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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感觉的变形”对现代诗歌想象的影响
——以波德莱尔“死亡”组诗为例

2020-01-17胡太南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穷人想象力

胡太南

(安徽三联学院 动漫与数字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人们得以认知事物,是从感觉开始的。所谓感觉,是“客观事物作用于人的感觉器官,人脑中就产生了对这些事物的个别属性的反映”[1]100,它包括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等等。在引起、产生美感的诸要素中,感觉以直接感受为起点,成为更高一级心理活动的基础。艺术开始于感觉,反过来,艺术又进一步强化了感觉,使你在感觉中产生了愉悦和联想,从而产生了感觉美。艺术家与诗人的天职,就在于锻炼自我的感觉能力,使之更加敏锐和生动。如美国现代哲学家、美学家亨利·帕克认为:“感觉是我们进入审美经验的门户;而且,它又是整个结构所依靠的基础。”[2]

亚里士多德在《心灵论》中说,“想象不同于感觉和判断,想象里蕴蓄着感觉……”[3]560;和感觉相比,想象是更高一级的心理活动,是意识活动的本质力量的重要表征,是美的创造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想象在审美心理中有着特殊的重要性,“想象是在头脑中改造记忆中的表象而创造新形象的过程,也是过去经验中已经形成的那些暂时联系进行新的结合的过程”[1]282。从这个定义可知,想象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具有创造性;是否创造出在审美过程中想要的那种新的形象,是想象活动成功与否的标志。在西方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中,“想象、热情、天才”成为有别于其它文学派别的三大标帜,席勒则认为:“诗只有两个领域,它要么在感觉世界里,要么在理想的世界里;它在概念领域或智力领域内是不能繁荣起来的”[4]。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认为“用词汇来固定感觉和想象的诗人才是真正的诗人。动词和想象的结合可以产生无穷的力量,这种想象不是使现象具象化,而是集合起散乱的断片,重新建立秩序并赋之予新意。它是创造性的,也是综合性的”[5]17。康德对“想象”是这样理解的,“诗人敢于把不可见的存在物的理性理念如天福之国,地狱之国,永生,创世等等感性化;或者也把虽然在经验中找得到实例的东西如死亡、嫉妒和一切罪恶,以及爱、荣誉等等,超出经验之外,借助于在达到最大程度方面努力仿效着理性的预演的某种想象力……”[6],那么,想象力是什么呢? 想象力就是“在知觉材料的基础上,经过新的配合而创造出新形象的能力。”[7]对现代诗来说,想象力是美的创造不可或缺的的重要能力。

变形,通俗地说,就是不确定性。是一种在整个艺术创作的心理过程中进行的,实现艺术品的表现力量的重要途径。变形是现代艺术普遍运用的表现手法。和普通的大众信息传播不同的是,艺术传达则更注重主观心灵的传达,是一种超于客体之上的变形。同样,对现代诗来说,变形是其本质特征。雪莱说,“诗使它能触及的一切变形”[8]。变形,在诗人的第一感觉中就开始了。

一、波德莱尔与《恶之花》之“死亡组诗”

在法国乃至世界诗歌史上,波德莱尔以其生命之作《恶之花》,奠定了无可撼动的大师地位。这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通过象征、隐喻等手法的运用,以及主观想象和幻化,折射了诗人身处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大都会巴黎的纷繁世事中充满矛盾和抗争的一生,同时也寄托了诗人内心全部的希望和信念。《恶之花》分为六部分,“死亡组诗”是其最后一部分,内容包括“情侣之死”“穷人之死”“艺术家之死”“一天的结束”“好奇者之梦”“旅行”六篇。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话题,而在波德莱尔笔下,“死亡”已超越了死亡本身,赋予了一种瑰丽神秘、惊心动魄的乐园之美。他早年受其父母影响,信仰基督教,认为人死后存在所谓的“彼岸世界”,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光明的新生;波德莱尔还继承发扬了十八世纪瑞典神秘主义哲学家斯威登堡提出的“契合论”思想,认为万物之间,自然与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隐秘的对应关系,“他特别强调诗人的想象力和洞察力,使诗摆脱了单纯的表面现象的描绘和肤浅的感情抒发,从而拓宽了诗的领域,丰富了诗的表现力”[5]15。

二、感觉的变形丰富了想象力

从心理学角度讲,感觉带来变形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借助某些外力或外部能量来强化,充分调动内部的诸如错觉、幻觉、交感等心理活动,循着感觉的触须,使所表现的对象特征朝某个角度放大、扩张,最终达到变形,取得超越现实时空的相对自由。在此,我们以波德莱尔代表作《恶之花》之“死亡”组诗部分篇章为例来具体探讨一下。

(一)从感觉强化造成的变形角度来看

感觉强化是指普通人在特殊情境下遇到超强刺激所产生的超常感觉,但诗人在创造高潮来临之际,也会产生某种超常感觉,它不是感觉的简单相加,而是相乘,成几何级数扩张,从而衍生出新的形象。

1.在深层心理,诗人被对象的某种特征吸引,想象被激活

一般来说,诸如爱、欢乐、孤独、痛苦、煎熬、忧郁,绝望与恐怖,都是普通人所具有的情绪表达方式。但对于诗人,他总是比常人具有更敏锐的感觉,有更多、更强烈的体验埋藏在深层心理。一旦激发感觉就幻变成丰富的想象。比如波德莱尔“死亡组诗”之《情侣之死》(张秋红译)首句:我们将拥有洋溢着一片清芬的床/像墓穴一样深的长沙发/与一层层架子上/为我们而在格外美丽的天空下初开的奇花异葩。一般来说,“洋溢着一片清芬的床”这一美好的意象,代表着“爱情、幸福与甜蜜”,诗人抓住这一典型特征,把它幻化成“墓穴里的长沙发”,这分明是一次惬意而舒心休憩,这哪里像是死亡的开始,这好像是在表明:这对情侣在人世间活的太累了,经过短暂休息后,将走向自由和光明的新生;且看,围绕沙发的,还有格外美丽的天空下,还有那一层层架子上望不到头的“初开的奇花异葩”。在诗人的想象里,把死亡的世界设计得如此美好,不正是反衬了在现实中心灵的深处遭受的痛苦是多么巨大么?这是整首诗的“文眼”,即诗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死亡”身上,从而到达自由幸福和光明的彼岸世界,这是第一次变形;接着再看,诗人把“这两颗心”比喻成“两个巨大的火把”被爱的火焰激烈地燃烧,“争先恐后地献出最后的热情”,快快结束人间的痛苦和煎熬吧!这是第二次变形;把“满怀离情别绪的目光”比喻成“一道闪电”,暗示着不忍诀别、难舍难分的时刻像“闪电”一样迅疾地、撕裂般地到来,这是第三次变形,诗人在这一系列变形中重新塑造了心中理想的“第二自然”。

2.诗人和对象所处的时空背景契合,并与诗人的审美想象产生共鸣

对波德莱尔来说,《恶之花》的“花”意味着什么?首先是意味着女人。在诗人的现实生活中有过三个女人,但没有一个是能担当起妻子角色的,她们表里不一、温柔中夹杂着暴力、笑靥中暗含着虚伪和背叛,他们带给诗人的不是心灵的抚慰,而是情感扭曲带来的痛苦,在充满变态的性爱和邪恶的肉欲的苦苦挣扎与煎熬中,诗人唯一的希望是寄托于彼岸世界——天国,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爱和永远的解脱。所以,在诗人笔下的天国里,那洋溢着“清芬的床”和“格外美丽的天空下初开的奇花异葩”以及“热情、明镜、光华、忠诚、快乐、天使”等等美好的东西,正是诗人在现实中得不到,而从“死神”那里可以得到。在诗人眼里,他生活的巴黎是一个充满敌意和丑恶的人间地狱,穷人受到欺凌,老弱病残孤独无助,赌徒、小偷横行,善良被恶势力吞噬,诗人对这些社会底层的沉沦者和不幸者深表同情,并致力于从他们身上发掘出美来,如在《穷人之死》这首诗的第二段,“这是越过严霜、穿过大雪、透过暴风雨/颤动于我们幽暗的天际的光明”,点明了穷人的死亡过程就没有“情侣们”来的那么浪漫,而是一次漫长的越来越艰难严酷之旅,由严霜到大雪,到暴风雨,最后在严冬的寒冷颤动中看到了“幽暗的遥远的天际中的光明”,看到了希望和乐园,在那里,可以怡然闲坐、可以品尝美味,进入理想的梦境,诗人通过时空变形、强烈的对比和反差,使现实的痛苦与冷酷、天堂的光明和幸福跃然纸上。

3.对象的特定存在与诗人特定的心情相吻合

再看《情侣之死》中呈现的某些意象,则是诗人当时当地的心理状态与外部世界契合而创造了的变形,如,“在一个交织着粉红与神秘的碧蓝的暮色的晚上/我们将交换一道闪电般的满怀离别情绪的目光/宛如互相发出一阵悠长的哭声”,在此我们可以看到,特定的美好时刻:交织着粉红与神秘的碧蓝的暮色的晚上;特定的伤感之物:闪电般的目光、悠长的哭声。使诗人在“闪电、目光、哭声”的变异之状下,构建了一幅充满着“粉红与碧蓝”这一神秘色彩的图画像,再现了现实中的诗人在爱欲的狂欢挣扎中有着生离死别、爱恨交织之苦的经历。再如《穷人之死》的首段,“正是死神给人以安慰,唉!使人继续生存/正是这唯一的希望与生活的目的/像玉液琼浆一样使我们陶醉,使我们振奋/又给我们一直走向黄昏的勇气”;诗人把对穷人的同情寄托于死亡,死亡结束了穷人一生的苦难,在天堂里得到了令人振奋和陶醉的安身之所和美味佳肴,此时,诗人就是穷人的化身,诗人满怀穷人的理想和振奋的心情陶醉在这唯一的希望里。

(二)从通感造成的变形视角来看

通感,是指人的五官职能,即视觉察形色、听觉知音响、嗅觉辨气味、味觉评甘苦、肤觉触冷暖,它们之间是互相联系、彼此转化、感应互通的。这是一种横向的水平空间心理活动,这种手法被诗人移植到诗歌中去会增强语言的表现力和独特的想象力。波德莱尔认为,“人的各种感觉之间也是互相对应的声、色、味相同相感,他把感觉之间的这种对应称为“联觉”,并致力于在联觉中寻找鲜明而丰富的意象和奇异而神奇的美”[5]15。如在《情侣之死》这首诗中,诗人将多种感觉交汇在一起,“清芬”代表清香属于嗅觉;“热情、火把、火焰”代表温度,属于触觉;“粉红、碧蓝、暮色”代表颜色属于视觉;“哭声”代表声音“属于听觉”。“我们这颗心将化为两个巨大的火把”这是视觉在某种内在作用力下转化为肤觉。诗人对“两颗心”刻骨铭心的印象与“反射出双重的光华”的感觉相互重迭,这股火热和光华被诗人在“内在感官”上由视觉转化为肤觉,最终外化成诗的超感,有力地表现了诗人被爱情之火燃烧的那样灼痛和对现实的幻灭之感。这首诗虽然没有明确写出味觉上“酸甜苦辣”,但我们姑且可以这样理解:把“味觉”分为两种,一种是生理上尝到的,还有一种是心理上体验到的,那么,在此我们姑且把“离愁别绪”和“快乐”看成生理上的“苦”和“甜”,同时,也可以看成“触觉”上的“伤痛”和“舒服”。我们再看《穷人之死》中,“玉液琼浆”“品尝美味”是一种味觉,“陶醉、振奋”是一种视觉,从味觉转化到视觉,彼此打通串联,既丰富了意象的内涵,也增加了语言的张力,这种超越的想象力使读者获得了新奇独特的美感享受。

(三)从幻觉造成的变形方面来看

所谓幻觉,是指没有相应的客观刺激时所出现的一种虚幻知觉体验。普通人产生幻觉可能是一种生理或心理上的病症,但诗人就不一样了,他能借助幻觉,充分调动想象的翅膀,创造出一种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意象空间。这是一种纵向的垂直空间心理活动,使有限的物理空间升腾到更高更广阔的心理境界。歌德说,“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即在于通过幻觉,产生一个更高真实的假象”[3]446。如《情侣之死》的最后一段写道,“一位忠诚而快乐的天使/将会出来微微打开一扇扇大门/唤醒渐趋熄灭的火焰得以与黯然失色的镜子。”诗人创造了天使为他们唤起爱情的火焰,在彼岸世界给他们创造一个崭新的生活。再比如《穷人之死》的最后一段,为穷人们捧出了“睡意与令人入迷的美梦”,又为“贫穷而赤裸的人们”铺起的床,接着诗人通过想象,把这一切幻想成“神秘的粮仓、穷人的钱囊、古老的家乡”以及“陌生的天国的柱廊”。诗人描绘了一个浪漫而又富足的极乐世界:床、粮仓、钱囊、家乡、柱廊,在整体意境上,幻觉使有限的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向着更广阔的心理审美空间迈进。

结语

作为象征主义诗歌表达的主要方式之一,感觉的变形以及想象力的拓展,在时间上可以打通过去、现在和未来;在空间上可以塑造全方位的立体形象;在内涵上可以带来穿透事物本质的力量,具有深刻性;在外延上具有游刃万物、浮想连篇的广延性;在观念上的创新性,表达手法的新颖性,这些特征都是别的艺术门类难以替代的,现代诗在解放灵魂枷锁、提升审美品味、建立超实现意象以及对于生活本真和自我的超越上,发挥着古典诗歌难以具备的作用,尤其是对于像波德莱尔这样的大师级诗人来说,就题材的选择、想象力的丰富性来看,波德莱尔继承和发展了浪漫主义;就意境的创造和表现手法的综合性来看,他是古典主义的终结者,又是现代主义的开拓者。“变形”和“想象”这一对孪生兄弟在他的诗歌里插上了自由的翅膀,被他驾驭得如此娴熟、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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