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鸡泽方言“不+X点儿”构式

陈佳琦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石家庄 050024)

一、引言

方言中的特殊构式越来越受到语言学家的重视，在鸡泽方言中有一种特殊的表小模式“不+X点儿”，相当于普通话中用“很/太+形容词”短语的用法，表达比“X”更小的意思，分析这个特殊的方言表达方式，对于深入了解鸡泽话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对补充鸡泽方言相对薄弱、零散的研究成果有一定帮助。

“不+X点儿”构式由三个部分组成：不、X、点儿。这一方言构式中的三个组成部分都不可或缺，可以说“不”对“X”进行修饰，“点儿”起到补充程度的作用，“不+形容词+点儿”与“不+形容词”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形容词是这个构式的中心语，传达核心意义，如果将构式中的“X”去掉，那么这个构式将不成立，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不+X点儿”主要是对事物的大小、高矮、长短、粗细、宽窄、薄厚等外部特征进行描述，我们发现这些形容词都有一个隐含的意义——距离的长短，“高矮”是表达从上到下纵向之间的距离，“长短”是指不论起点的两点之间距离，“粗细”是表述某个事物横截面之间的距离，“宽窄”是表达横向左右之间的距离，“薄厚”可以指一个物体上下或从里到外两面之间的距离等。可以进入这个构式的成反义的词语都可以互换使用，且没有任何差别。这其实意味着“不+X点儿”是鸡泽方言中特殊的构式，它本身就具有了表小的意义，才使得进入构式的形容词不论是表强态义还是表弱态义，都是表“量小”的意思。但因为这种模式有很多的限制，可以进入这列结构的词语基本上属于度量义形容词①度量形容词是指“含有[+量度]的语义特征以及能出现在A+(了)+表示定量的数量词这一结构中的形容词(陆俭明，1989∶46)。。调查中，发现陆俭明先生所说的量度形容词并不能完全进入鸡泽方言所说的这种构式，例如“小”“早”“晚”等。另外“胖(肥)②方言中，胖一般情况下用来形容人，肥用来指动物。、瘦”这一组词语虽并未出现在陆俭明先生的十三组范畴内，但是它仍可以进入这种方言构式中。

①那个不胖点儿很瘦的小老头儿是谁哎？

②这回鸡子买的不好，严③严：在鸡泽方言中发音为[iæ53]，表示“就、只”，与下文提到语气副词不同。不肥点儿很瘦。

③别看他不瘦点儿很瘦，干啥都利索的嘞。

综上所述，可以进入此类格式的度量形容词有：

A：长、宽、深、远、高、粗、厚、沉、肥(胖)、大

B：短、窄、浅、近、低(矬)、细、薄、轻、瘦

这种构式分为两类：相反意义表小和相近意义表小。相反意义表小即“X”为度量义形容词中表大一端的词语，但在构式中由于“不”的存在，使得表示与“X”相反的意义，且在进入模式之后所表示的程度比“非X”更深。这种模式属于正常认知模式，加“不”之后否定了原有词语的意义，表达相反的意义，即从强态义变为弱态义。可以进入这一类的词语有“长、宽、深、远、高、粗、厚、沉、肥(胖)、大”，下面通过几组例子来观察这类“不+X点儿”结构。

①这布头儿不长点儿，不够给孩子做个袄。

②这个马路不宽点儿，来个车，人就不能走。

③早知道这个水坑不深点儿，咱就不绕路走了。

④俺爷爷家离这不远点儿，我抱着孩子走着就到了。

⑤那个墙不高点儿，小时候还经常爬上去够枣。

⑥这个棍子不粗点儿，一搭沉了就折了。

⑦这个袄不厚点儿，穿得出去冷。

⑧严买了点油，不沉点儿，自己拎着就行了。

通过上面这些例子，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单音节形容词本义表大，但在进入这类构式之后开始表示“量偏小”，不仅将意义转换为相反义，同时还强调了程度。像“不长点儿”表示很短或太短，“不宽点儿”表示很窄或太窄，“不大点儿”表示很小或太小，“不深点儿”表示很浅或太浅，“不远点儿”表示很近或太近，“不高点儿”表示很低或太低，“不粗点儿”表示很细或太细，“不厚点儿”表示很薄或太薄。这一组例子都是用度量义形容词中表强态义的词语，但“不+X”在方言中表示否定意义，后面加上词缀“点儿”使整个短语结构表小，同时对所表达的偏小意义的程度进行强调。当然，由于词义表小，人们的认知中这些词语在实际使用中其实是可以测量出来，甚至对物体可以有一个具体准确的形容范围。“这个马路不宽点儿，来个车，人就不能走。”这个例子中虽然没有直接具体说这个路宽窄到底是多少，但在对话中我们可以感受出马路很窄，大概只有一辆车可以通过，车的宽度暗示了马路的“窄”。“那个墙不高点儿，小时候还爬上去够枣。”中提到“墙不高点儿”，对于墙的高度并没有详细的数字记录，但通过“一个小孩子可以爬上去打枣”我们可以感受到墙头并不高。“这个棍子不粗点儿，一搭沉了就折了”中并没有提到棍子的粗与细，但通过“不能搭重东西，很容易折”我们可以想象到棍子并不粗。

通过这些例子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句子并没有使用准确、具体的形容范围，这是因为在方言运用中，这个构式的使用是为了传达人们的主观感受，因此人们在交际过程中常常赋予强烈的感情色彩。有一些词语的使用可以表达精确的数值，例如“五米长的线”“三丈宽的过道”，这些只是传达数量的科学性和准确性，而“不+X点儿”则赋予了人们的感情色彩，说话者并不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个物体的数量，强调事物真的就有多小、多少、多细，而是为使听者更容易理解，领悟到说话者所表达的感情。例如“下来吧，这个坑严两三米深。”不如说“下来吧，这个坑不深点儿”。“下坑”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是小朋友去坑里玩，“两三米深”这对于年龄不大的小孩来说比较抽象，不容易理解也没有必要，不如直接简单告诉他“不深点儿”。“这个马路两米宽”也可以表达，但“这个马路不宽点儿，来个车，人就不能走”在方言中更为常见，因为这些句子，常常是使用者在口语中表达，目的不是为了科学准确，而是为了向其他人表达自己的不满，这条马路太窄了，连人都不能通过，自己的不满情绪是表达的主要意义，而非向听话者介绍马路的宽度。

相近意义表小的构成相当特殊，与前面那一类是完全不同的构成方式，“不”字在构式中没有起到否定的作用，“不X”本应该表示“X”的反义词，例如“不短”等于“长”，“不窄”等于“宽”，“不浅”等于“深”，但构式中，在“不X”后面加上“点儿”成为了比“X”所表示的程度更低、更少的词语。“不+B+点儿”与“不+A”有很大的联系，表现只是程度的不同，“不窄点儿”为很窄，“不宽”为窄，这两种构式的对比更凸显了“不+X点儿”可以表程度的作用。在鸡泽方言中，可以进入相近意义表小这种情况的词语有“短、窄、浅、近、低(矬)、细、薄、轻、瘦”。

①这一毂辘段路不短点儿，还走真这么长时间。

②街门不窄点儿，材棺材进不去，得撬了门。

③这个兜不浅点儿，钱掉了好几回了。

④这俩村严不近点儿，去那上学还不是一放星期天就回来了啊。

⑤小贼子肯定是翻墙头过来的，这个墙头不矬点儿/不低点儿。

⑥小胳膊不细点儿，还些挺有劲儿。

⑦啥活也干不好，擀剂子不薄点儿，一包馅儿就漏。

⑧这个板凳不轻点儿，你一趟多搬几个。

⑨这个小狗不瘦点儿，敢可能活不长。

“不”在这个构式中已经虚化了，这一组构式的中心语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概念意义。比如“不低点儿”，“不低”是高，可加“点儿”后表现为更低。“不细点儿”这个词语，“不细”原本表示“粗”，加“点儿”则表示更细了，依此类推，“不浅点儿”就是“很浅”，“不近点儿”就是“很近”。这种构式是鸡泽方言中特有的表达程度的方式，相近义的这一组词语在表达程度时依靠“点儿”来表小，“点”的本义为“细小的痕迹或物体”，“点儿”在构式中承担了表示程度的作用。

相反义构式与相近义构式之间存在异同，这两类构式数量不平衡，相反意义表小的用法要高于相近意义表小的用法。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点原因，其一是因为能够进入这些结构的度量形容词基本都是成对出现，有“宽”就有“窄”，有“长”就有“短”，有“粗”就有“细”，但也有特殊情况出现，在表示物体的大小时只有“大”可以进入这个模式，而形容词“小”则不可以(不大点儿可能是普通话对方言的渗透，而普通话中没有“不小点儿”，由此方言没有“不小点儿”相对应)，这就使得相反义表小一类与相近义表小一类出现数量上的不平衡。其二是由于度量形容词“大”是一个模糊性的概念，包含体积、数量、长度、多少、年龄等涉及距离的各个方面，它可以应用在多维空间的很多方面，例如“别看不大点儿个小孩儿(个子矮)，厉害着呢。”“小屁孩儿不大点儿(年纪小)，老愿意问大人的事。”“这块地不大点儿(面积小)，可值钱呢。”“大”可以在多维度、多角度运用，使得它在口语中出现的频率相当高，作为相反意义用法的代表，使相反意义表小这一类的使用高于相近意义表小这一类。

两类构式意义相同，相反义的表小和相近义的表小这两类并没有意义和程度上的区别，在鸡泽口语使用中没有严格地规律可寻，使用时可以互换。如以下几个例子：

①老郭家离俺家严不近点儿=老郭家离俺家严不远点儿=老郭家离俺家很近

②那个河里面的水不深点儿=那个河里面的水不浅点儿=那个河里面的水很浅

③这个单绳子不粗点儿=这个单绳子不细点儿=这个单绳很细

除了上面这三个例子以外，导言中的所提到的成对出现的例子都是可以互换的，例如“这个线不长点儿”等同于“这个线不短点儿”，“院子里的树不高点儿”等同于“院子里的树不低点儿”，所有句子都可以以此类推。通过这些例子，我们可以发现在相反的度量形容词进入这个构式以后所表达的语法功能、语法意义完全一样，没有差异，在运用过程中依旧强调感情的输出。

二、“不+X点儿”的特色

与普通话相比，鸡泽方言的“不+X点儿”构式既有相同点又有不同点，下面主要谈一谈“不+X点儿”的方言特色。

(一)覆盖范围广

“不+X点儿”在鸡泽方言中已经可以进入一系列词语，应用的范围更为广泛，可以成为一种特殊的构式，在普通话中则只能出现“不大点儿”这一个短语，在语料库中查询，只能在文学作品和报刊中发现少量的例子。

①现在他的老婆既为丈夫悲伤，也为不大点儿的孩子发愁。(《猎人笔记》)

②在这条街上，既有宽敞高大的商店，又有不大点儿的小铺面。(《人民日报》1982年11月21日)

④不大点儿的电机厂，居然跻身于三家千人大厂搞国际标准先进产品设计的行列。(《人民日报》1984年09月01日)

⑤舞台虽然不大点儿，估摸大概有一丈见方的样子吧。(《人民日报》2001年02月15日)

“不大点儿”是唯一一个在普通话中使用的短语，在上述短语中既可以充当定语，也可以做谓语。方言的“不+X点儿”构式就是由形容词扩展出来的并且做特殊的短语使用，因此具有一些形容词的特征，常作谓语(这袋面不沉点儿、棍子不细点儿)、定语(不高点儿的墙头、不宽点儿的马路)，除此之外，还可以与“的”组合构成“的”字短语。

①甲：“孩子胳膊剌的口子长不长？”马路上那树，不细点儿的都让刮折了。

②粉笔盒里就剩几个不长点儿的了。

③不薄点儿的没法包，一煮馅儿就露出来了。

“不+X点儿”加上“的”之后带有指称意味，在一定的语境下可以指称某些事物。这些事物一般都是在群体中有参照对象进行比较后得出的事物，上面例子中“不细点儿的”指很细的树，是在马路边的所有树中比较出的很细的树；“粉笔盒里就剩几个不长点的了”中的“不长点儿的”是指整个粉笔盒里那些很短的粉笔；“不薄点儿”是相对擀的成功的饺子皮而言，比较薄的饺子皮。因此“不+X点儿”指称时一般为不确指的人或事物，前面常用“几个”等并不确指的数量短语来修饰，不能用表确指的“这个”“那个”修饰。

(二)可以重叠

方言中的“不大点儿”可以重叠，出现“不大点儿点儿”的用法，普通话则不可以重叠。

①严不大点儿点儿的口子，就哭个不停。

②一共不大点儿点儿的事，还说还说，烦不烦人。

③那就是个不大点儿点儿的桥，看不看的吧。

“不大点儿点儿”有小得不值得一提的味道，在运用过程中强调某事物非常小，在表量小的程度上比“不大点儿”更深，情感表达上更为强烈。在前两个例子中，说话者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带有不满情绪，在重复第二个“点儿”时语气会稍微拉长，第三个例子也因为说话者带有主观色彩，对事物形容时带有夸张成分。

(三)可以用“个”修饰词语。

方言中的“不+X点儿”修饰词语时既可以加“的”，也可以说成“个”，这是由“一个”省略得出的用法。

不大点儿的孩子 不窄点儿的桥 不细点儿的胳膊 不长点儿的口子

不大点儿个孩子 不窄点儿个桥 不细点儿个胳膊 不长点儿个口子

(四)单独成句

乙：“不长点儿。”

②甲：“那板凳高不高？别叫孩子摔了。”

乙：“没事，不高点儿。”

“不+X点儿”可以做句法成分，也可以单独成句，单独成句时要求必须是在对话中，说话双方明确所谈论内容或所指对象时。如果在没有语境的情况下，“不+X点儿”不可以单独成句。

(五)可以受程度副词“严”修饰

“严”是鸡泽方言中出现频率极高的程度副词，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很”。方言中的“不+X点儿”构式虽然已经表达程度，但仍可以用程度副词“严”来表示，对程度进行加深，普通话中的“不大点儿”则不能再受到程度副词修饰。

①地都没劲了，结的葡萄严不大点儿，也不甜。

②那个水管子严不短点儿，够不着东边儿地。

③这个电视屏严不宽点儿，放屋里不好看。

三、结语

本文主要从鸡泽方言“不+X点儿”构式与普通话进行对比，来展现这种构式的方言特色。“不+X点儿”在方言中已经成为构式，这种特殊的构式用相反意义和相近意义两种来表量小，而普通话只有“不大点儿”一个短语。与普通话进行比较后，得出“不+X点儿”构式可以重叠、可以用“个”修饰词语、可以受程度副词“严”修饰，可以单独成句等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