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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精神故土”的启发与浮现
——《雪国》对《白狗秋千架》的影响

2020-01-17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白狗驹子岛村

杨 芹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白狗秋千架》是莫言早期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写的是已成为大学教师的“我”,在返乡途中,巧遇青梅竹马、已成为名副其实农村妇女的暖,回忆起十年前的往事。年少的暖姣好如花,令人心动,但秋千架上,因为“我”的失误,暖瞎掉了一只眼睛,最后嫁给了一个哑巴,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暖顽强地生活着,并希望“我”能给她一个能说话的孩子。《雪国》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是一部充满日本传统美学“物哀之美”的作品,小说以岛村的视角展开故事,书写了他与当地的一名艺妓驹子和萍水相逢的叶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塑造了驹子和叶子两个不同的女性形象,并通过她们二人的遭遇,揭示了生活的无情与无常。川端康成曾凭借《雪国》和《古都》《千只鹤》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川端康成作品的传播,据丁晓敏介绍“中国翻译川端康成的作品,始于20世纪30年代,但成规模的翻译是80年代以后,尤其是90年代以来[1]1。”上世纪80年代,莫言广泛阅读外国文学,日本文学也是其借鉴和学习的一部分,他曾坦言,在日本文学方面,他先后阅读过川端康成、井上靖、三岛由纪夫、水上勉、大江健三郎等人作品,其中川端康成是他谈论最多的[2]。莫言曾在众多演讲场合中提到《雪国》带给他的创作影响,特别是《雪国》直接导致了《白狗秋千架》的出现,从《雪国》中的秋田犬到《白狗秋千架》中的白狗形象,可以说《雪国》或者说川端康成带给莫言的不仅仅只是素材方面的豁然开朗,莫言在学习与借鉴川端康成写作技法的同时,进行了转化与创新,并融入本国文化的基因,开始构建自己的精神故土。

一、原始生命力的塑造与追寻

《白狗秋千架》与《雪国》两部作品虽然表现的主题不同,但在总体框架结构、人物形象、小说的舞台背景的设定、表现手法等方面都有相似之处[3]。《雪国》与《白狗秋千架》都塑造了特征鲜明的人物形象,他们有相似的地方,也有着各自的不同。总体来看,两部作品都是以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为线索,重点刻画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在他们身上注入作者的情感和思想,揭示人物命运背后的内涵,展现作者的精神追求。与《雪国》不同的是,《白狗秋千架》中主人公的形象身上的原始生命力更强烈,更具有反抗精神。

(一)由外貌描写凸显人物性格之美

川端康成追求美的事物,喜欢描写美丽又纯洁的女子形象,《雪国》中的驹子和叶子便是洁净美丽的。川端康成这样描述驹子的外貌:“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4]41。” 叶子也是一个美人,岛村第一次见到就被她的美所吸引,“他们刚上车时,她那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4]29“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4]30在川端康成笔下,驹子洁净得出奇,在岛村看眼里“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所以岛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想与她清清白白地交个朋友。叶子的美与驹子不一样,她的美近乎虚幻,总让岛村感觉在梦中,她的美深深吸引住了岛村,就连她的死,也刻画得充满美感。叶子坠楼的那一刻,作者用美感掩盖了痛苦和恐惧,仿佛这一切都是虚无,是非现实的幻影一般。然而,《白狗秋千架》中的暖则不然,虽则十年前的暖也美丽动人,“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5]222但是秋千架上的事故,让暖失掉了一只眼睛,也改变了她的命运,暖最后嫁给了一个哑巴,一个人“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揍死”[5]237的人,暖最终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村妇女,穿着破旧的衣服,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无法与驹子、叶子的美相媲美。莫言没有延续川端康成对美的书写与追求,反而走向了他的对立面,描写“美”的毁灭,竭力展现暖的丑。作品中对于暖的美貌只是简单的提了几笔,更多地刻画了十年后的暖的样貌,她的瞎眼、她的粗鲁、她破烂的着装……刻画了一个被生活摧残的地道的农村妇女形象,她的外貌不再美,她的行为举止也不再温柔。十年后的暖与 “我”印象中的暖反差极大,正是这种反差构成了强大的张力,是不同于《雪国》凄美的,丑的外表背后是美丽的灵魂,这,美丽的灵魂才是莫言想要歌颂的。一方面,破了相的暖没有了女性美,成为人们眼中丑的对象,正是如此,暖身上顽强的性格才会更加美丽和耀眼,于是美与丑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丑的外貌突出了美的性格。另一方面,莫言的这种对女性形象的丑的处理,更加突出了暖的悲惨命运,丑陋的外表更能让人联想到人物悲惨的命运。暖失去了美貌,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对完美对象的追求,门当户对的社会,无疑给暖的自尊与自信带来了伤害,在痛苦的生活中,暖依然顽强地追求着,这也是暖顽强所在,为此丑陋的外表反而使人物形象更鲜明。莫言曾说到:“敢于展示残酷和揭露丑恶是一个作家的良知和勇气的表现,只有正视生活中的和人性中的黑暗与丑恶,才能彰显光明与美好,才能使人们透过现实的黑暗云雾看到理想的光芒。”[6]69作者有意对“暖”的外貌进行丑化,以此来展示“暖”的顽强与不屈的性格,歌颂“暖”身上蕴藏的生命美。这与川端康成极力描写美丽事物,追求极致美的情感体验是不一样的。

(二)由情感经历感悟生命之坚强

在情感经历上,“等待”是驹子和暖的相同经历,执着与坚定是她们共同的品质。驹子是《雪国》中的中心人物,她虽生活在社会底层,但没有放弃过对爱情的追求和对生活的热爱,可以说,爱情是支撑她不断等待的动力,她等待的是一个人,更是她真挚的爱情。她深深爱着岛村,不计回报,虽然她所做的一切在岛村看来都是徒劳的,如坚持写读书笔记,在偏僻的乡村学习琴技等,但是,这都是她顽强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有力证据,它们见证了驹子在漫长等待中的心理活动和精神面貌,见证了她的痛苦与悲哀。驹子知道她等待的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但她还是傻傻地等着岛村来找她,就算一年只有一次,她从没有放弃对岛村的爱,没有放弃自己执着的爱情。但是她的等待是美丽而又哀伤的,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痛苦,坚持到最后也没有美满的幸福结局。驹子对待情感的态度,让人赞赏但也更让人同情和怜悯,她的充满着忧愁与哀伤的等待,留给我们的是更凄婉的感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爱情几乎是驹子生命的全部,她等待的既是爱情也是生活。暖也总在等待,她也曾等待爱情,但嫁人为妇的暖,在生活的压迫下等待的不仅仅是爱情,更多的是对“种”的等待,对生的追求。十年前解放军路过,暖的一颗芳心给了蔡队长,想要当兵然后嫁给他,然而她等了一年,也没有等到。暖瞎了眼之后,“我”在外面上学,曾经说蔡队长不要她就嫁给“我”的暖不是没有等待过,为了不拖累“我”,暖最后选择嫁给了哑巴,但是她始终不曾放弃追求,她默默等待了十年,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她问“我”如果十年前答应嫁给他,他会不会娶她时,她在等一个结果,等待她曾经爱情的回应,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是对于那个她等待了很久的愿望,想要一个能说话的孩子,满足她活下去的希望,又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呢?只有我们自己去填补这个空白了。相比驹子无私的、傻傻的等待而言,十年后的暖等待不再是等待爱情,而是对“种”的等待,对美好生活的等待。暖嫁给了哑巴,不能与其正常交流,与其他男人交流又会引起哑巴的疑心,她一天的喜怒哀乐无人倾诉,于是暖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希望有个能陪她说话的孩子,然而命运作弄人,三个孩子都不能说话,虽然有一只陪在身边的白狗,但它又怎能交流呢?所以暖等着曾经有过爱的“我”,希望“我”能给他一个会说话的孩子,这是暖对悲惨生活的反抗,是她对生活的积极追求,虽然她的这一做法让人悲悯,但她敢于打破道德的约束,是对生活的一种积极追求,是乐观、勇敢的。虽然暖两次无望的等待造成了自身无法逃脱的悲惨命运,而等待的主体、等待的客体,在人生命运转变中,呈现了不同的状态和作用力,暖抛弃了传统的顾影自怜的凄美心态,表现的是一种决绝坚忍的个性特征,而被等待者“我”对暖半生等待的思考与回应,实现了传统文学“等待”主题内涵的增殖[7]。总的来说,暖拥有驹子身上的美与执着,和驹子一样过着悲惨的生活,但是她们又不同。面对命运,驹子凄楚哀愁、被动接受,对虚无爱情执着追求仍有不舍,而暖选择积极追求、改变命运,对待爱情选择决绝。她选择牺牲自己成就“我”的人生,生活的苦难让她生发出与命抗争的勇气,去改变悲惨的现状。相比较于驹子,暖是积极的,她的身上多了顽强的原始生命力,让她不止步于现状,而去追求更美好的人生。

(三)由人物命运讴歌原始生命力

《雪国》中通过两个女性形象的悲剧命运营造了一种悲哀的氛围。驹子挣扎在社会底层,好不容易被人赎身,结果那个人死了,便跟着师傅学舞,原本以为靠自己的努力成为舞蹈家,可是师傅的儿子患病需要医疗费,为了报恩她做了艺伎。后来她遇见了岛村,并爱上了她,但她的爱很卑微,也爱的很委屈。她知道自己的爱没有结果,她的身份和地位让她痛苦着,她的爱也得不到回应,虽然岛村来找过她三次,但他是有妻室的人,他虽喜欢驹子,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帮助她,总认为自己帮不了她。驹子卑微的、不求回报地付出的爱情,她对岛村执着的爱让人心疼,明知没有结果还要坚持寻求自己的爱情,她和岛村身份、地位、职业等一开始就不平等,她们的爱情一开始就笼罩了一层忧伤的色彩,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驹子也总是那么的挣扎,她的经历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哀愁。叶子也一样,她无私地爱着行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将死的行男,在行男死后坚持去行男的墓地见他,最后在一场大火中丧失了性命。她们的命运都染上了悲剧的色彩,让整个作品也笼罩在这种悲哀美之中。川端康成深受日本文化影响,追求物哀之美。他的作品中经常表现女性的不幸与悲哀,赋予他们悲剧情调,造成感人的美的艺术形象,从而营造一种悲哀、虚无的意境。《白狗秋千架》也通过暖悲惨的命运营造一种悲哀的氛围,莫言将笔触落到社会现实,去展现暖的苦难命运。通过“我”的叙述,莫言带领我们见证了暖的悲惨生活,地里劳作的暖,忍受着高粱叶子划过皮肤的难受,忍受着家里粗鲁的哑巴丈夫,忍受着家里三个可怜的哑巴孩子,她得不到爱,享受不到温暖。苦难这一主题在暖的身上得到了体现,暖是中国大多数农村妇女形象的再现,他们生活在贫穷落后的乡下,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顽强地生活着。暖的命运相比驹子更具有悲壮性,除了爱情的悲剧,还有生活和时代的悲惨。暖的形象是深深扎进了民间,暖的命运也是民家大多数人的命运,支持她们在这悲惨的命运下顽强生活下去的因素便是她们身上的原始生命力,我们可以理解为在面对愤怒、不幸和困难时,对生存的本能欲望和冲动,这种力量推动她们去维护自身、实现自我。“与川端康成纤细而感伤的描述相区别,莫言在表现方式上运用其更加狂放不羁的想象力,描述了一个个具有原始野性的生命力,创造了一个个形象怪诞却又极具文学审美特性的形象[8]。”暖这一形象是莫言结合自己的本土经验,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而创造出来的,暖的身上映照出的是大多数农村妇女形象,莫言将眼光汇集于此,去揭露大多数人的悲哀,也展现了他们身上的顽强生命力。

二、聚焦本土色彩的意象与意境

1999年10月,莫言在京都大学做了一篇题为《文学有自己的道路》的演讲,他说到:“在举起‘高密东北乡’这杆大旗前,或者说在读到川端康成先生的舔着热水的秋田狗之前,我一直找不到创作的素材。我遵循着教科书里的教导,到农村、工厂里去体验生活,但归来后还是感到没有什么东西好写。川端康成的秋田狗唤醒了我:原来狗也可以进入文学,原来热水也可以进入文学!我再也不必为找不到小说素材而发愁了[6]84。”除此之外,莫言在他的其他演讲中也多次提到《雪国》打开了其寻找素材的大门,导致他出现手头的写作还没有完成,但下一篇作品的构思就已经形成的思如泉涌的情况。在《白狗秋千架》中作者选取了大量具有乡土气息的意象来构建文章的意境,作者将故事的大环境放在自己熟悉的故土,展现故土的精神风貌,具有一股“寻根”的感觉

(一)本土色彩的意象选择

在意象的选择上,作者在川端康成那里恍然大悟“狗”“热水”这类的意象也能进入文学,于是在《白狗秋千架》中,莫言花了大量的笔墨刻画了“白狗”这一意象 “看上去,莫言对《雪国》中“秋田犬”的极度关注,似乎从“秋田犬”的描写感悟到了什么,从而启发了创作灵感。其实,莫言并不是简单地移换了乡土元素的人和狗,而是将其演绎为民族色彩和文化象征[9]。”秋田犬对莫言意象选择的启发不仅仅是让莫言将狗纳入文学,更是启发了莫言乡土意象的选择,去自己熟悉的家乡发掘材料,于是在《白狗秋千架》中,“高粱”“白狗”“石桥”“河水”“秋千”等进入到莫言的文学世界,从此“高密东北乡”开始成为莫言的文学阵地和精神故乡。在意象选择上,《雪国》虽然打开了《白狗秋千架》的素材大门,两部作品都选取了生活中常见的意象,但是这些意象的选择构成了不同的意境,《雪国》中的意象组合构成了现实与虚无交织的意境,而《白狗秋千架》的意象却极力展现现实,营造一种真实存在的意境。莫言将他从《雪国》那里获得的感知转化到了自己的文学中,选取独具特色的意象,开始构建自己的精神故乡。

我们知道,一个作家,只有立足本国文化传统,并兼容优秀的外来文化,才能在文学上创造自己的辉煌,无疑,莫言做到了。在《雪国》中,川端康成选择了玻璃窗、镜子、灯火、蝴蝶、雪、火、银河等意象来营造作品中的意境,这些意象很美、也透露着梦幻的感觉,都给人一种转瞬即逝,镜花水月的感觉,我们在感知的时候,如同岛村感受的那样,时常感觉自己身处梦中,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现实之境与虚无之境在《雪国》中错纵交织。这些意象所透露出的虚幻的感觉与主人公的身世结合起来看,它透露出来的是生命的短暂、虚无以及悲哀。就如同驹子“徒劳”的一生和叶子昙花一现的生命。“他的作品,一直是沉醉在爱情和纤细的心理刻画之中,自始至终坚守着新感觉派的阵地。”[10]《雪国》是一部“虚”与“实”的合奏曲,文中所渗透的日本民族的“物哀”思想,让雪国成了一个非现实、悲伤、唯美却永恒的世界。“川端康成将这些空间与现实依存的历史空间隔离开来,为他要表现的日本传统美营造了一个个能够负载它的空间,其被称之为民族文化之‘根’,也是他的精神故土[1]86。”莫言根植于本土文化,在《白狗秋千架》里选择了“白狗”“高粱”“秋千架”“石桥”等具有乡村特色的意象,这些意象不仅具有浓烈的乡土性,也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除此之外,这些意象身上的顽强性因素与作品中的主人公也是交相辉映的,“高粱”的品质在某种程度上也蕴含着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高粱”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生长在艰苦的环境中,《白狗秋千架》中的暖的人生艰苦悲惨,但她从没有放弃对生活的追求,她敢于冲破道德伦理的压力为美好生活而奋斗,她身上具有如同“高粱”一样的生命力,要表现的是对生的积极和乐观。“莫言的创作重心更多的眷顾乡土民间社会中的一种“野文化”——与传统的规范文化相对立,更注重写人的天性和人的基本生存欲望[11]。”在《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中,莫言说到:“1980年我开始了文学创作。我拿起笔,本想写一篇以海岛为背景的小说,但涌到我脑海中的情景,却都是故乡的情景……到了1984年冬天,在一篇题为《白狗秋千架》的小说里,我第一次在小说中写出了‘高密东北乡’这五个字,第一次有意识地对故乡认同[12]。”《雪国》打开了莫言的认知世界,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使他找到了获得题材和意象的出口,建造了自己的精神故乡,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地。杨早曾这样评价到:“他虽没能赶上‘寻根’的第一波浪潮,但他作品中对故乡的迷恋与幻想,确实有着‘寻根文学’的气味[13]。”

(二)情景交融的意境营造

两部作品中的景物描写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方,它们暗示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情感特征,同时也用自己的色调来渲染气氛和营造意境。莫言借鉴川端康成景物描写的写作技法,选取鲜艳的色彩,多将景物与人的心理体验结合起来。

在《雪国》中关于景物描写的片段很多,它们在穿插于人物对话之间,暗示了人物的内心活动,舒缓了人物之间的对话,同时又通过本身的色调来渲染对话环境、营造氛围。《雪国》中很多的景物描写都带有一种冷寂、静谧、阴沉的氛围,这些景物很多是通过岛村的视角表现出来的,暗示人物的心理精神。岛村在去雪国的路上,“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做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4]27这里营造了一种的“冷寂”的氛围,让我们感受到作者内心的冷寂,为下面叶子和站长先生的对话渲染了气氛。为了表现叶子的美,景物在岛村眼里都黯然失色,“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4]30。”岛村到达雪国后,雪国给我们的印象是“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4]31。”留给人一种寂静地出奇,甚至有点恐怖,像沉浸在无底深渊一样的感觉,这一描写让雪国宁静的特点表现了出来。在之后对雪国风景的描写中,我们都能找到这一特征,通过景物描写在表现人物心理的同时,也给整个作品营造了一种深沉而静谧、悠闲而宁静的氛围,这种意境的营造奠定了整个作品的爱情基调,一种美的悲哀,美的凄凉。莫言在《白狗秋千架》中,也学习了这种技法,“通过把人物的内在精神意识融合于眼前的风景,使风景描写具有了标识人物内在精神意识的强度、暗示人物内在精神的转变、渲染主人公的境遇的功能[14]。”从总体上来看,莫言《白狗秋千架》中的景物描所具有的以上功能,共同营造了作品的整体氛围。与《雪国》相比,《白狗秋千架》中的景物描写所营造出来的意境没有那么地悲哀,色彩比较亮丽,选取乡土色彩的意象来描写故土。作品以主人公“我”的视角展开叙述,风景也是透过“我”的眼睛表现出来,所以这些风景的特征与“我”的心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未见到暖之前,我对故乡的景物还充满着新奇的感觉,“土地两边是大片的穗子灰绿的高粱。飘着纯白云朵的小小蓝天,罩着板块相连的原野[5]220。”这里选择了“绿”“白”“蓝”三个色调,给人明亮清爽的感觉,也照应着“我”在回家途中休息后的轻松的心情;“我”去找暖的途中,“上午下那点小雨,早就蒸发掉了,地上是一层灰黄的尘土。一过石桥,看到太阳很红地从高粱地里冒出来,河里躺着一根粗大的红光柱,鲜艳地染遍了河水。太阳红得有些古怪, 周围似乎还围绕着一些黑气, 大概是要落雨了吧[5]229。”灰黄的尘土、红红的太阳与绿色的高粱地相互映照、色彩鲜明。可太阳红的古怪,让我们容易想到暖水深火热般的生活;“黑色”带给人一种阴暗和压抑的感觉,也暗示了暖悲惨的命运,后来“我”到暖家后,亲眼目睹了暖苦难的生活;“我”从暖家回去的路上,想着哑巴是一个有性格的男子汉,觉得暖嫁给他不会有太多的苦头,认为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不觉得暖的命运有多痛苦,所以不再去想暖的事,觉得一身轻松,眼前的景物也是令人喜悦的,“路两旁晃动着油量的高粱叶子,蝗虫在蓬草间飞动,闪烁着粉红色的内翅,翅膀剪动空气,发出‘喀达喀达’的响声。桥下水声泼剌,白狗蹲在桥头[5]236。”这里选择了“粉红色”“白”“黄”“青”色的事物,展现出一片欢乐的景象,印证着“我”对暖的命运的乐观看法,其实“我”是在自我麻醉,想摆脱内疚,寻求自我解脱。在《白狗秋千架》中,莫言的这种重视感觉的写作风格的形成与川端康成有着莫大的联系。川端康成是日本新感觉派代表作家。新感觉派强调主观感觉在创作中的重要作用。川端康成善于通过对描写对象的细致观察,从听觉、视觉﹑触觉等各个方面反映客观事物,使作品呈现出强烈的感观效应。《雪国》通过岛村的情感与景物的融合来营造一种悲凉的意境,《白狗秋千架》也利用主人公的情感变化来描绘乡土景色,营造一种较为明朗开阔的意境。川端康成在《雪国》中的那些具有文学审美性质的描写成功唤醒了莫言潜意识里的文学思想,激发了莫言创作的欲望,并逐渐形成他自己的感觉化写作风格。他用敏锐的感觉去勾勒“高密东北乡”的一景一物,用极具乡土色彩的意象来突出“高密东北乡”的特色,做到了情与景的交融,那里一草一木都牵动着人物的心境,那鲜艳的色彩跳动的更是旺盛的生命力。

三、《雪国》与“高密东北乡”的浮现

川端康成追求“物哀”美,他继承了《源氏物语》为中心形成的物哀精神,在作品中营造一种虚无、哀伤的意境,表现那种通过自己的眼睛捕捉到的瞬时体验到的美,但他并非想要从主观上去统摄民族的根,川端康成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他的作品构建了他的精神故乡,但他的作品却起到了启迪他人构建精神故乡的作用。莫言在川端康成《雪国》中读到文学中的事物不一定是要高大、典型的,生活中的平凡与平淡也可以进入文学。于是他把笔触放到自己熟悉的某一领域中的生活记忆中,并且将这些生活记忆元素作为民族文化的根来进行渲染,形成自己的表现地域。在这些记忆中去张扬自然的生命力或挖掘人性特征,并赋予其历史和文化意义。《白狗秋千架》中的“暖”便是作者张扬原始生命力的体现。“高密东北乡”便是莫言的精神故乡,它的出现与《雪国》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联系。

川端康成在《雪国》中描写了一个银装素裹的洁白世界,在那里, 有美丽无比的大自然,人们的生活也怡然自得, 人性清纯, 爱情纯粹,仿佛一个世外桃源。“穿过界限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4]1。”雪国有著名的温泉,吸引旅人驻足游玩,驹子就是便在一个旅店工作认识了岛村,关于驹子的身世,作者并没有交代,她的故乡在哪里,我们也无从知道,她是一个孤儿般的存在,她的身世是不幸的,是苦难的,驹子身上的生命力促使《白狗秋千架》“暖”的形象,莫言结合本土经验,赋予“暖”更顽强的生命力,作者想要通过“暖”的命运来展现精神文明之根,展现作者的故土之思。《雪国》与《白狗秋千架》大体上都是一种“离开——归来”的模式,如果借用“离乡——返乡——再离乡”这一模式来解读会发现,两部作品里都有对故土的思恋之情,特别是在《白狗秋千架》中,主人公离开家乡之后一直怀恋故土,一心想要回去,回到故乡时的轻松与愉悦足以见得“我”对故土的深深眷念。联系到作者身上,我们发现,川端康成塑造了“孤儿式”的驹子形象,赋予她悲剧的命运,是作者把他自己的身世投射到了驹子身上,我们在阅读作品,感叹驹子不幸的身世的时候,潜意识里也会思考驹子的故乡,这会在情感上潜在牵动作者的情绪。从岛村的角度来看,虽然他的故乡不是“雪国”,严格来说不是一种返乡模式,但在岛村来往雪国的多次经历中,“雪国”的人和事却也给岛村留下了深深的眷念和回忆。在《白狗秋千架》中莫言塑造“我”这一返乡者的形象,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文学中的其他返乡者,他们对故土的思念,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作者的经历。莫言说在《白狗秋千架》中首次使用“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高密是作者的故乡,莫言从小生活在农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后来因为参军离开了家乡,虽然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但离开之后对故乡的思恋却是断舍不了。《白狗秋千架》中“我”的情感体验也可以说体现了莫言的情感经历,《雪国》在启发作者写作乡土题材的作品时,也让莫言想起了他地理上的故土,让他找到了他精神上的故土。在这一点上,《雪国》中的一条秋田狗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他让莫言联想到“高密东北乡”的白狗,并首次提出“纯种”的概念。可以说就是雪国里那只不起眼的秋田犬与莫言故乡的狗建立了某种联系,让莫言不自觉地回忆起故乡的点点滴滴,经过作家的构思和再加工,记忆中的狗便又能活跃在文学上了。

“高密东北乡”的出现与《雪国》中营造的孤儿情感带来的潜在情绪牵引、返乡模式下带来的题材启迪和秋田犬带来的更具象的牵引摆脱不了关系,它勾起作者的故乡之思,让莫言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属,开始构建自己的“高密东北乡”这一文学阵地和精神故乡。

四、结语

《白狗秋千架》与《雪国》两部作品虽然表现的主题不同,但在总体框架结构、人物形象、小说的舞台背景的设定、表现手法等方面都有相似之处[3]。川端康成对莫言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人物形象特征和题材意象的选择是外在表现,内在表现便是莫言形成了自己的感觉化写作和精神故土。川端康成的作品强化了莫言的感觉,莫言在《雪国》中驹子的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张力,并将其投放在《白狗秋千架》中暖的身上,只是莫言结合了本土文化特征,将这种原始生命力扩大化,想要去挖掘民族文化之“根”,在题材和意象的选择上我们也能看到这一特征。如诸多寻根派作家一样,莫言也致力于寻找一个特定空间来寄托他的文化寻根理想,《雪国》中的秋田犬给莫言带来了灵感,一条狗将莫言的思绪带回了他曾经生活的故土,从此他便在自己所开辟的地域空间选择了诸如“红高粱”“白狗”“秋千架”等意象进入作品,可以说《白狗秋千架》是作者构建“高密东北乡”的滥觞,我们可以通过它去挖掘莫言“精神故乡”的建构,进而研究莫言的创作和思想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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