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

夏烁

一千响的鞭炮在地上哆嗦，扭动，炸裂，不久响声戛然而止，留下一地红纸屑。立丰站在不远处，他的手机显示，放完这串鞭炮用了15秒14，此刻是年三十17点07分。

正是别人吃年夜饭的时候，远近没有别的爆竹声出来应和，只有立丰，站在楼下，手指夹着点引线的烟。每一年，他都比前一年更早些下来，也许是因为每一年都比前一年要更晦气，等不及要去炸散它。

回到楼上，又熬过半个小时，他换上新买的羊毛衫和去年过年买的羊绒大衣出门去了。街上空无一人，路沿残着雪。他走着，感觉希望在胸膛里摇荡。一年到了头，到了该有点转机的时候了。拐进麻将室所在的那条巷子，他发现这年三十的天，一下全黑了。

麻将室里，老板一家人还摆着圆台吃着饭。

“这么早。”他们一脸不解，没有丝毫的客气。

他于是也板起脸，不吭一声在靠门的空麻将桌前坐下，拿出手机发信息给华虹说，除夕平安。

你的幸运数字是多少？

华虹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回他。应该还在吃饭。

等了半个多小时，来了三个女的，黎莲是他约来的，他俩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其他两个女的也是约着一起来的。

钱进来，又出去，立丰觉得自己是个破麻袋，一路装一路漏。没到十二点，正在他完全瘪掉的时候，同桌的女人们把面前的牌一推，站起来要走。她们要去烧头香，老板无意再帮他安排座位，他也只好离开。那串鞭炮竟没有起到一点作用，亏得他还抢在所有人之前去把它点了。但他立刻明白了，好运不在这里，新的一年还没有正式开始呢。他很懂得如何在希望中进退。

“你的幸运数字是多少？”

在黎莲走之前，他拉住她围巾的一角问她。

“干嘛？怎么像小孩子写同学录。你要跟我告别啊？”黎莲把围巾翻来覆去地在脖子上绕了好几遍，她的心思全在那上头。她神采奕奕，眼角飞着闪粉，嘴唇嘟着，红得发亮。

今晚一开始他还以为他俩是打配合，谁知道她越杀越狠，她赢得最多，他输得最多。看樣子她一点也没把这放在心上。

立丰不再追问她。也许他就是要跟她告别，过了今天，就不再联系她，和她做个了断，也和麻将室做个了断。他在这种地方浪费了太多时间。他跟华虹说他偶尔去一次麻将室，他担心他好赌被她知道。他好赌是有名气的。以前过年就是推牌九，有过一夜进账几万，更多的时候把儿子的压岁钱都输了进去。

后来他变穷了，穷到只敢打打麻将。赌博的感觉变得和缓了，麻将室里一个接着一个的女人的存在随之变得清晰了。其中有的女人再也不来这个麻将室了，他觉得她们把事情搞复杂了，犯不着当真。

立丰尝试过以麻将为生，每天打牌过日子，维持过一个月。今天晚上，就在黎莲数着他扔过去的纸币的时候，他一边砌着牌，一边想起了“久赌必输”这四个字。他想知道是谁先想出这四个字的，这不是一个规律，而是一句咒语，因为当这四个字没有预兆、不可抗拒地在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他意识到他再也翻不了本了。

巷子外，去灵古寺的路交通管制，车都停在路口。烧头香的人们一齐步行向西。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夹雪。女人们两三个合一把伞，亲热地挤在一起。冬天，女人们都穿上高高的皮靴和长长的羽绒服，走在湿乎乎的雪夜，一下也看不出区别。她们中有像黎莲这样的穷女人，也有像华虹这样的富女人。立丰想着那些他“了断”了的穷女人，想着想着，倒是自怜了起来。真冷啊，他搓搓手，衣服口袋里一点分量也没有，穷到缩紧。但一想到这一路上女人们的目光，他又抖落抖落身子，挺起胸膛来，像是别无选择般，顺着人流往西走。

灵谷寺门口斜靠着一块刚由箱子扯开的硬纸板，上书“票价30”几个歪斜的大字。立丰看见他的赌友五川，正缩在军绿色棉大衣里，勉强伸出一只手举着电筒给收票的女人打光。

“抢钱呢。”立丰把他拉到一边。

“又不是我的。收票的那个你看见没？我们老板娘，今天通宵来值班。你看看你，穿得像个老板，还计较这么一点点。”

“上次玩二十一点你欠我的钱，我跟你计较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五川一脸不耐烦，悄悄把立丰送了进去。

出了山门，刚才还挤在一起的善男信女们四散开。立丰径直往大殿走，顺手从经过的香炉里拔了三根香。他走上台阶，在大殿门口停了下来，人们擦着他的肩膀跨过门槛挤进大殿，菩萨面前的跪凳总是空不出位置来。他后退一步朝里面拜了三拜，转身走下去把香插回了原来的位置，这时，新年的钟声敲响了，人群中发出几声赞叹。立丰想到五川，他每天都在寺里，但运气比他还要差，比他还要落魄。立丰猜想那是因为五川人虽然在寺里，却没有诚心。他觉得这和他既没有买门票，也没有付香钱是不一样的。他的鞋底潮了，他身上落着雨雪，他没有躲，也不去拂落它们。冰冷的水珠渗进他的羊绒大衣，他想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诚心。

大年初一天乍晴，立丰醒过来，只感觉到太阳，也只想得到太阳，他脑子里冒出一句：“老天照应。”他发现这话是他妈以前看到好天气时常说的。躺了一会儿，他下床拉开窗帘，沐浴在阳光里，刚要继续赞叹这新一年开始的好天气，又看见了对面黄泥沙色的六层楼。他也住在这样的楼里，它们总是提醒着他，他是这个县城里最穷的人了，不用算那么精确，总之他是最穷的那类人了。

县城仍在不断地向南扩张，通往高铁站的蓝塘路东边拆了农民房，征用了几百亩地，硬生生造出一个新的古镇；靠西边的店铺，没动着，生意越来越好。以勤每次从妈妈家去爸爸家，都必须要经过以勤饭店。偶尔会有认识的人问他，那个饭店跟你有没有什么关系。他都摇摇头。

二十年前立丰开了这个饭店，引领风潮地打出野味的特色招牌，饭店小半年回了本，又过了两年，他和巧巧都嫌太苦，把生意正好的店盘给了别人，自己另外开了个茶楼。这下没撑过一年。

盘下饭店的人一直经营到现在，店名也没有换，陆陆续续把左右两边几个铺面全租了下来。

从爸爸开饭店开始，到开茶楼垮掉为止，以勤都只喝饮料，从来不喝白开水。之后爸爸又做了大大小小几种生意，丝毫没有翻身的迹象。他印象中最后一次是卖保健品。那是他读高中的时候，学校的位置有点远，他想要买辆电动车上学，他爸没给他买。他在刮着大风的国道旁边踩着链条生涩的破自行车，想了想十年前那一口蛀牙，安慰自己说爸爸也不是没有疼过他。

对于爸爸兜兜转转最终成为一个穷光蛋这件事情，以勤已经不怪他了。只是偶尔在以勤饭店等位的时候，他忍不住觉得好笑。其中一个原因是用他的名字来给饭店命名一点也不合适，另外，他想不出家里有谁会把“勤”这个字放在他的名字里。

父母离婚之后，以勤总是陪巧巧过完大年三十，再去陪立丰过大年初一。巧巧喊以勤把家里的水果干货带点去给立丰，都是她男朋友单位发的。

以勤打开家门，立丰又在床上躺着了。

“以勤啊。”

立丰用一种过于亲热的口气叫他。以勤知道越亲热就代表他爸越羞愧，为了让他不那么羞愧，他利索地把礼盒放在门口，走到阳台上去玩手机了。

“以勤啊，你的幸运数字是多少？”

以勤随口报了个数字，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想问出究竟。他爸一说莫名其妙的话，就代表他要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像是有一次，他跟他谈起了法家的管理学，还有老庄的修炼之道，接着他就去卖保健品了。幸亏爸爸是个不太能吃亏的人，没陷得太深就出来了。

以勤觉得这些事情自己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烦恼。他爸爱折腾，又缺乏好运。但以勤从不担心他会彻底沦落。这种安全感不好解释，他可以举例来说明。比如说爸爸比同龄男性要爱打扮，他的穿戴比妈妈现在的公务员男朋友要好得多。

立丰又说起别的事情来。

“爸爸最近碰到了一个阿姨。”

和爸爸交往的阿姨，以勤见过两个，但在见之前都没听爸爸说起过她们。渐渐地，以勤总结出来，那些他见过的阿姨都是穷阿姨，而那些只听过没见到过的阿姨都是有钱阿姨。

“她自己做生意。”

关于这个阿姨是怎么回事，以勤也不想知道。

“這次这个阿姨挺诚心的。如果成了，爸爸以后就不要紧了。”

上一次提到有钱的阿姨时，爸爸也是这么说的。爸爸会跟他说这样的话，他也已经习惯了，他觉得爸爸急切地想要跟他分享希望。

“爸爸对自己，还有点信心。这一年总会有点变化了。麻将也不打了，没意思。”

“那就好。新年新气象。”以勤脱口而出，懒得多想。

立丰在放鞭炮的时候记下了四个数字。以勤和华虹分别告诉他一个幸运数字。还有一个数字，是春节假期结束后，年初七那一天日历上印着的的幸运数字。他排了半天，还是把日历上的数字买成了蓝球，毕竟以勤和华虹都算不得运气特别好的人。黎莲也给他发了信息，他瞄了一眼就删掉了。

他今年，绝不再跨进棋牌室半步，也不会再接触棋牌室里的女人。当在彩票站接过那张十块钱彩票的时候，他心里有了新的着落。还有更大的一份着落，在华虹那里。

他仅剩的一点信心，来自于他作为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在过去几十年中所获得的青睐。但也就只剩那么一点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做工人做到退休，想到现状不由得心惊。拿工资对他来说毫无乐趣可言。

下班以后，立丰见到了从姐姐家回来的华虹。

“过年怎么样？”

“老样子。”

“挺热闹吧？”

“姐姐家一大家子人，父母也在她那里，每年都是这样。”

“那挺好。”

“所以其实我自己，成不成家也是无所谓了。”

立丰立刻感到了失望。过年之前，他开着华虹的车陪她去农商城采办年货，听她的吩咐把车停到这里那里，跟她去她熟悉的铺子。是她约他去的，那天她看起来挺热情的。

华虹通过两个月前的初中同学聚会联系到立丰。两年前，她回老家办了一个不大的塑料制品加工厂。过去她一直在姐夫的塑料厂里帮忙，这几年她越来越不想和父母、姐姐一起全拴在姐夫那边，姐姐也鼓励她自己干，姐夫可以把接不下来的单子介绍给她。她们一起回家来看厂房，父母没有反对，他们觉得她动动也好，动一动总是会多出一些避免孤独终老的机会，他们对她回老家的动机有一些误解。

华虹回老家来开厂的时候，不能说完全不期待变化。但她没有具体的设想。她已经不必要走上任何一条可以被称为道路的道路了，没有任何一个目的地正在等着她。她也苦恼过，但如今想来都是不必要的。一切都晚了，她被解放了。

被邀请去参加同学会时，华虹想起李立丰来，他是她初中时爱慕的对象。说起来是她第一个迷恋的人。那种痴迷并没有带来痛苦，她愿意回忆起它来。

华虹没有在同学会上遇到立丰。立丰只参加过那之前的一次，整晚守在当官的同学身边掏心掏肺，同学会之后，他又去找了他好多次，才不管什么热脸贴冷屁股。最终，这位同学在以勤的就业问题上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象征性地送了他一条烟，就这么断了联系，彼此都知道是一次性的事情。立丰不再去参加什么同学会了，那不是像他这样的人能得到快乐的地方。

华虹在两个月前的同学会上听曾经的姐妹提起立丰，几个人开玩笑说约他出来吃饭，在宴席上就打电话给他，立丰答应了。他们老同学两男两女一起吃了饭。华虹留了立丰的联系方式，又约他单独出来吃饭。姐妹有天突然发信息问他们是不是还在接触着，又一本正经地提醒她立丰的状况，说他并不是一个牢靠的人。华虹没有回。

一起去买年货之前，他们还吃过两次饭，都是华虹请立丰。立丰顺从地接受了，他觉得这代表他并没有在隐瞒自己的状况。况且，反正是她主动找的他。

这一次是立丰约华虹去他家里吃饭。比起立丰接触过的其他有钱女人，华虹打扮得很朴素。这让他感到轻松。但他欣赏那种认真打扮的女人，每天操心自己的穿戴，对，他喜欢那种会享福的女人。他前妻巧巧就爱打扮，还和他一样爱赌，他相信跟她之间有过真感情。不过现在他恨她。他忘记了在茶楼倒闭之后他俩还一起折腾了十来年，现在回想起来，他总结一句话，巧巧这种女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他禁止儿子把自己的近况告诉她，又补充说也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华虹不属于他喜欢的类型。立丰早就知道了。华虹联系他的时候，他甚至想不起她是谁。但这都无所谓。他和她在一起也挺开心。

和华虹一起在菜市场里买菜，也是开心的。他们俩装作很熟练地，亲密无间地讨论着鱼肉蔬果。华虹希望不要遇到熟人，那样的话他们的假装会被戳穿。而立丰的想法跟她正相反。

立丰个子很高，华虹想起其实她以前就是喜欢高个子的男人的，现在她可以承认这一点了。这事不牢靠，她也知道，但牢靠并不要紧。这是恋爱，她感到幸福。

在带华虹回家之前，立丰多次告诉她，他住在最旧的小区里。他控制着自己的语言，既不希望华虹介意他的窘境，又希望她有些在乎，希望她会想起她可以帮他改变现状。但她只是听着，对此不说一个字。

华虹觉得他的家比她想象中好多了。这个单身男性不囤积物品，家里挺干净。这就是她印象中他所具备的优点，他每天都干干净净的，在那些冒着浑浊的热气的初中男生中鹤立鸡群。他和他们一样在街头巷尾窜进窜出。但他能保持他的整洁，并且从来不看她一眼。

客厅很小，她坐在条凳上，面前是一张八仙桌，看样子是老人留下的东西。李立丰的生命和她的生命发生了关联，以至于他正在给她做饭。从再次相见到现在，她一直都很明确，这不是日常生活，这是奢侈，这不是他的给予，这是她的获取。

“你不喜欢的话下次我们可以去外面吃。”吃完饭，立丰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不是挺好，下次还是在家吃吧。”

“就怕你不喜欢。那还不简单，我每天都可以做给你。”立丰倍感安慰。

也许这样才合情合理，他需要她。但华虹不甘心。她又找机会告诉他：“以前，你可是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的。”

“怎么可能。”

“真的。你，还有你哥，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要说神气，我比不上我哥。”

“也有人这么说。不过我不这么觉得。”

“都是空的。”

立丰说这句话时最先想到的是自己，随后他才想到了他死去的哥哥，发现癌症晚期的时候，他刚有了自己的工厂，刚成为整条街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想起过去，他总是落寞的。华虹心领神会不再回应，她也懒得回应这句话，这是她最懒得回应的话之一，因为这话毫无意义。

但她不需要和立丰说这些。她说：“周末出去玩吧？”

“好啊，你想去哪里？”

“去小慈山。开我的车去，那边现在开了几家民宿，好像还不错。”

华虹前几天看到小慈山的广告，就想到要和立丰一起去。她二十岁的时候去过一次，厂里组织大家一起去春游。去的车上，同车间里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青年坐在她的前座，她一路上都看着他后脖颈上短短的发根。回去的路上，他坐到了她的后面。那天她扎了马尾辫，她为自己暴露的后脖僵坐了两个多小时。那个男青年后来成了她第一个男朋友。他只比华虹高一点点，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华虹觉得身高一点也不重要。但他们最终没有结婚，先后从厂里出来，都去做生意了。

华虹来家里之前，立丰去补缴了卫生费，免得吃饭时间又有人来催。华虹很慷慨，但渐渐地立丰也用掉不少钱。他心里不能说不急，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扭亏为盈。他期待的大概是能帮着华虹一起做生意，以后就不要紧了。但依他的经验，这种事，不想搞砸的话，就只能耐心点。她们都不傻，只能等她们自己愿意。

去小慈山的前一晚，立丰又买了十块钱彩票。彩票站老板把彩票递给他，依旧面无表情。他中过一次五块，一次两百，老板处变不惊地把钱兑给了他。这里进进出出有不少像他这种年纪的人，谁都不像是中过五百万的样子。不过谁都有可能。立丰觉得自己的可能性要更大一点，因为这几个数字不是随随便便选的，也因为他对这种事情总是抱有一种信心。

如果中了五百万要怎么办呢？这个问题他思考过很多次。他和母亲、前妻、上小学时的以勤都认真地讨论过这件事。第一次刺激到全县所有人神经的“摸奖”是在他刚结婚的时候，头奖是一辆桑塔纳，一共有十辆。当时中奖的人成了人群中的首富，他认识其中一个，那人现在也不怎么样。中了五百万要怎么办呢？他可以和华虹合作，把生意做大一点。

中了五百万之后还要继续和她谈恋爱吗？华虹这样的女人，黎莲这样的女人，到底哪一種更合适呢？这个疑问只是在他脑中浮过，不过他还是意识到，并不存在华虹这一种女人。华虹这个女人有点独特。独特并不吸引他。但这样一个女人喜欢他，总来和他这种人在一起，这一点让他感到颇为珍奇。

今年春开得早，元宵节过了没几天，春风就把人吹得脸红。去小慈山的人不少，上山的车排了长队，好不容易到了山腰上的民宿，立丰觉得倦乏，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和华虹一起欣赏着各个角角落落，一边拖着华虹的行李箱跟她进了一楼一间带院子的房间。

他把华虹的箱子放在了床边，自己在床上坐下。他看华虹先是在写字台上整理了背包，又去了一下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之后，她也不看他，径自走到通向阳台的玻璃移门边，把窗帘统统拉开。

立丰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是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发现上午的行程早已让他的胳肢窝汗湿，现在在清爽的房间里坐着，这两团湿热渐渐阴凉。华虹照在门边的阳光下。此时立丰并不想要去抱一个这样暖和的肉体，想到肉体要交缠，他就想到一路上迎在额前的过于明媚的春日，想到等着上山的车队，还有下车时撞上的成群飘浮着的细虫，它们给他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但他必须要做了，所以他上去，抱住了华虹。

华虹正想转身，他一开始抱得并不贴合，华虹又转过来，迎合了他，他笑笑，华虹没有笑，低头靠在他肩上。

拥抱总是舒适的，比他刚才想的要舒适得多。他做一个疲倦的男人已经很久了，但每次都是这样，当身体贴着身体，他又享受其中。他俩拥抱着，拥抱出一种比人体更热的、能使黄油迅速融化的温度，立丰几次松手想要做点什么，都被华虹止住了。既然她喜欢这样，立丰也不再着急，有几个瞬间他因为关心吃午饭的时间或者玻璃移门有没有锁上而走了神，但很快地，他忘记了这些，忘记了要讨好她。

他们错过了午饭的时间。立丰和华虹都听到空气在嗡嗡作响，而他们制造的响声与之相比是很细微的。立丰愉快又麻木，只是保持着存在。当他想起要回报的时候，却被华虹拒绝了。那些扭曲的、从脑子里生出来的东西渐渐消失在这密室当中。他想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飞虫，它们的细小和密集和房间里的声音一样，都是可以被接受的。在这停滞的午间，他被华虹感动了，说不出是从哪一刻开始，在身体的交缠中，他觉得向来是这样的。

傍晚的时候，立丰和华虹散步去山上著名的瑞星岩。民宿还不算多，大多数游客都是一日里来回，时间也晚了，没有人和他们同路上去，下山的人倒是不少。有几个人在荡着胳膊专注于脚下台阶的时候偶尔抬起头，看到这两个刚要上山的人。他们一前一后一心一意地走着，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也不打算开口。

所谓的瑞星岩是山顶平台最边缘的一块突出。立丰和华虹坐到岩壁边的石阶上。

“我看这块岩，和这个平台一样，就是人工开出来骗骗人的。”

华虹没有回应，只是坐着匀着气。

“这里肯定还会再开发，毕竟现在交通方便，这里位置挺好的。”

“我第一次来还是在厂里。二十出头，一晃，哗三十年就过去了。”华虹望着岩尖所指的远方，像是在目送倏然远逝的时间。

“怎么不是呢，都一样。”立丰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想到失去的时间，他往往是懊恼和愤恨的。

“所以也没必要羡慕年轻人。每个人都要老的。”华虹说，“只是他们还想不到而已。你二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现在这样？”

“也知道岁数要大上去，只是没有想过会这么快。”立丰害怕她要问他有没有想过现在会跟她在一起，那样的话他就得好好想想要怎么回答她，所以他觉得不如继续停留在这种不要紧的事情上，“好像二十几岁的时候，年轻的时候，现在就只记得几个画面，前前后后记不清了，就只有几个画面。”

“你记得什么？”

“厂里迎春晚会，我表演唱歌，还有几个小青年刚学了点吉他，架子鼓，搬着家伙在我旁边伴奏，也没怎么排练过，唱的和他们弹的不是一回事。但效果很好，大家都很高兴。”

“你那个时候长头发，喇叭裤。”

“是这样的，你怎么知道。”

“我有张照片的。穿了件牛仔外套。”

“好像是。”立丰记得他穿的是一件皮夹克。他以前挺喜欢听华虹说起对他的关注，甚至有点上瘾，不过尽量假装无所谓罢了。但此刻他突然为她感到难过，不想再听了。

“那张照片是我小姐妹的，她跟你一个厂，她想想结婚以后这种东西没地方放，就给我了，她喜欢里面那个打架子鼓的男的。”

“那个人到现在还是一个人，没有结婚，弄不清楚他怎么回事。前两年在浴室碰到过他一次。也老了。”

“你结了婚还不是一样。也一个人。”

“不一样的。”

“我那个时候也有男朋友的，不过还是把照片留着了，回去翻翻应该还在。”

“你那个男朋友，怎么分开的？”

“谈得太久没有结婚，就分开了。他一直在观望吧，我们前后脚离开厂里，他马上就结婚了，对方有资源，他自己运气也好，生意做得挺大，早就移民了吧。”

华虹说完转头去看立丰，吃了一惊。立丰瘦削的脸绷得像石雕。华虹以为他为自己的遭遇而愤怒。她一点也不期待她的话会产生这种效果，没有和那个人结婚一点也没错。

“如果我哥还在，我绝不会是现在这样。”使立丰恼怒的，是为什么这些人都成功了，而他没有。不止是华虹以前的男朋友，还有很多别的人，比如他开饭店时跟着他的小工，后来靠收旧手机发了财，生了四个孩子，每年还打电话给他拜年。他们都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他们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无非是投对了门路。为什么老天就是不把暴富的运气分一点给他呢？

华虹一点也不喜欢说着这句话的立丰，但她让自己别在意。

立丰感觉到了华虹的沉默，长久以来第一次，他反省了自己的愤怒。他很容易地发现老天并非从未给过他运气。

“我嘛，有一步走错了，如果饭店继续开下去，现在应该很好的。”

“这种事情没办法的。”

隱隐地，立丰又想起那个小工。他左手食指伸不直，也不能完全弯曲，是在他那里切菜切断的筋。小工当时年纪还小，没做鉴定，也没什么赔偿，医院回来之后立丰给他吃了两顿猪脚，这事就算过去了。后来立丰开茶楼带着他，他还挺感激。每次接到他的拜年电话，立丰都担心他是想起来跟自己算账了。他隐约地觉得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倒霉的。他差点要和华虹说这件事，但还是没有说出来，他对着谁都没有说出来过。因为没道理啊，要真是这样，老天爷对他也太苛刻了吧。

“倒不是没办法，开饭店太苦了，其实熬过那阵也就好了。要是我坚持下去，肯定比现在这个老板经营得好，他的脑筋还是太死。”

“你也不用这么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真是这样。”

华虹冷酷的语气让立丰相信她并不是在安慰他。他想起人们常说的，还是面对现实比较好。面对现实有什么好处呢？立丰没有想下去，他赶紧去想别的了。

“你说的那张照片我记得，年轻的时候还有一张照片，我爬上卡车驾驶座，厂里拍的，这张照片我看别人也有。”

“我在你们厂的宣传栏里看到过。人家都说这张照片看出你手长脚长，完全可以去做模特。”尽管他们已经很亲密了，但华虹还像是刚刚重逢时那样不失时机表达对他的关注和赞美。她认为没有人会厌倦这些。她知道自己是在刻意地表达，就像是在喂养他，让他满足。

“要是做模特……也不可能，我们这种小地方，资源太少了。”那次爬进驾驶座后他去上海送货，返程的时候，车被几个大学生拦了下来。他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把车横在学校门口，放了轮胎里的气。而他自己，和大学生们坐到了一起。但那一次他并不是为了帮助他们，他是在模仿他们。现在回忆起来，他早已不再羡慕什么大学生了，因为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都是空的。

所有这些失去了的可能性在他心里到底引起了多少的遗憾呢？华虹无法感同身受，如果过去改变的话，这一刻也会改变。她说：

“现在不是也挺好的。”

立丰觉得自己应该想想怎样提醒她他的境况并不好，而她可以帮他的。但既然她觉得好，那也好。

从小慈山回来以后，立丰越来越觉得难以向华虹开口。他不去主动和她说，好像是因为他知道会被她拒绝的。华虹从来没有提过，就算在他暗示的时候，她也不接话。立丰越来越没有打算了，却不再心慌，他安慰自己说他尽可以这样一直拖着，她总会需要有个人帮她，陪她的，她马上就要老了。

他突然想起以勤，以勤高中的时候曾向他要过一辆电动车，后来一直没有再提，还有他现在一直也不来跟自己提买房子的事情，心情可能是一样的。他爱惜起自己的儿子来，以勤就是善良。不过回想起来，买彩票也好，想和华虹一起做生意也好，他每次的计划里都是会考虑到以勤的。所以他现在经常想着华虹，偶尔想到以勤，也不算对不起以勤。

偶尔，他暂时忘记了华虹的存在，并留恋那片刻的轻松。希望也好，感情也好，拥有的时候总是吃力，但既然有，又没有理由放弃。

华虹也会有这种感觉。她知道立丰的期待，也知道立丰越来越多的缺点，但她都选择了忽略它们。从心底里，她觉得最好是到此结束，她所得到的已经够了。小慈山回来之后的每一刻都可以结束了，但她没有像制造开始那样主动地制造结束，完美的结束已经越来越不可能了。她想了想，也将这些忽略了过去。她发现了新的自己，如此薄情，不仅现在是这样，可能一向来都是如此，只是她以前误解了自己。所以一切都说得通了。尽管立丰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倒不见得是一个薄情的人，她常常在他身上看到爱恨情仇。

他们的关系果然朝着现实延伸过去，先是立丰见了华虹的姐姐。姐姐有天突然过来，华虹请立丰去车站接她。他们年轻时都曾听说过对方的名字，见了面彼此笑笑，走在路上都拿出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劲头。

立丰第一次去华虹家做饭，厨房几乎是崭新的，没怎么用过。立丰边做饭边考虑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他想帮她把厨房配备齐全，跟他俩最后成不成没关系。他为自己的真心感到愉快，哪天有机会，他要把它讲给她听。立丰走之后，华虹准备面对姐姐的质疑，但姐姐对他们的事什么都没说，她是来跟她商量她自己的事。

“像这次这样，我跟他吵翻了，一个人出来，爸妈留在家里。不合适。”

以她们姐妹的互相信任，和她对姐夫的了解，华虹立刻接受了让父母来她这边住的提议。

“这样的话，我们要离婚也简单一点。”

先是她另立门户，接着把父母接过来，最后姐姐离婚，华虹发现自己在姐姐这个决定中扮演了过于重要的角色，所以劝她：

“这种事情要好好想一想的。再说离了婚之后你打算怎么样呢？”

“钱我有的。”

“不是这个意思。毕竟年纪大了，能相伴到老是最好的。”华虹脱口而出的全是她根本没考虑过的话，但万一它们是对的呢。

姐姐没有说什么，两人各自想象起真正衰老时候的样子。华虹提醒自己顺其自然，免去做选择的负担。她现在对立丰有一种信任，就是相信他一定会推著这件事往前走。那就交给他吧。姐姐越想越觉得痛苦，她痛恨自己的丈夫，痛恨他如此失控，本来维持现状就好，她已经习惯了睁只眼闭只眼，但他竟安排情人在厂里上起了班，完全没有底线，逼得她不得不有所举动。华虹曾经在类似的事情发生时坚定地支持过姐姐，但这么多年之后，她已经无法确定姐姐的真实需求了。

过了两天，姐姐回去了。其实第二天她就想走的，儿子打来了电话，说那个女的已经离开厂里，事情又一次暂时地解决了。在姐姐走之前华虹想和她认真商量一下让父母过来住的事情。但姐姐不愿再提了。华虹感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意外地跟她打了个照面，又扭头离开了。

接着华虹认识了立丰的儿子。以勤以为爸爸在过年时候说的这个阿姨和以前一样，只是说说罢了，不料爸爸有天突然喊他和她一起吃饭。爸爸竟闷声不吭地和这个阿姨谈了半年，这让他觉得事情有些不一般。他对爸爸的女朋友一点也不好奇，但为了配合他，去吃一顿饭也没有什么。

这个阿姨和以勤想象中不同，她好像挺明白的。饭桌上，只有爸爸一个人挺兴奋，也只有他一个人不太自然。以勤觉得他和阿姨的寡言和坦然中有一种默契，来自于对爸爸的了解。

吃完饭，华虹让立丰先送她，再送以勤。华虹下车后很久，都快把以勤送到家了，立丰才开了口：“……怎么样？”

“啊？”以勤想装个傻，他不想再配合爸爸了，他希望爸爸把他简化的问题整个说出来，不要不好意思，爸爸以前没有这么矜持的。但在爸爸组织语言的片刻，他又放弃了。

“蛮好。你开心就好。”

这是以勤的真心话，但立丰听着却不是滋味。

“怎么叫我开心就好……你怎么觉得？”

“我觉得挺好的。关键在你。”

“我嘛，觉得是挺好的。”

以勤等着立丰告诉他他下一步的盘算，但立丰没有说。

“最近手气怎么样？”

“说到做到，今年一次都没碰。”

以勤该为他感到高兴，但这样的爸爸真是陌生啊，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坚持下去，当然，还是坚持下去比较好。

回到家，立丰收到华虹发来的信息，让他明天去厂里帮个忙。对于华虹来说，自己的生意是最后一点余地，过了这一点地方，他俩就在完全的现实里了。但今晚，她松懈了。

立丰振奋起来，这样下去总没有错的。他能理解华虹在这件事上的用心，他们这才刚开始，如果华虹直接让他去厂里工作，肯定会被别人说昏了头，得一步一步来。深夜，他打开衣橱，挑选起明天要穿的衣服。想到终于要去看看华虹做老板是什么样子，立丰不禁微笑了。华虹的厂就在他上班的厂附近，每次路过，他总要望过去。那一片厂区就是华虹没有向他展示过的那一部分。

厂里有一批出货要按照新的标准来包装，华虹叫立丰来盯包装台，没介绍他就走开了。立丰感觉到了工人们的好奇心，他希望他们从他的泰然自若中看出他是老板的自己人，如果他们能猜到他是她的男朋友，就更好了，他发现两个女工互相递眼色，是那个意思，心里暗暗高兴。看了一会儿，他坐下和他们一起干起来，最重要的，是给他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立丰曾经和华虹开玩笑说：“厂里工人欺负你吗？”看出华虹不快后，他又补充说：“你又不凶。”华虹不喜欢这种质疑，这表明立丰根本不了解她。但她懒得解释给他听。在厂里，立丰承认自己看轻她了。华虹总是脚步匆匆，三言两语里有说一不二的强硬。她在车间里因为担心交货时间而嘀嘀咕咕，或是踢到地上摊开的材料哀叹一声，总有管事的或者工人来应和她两句，立丰发现他们彼此信任。他发现她并不真的需要他，因此他很感激她，这感觉类似于幸福，他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下午订货方的经理顺路来查看新包装，华虹请立丰接待他。经理提出要加立丰的微信时，华虹也在，立丰探询地望着她，她满不在乎地对他点点头。立丰希望能和这些人建立联系，不过他发现，华虹和其他生意人在一起的时候的状态，是他最为陌生的，那种轻松熟络的态度，不知怎么，刺痛了他。

出货之后，华虹给自己安排了一次出行。当她把她要一个人去泰国的消息告诉立丰的时候，装作没有发现他脸上的惊讶。

“怎么会想一个人去？”

“又不是第一次，每年都要去一次的。”

“一个人总是不安全。”

“我习惯了。”

华虹的回答不容置否。从去她厂里帮忙之后，立丰越来越感觉到华虹的强硬，她任性地说出这样的话，好像那是绝不会伤人的。但立丰不会表现出他的不满，他从没有对华虹表达过他的不满，他想他以后大概都没有这样的权利，这是应该的，因为他始终无法摆脱要靠她过上好日子的念头，他穷途末路，他就是想啊，他无法否认这一点。

华虹还是一个人去了，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去到湛蓝的海边，隔着国界线，立丰心里有了牵挂，加上一点伤感，这样的幸福很快取代了一开始的不快。有天下午他在自己上班的厂里检查线路时突然想到，如果华虹在旁边看着他，她会怎么想。之后，他总是想象她的目光。那一次，盖回灯罩时，他把螺丝钉拧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后来这成为了他的习惯，他一点也不觉厌烦，倒像是找到了生活的窍门。他比以前更认真地上班，回家后还是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还主动去交了下个季度的卫生费。

华虹走后第五天，也就是她回来的两天前，立丰意外地在中午接到她的电话，她请他帮一个忙，去找他见过的那位经理取一笔不走账的货款，一共一万多块钱，是新包装产生的费用。

华虹交代了事情，立丰应承下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多么默契！想到自己是华虹最亲密也最信任的人，立丰立刻上了路，半个多小时后，他来到另一个产业园，这里比华虹的厂所在的园区要新，规划得更合理，道路畅通，绿意葱茏。经过一个半闭着门的厂房时，立丰停了车。厂门外挂了块牌子，“塑料厂整体转让通过环保验收”。他摇下车窗，摘下墨镜，伸出头去认真地审视起里面来。挺气派，规模比华虹的厂大出一倍。门卫室一个老头扇着蒲扇出來招呼他：“老板，有兴趣？”立丰不发一言，在老头面前记下了牌子上的电话号码，朝他点点头，开车走了。他承认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他并不是装腔作势，总有一天他会帮华虹把生意再做大，从现在开始就可以观察起来，考虑起来了。

拐过一个弯，立丰找到了地方。仓库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太阳的光直逼着地面，以致立丰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只有蓬勃的热浪，催着他往底楼角落的办公室赶。接近门口的时候，立丰听到了人声，并不热闹，但他知道里面的人不少于五个，那种断断续续的哼哼和叫骂声，夹杂着短暂的寂静，他是多么熟悉，他越走近，就越觉得那里面有什么正绷得紧紧的。从车里带出来的一身冷气将要散尽，他一把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凑在茶几前，手里拿着扑克牌的五六个人里有几个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眼神相对，立丰打了个寒战，经理站起来迎接他，带着疏离的表情，好像他和立丰一定有一个在梦里有一个醒着。其他人又低下头，重新投入他们所围成的圈儿里，忽略了那一瞬的分心。

这种场面他见过太多，他从来都逃不脱的，赢的可能永远都在。他看见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在了他的手里，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收据上。经理说了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见，他好像确实什么都没有说。没有人招呼他，也没有人赶他走，他感觉得到他们对他的压抑很不耐烦，他们看一眼就知道他了，他们希望他痛快地过来，要么赶紧走。

永远可能会赢，只要相信，只要去试，但也会输的，其实，一定会输的。他抬脚走出了办公室，一直走出去，坐进车里。说走就走，这就是秘诀。

驶离园区后，他觉得他胜利了。他为自己的胜利亢奋不已，他延迟着这种亢奋，他战胜了以前的自己，也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他不敢停止亢奋。回家的路上，他听见手机连着响了几声，一定是华虹给他发来了照片。他打算把这些全告诉华虹，就今天晚上，郑重地告诉她，当作破釜沉舟，把他今天的胜利和他以前是怎样的一个赌徒都对她说，这有点冒险，但他需要说出来，他需要她来帮助他。最重要的是他得赶紧把这笔钱打给华虹。在看到路上第一个ATM机时，他停下了车，发信息给华虹，她没有回，打电话给她，她也没有接，他等不及了，赶紧下车把信封里的钱存进了自己的银行卡。

立丰一口气跑上五楼，关了门，才发现自己尿憋得厉害。从卫生间出来，他终于回过神，放松下来，现在他待在逼仄的家里，觉得很安全。接下来可以慢慢来，不过要记得转钱给华虹。他从从容容地打开微信。存钱之前，他发现路上那些消息并不是华虹发给他的，当时顾不上看，现在他点了进去。

是一个新的群，十几条消息，他一边往上拉，一边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拉到最顶端，他发现果然是那个经理把他拉进去的。

轮到你了。有人叫他。

因为他刚才抢到了最小的红包，所以现在轮到他发红包了。不需要谁给他解释，他早就看懂了。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轻柔地、顺从地滑了进去，遵循着不知谁制定的规则，动动手指，发出第一个红包，又点开下一个红包。

稍回过神，他强按住自己说抢完下一把就退群。但和他预感的一样，他没有停下来，停下来太难了，而继续却很简单，他无法阻断继续下去的惯性，也无法停止希望。

在手机显示余额不足之前，他从来没有看过卡里还剩多少钱，更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华虹的钱的，他只知道搏下去，就可以把钱赢回来，再赢更多的钱进来。可惜这一次，他把钱输光了。包括华虹的一万多块钱，和自己卡里剩的那一点钱。

已经是午夜了，回家的时候还是傍晚，他斜靠在床上，一直没有开灯，现在他呆在黑暗里。锁上手机，连最后的一点光也没有了。但他眼睛还睁着，装满了黑夜的黑。他到底是怎么点开那第一个红包的呢？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点开了它，也没想过要点开它啊。也许是不小心碰到的吧，他实在是记不清了。他发现至少他不用从赌场里走出来，他就这样继续僵直地斜靠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立刻起了床，洗了个热水澡，换掉前一天的衣服，出门去找庆潮借钱。庆潮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年立丰帮庆潮去拿工钱，没带回来，输掉了。但那次之后庆潮还是一样待他，立丰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兄长。他觉得现在最应该去找的就是他，也许也只能去找他了。早晨七点半，他敲响庆潮家的门，没有人应门。他又按了门上的门铃，铃是坏的，他想起来这铃坏了很久了，他一次都没按响过。

他们一定在家的，可能还在睡觉，那就用力在门上捶两下子。但睡眠留下的麻痹一点一点褪去了，立丰想起自己昨天是如何在劫难逃。他转身走了。他来也许只是想再确认一遍——对着庆潮也好，对着他家紧闭的防盗门也好——完啦。他从庆潮家的楼梯上走下来，告诉自己终于可以轻松了，除了那一万多块钱的债务，他没有别的什么负担了，希望啊，感情啊，全都没有了。但心里怎么还重重地压着什么呢？他把华虹的车停回了她家，走了十几里路，从县城的东南角，走回自己西北角的家，还是没有摆脱压在心上的爱，他不知道这爱是怎么来的，但他觉得是自己用放弃保存了这份爱。

听完立丰的坦白，华虹沉默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下去。在她的沉默里，一切很自然地结束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华虹觉得自己对立丰负有责任，但就是那时了，不会再有更好的结束了。在泰国时，她给立丰买了一块表，到年底想起来，就寄给了他。不是为了留作纪念，就是想告诉他她真的不怪他，也不需要他还那笔钱。况且，她知道他一定把自己的钱也输了进去，这表就算她还给他的。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写，只是把表寄给他。她觉得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拒绝的。她单方面认为这是一个好的结局。

收到表之后，立丰总是戴着它，他发现一个男人确实是应该有一块好表。干活的时候，他才把表摘下来。他庆幸自己没有从厂里辞职，也没有吊儿郎当让人看出别的打算。春节假期之前，他去买了一千块钱的彩票，还是原来的那组数字，只是把华虹的幸运数字挪成了蓝球。他想着这一千块就当作是给以勤的压岁钱，万一中了呢。

除夕那天以勤来和立丰一起过年，巧巧去度蜜月了。以勤看见爸爸又流露出那种羞愧的神色，不用问，上次的阿姨又落空了。这样也好，还是不要再做梦的好。

今年过年严禁烟火，举报有奖。在听过三令五申之后，立丰终于相信禁令是认真的，心里倒也太平了。这几年来头一次年夜饭吃到了夜里。以勤不喝酒，放下筷子打起了游戲。立丰继续自斟自饮，喝到动情处，湿了眼眶，他将酒杯停在嘴边，有半晌，等到把眼泪稳住，开口对以勤说：“儿子，爸爸也就这样了。当然，可能还有机会。只是你千万记得，要时刻保持清醒。”

以勤挪不开眼睛，一局接着一局，一点儿也不愿去想那时刻保持清醒的惨淡的人生。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