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造物设计思维的演化模式研究
2020-01-17宗立成
宗立成
引言
中国是世界上少有的数千年以来保持持续发展的国家。中国造物活动遗留下大量的史料和实物,这使得我们对中国古代的文化研究有迹可循。造物活动的具体内容是一个民族文化的重要标志,“器具、武器、饰物、房屋、葬礼和仪式中所用物品的人工性的特征,我们可以假定是把一个民族团结起来的、共同社会习俗的具体表现。”[1]对中国古代设计哲学与造物史观的梳理有助于当代设计哲学体系的完善,对设计学的发展意义深远。
目前针对先秦器物文化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历史学、文化学和考古方面,对于古代器物的设计文化、设计思想研究较为凌乱,多数针对古代设计文献的分析和器物的文化价值研究。德国学者雅斯贝斯[2]提出古代文化形成的轴心时代,研究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的人类生活形态和造物。杨远[3]通过对青铜器纹饰的研究,分析古代审美观念的主要特征和发展规律。丁杰[4]通过研究先秦诸子的治世学说,提出中国古代造物艺术的精神内涵。胡飞[5]以古代青铜器中的钟、钺等器物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探寻中国古代设计的思维方式,建构了一个具有一定理论意义的“巧适事物”设计思维方式模型。徐飚[6]在《成器之道——先秦工艺造物思想研究》中论述了先秦时期的造物思想,类似研究有李学勤[7]的《东周与秦代文明》,陈振中[8]的《先秦手工业史》等著作。朱志荣[9]的《夏商周美学思想研究》从美术学的角度研究器物的视觉感知,分析器物的造型特征和历史时期的审美趋势,揭示不同制度、文化观念、族群的审美意志。马承源[10]的《中国古代青铜器》结合考古学的历史学研究,阐述历史器物的制作、使用以及政治和军事用途。关于中国古代设计思想和设计哲学的起源、内涵和发展研究还处于探索阶段,很少有针对器物本身进行设计本体研究。
1.造物思想的阶梯模型
根据考古资料,华夏文明大概在两百万年以前就已经开始,而中国传统文化、思维意识、价值取向、哲学思想、设计思想、设计哲学的产生经历了无意识、自发到自觉的发展过程[11]。例如石器的产生和发展过程可以看出造物思想的变化。北京人的石器并无定形,随石材的种类和打制方法而成;丁村人的石器则开始出现有目的性制器,可能与当时石器的使用目的、方式有关,有些呈尖状,有些呈椭圆形状;山顶洞人时期,石器发展更为规范和成熟,石器的种类齐全,规整,而且进一步发展出有磨制、打孔和纹样的骨器,以及其他装饰器物。石器的发展过程前后经历了旧石器、中石器和新石器三个时代,经过漫长的摸索和发展,可以充分体现造物思想的源和流,也是我们研究古代造物与设计活动非常典型的代表。如图1所示,造物与设计思想的产生和发展呈阶梯状,不断发展深入、丰富和系统化。
图1 原始造物思想的起源与发展阶梯
图2 绿松石镶嵌兽面纹铜饰牌
先秦时期是中国哲学脱离了神秘主义发展为理性主义的重要转折期[12],提出和形成了庞大、复杂而成系统的哲学知识体系。如图1所示,自新石器时代,人类造物设计活动的主体意识是为了生存,生存设计是这一时期的主要特征。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实践活动和经验总结后,造物活动先后经历了无意识、自发、自觉的过程,发展出“师从自然”的模仿设计阶段。在随后的发展过程中,随着生活意识的诞生,人们开始不断探索不同种类、不同形制的器物设计,进入到“有型制器”阶段。上述三个阶段的长期实践和经验积累,造物设计发展到商周时期逐渐进入“循法制器”阶段,不同材料、不同用途的器物设计制造发展出不同的工艺流程和设计思想。因此,先秦时期的造物设计思想呈现阶梯发展模式。
2.先秦造物设计思想分析
从新石器时代至夏商周时期的文献资料和历史文物上,基于人们的基本生活状态、活动范围、社会构成、思想意识形态和手工业形态等信息,造物设计的主要手段和思维方式,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生存设计阶段。这一阶段原始造物史观体现的主要思想是生存设计,“其衣至暖而无文,其兵戈铢而无刃”。人类为了繁衍生存下去进行了一系列的创造性活动,例如火的使用,简单器物的织造以及文字、图像的发明。第二阶段是“师从自然”阶段。这一阶段人类造物活动已经突破了生存设计,开始有型制器、模仿自然和利用自然物品阶段,造物思想和设计哲学开始萌芽,进一步促进了人类思想、行为和社会意识形态的发展。进而创造出各类生活、生产工具、商品,最重要的是探索出最具价值的造物思想和思维模式。这些具有指导意义的思维内容和模式对人类社会的进化和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从目前发现的诸多历史文献资料中,可以整理出关于先秦时期的造物观念。例如《周易·系辞》中“以制器者尚其象”;《说文解字》中“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周易·系辞》中有“立象以尽意”等。从这类文献资料中可知先秦时期人们的主要造物思想呈现渐进式发展,从初级的模仿手段,开始上升为抽象和推理层面。从对自然界的认知开始,不断学习和效仿,例如考古发现大量的原始仿生造型生活器具都属于这一造物观念的应用。到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在长期模仿的基础上,进而发展出抽象、推理的思维方式,这是古代人们伟大的智慧成果。模仿是方法,抽象、推理则是原理,模仿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仿生设计理论,而抽象和推理则强调原理层面的聚类思维,与我们现在设计方法学中的族群意象设计方法类似。
2.1 观物赋形(模仿)思维模式
观物赋形也称之为模仿,是人类在充分接触自然界、认识自然界的基础上,对自然的学习和自身思维方式的锻炼。具体就是指根据对象的特征和规律,进行人工学习和改造活动。在这一过程中,所构想和制造出来的人造物品能够准确地表达出所观察和学习对象的形象与特征。观物赋形中的“物”指的是客观对象,其中包含了自然事物、规律和活动等,“形”指的是经过认识、学习和造物活动所表现出的形态特征。
在人类造物史上,对于材料的应用起始于陶器。先秦早期的青铜器就是在陶器制造的基础上发展而来。陶器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非常重要,由于陶器具有很好的可塑性,因此目前发现的陶器种类繁多。青铜器是陶器发展之后的必然结果,早期的青铜器形制出自陶器。从众多出土的早期青铜器上可以看得出,多数是对自然界形态的模仿。当人们开始突破生存状态的限制,开始自发自觉的造物活动时,模仿是最直接、最有效的造物设计手段,观物赋形思维开始发展并成熟,这也在青铜器的设计与制造中充分地体现出来。商代晚期的许多器物造型、文字和纹饰主要是对自然界生物形态的模仿,先秦早期青铜器的造型多为动物外形和人兽形。
2.2 观物取象(抽象)思维模式
观物取象思维也称之为抽象,是观物赋形思维的提升。观物赋形是人们通过学习自然界进而应用于造物活动中,属于方法层面。随着人们对自然界的不断学习和发展,必然会上升到原理层面阶段。观物取象(抽象)和取象比类(推理)就属于原理层面。“象”,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这样定义:“象,南越大兽。长鼻牙,三年一乳。象耳牙四足尾之形。”[13]在汉文字发展使用过程中“象”与“像”通用。《周易》中有:象也者,像也。《周易·系辞下》中有:象事知器,占事知来。《周易·系辞上》中有:以制器者尚其象。取象比类的造物观念不仅体现了先秦先民的主体意识,同时也表现出自然对于主体意识所造成的必然影响。王前[14]根据“象”的不同抽象程度,将“象”大体划分为四个层次,分别是物态之象、属性之象、本原之象和规律之象。
先秦时期大量仿生造型的壶形器也正是先民“观物取象”的再创造。这种再创造活动区别于观物赋形,观物取象最大的特征是通过对自然的学习和理解,充分发挥人的创造思维,将自然特征进行提取、加工和设计,应用和制造出全新的产品。在进行设计制造中通过设计、材料、纹饰、工艺等方面,通过自然界获取的灵感进行学习和理解,在器物的设计上传达出去。例如在青铜器上具有各种纹饰,这类纹饰都具有“取象”的特点,或者写实、或者抽象、或者夸张。兽面纹是最为典型的代表之一。通过远古人们不断对自然界的探索、学习和理解,发挥人们主观创造力,将取象思维表达得淋漓尽致。如图2所示的兽面纹铜饰牌,很好地体现了人们对于自然的理解,也充分体现了取象思维。通过流畅的线条和秩序感的布局,传达出远古人们对生命、自然和宇宙规律的认知,应用于青铜器的不同部位,传达出不同的象征意义。
2.3 取象比类(推理)思维模式
取象比类也称之为推理,是先秦时期另外一种非常重要的思维方式,也是最为直接的认识事物的方式。由于对“象”的认知,对于不同物态在其功能上相近相通的认知体验,人们的思维方式也获得了进一步发展,许多先秦理论在艺术、生活、设计、技术、生产等领域得到广泛的应用。通过先秦大量器物的形制、纹饰、铭文等研究,我们可以看到先民在经历自发的观物赋形阶段,自觉地进行“制器尚象”“观物取象”的造物活动,他们以其创新精神创作了大量作品。同时他们又不断地从他们自己的作品中获取灵感,从而不断强化取象比类思维,完美地呈现出对主体情感的表现能力和艺术装饰功能[15],也使得创造物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在造物设计上,通过同类型或不同类型设计元素的共用、连接、分割和布局,综合运用在器物设计制造上,营造出不同的器物文化语义。取象比类造物设计方法类似我们当下的基于推理的产品创新设计方法,在原理、方法、素材、工艺等方面不断丰富先秦时期的造物设计活动。如图3所示,这两件商代双羊尊造型独特。它是由两只背部相连的小羊组成,两只羊各探向一方,方向截然相反却又无法分离。两只羊共用四只脚,庄严、厚重,但又展现着动物的亲和与活力,是商代时期造物设计艺术的精品。
3.结语
先秦时期在中国历史发展历程中非常重要,先秦时期的造物设计活动、器物文化和制器思想对后代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史前造物活动以生存设计和师从自然为主,原始造物思想起源与发展呈现阶梯发展模式。先秦时期造物思想的演化过程可以归纳为三个重要阶段,即观物赋形阶段,观物取象阶段和取象比类阶段。这三个阶段所形成的造物思想和设计文化对后世的设计制器产生了长远的影响。这一时期基本奠定了古代中国设计造物发展的基础,确立了中国造物文化的基本框架。
注释:
[1]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
[2]朱本源:《中国传统文化的轴心时代:从殷周之际到秦的统一》,《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3期,第43-44页。
[3]杨远:《夏商周青铜容器的装饰艺术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郑州大学,2007年。
[4]丁杰,马姗姗:《先秦造物观四则》,《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93-97页。
[5]胡飞:《中国传统设计思维探索》,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年。
[6]徐飚:《成器之道:先秦工艺造物思想研究》,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8年。
[7]李雪勤:《东周与秦代文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8]陈振中:《先秦手工业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
[9]朱志荣:《夏商周美学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
[10]马承源:《中国古代青铜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11]郭芳:《中国古代设计哲学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武汉理工大学,2004年。
[12]冯天瑜,杨华:《中国文化发展轨迹》,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
[13]许慎撰:《说文解字注》,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59页。
[14]王前:《论“象思维”的机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2年第3期,第60-61页。
[15]杰西卡·罗森:《祖先与永恒:杰西卡·罗森中国考古艺术文集》,邓菲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