放在那儿,钱就到手了,都不需要出租什么的。
李东先遇到的是那家人里面的儿子。有一天女儿非要在院子里和别的小孩玩。虽然小区里一共八栋楼,但平时不会有那么多小孩聚在一起。小孩中间,有一个是和李东一样的租户。另外两家是原住民。好在四个爱一起玩的孩子都是女孩,平时相处还算是融洽。两个租房子的家长一边看手机一边脸上都露出着急的模样。而那些原住民的孩子通常都是由老人带,老人们站在一起聊天什么的,一点也不着急。
一个小男孩,戴着顶蓝色的棒球帽,双脚疯了一样地踩着自行车脚蹬。他刚开始只是绕着楼转圈。后来他越来越靠近四个小女孩。靠近小女孩们时,他的速度比在别处还要快。小女孩们被吓得尖叫了起来。小男孩大叫着:胆小鬼。过了一会后,从楼后绕出来,再次向小女孩们发起了冲锋。
其中一次,小男孩经过时,女儿突然尖叫地跑了起来,差点和自行车撞在了一起。
李东忍不住了,他对小男孩说,小朋友,这样太危险了啊,可不能这么骑车。小男孩撇了撇嘴,骑着车离开了。
李东本来以为这只是外面偶尔来院子里玩一次的小朋友。他没想到是新搬来的,他一直认为新搬来的孩子应该是刚上学的。而这个骑自行车小孩年龄明显要更大一些。
没想到过了几天吴燕带来消息说那个骑自行车的孩子就是新搬来的那家的。他上二年级了,跟咱家孩一样,吴燕说,他们家原来住北京。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回来呢?是不是因为北京压力太大了呢?
这搬来的一家三口人,还带着一个保姆。最先跟大家熟悉起来的是保姆。她每天负责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午饭时和晚饭时来,常常和老太太们聊天。这家的丈夫是个高个子。无论什么时候碰上他,他都是皱着眉头,脸色阴沉着,如果你盯着他看,他就会一直盯着你看。女主人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个子比较小,脸长得很漂亮。她每天都穿不同的衣服。
李东搬到这个小区这么久了,还真没人主动跟他打过招呼。但这家人搬来没几天,有一天李东站在阳台上,他看见那家男主人从一辆丰田陆巡上下来,旁边恰好站着几个男的,其中有那个老是喝酒的光头。光头竟然和那个男主人聊了起来。他还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光头问那男主人,这车油耗大吧?男主人愣了一下说,还好吧。然后男主人抱着手臂和光头他们聊起天来。他们一边聊天一边还发出了笑声。
慢慢地,大家就都熟悉了起来,即使李东,也和那家的妻子说过话了。有一天,是那個妻子开着那辆车,要从两辆车中间穿过去,她开得很慢,因为两辆车离得挺近的。李东正在经过,就挥着手给对方指挥了一下。妻子专门打开车窗,对李东说,谢谢你啊。
但是对那个小男孩,李东还是感到讨厌,他还是像原来那么骑自行车。李东总感觉,这么骑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的。有一次,小男孩为了避开一个拐弯过来的大人,急刹车,车子一下子横了过来,差点摔到地上去。李东又说过几次,但小男孩对他不理不睬。李东想加重语气,又觉得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毕竟别的孩子家长好像并没什么反应。问题是女儿每次都要尖叫。你为什么要那么叫呢?李东问女儿。女儿说我看见他骑过来了嘛。李东说,别的人也不叫啊,过来又怎么,难道他敢撞你吗?李东这么一说,女儿就会生气,撅着嘴,抱着胳膊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半天也不理他。
自行车:十二岁那年,他做过好多次关于自行车的梦。他梦见自己骑着自行车,在县城的街道上疾驰而过。他一年大概只有两次到县城的机会。他看见那些骑自行车的学生们,他多羡慕他们啊。更小的时候,他在一个商场里嚎啕大哭,因为他想要一个小三轮自行车。他爸爸抱着他出了商场。他能记得他使劲地挣扎反抗。爸爸告诉他在下一个商场给他买。但他知道他在骗自己。有那么一会,他觉得他们会给自己买的,他们犹豫了。但他们没给他买。他还能记得那辆蓝色的小三轮车,放在商场货架的最上面,他能记得商场里的售货员站在柜台后面,看着他。
有一次,李东和大学同学聚会,喝了点酒,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意识到,也许当初硬是把孩子送进这个学校,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当时他快回到家了,已经拐进了家所在的巷子里。一只猫突然往旁边的一堵矮墙上跳去,它的前爪伸出去,但是没有抓到东西,身体又落回了并排的四个垃圾桶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吓了李东一跳。
在那一瞬间就好像一道闪电在他脑袋里划过,照亮了长久以来糊糊涂涂的那一团,让他看清楚了。这个学校的家长们普遍经济情况都比较好,但也正因为条件好,孩子们吃穿用度都是名牌。就说暑假,李东每年也带孩子出去一次,但也就是国内,出去了也不敢住好酒店,钱得省着用。而别的同学呢,几乎大部分都出过国了。甚至还有几个孩子,半年在美国上学,半年在中国上。英语什么的见识什么的,根本没法比。即使不在国外上学的,也有好多请外教什么的。有一段时间,一个接送孩子的家长每天都把车停在他们院子里。小孩和李东家小孩是同学。每次都打招呼。不过李东没有和对方家长打过招呼。有一天李东突然想,查一查对方开的车,结果是二百多万的奔驰。
那天李东一边往家走,这些本来以为忘了的信息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他想起孩子有一次问过他,爸爸我们家是不是特别没有钱?李东原来并没有这种感觉的,以前在自己小区住的时候,他觉得还挺好的,和老家的同龄人相比,他已经是很好的了,首先能在大城市待下来就已经不容易了,更别提还考上了公务员,娶的吴燕也是事业单位的,还凭自己能力买了房子买了车子。父母很是以此为荣的。但是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吴燕对孩子说,咱们家挺好的了,如果平均一下的话,爸爸妈妈在这个城市应该比一大半人挣得都多。
记得孩子幼儿园毕业的时候,老师在留言册上写的是,你一直都是一个大胆的孩子。而现在呢,女儿明显比原来胆小了许多。孩子的成绩也很普通。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李东想。在以前的小区,楼上装了空调,出水管做得不够长,每天滴在他家的遮阳伞上。他硬是找了对方好多次,期间还争吵过,让对方把出水管给放回了自己家里。而现在呢,停在自己车子前面的车超过三辆,他就没有勇气给他们打电话了,尤其是其中有好车的话。他可是碰到过好几次脾气暴躁的,下来就恶狠狠地瞪着他,数次询问他是哪儿的,为什么要把车停在这儿。
开学后的第一天,吴燕把女儿接回来就告诉李东,那个新搬来的小男孩分到了女儿班。女儿很激动,说,爸爸,那个范超越可搞笑了,老师讲着讲着课,他咣当一声就摔倒在地,把我们都给笑死了。从此之后,女儿每天回来都会讲到范超越,爸爸,范超越写了个作文,把我们都笑死了,他说操场上有一汪水,是努力跑步的同学流的汗水。爸爸,范超越上着上着课,就偷偷爬到地上了,他在课桌中间爬来爬去。李东问女儿,老师不管他吗?女儿说,管呀,罚他站,结果他在那里做鬼脸。老师都没有办法了。
肉:他在武侠小说里看到“叫花鸡”这种东西。说是把鸡的肚子刨开,取掉内脏,塞进去调料,用泥土裹起来埋在地下。然后上面烧火。香味弥漫,人们流下口水。他一直想做这样的肉。他用弹弓打落杨树树枝上和电线上的麻雀。麻雀们绕着电线飞来飞去。电线从对面的山上拉下来,又长又直的两条平行线,傍晚的太阳在平行线的末尾处,然后很快就消失在群山后面了。他用爸爸的刮胡刀片试图切开麻雀的皮肤。根本不顶用。刀片太钝了。他用石头把麻雀围住。下一次来看时,它就不见了。他还听说鱼也可以吃,他们这里的人不吃鱼。他还知道有人钓鱼。他按照书上说的,把缝衣针放在火里烧红,弯成一个钩子,用线栓在一根棍子上。他把蚯蚓穿在钩子上。他坐在河边。他一条鱼也没钓上来过。有外地人在啤酒瓶里塞上石灰,扔到水里能爆炸,死鱼漂浮在水面,他们收走了死鱼。啤酒瓶碎片留在河底,夏天的时候割破了他们的脚。这些外地人。书上说蝉也能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树叶子里,到处都是蝉。它们没完没了鼓足了勁地叫。他悄悄地靠近杨树,手指弯曲起来对着趴在树干上的蝉摁过去,蝉太好捉了。他看着它的翅膀,看着它突出的眼睛,看见它纹路复杂的黑色的身体,他想象书上说的身体里鲜美的肉。但他还是吃不下这东西。他想一想都觉得恶心。他用力把蝉扔出去,扔到地里去。
一个月后,李东有天晚上加班,回去孩子和吴燕都吃完饭了,孩子已经开始写作业了。李东吃完饭,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原来他还看看电视什么的。但吴燕认为孩子写作业的时候,家里的其他人最好不要去娱乐,会影响孩子的。李东戴着耳机刷抖音,刷起抖音来时间过得快极了。李东的姿势从坐着变成了躺着,吴燕突然间提高了音量。最近你是长翅膀了是不是?一页题你给我错三道,你给我讲讲这是怎么回事,擦了给我重写。李东想过去看看,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吴燕气呼呼地走进来,还把门给关上了。她一副要谈正事的模样。李东把耳机摘下来看着她。你说咱们要不要去跟老师说说?说什么?李东问。你一点都不关心孩子,吴燕说,难道你不知道现在范超越跟她是同桌吗?范超越每天上课都动来动去的,很影响她听课的。我担心这样会影响她的成绩。
李东感觉,女儿平时学习挺用功的,每次考试成绩也还行,排不到最前面几个,但也在十名左右。
他想了想对吴燕说,以后她肯定还会碰到范超越这样的同学,难道每次都去找老师吗?还是得让她接受这个状况,然后调整自己。
吴燕说,今天作业写得就很不好,明显不够专注。
李东说,再等等看吧。反正座位一个月就会换一次的。
刚开始几天,女儿受到的影响确实很大,一回来就抱怨,范超越每节课都不消停,小动作老是不断。李东和吴燕一再地给她讲道理。还好后来女儿慢慢地又恢复了。作业出错的机率没那么大了,上课的内容也大致能够掌握了。到最后几天,吴燕几乎是掰着指头过日子的,你又不辅导孩子作业,吴燕说,我每天看着呢,真是有影响的。
调座位那天,一家三口都很开心。李东发现,这个月自己的心情也受到了影响,就好像头上笼罩着一小块阴云似的,现在阴云终于消散了,他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们没有在家吃,去外面吃必胜客。女儿说,今天刚调完座位,范超越的新同学就受不了范超越了,找老师告范超越的状了。结果老师对全班同学说,大家要学会不受别人干扰。接着他表扬了女儿。说女儿和范超越也同桌了一个月,这个月女儿就表现得很好啊。女儿讲得开心,因为受到了表扬嘛。但吴燕听了就不愿意了,说,这老师怎么这样啊,不去批评搞破坏的,反倒埋怨起被影响的了。这个思路可不对。李东也认同吴燕的看法,不过反正现在女儿已经脱离苦海了,也就无所谓了。
吃完饭回到家后,天已经黑了。路过范超越他们家时,里面的灯亮着,李东看见平时和他经常打招呼的一个租客站在那家,和男主人聊天。孩子还不愿意回家,尽管院子里没有其他小孩,她也要呆一会。李东陪着她。过了一会,那个租户出来了。李东忍不住问他干什么去了。租户说,我想把门口那个门面租下来,弄一个蔬菜水果的铺子,刚刚和房东谈了谈。李东惊讶地问,房东?租户说,是啊,就那家,儿子好像和你女儿还是同班同学吧?李东问,那门面房是他们家的,什么时候买的?租户说,听说买这个房子的时候人家同时买了门面的,好像还不止买了一个。
回到家后,孩子去看电视。李东叫吴燕来到另外一个房间,对吴燕说,你知道外面有好几套门面房都是范超越家的吗?吴燕说,不可能吧。李东把刚才碰到的情况告诉了吴燕。
这也太有钱了,吴燕说,听说一个门面房一年的租金都四万呢。李东说,还不止一个。
唉,吴燕说,人家这家庭,即使孩子不好好学也没有关系的吧?说不定一辈子的钱都给攒够了呢。
李东说,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学习好才是最重要的。
租金:他租过多少房子啊。从初中开始,他父母就把他送到了城里的中学,三十个人的宿舍,他几乎每天都丢东西,还一直担心被别人拿那种弹簧匕首抵着喉咙让他拿出口袋里的生活费。后来他妈妈租了房子,专门给他做饭。他跟自己的大部分同学一样,每天下课后穿过一片田野,看着远处三根巨大的烟囱。后来他又租过多少次房子啊。
过了三天,本来该李东接女儿,结果单位又加班。他回来晚了。回来后就觉得家里气氛很不对。吴燕把卧室的门关了,以免客厅的孩子听到。她激动得嘴唇都有点发抖了。对李东说,咱们必须去跟这个班主任谈一谈了?怎么了?李东问。吴燕说,她竟然又把范超越跟咱家女儿调到一起了。为什么?李东问。还不是别的家长孩子受不了范超越,都不愿意跟他同桌嘛,吴燕说,这也太欺负人了。李东说,这必须去找她,明天我就去。吴燕说,你说是不是咱们没给她送东西的缘故?
当初刚入学,吴燕就打算送东西,但被李东给拦住了。吴燕说,肯定得送啊,以前咱们给幼儿园老师送点钱,对女儿的好处你又不是没感受到,小孩子就是这样,老师表扬一句,就会有很大的促进作用,可比你费唾沫强。李东说,问题是现在这个小学不一样啊,咱们能送多少,刚刚入学不到十天,就有两个家长为孩子生日送全班礼物了,一个铅笔盒,一个橡皮,在网上一查,都是好几十的东西,一个班四十五个孩子,这得花多少钱,我的意思是,和这些家长比,你去送钱,肯定送不过人家的,说不定还有什么反作用呢。就让孩子做个普通孩子,李东说,自己努力点,不惹老师烦就行了。
现在吴燕旧事重提,李东突然有点窝火,对她说,那你去送去,你有钱送?
当天晚上李东没睡好,他一遍又一遍地设想如何和老师交谈。第二天早上给老师打电话,老师说第一节就是她的课,时间来不及。李东想约晚上。老师对他说,晚上我也有点事啊,有什么事你在电话里说嘛。李东就把情况跟她说了。李东说的时候,老师一句话也没回,李东说完后停了好一会,他都怀疑对面是不是有人了。老师说,范超越同学刚来,还和同学们不熟悉,还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我主要考虑你们不是同一个小区的嘛,生活中也熟悉,两个孩子在一起坐了一段时间,其实也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老师说话速度放得很慢,当然,你如果觉得不合适,我可以调整。李东之前还没怎么和她打过交道。听着她的声音,突然就涌起了一股怒火。这就是不面对面谈的问题。如果是面对面,李东肯定不会说出下面的话,他提高音量说,怎么就没有影响呢?孩子最近明显没有原来那么专注了。吴燕本来在走道里,专门跑进房间,用询问的眼神看李东。其实说完后李东也感觉自己的态度有问题的。那边的反应也很迅速,声音变得很冷淡,对李东说,好了,你也不要担心了,我今天就给你家孩子把座位调了。李东的怒火又涌了上来,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说,那谢谢老师了。但他还没说完,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蔬菜:夏天的中午,他媽让他去河对岸的地里摘西红柿。太阳晒得他头皮发烫。他讨厌去摘西红柿,他讨厌去挑水,他讨厌去河里涮墩布。他先下到公路上,远处高一些的路面被太阳晒得微微晃动。他穿过公路,从另外一侧的台阶走下去,踩在滚烫的石头上。他走向河面,踩着河水中间的石头,向河对面走去。水在石头中间流过,透过水看见湿淋淋的河床。他慢腾腾地过了河,走进了高大的杨树中间的小路里。树荫里的小路像山洞似的。再往前走,再左拐,就是他家的地了。在这幅画面的四周,是连绵的群山。
原来班主任老师根本不会注意到李东的,她跟着学校的队列到了接送点,很快就被其他熟悉的家长给围起来打招呼了。但打完那个电话的第二天,情况不一样了。尽管她没有把目光投向李东,但当李东看向她时,他能感觉到她处在紧张的状态中,她一副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认出了他,并且不想搭理他这情况是可以明显感觉到的。吴燕接孩子后,回来也反映,老师现在变得怪怪的。李东还考虑过怎么能把情况给缓和缓和,后来他又想,她又能怎么样呢?于是跟吴燕讨论好几次,最终也没有采取行动。她不搭理咱们,咱们也没必要贴上去嘛,原来那样互相不认识不也挺好的嘛,他这么跟吴燕说。再说了,孩子不跟范超越同桌后,现在做作业的状态又稳定了下来,相信以后老师再也不会把范超越跟孩子放到一起了。也算好事,李东还对吴燕说,最起码让老师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惹的,人就是这样,你不反抗,他们会觉得你好欺负,跟你没完没了的,但你一反抗,他们就会收敛了。
吴燕对李东说,也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那个范超越他妈也怪怪的,平时见了打招呼也没有反应,去接孩子的时候,我跟人聊得好好的,她一过去就把大家给叫到自己身边,一副不让大家跟我说话的模样,搞得我尴尬死了。不理就不理吧,李东说,就当大家不认识呗,又不会少块肉。
又过了几天,吴燕一进门就对李东说,真是气死我了。李东问怎么了?吴燕说今天她停了车,突然听见后面有人让她再往前开,并且语气很不客气,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她从后视镜一看,是范超越他爸。她没有理他。之所以她不往前开,是因为前面有一侧的车是斜着停的,中间留的位置不宽,如果她开过去,就没有足够的空间供电动车自行车进出了。后来呢?李东问。吴燕说她没有搭理他,就把车停在那里。下车后看见他一直盯着她看,一副恼火的样子。当然,最终他也没做出什么举动来。现在我真是后悔,我应该当面去问问他为什么那么说我的——他凭什么用那样的语气对我说话。过了会,吴燕还是平息不下来,妈的,她骂道,有钱了不起啊,不要他妈的再招惹我,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在李东听起来,吴燕放这样的狠话是毫无意义的,你怎么可能让对方兜着走呢?不过还是安慰吴燕说,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肯定是班主任把情况告诉了他们,吴燕说,李东我跟你说,事情不会这么完结的,不是说你不理他们他们就不找你麻烦了。
半夜的时候,吴燕突然腾地一下坐了起来,说,李东李东,你快看看,是不是有人砸咱家车。
半夜:他钻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在看一本武侠小说。其他人都睡着了。整个小学的寄宿生都睡在这个房子里。他们在地上铺上麦秸,在麦秸上铺上他们的褥子。他们翻动身体的时候,可以听见麦秸被折断的声音。他听见风从窗户上刮过的声音。他突然间感到害怕。他想起前些天看过的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一个圆圆的脑袋在月光里出现在女主人公的窗户玻璃上。他不敢往被子外伸出脑袋。在那个故事里,最后人们发现圆圆的脑袋只是其他人的恶作剧,他们用西瓜做出来的假样子。但是他还是害怕。他害怕看见一个不是西瓜的圆脑袋。
晚上在家里,如果碰上刮风的天气,你就能听见院子里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这是废弃的灯罩子被吹得晃动,摩擦着固定它的柱子。
有一天,李东站在阳台上,突然间看见一个灰色的物体从楼顶向院子砸去。一眨眼的功夫,它就要撞在平房的顶上,眼看就要分崩离析了。突然间,它止住了下坠的趋势,横着飞出去,然后又往上飞,落到了对面的房顶上。原来是一只鸽子。李东第一次看到鸽子这么飞。
那天中午李东送完孩子回来,发现自己的车后面挡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正是原来和自己发生过冲突的高个子女人的。
自从上次发生冲突之后,李东极力避免面对她的机会。比如每天他都会尽量靠后停车,以免被那个女人的车给挡住,否则还得给她打电话。李东实在想象不出如果自己给她打电话,她会是个什么模样。
这次是李东大意了,也是因为昨天吴燕折腾了一晚上,搞得李东也没有睡好,今天中午他躺在床上就睡过去了,并且睡得还很死,直到闹钟响才醒来,所以就没像往常一样饭后就站在阳台上等院子里的空位。
现在李东坐在车里,有那么一会他想要不出去坐个公交车,要么就骑个自行车到单位去了。但后来他还是下来给对方打了电话。
然后他继续坐在车里等着。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麻烦发生。很快,那个高个子女人和另外一辆车的车主就都赶来了,给李东让了车。
高个子女人看见李东和李东的车,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就好像是普通邻居似的。她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
那天晚上李东和吴燕聊天说,也许你说得对,当时她只是情绪失控了而已,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别人对咱们根本没有什么歧视之类的感觉。
他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后来那个女的也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挪过车,他也又让对方挪过车。李东再也不需要在阳台上时刻看着等后面的空车位了。
不过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好几次李东突然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阳台上了。有时候他正从阳台上往下看,突然间意识到大概就是五分钟之前,自己刚刚过来站在这里往下看过。有时候后面一个空车位空出来,李东马上心跳加快,想像以前一样赶快拿着车钥匙冲到院子里去,以免别人把车位给占去了。
鸽子:那只鸽子落在小路旁金黄色的麦子地里,爸爸蹑手蹑脚地走下去,伸出手去抓它,它并没有如同他想象的那样挥动着翅膀飞走。爸爸捉住了它。他们把它养了起来。它的腿上有一个金属圆环,上面刻着字。爸爸说这是一只信鸽,它可以飞很远的距离。他想象那些养信鸽的人,他们在那么远的地方。之前他还从来没见过真鸽子。有一天晚上,他起来对着便桶撒尿,突然听见刺啦刺啦的声响,然后听见门帘被撞的声音。那一瞬间他有点害怕,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鸽子发出来的声音。它飞走了。外面漆黑一片。他以为它会再回来。但是它没有。
这天,李东回到家吴燕和孩子已经开始写作业了。李东吃了饭洗了碗,正坐在外间沙发上看手机。听见吴燕叫自己。他进到里间,吴燕手里拿着台灯,对着孩子的耳朵照着。你快过来呀你,吴燕扭头对他说,在那儿发什么呆。李东过去后,看向吴燕指的方向。孩子的耳朵上有一处指甲印,红红的都渗出血痕了。你跟我说,吴燕把台灯放下,对孩子说,你跟我说你怕什么,他敢掐你你为什么不还手?李东想插嘴,吴燕说,你先出去,先让她写作业。
吴燕跟着李东出来后把房门关上,说,是范超越那小崽子干的。她神色凝重地抱着双臂走动,我就跟你说,事情不会完的。
李东说,我现在去他家找他们家人,如果他们管不好自己的孩子,就别怪别人替他们管了。
吴燕说,还是先别找他们家人了,我觉得还是应该找班主任,要找他们家人也得通过班主任,毕竟孩子是在学校出的事。
李东觉得吴燕说得对。他拿出手机就给班主任打电话,他内心被一种愤怒给鼓舞着,原先给班主任打电话时的障碍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站在了正义的一边。班主任接起电话后,李东问她知不知道范超越又欺负自己孩子的事。班主任在电话里说自己正在接孩子,听不清楚李东的话,她跟李东说待会再给李东回电话。李东也确实听到对面乱哄哄的,于是就挂了电话。挂了电话后他的怒火又增加了几分。你自己也有孩子,李东说,你怎么就不替别人家的孩子想想呢。
足足等了半个小时,班主任才把电话打过来。期间李东给她打了一次她没有接。她在电话里问,现在孩子怎么样?李东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孩这么狠心,怎么能下得了手,硬生生地在孩子的耳朵上抠出了血痕。班主任对李东说,也有可能是孩子之间的打闹吧。还没有说完,李东就忍不住了,你一看那指甲印就知道是用力掐的,怎么可能是打闹?班主任说,今天也晚了,我明天去了学校处理好不好?李东说,如果没有人能管得了这个孩子,那我们自己可得想办法了。班主任说,出了事情咱们要齐心解决事情对不对?主要目的不是置气,不是要加深矛盾对吧?咱们还是希望能和谐地把事情解决掉对不对?
她說起话来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李东数次想打断她的话问问她,我家孩子受伤了,怎么这听起来你倒是训起我来了呢?但还是忍住了,毕竟孩子还要在人家手底下上好几年学的。
老师我不是针对你的,李东后来说,只是希望自己家孩子不要被人欺负。
班主任说,明天我给你回复。
第二天上午,班主任给李东回了个电话,对李东说,她已经狠狠地教训了范超越一顿,并且和对方家长也联系了,相信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李东还得在电话里对班主任说谢谢你。
吴燕对李东说,你说范超越他爸妈知道这事情吗?李东说,老师说跟他们说过了,他们应该知道啊。吴燕说,那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的表现有点怪,毕竟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每天都能碰到这么多次,正常的话他们总得跟咱们说点什么吧,怎么现在见了好像不认识似的。李东也有同感,不过他对老婆说,只要他家孩子不再找咱家孩子的麻烦,打不打招呼也无所谓了,他们不理咱们咱们也别搭理他们好了。
李东对吴燕说不要搭理他们。但是每次遇见范超越他爸,他都觉得很不自在。有一天他忍不住了,送孩子回来的路上,恰好看见范超越他爸就走在前面。于是他走上前去,打算跟对方谈谈。
后来他为自己当时的举动后悔死了。他叫对方范超越爸爸。对方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似的。怎么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呢?他们家刚搬来时,上学路上,他家孩子还经常叫李东家孩子的名字。两家人每天接送碰上过多少次啊。但是他已经叫了,对方表现出这副样子,他也没有办法,只好自我介绍,我家孩子是你家孩子同学。范超越他爸爸皱起眉头,问,你有什么事吗?李东被噎了一下,说,没什么事。接下来的路程,他们还得往同一个方向走。李东想过要放慢一点速度。但又觉得不能服输。于是硬着头皮用和对方差不多的速度往前走。那么短的一段路,走起来让李东觉得比其他所有路都要漫长。更让他难受的是,范超越他爸爸不紧不慢地走,没有一丝不舒服的模样。
路:路上要穿过一片坟地,那些坟堆静悄悄的,他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往两边看,他盯着脚下的路,越走越快,后来他跑了起来,那段路太长了,他怎么也跑不完。他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个。他从来没有講过,即使是夏天的大中午,太阳那么明亮,周围都是玉米地,经过那片坟地时,他竟然比在冬夜里还要害怕。
那天李东加班,到了晚上八点多,活还没完,领导一遍一遍地改讲话稿,一会觉得这里不对一会觉得那里不对。中间李东上厕所,拿着手机看了起来。他突然看到学校的家长群里,老婆发了好多条消息。有一条说,谁都不要小看人。又有一条说,告诉你们,谁欺负我家孩子,你给我小心点。李东连忙打过电话去。老婆在电话那边咬牙切齿地说,你家孩子被人给打了李东,腿上乌青一团一团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留下的,你不知道孩子被吓成什么样子了,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不敢跟我说,还说是自己撞的,我什么手段都使上了,才告诉我又是范超越给掐的。我给你打电话,你他妈也不接,你是什么意思你?
说老实话,我最近就觉得不对了,每次孩子在院子里玩,只要那个范超越出现,孩子就躲来躲去的。有好几次,我看那范超越分明是故意用自行车撞咱家孩子的,我当时还以为小孩子在一起玩呢。没想到这小狗日的这么狠。最近李东一直加班,没怎么在院子里看过孩子,对这情况也不了解。
李东对老婆说,你等等,我马上就回去了。李东没有再回办公室,给领导打电话请了个假往家赶。中间老婆给李东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就好像一秒钟也等不及了。
孩子班主任也把电话打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问李东,你老婆怎么回事?你们家的人讲不讲道理?李东说,你什么意思?我家孩子被打成那样,你怎么这种态度?班主任说,孩子打没打,在哪儿被打,现在咱们都还不确定,我也说马上就处理,但你老婆在电话里说什么你知道吗,在群里怎么说话的你知道吗?我什么时候歧视你们了?李东打开微信,老婆果然又发了很多条。最后老婆被班主任给移出了家长群。老婆发的最后一条是:班主任,范超越家长,如果你们管不了范超越,那可就别怪我了。
李东赶到家时,发现老婆在阳台上团团转,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把改锥。李东把孩子叫过来,开了灯仔细查看,大腿上果然有两处黑青,一处是膝盖正上方,应该是磕碰的,另外一处确实应该是被人掐的。
你看见了吧,我真想捅死这些狗日的。老婆说。从阳台上看下去,光头以及那个踢过李东车的女人聚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聊什么,不时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
李东对老婆说,我刚和他们班主任说了,他们班主任说明天一上班就了解情况。
老婆说,了解个屁,孩子说她找老师反映了好几次了,咱们也还去找过她。每次老师都是口头上训一训范超越。每次训完,范超越就会更加恶狠狠地报复孩子。所以后来孩子都不敢跟老师反映了。
就在这时候,班主任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说是她联系了范超越家长,范超越他爸妈说要来看看。他爸妈说肯定会负责的,他们的态度挺好的。
李东开着免提,他看见老婆的表情变了,就连忙掐了电话。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态度好,难道我的态度就差吗?老婆喊了起来。
等老婆平息了一些,李东又给班主任打电话。
李东对班主任说刚才信号的问题,电话突然断了。
他们把楼梯踩得咚咚作响。打开门后,李东发现一家三口都来了。两个大人手里都提着东西。范超越跟在父母身后,低着头一声不吭。家里顿时拥挤了起来。好几次李东撞到了墙,踢到了地上的鞋子。吴燕脸上的肉耷拉着,抿着嘴唇把目光投向别处。范超越父母道歉,孩子呢,让我们看看孩子,你们放心,我们会承担所有责任的,我们没有管好孩子,我俩都忙,现在专门回来看管他。他们看李东孩子腿上的黑青。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说,我们全力配合。以后肯定不会这样,我们会好好收拾范超越的。
能说什么呢。
他们要留下钱,李东坚决拒绝,吴燕脸都白了,李东感觉她也许马上就会发作。还好的是,他们两个把钱装了回去。但是他们说,只要有用钱的地方就跟他们说,要去医院检查也好,孩子有什么后遗症也好,他们都会负责。我们想不出办法,我们只能这样了,他们说,我们希望孩子不要留下什么阴影,以后还能好好相处。
说话的主要是范超越他妈,范超越他爸还是原来那副样子,阴沉着脸,皱着眉头,好几次李东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自家三人身上还有家里左左右右审视着。但是你不能说他们的表现有什么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们走后,吴燕用尽全力踢他们带来的盒子。他们态度好!她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有素质对吧?他们以为钱就能摆平一切事情是不是?
钱:有一天上午妈妈讲了好多次,她讲她怎么在中巴上和别人挤着,旁边有谁和谁,她讲她怎么看到那张五十块钱从别人的口袋里掉了出来,她怎么假装,怎么伸出脚踩在那张钱上,怎么一直想着弯腰,怎么弯腰的时候一直觉得别人看着她,所以她假装系了系鞋带又站了起来,她怎么在下车的时候迅速地用旁人都注意不到的动作,把脚底踩的那五十块钱捡了起来。
有一天中午爸爸也讲了好多次,他讲他怎么就要回家了,被别人给拉住了,别人怎么也不放他走,因为别人打麻将三缺一。爸爸说自己身上没带钱都不行。别人借给他钱让他上场。天黑的时候,第二天早上,爸爸两次都要走,别人就是不让他走。如果那时候他们让他走的话,他也就是赢点小钱而已。他们不让他走。结果到第二天中午,爸爸把他们所有的钱都赢完了。他们终于放他走了。爸爸赢了五百块钱,比他两个月的工资都多。
那天夜里他们在卫生间聊了好久,后来他们又回到卧室聊。是的,他们想通了。李东说起自己小时候,我那时候在那么偏远的乡下小学上学,我的老师连个高中学历也没有,那又怎么样?我还不是活下来了吗?吴燕说是啊,我那时候也一样啊,老师前一天去打麻将,第二天全天我们就都用来自习了。女儿在这个学校上学已经两年了,他们对这个学校也足够了解了,那些老师又高明到哪里去了呢?并没有。这些老师都没怎么上过学的,吴燕说,她们大都是考不上本科的师专生,这样的人,这些在高中时候就被淘汰了的人,现在竟然居高临下地要指导他们。李东说毕竟我们两个都上过大学的对吧,我们那时候考大学可要比现在难多了,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问题就是我们太懒了。如果我们多花一点时间,我就不相信我们辅导不了孩子。
他们开着灯,把门关着,压低了声音。逐渐地,他们脸上难过的表情消失了,连泪痕也消失了。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展望过未来了,上一次还是新房子装修完的时候,刚刚买了沙发,当时他们坐在沙发上,下午的阳光照在客厅里,其他家具都还没有买回来,他们坐在沙发上,那一次他们都聊了什么呢?那时候他们觉得未来一切都会非常美好,房子他们已经买上了,再攒点钱,车子也能买上的。尽管没有明說,但他们都在脑子里设想了一番,开着自己的车子回到老家的情景。在我小的时候,当时李东还是吴燕这么说,哪儿想到有一天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呢,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不要在乡下住着,能变成小县城里的人,能闻到下水道的气味,能随时走到商场里,那就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了。是啊,另外一个附和道。他们能记得带着烧煤的气味的空气从窗户上涌进来,连这种气味都让他们觉得快乐。他们看着对方的脸,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啊。
李东在地上走来走去,吴燕说,你别走了,晃得我头都晕了。李东说,这几年让我们这么难受的问题,现在想起来多么简单啊,我们之前怎么就想不到呢。他挥了下手,这么简单就解决了。
他们又开始找起这个学校的问题来,校园那么小,每次开个运动会都还得去附近的一所中学去借地方。学校里竟然连一棵树也没有。还有去学校的路,老城区的街道又窄又破,周围密密麻麻的商店,还有许多乱停乱放的车,走路都能被堵上好几分钟。李东和吴燕都曾经被电动车自行车给轻微地撞到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家长骑起车子来,也跟疯了一样。
还有还有,咱们平时接触到的这些人,这些人肯定会对孩子产生不好的影响的。
是的,简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了。只有把孩子转回他们自己的房子对口的学校,一切问题都会解决了。
问题是第二天起来,他们没有谁提到昨天晚上的谈话,他们都在故意回避。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孩子在附近上舞蹈课英语课数学课,这些课以后还上不上?孩子在这个学校已经两年了,认识了那么多的同学,换一个新的环境,对孩子会不会有坏的影响?无论如何,这个学校毕竟是全市排名靠前的,靠前肯定有靠前的理由,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进这个学校都进不去呢。每次当有人问起李东,他家孩子在哪个学校上学,李东回答之后,对方都会马上表示,那可真是所好学校。还有还有,他们当初可是花了五万块的。而现在他们感到的压力全是自己的压力,除了被范超越给欺负过一次外,孩子在学校待得可还是挺好的,她从来没有表达过不满。如果他们因为自己的缘故,放弃这个学校,是不是太自私了?
最最重要的是,换学校后肯定会带来一系列另外的后果,万一孩子受到了不好的影响,到时候谁来承担责任?
他们都没有睡好,一整天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学校:暑假结束后,他们返回学校,整个学校院子里都长满了荒草,它们有的比他们的腰都高。他们会花一整天的时间来打扫卫生。用力把草拔出地面,当草的根完全脱离出来时,他们会感到一种快乐。拔完草后学校的地面就变成深黄色的了。他们能闻到湿土的气味。在他们拔草的时候,很多的麻雀从这里飞到那里,他们就是不愿意离开校园。教室门口那一小块水泥地上铺着晾晒的麦子,他们跳着走路,以免踩到麦粒上。麻雀们是为了这些麦粒而来的。
第二年暑假,他们还是搬回自己的房子住了。搬回自己的房子后,孩子也转学到对口的小学上学。他们搬家那天,踢李东车子的那个女人不停地围着搬家公司的车转,她东张西望,一副想找个什么人好好聊聊的模样。她几次开头,想和李东聊聊,打探点消息,但是李东都没有回应她。
租他们房子的人在门上贴了个福字,他们回来后才想揭下来,结果一揭发现后面是个洞,应该是用拳头或者锤子之类的砸出来的,还有空调也坏了,门把手掉了两个。想当初,租他们房子的年轻人说,哥,我们都是刚参加工作,没有钱,你们给便宜点吧;哥,我们没有钱,你们能不能不要收押金啊;放心好了,我们肯定会好好爱护你的房子的。结果他们走的时候都没有跟李东他们打照面,李东给他们打了十来个电话他们才接,说钥匙放在楼下邻居处。当初把房子交给他们的时候,李东和吴燕给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他们呢,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一进来就是一股恶臭。
有一天晚上,李东起来上厕所,他没有开灯站在马桶前面,微微低着头弯着腰,就在那个时候,遥远地传来一声火车鸣笛声,它隔着无数栋大楼传来,突然间一种幸福感涌了上来,这声音让李东想起了遥远的一个午夜,他和父亲躺在县城招待所的床上,父亲已经睡着了,但是李东睡不着,当时他就是为这样的鸣笛声感到入迷,那是他以前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这是城市的声音,他当时这么想,如果我能一直住在城市里,而不是第二天就要回到那么安静的乡下的夜晚里去然后一年里再也没机会再进城里来了那该多好啊。那是多久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啊。
李东和吴燕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把房子打扫出来。每一个犄角旮旯他们都仔细擦过了。想想这两年租的房子,想想房子里简陋的咯吱咯吱作响的家具,再看看现在干净整洁的房间,他们的心情好了起来。最主要的是停车位充足,他们当初没有买车位,但是可以租,一年才六千块钱。再也不用大早上的找别人挪车了。小区院子里环境也好,一方面是因为车少,另外一方面是因为新小区有绿化,尽管是些低矮的小树和草地,但也要比租住的小区好多了。
孩子很快就和幼儿园时候的同学恢复了联系。过了没多久,就有小区里的孩子来敲门找女儿玩。他们在院子里发出尖叫。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